
上期回顧:路晨要帶秦小楠去北京念書,得知歸曉有門路,他放低姿態讓歸曉幫忙,歸曉點頭答應。正是此舉動讓秦明宇忍不住打趣,說歸曉對路晨一定還有意思……
兩天后,小蔡和余下幾個人去了烏蘭巴托。
歸曉獨自打車到機場,在check-in的地方等他們。三點整,路炎晨拎著一個黑色旅行袋出現,他本來就生得乖戾張揚,身高又有優勢,十一年的部隊生涯下來,人更顯挺拔,隨便走幾步路就將尋常路人甩開了一大截。他想不被注意都難。
路炎晨站定,放下旅行袋,他將身后的秦小楠拽上前:“護照。”
秦小楠馬上領會精神,雙手奉上給歸曉。
歸曉翻開來檢查著,發現秦小楠才剛到七歲,還真是早熟的孩子。
這是她初次帶個小孩坐飛機,生怕把人弄丟了,第一件事就是拉上小孩的手。秦小楠扭扭捏捏的,不停地瞟路炎晨,路炎晨才懶得理會他這小破孩的“害羞”情緒,等歸曉辦完登記手續,他送他們到安檢口外,才說:“我過了年回北京。”
歸曉點頭。
后來兩人也沒怎么說話,等過了安檢,她借著整理電腦包,悄然望去。
路炎晨仍舊兩手插在長褲兜里,在安檢口旁站定,無數要登記的旅客涌向這里,唯有他紋絲不動。她忽然有不好的猜想,怕他會如剛見面所說的永遠留在二連浩特……
幸好,主動牽住自己手的小孩用體溫在提醒她,這兒還有個大活人。
他一定會回來。
高一寒假兩人相處的那段日子,是那年冬天最冷的時候。
汽車修理廠平時是用太陽能熱水給修車工洗澡,到冬天水溫凍得嚇人,洗澡間都不大有人進去了。可他算著倘若回家沖熱水澡,一來一回浪費陪她的時間,便從車底下鉆出來打著赤膊就推門進去。他再出來,凍得手指都木木的,發麻。
推門回屋,歸曉縮在他的單人床上,裹在被子里,腳還要伸到暖氣管縫中取暖,看到他馬上撩了棉被:“快進來,快進來。”
等兩人真鉆進同床棉被里,才發現這真是一件要命的事。
他怕她悶,租了電視和VCD機來給她看,那陣子最火的電影就是《Titanic》,她挑來看的就是這張盤。兩人鉆在一床被子里取暖時,電影里在放男女主角在船頭大風浪中接吻,歸曉窘得不吭氣。路晨靠在漆著墨綠油漆的床頭,和她保持半人距離。
“路晨。”
“嗯。”
“學校里有人特別煩,放學總堵著我,你要在就好了。”
“追你?”
她點頭。
兩人繼續看電視,都是心猿意馬。電視屏幕上男女主角去了裝潢奢華的房間,Rose換上睡衣要求做繪畫模特……歸曉不敢再往下看,又開不了口說暫停。
“你不是也會畫嗎?”她輕聲問。
他帶著笑“嗯”了一聲:“想干什么?”
她只是想岔開話題……
“不看了,”她略有些僵硬的聲音撩著他,“不想看了。”
路晨也沒繼續看下去的心思,摸了遙控器按下定格鍵,影像轉為藍色VCD待機畫面。他想問她要不要看別的,比如《古惑仔》什么的,還有二十幾張盤能消磨時間。
他拿著遙控器在右手上打了幾下。
歸曉伸手摸他的手臂,發現他還沒變暖:“要不你和我換個地方,挨著暖氣一會兒就好。”被關心的他漫不經心地答著:“不用。”
靠坐的人,俯身過來。
腰被他手握住,她隔著毛衣都能感覺他手指的冰冷。
到晚上,修車廠里剩了他們兩個。
路晨開車去鎮上買了不少魚肉蝦和菜回來。
燒飯的地方鄰著他睡覺的那間屋子,在廠房最角落里。路晨起初不讓她進去,怕弄臟她。歸曉執意要陪著,他收拾了十分鐘又將角落里倒剩飯的塑料桶清理了,沖洗干凈,才讓她進來。他就著白瓷的水池子一只只挑蝦仁的泥沙線,再丟去盤里,剝了殼帶著水珠子的蝦仁晶瑩剔透,賞心悅目。
“你要怎么炒啊?”歸曉從后邊摟著他的腰,手感真不錯。
“想怎么吃?”他擦干凈手,開始擇菜,把稍老些的葉片都扔了。
“裹雞蛋炸吧。”
路晨一笑:“倒真不嫌麻煩。”
歸曉樂不可支:“反正又不是我做。”
煤氣燃起來的小火苗,擁住黝黑的鐵鍋底,從碧青的焰芯跳躍到蒼白泛黃的焰尖,“噗”的一聲輕響,火開大了。路晨半句廢話都懶得說,倒油,打雞蛋。
翌日再過去,修車場里的人們都眼熟了,還會同她點頭招呼。歸曉臉皮薄不好意思答應,小跑著過去,在被拆得七零八落,用千斤頂撐高的小面包車下找到了他。
他躺在滿是油漬的海綿墊子上,倒是穿了襯衫,袖子擼到胳膊肘上,唇間咬著顆銀色的零件。他嘴唇薄,臉型弧度好,皮膚也白,咬東西的樣子可好看了,這么個動作有介于少年和男人之間的美感。
就是看她的角度別扭,他睨著她,左手把咬著的東西拿了下來:“去屋里等著。”
歸曉環雙臂抱著自己的兩腿:“不想去,我就在這兒看你干活。”
“廠房太冷。”
歸曉不愿意進去,可怕他生氣,想了想,無聲地伸出右手,撒嬌似的想要和他拉手。路晨也是無奈,放下了扳手,四處摸著找毛巾,想先擦干凈手。
“不用擦,我一會兒自己洗手。”
他拗不過她,挪了幾寸,手從底盤下探出去攥她的手指。
兩人悄無聲息地牽了會兒手。
半晌有人搬了一箱子零件過來,歸曉倏地抽回手,跑了。她進他的屋子,真是比回自家還輕松,脫去羽絨服就自覺地蹲在VCD機前翻找碟片。想著還有一半的《Titanic》沒看完,她就把光盤塞進去。結果她剛看到主人公在馬車里活色生香的一幕,他又進來了。
天。
歸曉去夠遙控器,遙控器還挺不爭氣,順著被角一路下滑到水泥地上。
路晨瞥了一眼屏幕上萊昂納多光著上身趴在女主角身上,馬車上的玻璃滿是霧氣,還有個清晰的手印的場景……然后,又頗有些意味地用眼風掃過歸曉。
歸曉拿被子蒙住下半張臉,感覺像是看小黃片被男朋友抓了包。
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想看大結局啊。
這電影怎么這么多這種……
“收拾收拾去吃飯。”路晨從褲兜里摸出煙盒,咬了支煙,將她蒙臉的棉被扯開,“別整天看這種東西,好好讀書。”
他入伍前,來高中學校找過她一次。
又是冬天。
她推著自行車在校門口和同學聊天,笑出聲,拉上圍巾剛跨到車上,就瞧見小門右側的路燈和楊樹下的年輕男人。念了大學的男生和高中生畢竟不同,他往那兒一站定,棉服領口豎起來擋著風,露出的一雙斜上去的眼就夠勾搭小姑娘的了。
照孟小杉的話說,只要路晨樂意,就沒有他勾不上的妹子。
歸曉看到他,腿都邁不動了。
她特沒出息地鼻子一酸,沒來得及和同學招呼,沿著大下坡推車過去。路晨知道這是她高中校門口,那么多人看著呢,也沒做多余的親昵動作,將她車接過來自己先跨上去:“上來。”歸曉聽話地跳上去,從后邊拽住他棉服一角。
兩人就在放學人流里,騎車走了。
路晨對這里并不熟,歸曉還怕在外邊被熟人看到麻煩,于是,兩人去賓館。
他先上了樓,她乘電梯緊跟著,進了房間,看到那床單雪白的大床就犯傻……可路晨在房里轉了個圈就出去了,沒多會兒,抱著滿滿一袋子肯德基回來了。她吃,他瞧著。
什么都沒做,等她吃飽了,他將滿桌垃圾一收:“快回家去。”結果反倒是她舍不得走,留了又留,耗到八點多。花壇里半人高的長青樹葉子搖曳,影影綽綽,冷冷清清。
歸曉被風吹得睜不開眼,想哭,舍不得。路晨拉開棉服將她裹在胸口,替她擋著風:“不是說好了嗎?我下次再來看你。”
“我什么時候能讀完書啊,”她眼淚簌簌往下掉,“怎么都讀不完啊,我媽還說讓我讀博士……那時候我都多大了……”
讀博士?路晨這一轉念間,想到的是海東的話:“你就長得挺好看一狗尾巴草,別看我,我還不如你,我是長得難看的狗尾巴。和你說真的,你和歸曉差距太大,以后更大。你別不信,總有你扛不住的時候。”
之后歸曉想起那天,心里只有兩個想法,早知道那是分手前最后一次見面就親一下了,還有就是,路晨那時是真愛她,真是連一根指頭都舍不得多碰她。
他掉頭在風里走了,歸曉一路騎車一路哭。
回了家將自己鎖在房間,她伏在床和窗臺的角落的被子堆上,接著哭。她也不肯吃飯,媽媽來叫只說自己考試考得不好要反省。等表針指向凌晨三點,她想起還有數學作業沒做,便打開書包,一摞摞課本角落里塞著個文件夾和盒子。
二十瓦的小臺燈下,她攤開文件夾……是他的鉛筆畫。
畫的是去年冬天,她貓腰在電視機前擺弄VCD,手指往外抽光盤的細節,人在燈下的影子,還有那寬綽的屋子,一桌一椅都清晰得跟老相片似的。而畫里卷著的是和他的一樣的MOTO翻蓋手機,還沒拆塑料薄膜——
后來,歸曉父親憑這手機嗅出她早戀的端倪。
那時他已經去當兵了,她父親極盡冷嘲熱諷:有出息的孩子都是考軍校,軍校畢業出來再去清北讀個研究生,起步就是副營。像路晨那樣的明顯是逃避生活的,什么都沒想清楚,考不上軍校偏要當兵。
她父親斷言,兩年后他一定混不出頭,會退伍回家。
以她十六歲的閱歷辯不過父親,可在她心里的路晨不是這么一無是處。
他有很多優點。
不抱怨,目標明確,待每個人都是善意體諒的,而他對自己的人生,不管摔得多狠都能爬起來,走得筆直。哪怕沒有愛情,和干凈的故事和人在一起,也會像那顆幼年時被家人丟去衣柜角落的小樟腦丸一樣,讓人防潮、防蛀、防變質。
一晃快到春節。
路炎晨給她護照照片訂機票時就語焉不詳,只說暫時不方便拿戶口本和出生證,歸曉也就和幫她辦事的表弟媳含糊帶過。弟媳這幾年從歸曉這里拉了不少善款去資助邊遠山區,因此和很多做交流援教的重點學校關系良好。
幫歸曉爭取一個名額也算回報,對弟媳而言完全是惠而不費的事。
就是讓表弟抓住了機會笑話她,去內蒙古散心帶回個沒戶口本的小朋友,給人解決讀書問題不說,連小孩的常住地址都填的是自己家。他笑著說:“姐,要不是你是個女的,條件無法滿足,我還真會以為這孩子是你留在內蒙古的私生子。”
別說,還真像。
弟媳解決了正規借讀的事情,可還是強調:戶籍證明必須要,可后補,但不能沒有。
歸曉想著既然能后補,那就不急在這一時,先過了年再說。
一切都辦妥那天,歸曉挺高興,帶小孩吃飯,最貴的西餐,還騙小孩喝了兩口紅酒。她要開車,滴酒未沾。
回來路上,小孩臉紅得跟擦了胭脂似的,問她:“轉學貴嗎?”
“不用錢,”歸曉交了停車費,出車庫,說道,“正規手續。”
小孩如釋重負:“我爸來時囑咐我,要貴就不讀了。他怕路叔叔偷偷出錢。”
小孩絮叨著,話很密,說的都是路炎晨,大多是從他親爹那里聽來的。
開上北二環路時,秦小楠在講路炎晨跨區抓人,帶隊連追兩天兩夜翻了五座雪山,警犬的爪子上都是血了,他還在追……到西二環時,講到海拔五千多米的生命禁區,他徒步十幾公里往外背缺氧昏迷的老鄉……堵在長安街上,話題過渡到氣象資料、地面引導全無,連投降標記也缺失的情況下,他因為任務緊急,高空傘降……
這就是他過去這么多年的生活。
晚上到家,她費勁地抱著小朋友進門,一路走過客廳,爬樓梯,邊爬邊盤算要不要裝個室內電梯,要是日后生病由于風濕骨折醉酒等等原因爬不回臥室時,還可以代步……
她把小孩放到床上,擦干凈手臉,脫去外衣褲塞進被子里。
試了試暖氣太干,她把加濕器給小孩打開了。
秦小楠睡著了可比醒著乖多了。她玩似的用手指撥弄小孩長得令人羨慕的濃密睫毛,在發愁后天要離開北京的事,路炎晨還沒回來,把秦小楠交給誰照顧比較好呢?平時也還好說,眼看就是春節,放誰家都不太合適。
算了,明天睡醒再說。
她離開小楠房間,接到了一個挺意外的電話,是白濤的。
大概兩年前初中同學聚會后他們就沒見過了,也沒私下聯系過。她一手從架子上摘下晾干的床單,一面聽白濤說了個挺熟悉的名字:趙敏姍。這個人她記得,初中時差點兒讓海東和孟小杉分手,就是那天……她和路晨旁觀少兒不宜畫面的那天。
白濤說:“趙敏姍不是早年離婚了嗎,我是聽說啊歸曉,是聽說,晨哥前兩天從二連浩特回來了,兩人要辦事。”
她以為自己幻聽,忙問:“誰?”
“晨哥,”白濤解釋,“我想著晨哥上趟回來你就找過他,就來和你說一聲。”
歸曉昏沉沉地去開窗。
她喘不上氣,想透透風……
他竟然回來了,沒打招呼就回來了。
前幾天她還傻呵呵地叮囑他在二連浩特一定要把小孩的戶口本拿過來。
白濤竹筒倒豆子,將正面、側面,各種渠道聽說的都給她說了,翻來覆去也沒什么多余信息,就是,他回來了,要結婚了,和趙敏姍。
草草掛斷電話,歸曉在陽臺上溜達了三圈,想關窗。
沒拽穩,玻璃窗沿著軌道“噌”地撞上……將她兩根手指夾住了。她疼得眼淚唰唰往下掉,無措地咬住被夾的地方,想用疼止疼,就這么站在黑暗里,站了一個多小時不太疼了才擦擦殘余的眼淚,回了臥室。
低頭看時間,凌晨三點多了,明知晚到已經不可能有回應,歸曉卻還是鬼使神差地發了條信息出去:“聽說你回北京了?”
她把手機留在電視柜上,人爬上了床。
可她剛裹上被子,手機又響了,漆黑的電子屏幕上一片瑩白的反光,不間斷地震動,是來電,斷了又打,打了又斷……
她不停地給自己做著心理建設:他只是拜托自己辦一件事,答應了,也辦完了,就該結束了。
如此反復多次,確認不會說出任何不成熟的話,她這才去接了電話:“喂?”
夜太靜,她恍惚能聽到自己聲音的回聲。
那邊,有金屬敲擊發出的清脆聲音。撲面而來的就是那股濃厚刺鼻、難以揮發散去的機油味,仿佛空氣都是有顏色的——斑駁的黑色。
“見諒,歸曉,”路炎晨說,“這幾天家里有急事,才回來,不太能抽開身。”
“沒關系,”她答,“我后天要離開北京,又快春節了,不方便把小孩托付給朋友。聽說你回來了,正好問問你能不能來接一趟孩子。”
“后天?”他語氣不太確定。
“要不我開車把他送過去吧,明天我過去,就這么說定了。”
電話那頭的人又沉默了半晌,說道:“麻煩你了。”
“沒事,正好我能幫。”
“掛了。”他說。
電話斷了線。
路炎晨將手機放在水泥地上。廠房里就剩他一個人。
先前將一輛報廢的車拆得七零八落,現在,他躺在底盤的陰影下,視野狹窄,真像回到了十幾年前:自己躺在滿是污漬的海綿墊上,看到歸曉貓腰瞧自己,背對著照明光的尖尖的小臉,還有撒嬌似的想要拽牢他的那只手——
那時她將所有感情都依托在一根電話線上,見不到摸不著,有多可憐他能不清楚嗎?
“……我在攢錢,你等著,我考上大學就能去看你了。再說一分鐘好不好?”
“……想我了沒有,哎,怎么辦,都沒共同語言了,你不能和我多說幾句話嗎?”
“……我這學期住校了,好可怕,一個宿舍十二個人,宿舍過道上都擺著床。”
“……壞了,我媽知道了。”
“……我最近在家里,不方便接電話,你別打給我,等我找你。”
“……路晨。”
“……掛了。”
……
路晨。
她叫他的名字,就是這世上最動人的聲音。
清晨,歸曉給小楠收拾好箱子。
帶他來時只拿了個旅行袋,她到北京后,給小孩添置了不少東西,一是覺得他可憐,從小自己照顧自己,二是按照現在七八歲小朋友的打扮給他置辦行頭,能讓他能盡快融入這個環境,免得被人排擠……猛地要把小孩送到路炎晨那里,她竟還擔心,那個破修車廠里能不能再住人?
可秦小楠聽說路炎晨回來了,恨不得插上翅膀就飛去那個鄉村小鎮,去見他路叔叔。歸曉看小孩這興奮勁兒,也沒耽擱,帶上他,開車離開了市區。
等到了鎮上,是兩個多小時以后了。
兩年前她匆匆回來聚會,沒來得及到鎮上逛逛,如今看著變化還真大。三層小商場倒閉了,那個賣羊肉串的攤位和阿姨也不見了,臺球廳的地方開了一連串的小門店。
泥土路也換成了柏油路,不變的是那條長長的不知源頭終點的河,還有河畔幾十年長成的望不到盡頭的兩排楊樹。車開過去時,有兩三群學生在冰面上玩鬧,有少年追上個女孩子,攔腰就扛到了肩上,引來一陣笑聲和驚呼……
秦小楠來了北京后沒到過郊區,更別說去鄉下村子了。他始終趴在副駕駛座上,挺激動地打量他路叔叔出生成長的小鎮。
歸曉踩下剎車,停在了幾米高的大鐵皮門前。
多年反復出現在回憶中的地方就在面前,隔著前擋風玻璃,歸曉看著半敞開的鐵門,愣了好一會兒,直到身邊秦小楠叫她。
她回神:“到了。”
“到了?”秦小楠好奇地看外邊,這就是歸曉阿姨說的那個汽車修理廠,語氣夸張地道,“好大啊,比我想的大多了。”
是好大,好像又擴建了。
歸曉去傳達室報路炎晨的名字,看門的大叔瞇著眼,瞅著她和秦小楠,“好奇心”三個大字全然寫在臉上:“等會兒啊姑娘,我給里邊打電話。”
她透過不太潔凈的玻璃窗望進去,看他走出來。
素凈的白襯衫,黑色棉服拉鏈敞開著,顯然是剛隨手拿來套上的,倒像少年模樣,不過手上沒修車工具。因為要避著風里卷著的沙塵,他瞇了眼,透過玻璃瞧她,不帶任何感情。
歸曉拎了箱子出去,被他接過。剛洗干凈的手,有剛被水浸過的干凈冰冷感覺,挨上她。
“新買的?”他察覺到了不對勁兒。
“嗯,東西多裝不下,就買了個新的。”
他頷首:“等會兒給你錢。”
歸曉原本想送到門口就走,可他拿了箱子就走,秦小楠又自然地牽著她的手將她往里帶,便躊躇著跟了上去。這里果然是擴建了,比先前大了兩三倍,水泥地上清爽干凈,吊起來或是停放的車分了兩排,每輛車旁都有工人在忙活。
從邁進這個鐵門起,她就覺得有些虛幻。
秦小楠快走幾步,去問路炎晨廁所在哪兒,路炎晨指了指門外,告訴他要去大院右側的一個小房間。秦小楠急,掉頭就跑了。
她跟著路炎晨,走到廠房最盡頭,被推開的鋁門半開著。
邁進去,是辦公室和一排休息室,里邊人透過玻璃看到兩人,多少都會追著再望上幾眼。他也沒太在乎,帶她走到最盡頭,推門。
高大寬敞的屋子里沒有多余的擺設,談不上什么家具,有床有柜子,不新不舊但也不是多年前的那些。可大體位置擺設都沒變,一如過去。
他將箱子往門邊的暖壺旁一擱,說道:“廠里冷,別急著脫棉衣。”
可說完,他反倒將身上的棉服脫掉,丟在沙發上,順便抄起茶幾上丟著的半盒煙。
“我和你交代兩句就走,”歸曉站在門邊上,隨手將自己的防寒服的領口拉到鼻尖下,說道,“秦小楠的事我幫你辦好了,還缺戶口本,你要拿來戶口本,補上手續。”
他將長袖運動衫的袖子擼到手肘上,低頭,想點煙。
“我出差要很久,到時候會讓我表弟帶你們去辦入學手續,”她說,“正式借讀,你多余的錢不用出,只是那所小學沒有住宿,可能你要想辦法自己解決租房的問題。畢竟如果是住在這里,離學校太遠了。”
火石摩擦的一聲輕響之后,小小的火苗從他指尖躥起來。
“我給他買了些衣服,舊衣服挑好的留了,不太好的都扔了。現在小孩家里條件都好,你以后帶他也要每年給他買點兒新衣服。和身邊同學太格格不入會受排擠欺負。”歸曉又說,“不用太多,平時有校服。差不多……就這些了,你還有想問的嗎?”
火苗落上煙頭前一刻,將點未點,路炎晨卻忽然松開手指。火焰熄滅了。
他將咬著的煙取下,揉斷,抬眼直視她:“還愛我嗎?”
兩人對視。
說不出,說不出“不愛”,可她也沒法違背良心對一個要結婚的男人說“愛”。
這寂靜的一剎那,她仿佛看到曾經的少年在這里將自己從地上拉起來,護在身后,所有的被壓抑被強迫遺忘的情感都涌上來,吞沒了理智——歸曉插在口袋里的那雙手,握著內襯一層布,緊攥著,攥得手指的每個關節都酸脹吃痛。
她聽到自己輕聲問他:“白濤昨天和我說,你要結婚了?”
沒有回應。
路炎晨將揉斷的煙丟進塑料垃圾桶里,去摸自己褲子口袋,全然忘記半盒煙就在另一只手上捏著。歸曉看著他做這些,又看到他停住全部動作,僵了半晌,再將手里那個煙盒也在掌心揉爛,扔進垃圾桶里。
“……路晨?”她叫他。
路炎晨終于抬眼,自嘲地一笑:“對。”
喉嚨口似乎有什么東西沖上來,哽著她,她問:“什么時候?”
“下個月。”
“……恭喜。”
他搖頭,不再說什么。
一陣冷風從門縫鉆進來,吹在歸曉腦后,門被恰到好處地推開,是秦小楠。
小孩應該是在門外偷聽了全程,進來時目光是無措的,他小心地挪到歸曉身邊:“阿姨。”
歸曉回了魂,眼睛發酸,可還是努力平復著心情,說道:“路叔叔要結婚,會很忙。我路上提醒你的話你自己也要惦記著。還有——”她本來想說讓秦小楠面對未來路炎晨的老婆要乖一些,畢竟要和人住在一起好幾年,可又覺得自己沒什么立場說這話。
最后,她摸了摸秦小楠的頭,順便把他臉上不知哪處蹭的一小塊黑色抹去:“還有,如果被欺負了,記得我說的話,轉學生都要過這個坎兒,沒事,久了大家就接納你了。”
門外有人叫路炎晨的名字,是個女人。
“你繼續忙吧,”歸曉說,“我走了。”
“等等,”路炎晨打開電視柜下的抽屜,翻出黑色皮夾,“箱子錢給你,多少?”
“一百。”她說。
這個箱子牌子很有名,鋁合金外形也非常好認,可歸曉料定路炎晨這么多年在部隊里待著,不會有時間關注這種東西。
果然,路炎晨沒懷疑,從皮夾里抽出了五六張紅色票子,沒等遞給她,自己又改了主意,將錢包里所有紅色百元鈔票都掏空了,遞給她:“秦小楠的衣服,還有在你家住這些天,麻煩了。”
“不用算得這么清楚,”她象征性抽走兩張,說道,“你在二連浩特也幫過我。”
外邊的人估計是因為路炎晨半天沒答應,等得沒耐心了,主動開了門。
“叫你也不出來,有客人?”
歸曉回頭,撞入眼簾的那張臉很熟悉——是趙敏姍,黑長直的頭發披在肩上,黑色的棉服,同色圍巾,很簡單,很漂亮。主要是人漂亮,無論如何一副裝扮都不會不妥。
兩人互相看著,趙敏姍也是意外的 :“你是……歸曉?還記得我嗎?二班趙敏姍?”
歸曉“嗯”了一聲:“你一點兒沒變,還那么漂亮。”
那時他們年級最有名的就是歸曉和趙敏姍:一個是身邊好友都是退隱江湖的大哥大姐級人物,莫名其妙讓人感覺惹不起的小姑娘;另一個是念小學就因漂亮而出名,進了初中更是出落得附近七八個村子的年輕男孩都喜歡追著,一天會被堵上幾次的漂亮姑娘。
趙敏姍柔聲笑道:“你才是變好看了,我差點兒沒認出來。原來路晨他媽說的朋友就是你啊?真是巧。路媽說今天他有個朋友會來,我想著他這么多年在外邊認識的朋友我都沒見過,就來看看,大家認識認識。沒想到是你,真是巧。”
趙敏姍不停地感嘆,路炎晨將錢包塞進了褲兜,一言不發。
“這是你孩子?”趙敏姍友善地打量秦小楠。
歸曉艱難地應付著,開口解釋:“是他戰友的,托我給辦了借讀。”
趙敏姍愣了下,當著歸曉的面也不好多問,喃喃著說了一句:“沒聽路晨提過。”
……
人家下個月就要結婚的老婆站在面前,她的負罪感陡然而生。就在剛剛,兩個人在房間的里的對話是多么讓人不齒,不知廉恥,曖昧叢生。
歸曉,你太、太過分了。
她渾身發冷,多一刻都不想再留下來,含糊著說:“孩子送來了,沒事我就先走了。”
“快吃午飯了,吃完再走吧。”趙敏姍掏出手機看時間,又白了路炎晨一眼,“人家大老遠來了,你也不留人吃飯。”
“不用,”歸曉急匆匆說著,“我約了孟小杉。”
“啊……孟小杉?”趙敏姍和孟小杉念書時就不和,還因為海東的事被孟小杉教訓過,關系微妙了十幾年,聽歸曉這么說也就沒堅持,只說,“那算了。”
歸曉笑著對趙敏姍點點頭,眼睛余光里有路炎晨的影子,可她沒再多看他,掉轉頭走出了那個屋子。她沿來時的路走回去,上車,倒車。
突然,車子猛撞到門口傳達室的臺階上。
里邊看門的大叔嚇著了,推門出來吼了一聲:“姑娘你沒事兒吧?沒傷著吧?”
歸曉隔著擋風玻璃不住地沖大叔點頭,右手放在眉前,不停地打手勢道歉。
車開出那條不算寬的路,拐上了運河方向。
可她手一直在發抖,完全握不住方向盤,只好踩了剎車,在運河邊的大楊樹下靠邊停了,去包里翻手機。
七零八落,各種小東西滾出來后,她終于找到了手機,撥給這個鎮上和她最親近的孟小杉。
那邊接起電話來,孟小杉正在教訓員工:“那桌單都給免了,好好道歉!歸曉?”
歸曉深喘了兩口氣,顫抖著聲音說:“我餓了。”
“你快去大堂,我先接個電話!”電話那邊傳來一聲撞門的聲響后,孟小杉奇怪地問,“歸曉,你這聲兒不對,家里出事了?要借錢嗎?我給你送過去?”
“沒……”歸曉眼前晃著水霧,不敢眨眼,怕動一下就流出來了,可憐兮兮地說,“我就是,餓了。從早上出來還沒吃飯,剛好路過這里,就想著你上次說要請我吃飯。”
她哪里騙得過那個老江湖。孟小杉也沒多廢話,心想見著人再說,問道:“你在哪兒呢?”
“運河邊。”
“運河?哪個口?”
歸曉手背一抹臉,都是水,老老實實回答:“路晨家廠子外……那個小路口。”
下期預告:路晨與趙敏姍的婚迅讓歸曉再忍不住心中壓抑已久的情緒,然而孟小杉找來后卻告訴歸曉,定下的婚約并非路晨愿意,其中牽扯到許多復雜的因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