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沿著喬治大街向北走,這條路通向市政廳火車站。一路上我都在琢磨怎么解決線性代數作業的第三個問題。就在這時,我的去路被一群人擋住了。我沒想太多,因為我剛剛經過的是一家生意興隆的餐廳,經常有人聚在外面。我想繞過這群人,想離開大路,往小巷里面走。這時我才發現,這些人顯然不是剛剛一起吃完午飯、歡送了退休的同事之后,在這里拖延著,想晚點回辦公室。我能夠明確地看出,吸引他們注意力的是什么東西。
小巷深處約二十米處,一個男人躺在地上,雙手捂著血跡斑斑的臉。兩個人站在他身邊,無情地揮舞著棍棒。一開始我還以為是棒球棍,后來才發現棍子末端都裝著金屬鉤子。我讀小學時見過這種東西:每天清晨和傍晚,管窗戶的人開關帶鉸鏈的老式窗子時都得用這種棍子。窗子太高,伸手夠不到。
我轉向其他旁觀者。“有人報警嗎?”一個女人點點頭,沒看我,“有人用手機報了警,幾分鐘以前。”
打人的人一定知道警察正在趕來,但是他們打得太投入了,除非絕對必要,完全不想抽身。他們背對著人群,不用擔心被認出來。躺在地上的那個人穿著廚師的衣服。他還在動彈,想保護自己。但他的叫聲比毆打者小得多。他被揍得太厲害了,已經沒有能力喊疼了。
至于呼救求援什么的,他還不如省省力氣呢。
一股涼意穿過我的身體,一種難受的寒冷在心中翻騰。我意識到:我即將看著一個人被殺死,卻什么都做不了。這不是普通的酒后鬧事,幾個旁觀者插手,就能把打人者拉開。這兩個襲擊者想必是真正的罪犯。常識告訴我不該惹事。我會去法庭,作為目擊證人,但別指望我做其他的。除非其他三十來個旁觀者也挺身而出,否則我什么都不會做。
巷子里的襲擊者沒有槍。如果有槍,他們早就用了。即使有人壞了他們的事,他們也不可能端槍掃射。別莽莽撞撞送掉自己的性命是一回事,但這兩個揮舞棍棒的歹徒,又能抵抗幾個人呢?
我解下雙肩背書包放在地上。荒唐的是,我居然還擔心會弄丟課本。想想吧,你在干什么呀。從十三歲以后,我連一場架都沒打過。我掃了一眼周圍的陌生人,想看看如果我請求他們出手,有沒有人愿意和我一起挺身而出。但這是不可能的。我又瘦又弱,只有十八歲,穿著一件印著麥斯威爾方程組的T恤,看起來半點威信都沒有。我沒有存在感,也沒有領導力。沒有人會跟著我加入戰局。
我孤身一人,和躺在地上的那個家伙一樣無助。那兩個壞蛋瞬間就能砸開我的頭骨。圍觀者中有半打二十多歲的上班族,看起來很結實。如果這些作壁上觀的壯漢不肯拔刀相助,我能有多少機會呢?
我伸手去拿書包。如果不打算出手相助,那待在這兒就一點意義都沒有了。這里到底發生了什么,明天我會在晚間新聞上看到的。
我后退了幾步,厭惡自己,有種想嘔吐的感覺。這不是什么會載入史冊的大屠殺,將來我的孫子不會問我什么令人難堪的問題,甚至沒有人會譴責我。
別人會怎么看我——難道我們只剩下這一個判斷標準了嗎?
“去他的吧。”我丟下背包,沿著小巷跑了過去。
我跑得很快,腦子還沒反應過來,已經跑到了那些人旁邊。距離近得能從腐爛垃圾的惡臭中分辨出那三具汗流浹背的身體散發的氣息。離我最近的襲擊者扭頭一看,先是怒氣沖沖,看到我的模樣后又被逗樂了。他甚至不屑于將揮出的武器掉個方向,朝我攻擊。我勾住他的脖子,希望能讓他失去平衡。他的手肘緊緊壓在我的胸膛上,弄得我喘不過氣來。我拼命堅持著,勾著他不放,但我無法進一步收緊手臂勒住他。就在他要掙脫的時候,我踢了他一腳,他一個趔趄,我們一起滾到了瀝青地面上。最終,我被他壓在了下面。
這個人爬了起來,站直身體。我也想站起來,滿心以為隨時會有鐵鉤落下,把我的臉打開花。就在這時,一聲口哨響起。我抬頭一看,只見第二個襲擊者對同伴做了個手勢。我順著他的視線看過去,一打人——男女都有,正緩步朝巷子這邊走來。這幅景象看起來并不是特別嚇人。但人多勢眾,歹徒們覺得討不到什么便宜。第一個人又回過頭來,在我的肋骨上踢了幾腳。然后,這兩個人逃走了。
我站了起來,馬上又蹲了下去。我喘不過氣來。要把背挺直,就和要了我的命一樣疼。有個白領低頭對我笑道:“你這個白癡,他們可能會殺了你的。”
廚子的手直哆嗦,吐出一口帶血的唾沫。他的眼睛腫得睜不開,雙手垂在身體兩側,皮膚已經撕裂,連關節處的骨頭都露了出來。看到這一幕,我打了個冷戰。我剛才的行動說不定也會落個這樣的下場。但是,想到這件事原本可能怎樣收場,我還是感到震撼不已。想想看,我剛才差點就自顧自走開了,聽憑他們了結他的性命。要是那樣,該多令人痛惜啊。而事實上,拔刀相助并沒讓我付出多大代價。
我站了起來。人們圍在廚子的身邊,相互詢問著怎么施行急救。我倒還記得高中學過的一些基本的急救常識,但這個人還在呼吸,也沒有大量失血,所以我覺得一個業余人士在這種情況下也起不到什么作用。我從人群中擠了出去,回到街上。我的書包還在,沒有人偷拿我的課本。我聽見警笛聲越來越近,警車和救護車很快就要來了。
我的肋骨隱隱作痛,但痛得不厲害。我彎著腰走了一陣子,等走到車站的時候,我已經能正常行走了。手臂的皮膚也有些擦傷。但我的模樣應該不像剛挨過揍,因為火車上沒有誰盯著我看。
晚上我看了新聞,報道說廚子狀況穩定。我估計情況可能是這樣:他走到巷子里,往垃圾堆里倒空盛著魚頭的筐子,卻發現有兩個人正等著他。除非案件開始審理,否則我永遠不會知道發生了什么。但迄今為止,警察甚至連嫌疑人名單都沒開出來。還在巷子里的時候,如果受害者的情況不那么糟,我或許還會問問他是怎么回事。但到現在,我已經不覺得我還有什么資格要求知道內情了。
新聞中提到,一名學生“帶領憤怒的市民沖上前去”,救了這個廚子。接著,主持人詢問了一位目擊者。根據目擊者的描述,這名年輕人是個“新新人類,他的襯衫上印著某種‘占星符號’”。我哼了一聲,隨即緊張地看了看四周,以防我的哪個室友看出我和這件事的聯系,雖然這種可能性很小。但他們離我太遠,聽不到我發出的聲音。
隨后,報道結束。
有那么一瞬間,我感到悵然若失。我原來以為這十五秒鐘建立的聲望能給我帶來什么東西呢。就好像你把手伸到餅干罐里,希望那里還剩最后一塊巧克力餅干,最后卻發現餅干已經沒了。我考慮過給我在奧蘭治的父母打個電話,談談這種奇特的事后感覺。但是關于打電話這件事,我已經形成了既定的習慣。今天不是打電話的日子,貿貿然打過去的話,他們說不定會以為出了什么事呢。
事情就是這樣。一周之后,我的瘀青已經消失,我再回憶這件事的時候,就會覺得這場意外跟沒發生過一樣。
我上樓去寫作業了。
弗朗辛說:“還有更好的思路。如果你改變從x、y到z以及z的共軛這些變量,相應的柯西-黎曼等式中與z的共軛相關的函數的偏導數等于零。”
我們坐在咖啡店里,討論著半個小時前的復變函數課程。上這門課的人中,有半打已經養成了習慣,每星期的這個時候都會聚一聚。但今天其他人都沒有來。可能是最近演了什么電影,又或者學校來了新老師,只是我不知道而已。
我按她說的辦法演算了一遍。“你說得對,”我說,“這方程真是妙極了。”
弗朗辛帶著她一貫的淡漠表情,輕輕點了點頭。她對數學有著驚人的熱情,上課的時候卻常常走神。她得等老師跟上她的進度,教給她一些她還不知道的東西。
我的水平遠不及她。說實話,今年一開始我狀態不佳。新環境中的分心事太多了。這倒不是說我有什么五光十色的夜生活,只是我得在各種不同的地點之間輾轉,各種官僚機構又來打擾我的生活,提出種種要求,還有從學校到寢室的種種事務……這些都必須付出精力。好在這幾周以來,我的生活終于上了正軌。我找到了一份在超市擺貨架的兼職工作,雖然薪水微薄,但足以緩解我的財政危機。再說這份工作的時間也不太長,不至于讓我除了學習之外什么空閑時間都沒有。
我在面前的筆記本上畫了一個調和函數的草圖。“對了,你平時玩什么,”我問,“除了復變函數以外?”
弗朗辛沒有立即回答。這不是我們第一次單獨相處,但我總是覺得找不到合適的詞兒,沒法充分利用這樣的獨處機會。我曾幻想在某個完美的時刻,自己唇間能吐出一個完美的句子,這個句子意味深長,同時又能恰如其分地嵌入交談之中。但現在我已經放棄了這種幻想。最好還是直白地表達自己的興趣,不用玩弄花招和辭令。三個月的相處足以讓她判斷出我是什么樣的人。如果她沒有興趣進一步了解我,我也不會心碎的。
“我寫了很多Perl腳本。”她說,“不是什么復雜東西,只是些古怪的小玩意兒。最后我都會把它們放到網上供人免費下載。我覺得挺好玩的。”
我點點頭表示理解。我不覺得她是故意打擊我的自信,她只是希望我能更直接一點罷了。
“你喜歡黛博拉·康威嗎?”我自己也只是在廣播里聽過她的幾首歌,但幾天前我看海報上說,她會到這座城市巡演。
“喜歡。她好棒。”
我開始描粗草圖上共軛函數的線條。“她會來薩里郡山的一個酒吧演出,”我說,“就在周五。你想去嗎?”
弗朗辛笑了,這次她沒有露出淡漠的表情。“好的,很好。”
我也對她報以微笑。我既沒有頭暈目眩,也沒有神魂顛倒。但我感覺仿佛置身海邊,管窺蠡測著整個大海的深廣。我的感覺就和在圖書館里打開了一本復雜的著作差不多:我只能聞一聞油墨的香氣,欣賞一下優美的對稱符號,只能理解我讀到的只言片語。我知道前面有豐厚的獎賞,也知道想要獲得這些獎賞困難重重。
我說:“我回家的路上買票。”
為了慶祝考試結束,宿舍里舉辦了一個派對。那是個悶熱的十一月①的夜晚。宿舍的后院不夠大,還不如最大那個房間寬敞,所以我們最后干脆把房門和窗戶都打開,一樓的里里外外、前前后后,到處都是食物和餐臺。河畔潮濕的空氣進入房間,又悶又熱,滿是蚊子,無論屋里屋外都是如此。
按照戀人們通常的做法,弗朗辛和我在一起待了大約一個小時。之后,不用開口,我們就知道,現在可以分開一會兒了,誰都不會因為缺乏安全感而不肯分開。
我站在擁擠的后院的一個角落里,和威爾交談。威爾是學生物化學的,在這棟宿舍里已經住了四年。他有個毛病,就是不自覺地覺得他的看法比別人的意見更重要。我剛搬進來的時候非常討厭他這一點。但后來我們還是成了朋友。他很快就要去德國讀學位了,這時還有機會和他聊聊天,我覺得很開心。
我和他聊著他最近的功課,聊到一半的時候我看見了弗朗辛,他順著我目光看過去。
威爾說:“我好不容易才明白你的思鄉病是怎么治好的了。”
“我從來沒得過什么思鄉病。”
“得了吧。”他猛灌了一口酒,“但你總該承認這一點吧:她改變了你。”
“我承認,我很高興承認這一點。自從我們在一起,一切都豁然開朗了。”很多人覺得,談戀愛之后成績就會一落千丈,可我的分數卻在飆升。其實弗朗辛并沒有教給我什么,她只是讓我達到了一種境界,讓我能更清楚地看待所有問題。
“真正讓人吃驚的是,你們倆居然能在一起。”聽到這話我皺起了眉頭,威爾舉起手表示安撫,“我只是說,你剛搬來的時候,看起來那么封閉,還有點自卑。我們評估你的入寢申請時,你簡直是在往外推,好像巴不得讓我們把房間留給其他更有價值的人似的。”
“你胡說什么呀。”
他搖了搖頭,“不信你問問其他人,看看他們是不是這么想的。”
我沉默了。事實是,如果我回憶過去,再想想現在,我也會像他一樣震驚。到離家求學的歲數,我已經明白好運其實和運氣無關。有些人生下來就擁有財富、天分或者魅力,從一開始就比普通人有優勢,這種優勢還會像滾雪球一樣越滾越大。我一直認為,我的才智和毅力只夠支撐我在我選定的領域取得一定成績。我的高中成績名列前茅,但在奧蘭治那種小地方,名列前茅實在算不了什么。到了悉尼以后會怎么樣,那時的我不抱任何幻想。
全是因為弗朗辛,我才沒有像當初設想的那樣,變成徹頭徹尾的平庸之輩。和她在一起改變了我的人生。但我當時怎么會有膽子追求她呢?我能給她什么呢?
“發生了一件事,”我承認,“在我約她出來之前。”
“是嗎?”
我一時語塞。那晚小巷中發生的事情我沒有告訴過任何人,甚至沒跟弗朗辛說。這件事感覺太隱私了,重新講述一遍,就好像讓自己的良心和別人裸裎相見。但威爾不到一個星期就要去慕尼黑了,跟一個我覺得此生不會再見的人說這些,我覺得比較容易。
我講完這個故事之后,威爾露出了滿意的微笑,就好像這樣一來所有的事情都得到了解釋。“這是純粹的因果報應。”
“噢,這說法真夠科學的。”
“我是認真的。別管那些神神秘秘的佛教學說,我說的是真事。你堅持了自己的原則,所以事情當然會朝好的一面發展——前提是你沒有死在那場打斗里。這是最基本的心理學。人類進化出了很強的人際關系感知力,每個人都下意識地知道自己理應從他人那兒得到什么樣的待遇。如果人們的運氣好于期望,他們就會忍不住問:‘我怎么配得上這樣的好事?’如果你想不出答案,你就會自己給自己找別扭,把這樣的好事破壞掉。我不是說任何時候都是這樣,但往往如此,足以讓我們發現規律。所以,如果你做了一些能夠提高你的自信的事——”
“弱者才需要自信呢。”我說。威爾翻了個白眼。“反正我不是這么想的。”我反駁道。
“不是這么想的?那你為什么會提起那件事?”
我聳了聳肩。“也許是因為它讓我不那么悲觀了吧。我還以為我會被揍個屁滾尿流,結果卻沒有。相比之下,邀請一個人去聽場音樂會就顯得不那么可怕了。”這場心理分析讓我有點畏縮。我想不出別的辦法反駁威爾的那套庸俗心理學,只好拿出一套同樣庸俗的與之抗衡。
他看出我有些窘迫,于是岔開了話題。但我看著人群中的弗朗辛時,一個念頭油然而生:將我們倆撮合到一起的環境、事件,它們是多么縹緲、易變啊。毫無疑問,那天晚上在小巷中,如果我一走了之,很長一段時間里我都會感覺很糟,會覺得自己不配得到生活的獎賞。
但我沒有一走了之。而且,就算我那么做了,我憑什么不能認定這是正確的決定,從而心安理得呢?這并不意味著此后發生的一切都被這個決定玷污了,成了某個鼓勵自私自利的神明頒給我的獎勵似的。我并不是在什么中世紀的勇氣考驗中贏得了弗朗辛的感情。我們相互選擇了對方,并且堅持了這個選擇。讓我們這么做的理由足有上千個,復雜之極。
我們現在在一起了,這才是最重要的。我不會再去回想那條把我和她帶到一起的小徑,只是為了搜集當時的種種猶豫、種種不安——只差一點,這些猶豫不安就會讓我們錯過彼此。
2012
我們沿著阿爾·拉菲迪亞南面的那條路行駛。還剩最后一公里的時候,我看見了陽光下閃閃發光的那堵泡沫之墻。這堵墻看起來就像一堆脆弱的泡沫,但它已經存在六個星期了,依然完好無損。
“我真無法相信這堵墻存在了這么久。”我對薩迪克說。
“你不相信之前的模型?”
“當然不信。每個星期我都會覺得,這一次,咱們翻過山頭就會看到,墻體成了風干的蜘蛛網。”
薩迪克笑了,“你對我的計算沒有信心嗎?”
“我不是針對你。說不定咱倆都錯了呢?”
薩迪克駛下公路,他的兩個學生哈桑和拉希德從卡車后廂爬下來。我還沒來得及戴上面罩,他們已經朝墻跑了過去。薩迪克讓他們回來,逼著他們穿上塑料靴子,在衣服外面套上紙質罩衣。我們倆也同樣裝束完畢。我們通常不會采取這樣的防護措施,但是今天不同。
在近處幾乎看不見墻體。你能看到的只是彩虹似的反光。反光在看不見的薄膜上悠然流動,這是大氣壓力、熱梯度和表面張力共同造成的水分的流動。這幅景象很容易被誤認為其他完全不同的東西,比如半透明的塑料碎片,被在地面幾乎感覺不到的微風吹到了空中。
然而,你越是望向遠處,這些光點就越是密集,你就越是無法懷疑這是整整一面墻。這面墻沿著沙漠的邊緣延伸了一公里,墻的高度從十五米到二十米不等。這僅僅是最初建造的實驗品,跟它未來的同類相比,它是最小的。而現在,實驗結束了,我們要把它裝上卡車,運回巴士拉。
薩迪克從駕駛室拿出一瓶噴霧劑,一邊走一邊搖晃。我跟著他,心臟都快提到嗓子眼了。這堵墻沒有風干,也沒有撕裂或者被風吹走。但是我們的工作仍有可能失敗。
薩迪克抬起手,噴了起來。若有若無的氣體噴出,細密的水霧落到薄膜上。我聽見了呼氣般的沙沙聲,好像熨斗發出的聲音;細絲般的線條出現之前,我先感到了濕熱溫暖的氣息。組成墻面的聚合物的性狀開始變化,絲線在其間縱橫交錯。這些聚合物由可溶于水的親水原子組成,它們聚積起水分,形成一層和羽毛一樣輕薄的膠質薄膜。噴出噴劑之后,在陽光的作用下,這層薄膜卷了起來,釋放出水分子,膠質薄膜變成了干燥的網狀物。
我只希望它別釋放出水分子之外的其他什么東西。
這張網落在哈桑腳下,他用阿拉伯語說了句什么。我只能聽懂只言片語,薩迪克為我翻譯,聲音在面罩下聽起來有些低沉。“他說,這玩意兒的重量就和一只死掉的蟲子差不多。”風把整片閃閃發亮的網吹到我們的頭頂,薩迪克趕緊把兩個年輕人趕回卡車,接著自己也上了車。網狀物下落的速度不快,不會困住我們,但我還是趕緊溜走了。
我們從卡車上看著墻體坍塌。脫水過程像波紋一樣沿著墻面延伸。從近處看,這層凝膠若隱若現,從遠處看它更是幾乎完全看不見。它比長筒襪更輕薄,只是在我們這條長筒襪上,遍布著無數小小的光點。
這種聚合物是挪威化學家索尼亞·赫爾維發明的,我調整了她的原始設計,使之能投入使用。薩迪克和他的學生是工程師,負責推進整個項目,讓這個項目能帶來實際利益。我們所做的只是一次現場小實驗而已。
我轉向薩迪克。“你干過掃雷的活兒,對嗎?”
“幾年前干過。”沒等我說下去,他已經明白了我的用意,“你覺得掃雷給人的成就感更大?砰地一聲,雷就沒了,證據確鑿,明明白白擺在眼前。”
“少了一枚地雷,少了一顆炸彈。”我說,“不管還有幾千幾萬顆,至少每排掉一枚,就多了一個確定的成就。”
“確實如此,那種感覺不錯。”他聳了聳肩,“但我們能怎么樣呢?就因為這件事更難,就不做了嗎?”
他把卡車開下斜坡,指導學生用特制的絞車絞起一縷一縷的聚合物。哈桑和拉希德二十多歲,但很容易被誤認為還沒成年。戰爭結束后,獨裁者和他的西方支持者出于自己的利益,讓整整一代伊拉克孩子沒有足夠的營養,也沒有充分的醫療條件——如果他們有幸活下來的話。制裁讓一百多萬人喪命。我自己那個該死的國家也派出了它的一部分海軍,參與了封鎖行動。留在國內的那部分則忙著趕走來自這里和其他地方的難民船只。那個獨裁將軍雖然早就死了,但他那些西方支持者卻并未受到制裁。他們仍在發表演說,運作思想庫,競爭諾貝爾和平獎。
聚合物纏繞在保護桶內的絞盤軸心上,阿爾法讀數穩步上升。這是個好兆頭,意味著脫水之后,墻體的氧化鈾微粒仍舊被封在聚合物中,卷在這張網內。我們收集到的那幾克鈾-238本身不會造成什么威脅,要避免的是吸入灰塵,而且就算吸入,也不至于造成放射病。但愿我們的聚合物還能鎖住其他目標:因為油井大火而散落在科威特和伊拉克南部的有機致癌物。這些致癌物的成分究竟是什么,在我們做出進一步分析之前還無法確定。
返程路上,大家的興致都很高。過去的六周內,我們從風中收集到的那點化學物質不夠讓任何一個人免遭白血病,但現在看來,幾年或者幾十年后,這項技術或許會造成真正的影響。
我在新加坡錯過了回悉尼的轉機,只好去珀斯轉機。在珀斯我要等四個小時。走進候機室的時候,我很不耐煩,煩躁不安。自從三個月前弗朗辛離開巴士拉后,我一直沒有見過她。她不肯用視頻聊天堵塞伊拉克有限的帶寬。我在新加坡給她打電話的時候,她又很忙。現在我不確定是不是應該再給她打個電話試試。
我剛下定決心,準備打給她時,我的平板上收到了一封郵件,上面說她已經收到了我的信息,會在機場和我見面。
在悉尼,我站在行李傳送帶旁,在人群中搜尋著她的身影。我看到弗朗辛走過來,她直直地看著我,對我微笑。我從傳送帶旁朝她走去。她停下腳步等著我,雙眼仍舊注視著我。她看起來有幾分惡作劇的意思,好像準備捉弄我。我猜不透她會做什么。
我快走到她跟前時,她微微側身,張開了手臂。“驚喜!”
我呆住了,說不出話來。她怎么沒告訴我呢?
我走向她,給了她一個擁抱。但她看到了我的表情。“本,別生氣。如果早點讓你知道,我怕你會立刻趕回家來。”
“你說得對,我會回家的。”我思緒萬千,十五秒內走完了三個月的心路歷程。這不在計劃之內。我們無力負擔。我還沒有做好準備。
突然間我淚如雨下。我太震驚了,無法顧忌周圍的人群。心中的恐懼和擔憂煙消云散,我緊緊抱住她,感到她隆起的腹部抵著我的身體。
“你幸福嗎?”弗朗辛問。
我笑了,點了點頭,哽咽著說:“太好了。”
我是認真的。我仍舊害怕,但這是欣喜的害怕。我們面前是一片全新的海洋。但我們會找到方向,平安渡過。
我花了好幾天才讓情緒平復下來。直到周末,我們才有機會好好談一談。弗朗辛在南威爾士大學教書,她自己的研究還可以擱置幾天,但給學生改卷打分卻耽擱不得。需要計劃的事多得不得了:聯合國教科文組織資助的為期半年的巴士拉項目到期了,很快我又得開始操心怎么掙錢。但現在,沒有固定工作倒是件好事,讓我有了很多彈性時間。
周一的時候,我獨自一人待在公寓,翻閱我錯過的學術刊物。在伊拉克的時候,我強迫自己只想著一件事,只關注跟那堵墻有關的知識,其他一切都置之腦后。
我瀏覽著最近六個月的重要論文。《科學》雜志的一篇文章吸引了我的目光,題目叫《一個實驗模型:多重宇宙論中的退相干特性》。荷蘭代夫特大學的研究人員用一臺量子計算機進行了計算,在寄存器里對兩個二進制的數進行疊加。這個實驗本身平淡無奇,疊加到128位的計算現在已經是家常便飯。當然,這些都是在實驗室里,在近于絕對零度的條件下。
這次實驗的不同尋常之處在于,在每一步計算過程中,研究人員都有意識地讓包含上述數字的量子比特與計算機中的空閑量子比特產生糾纏。結果就是,從事計算的寄存器不再處于量子純態。它好像不再同時包含兩個數字,而是只處理一個數字,兩個數字有同等的機率接受它的處置。這樣一來,量子計算就不成其為量子計算了。幾乎相當于量子計算機沒有屏蔽好,被它周遭的環境干擾了。
但又不完全是這樣,這里有個關鍵的區別:在這種狀態下,實驗者仍舊可以接觸到空閑的量子比特,就是那些讓整個計算變成經典計算過程的量子比特。但當他們將計算機當作一個整體進行測量時,他們發現計算機仍舊保持著量子疊加態。一次觀察當然不能證明這一點,但這個實驗重復了數千次,在誤差的邊際之內,實驗結果確定無疑:撇開那些空閑的量子比特的話,整臺計算機仍舊處于無法探測的量子態,但那些量子比特確確實實就在那里,并沒有消失。兩個數字的經典計算過程總是同時運行,盡管在量子機制下,它們已經喪失了互相干涉的能力。
我坐在書桌旁,思考著這個實驗結果。在某種程度上,這只是一個規模更大的量子橡皮擦實驗,是90年代實驗的翻版。但是,一個小小的計算機程序,按照它自己的步驟運行著。按它自己的“想法”,它是獨一無二的,不可能還存在著另一個它。可實際上,另一個版本的它就在旁邊運行著,同樣不知道有別的版本存在——這幅圖景深深震動了我,遠非單純的光子干涉實驗所能比擬。量子計算機同時執行多種運算,我對此已經習慣了,但一直覺得這種事過于抽象,難以捉摸。原因在于,各個部分自始至終都是組合成一個復雜的整體,整體運行。而這個實驗卻赤裸裸地顯示出,每個計算都可以有自己的歷程,表現為經典的形式,而且十分明確。那么清晰,那么平常,就像算盤的珠子。
弗朗辛回家的時候,我正在做飯。但我馬上抓起筆記本,讓她看那篇論文。
“我已經看過了。”她說。
“有何感想?”
她抬起雙手,假裝受了驚嚇,向后退縮。
“我是認真的。”
“你想讓我說什么?這證明了多重世界的存在嗎?不。它能讓我們更容易理解多重世界、讓我們能更方便地做出一個多重世界的玩具模型嗎?是的。”
“可是,你不覺得震撼嗎?”我堅持問道,“如果將這個實驗的規模無限擴大,會不會還是同樣的結果?你相信這一點嗎?”從小小的幾個比特無限擴大,從宇宙的一個模型擴大到真實的宇宙本身。
她聳了聳肩。“我不需要被說服。我一直認為多重宇宙理論是最站得住腳的解釋。”
她掏出一摞作業本。我沒有繼續這個話題,回廚房去了。
那天晚上,我們倆躺在床上的時候,我一直想著代夫特大學的實驗。
“你相信會有其他版本的我們嗎?”我問弗朗辛。
“我覺得肯定有。”雖然承認,但聽她說話的樣子,就好像這是某個抽象的形而上學問題,我提出這個問題就很迂腐似的。承認自己相信多重宇宙理論的人,一般都不會把它當真,更別說把它跟自己聯系起來了。
“你就不擔心這個嗎?”
“不,”她輕快地說,“反正我沒法改變這種情況,擔心又有什么用處?”
“你可真是個實用主義者。”我說。弗朗辛伸手捶了一下我的肩膀。“我這是在夸你呢。”我抗議說,“你能說服自己,我覺得很羨慕。”
“其實并沒有,”她承認,“我只是不讓這個問題來煩我而已。這兩者是不一樣的。”
我轉向她。盡管在一片漆黑中,我們幾乎看不到對方。我說:“這一生中,最讓你覺得滿足的事是什么?”
“我想你這會兒不希望我用那種酸不拉嘰的浪漫回答來搪塞你吧。”她嘆了口氣,“我也不知道。解決問題吧,把事情做好。”
“如果還有其他版本的你,那些個你每次都沒能解決這些問題呢?”
“我會面對自己的失敗。”她說,“她們也得面對她們自己的失敗。”
“你知道不是這樣的。有些人就是無法面對失敗。你能做到的事,總會有人做不到。”
弗朗辛沒有回答。
我說:“幾個星期以前,我問薩迪克他做掃雷工作的那段時間是什么感覺。他說比清理貧鈾更有成就感。只要一場發生在眼前的小小的爆炸,你就會看到你工作的價值。我們都體驗過那種單純的、沒有好高騖遠的成就感:不管我們之前搞砸過多少事,至少眼前這件事做對了。”我不安地笑了笑,“我覺得如果沒有這種成就感,我會發瘋的。”
弗朗辛說:“你會有成就感的。你做過的任何事情都不會憑空消失,沒有人能走過來把它奪走。”
“我知道。”想到另外一個不那么幸運的我出現在我的家門口,要求得到他那一份,我起了一身雞皮疙瘩。“但是,這真他媽自私。我不希望我的幸福以別人的不幸為代價。我不希望自己的每個選擇都好像是在一場零和游戲中打敗另外的自己,才能獲得獎賞。”
“是的。”弗朗辛遲疑地說,“但如果現實如此,你又能怎么辦呢?”
她的話在黑暗中回響。我又能怎么辦呢?什么也做不了。那么,我真的非得記掛著這件事嗎?它對任何人都沒好處,還影響到了我自己的幸福,
“你說得對,這么想真是發了瘋。”我傾身吻了她,“我該讓你休息了。”
“這不是發瘋,”她說,“只是我沒有答案,回答不了。”
第二天,弗朗辛出去上班之后,我拿起平板電腦,發現她給我發了一本電子書。這是一本拙劣的90年代的架空歷史小說選,書名叫《我的上帝,到處都是沙皇!》。“如果甘地是個冷酷的雇傭兵會怎么樣?西奧多·羅斯福面對火星人入侵會怎么辦?如果珍妮·杰克遜的編舞者落到納粹分子手里會怎么樣?”
我翻了翻內容簡介,一會兒咯咯發笑,一會兒厭惡得直哼哼。接著,我把這本書歸檔收好,開始工作。聯合國教科文組織的那個項目還有許多文書工作沒做,我得先完成它們,之后才能專心尋找下一份工作。
下午三點左右,活兒已經干得差不多了。都是些瑣碎小事,但輕松解決它們還是讓我頗有成就感。不過,這就必然意味著,另一個版本的我,一個跟我幾乎一模一樣的我,在此之前,他和我的經歷完全相同,現在卻和我分道揚鑣了——他拖延了這些工作。這是件不值一提的小事,但愈是小事,愈讓我不安。這說明代夫特實驗已經在最平凡的小事上滲入了我的生活。
我拿出弗朗辛給的那本書,讀了幾個故事。但作者的陳詞濫調既無法證明另類歷史不可能成立,也無法安慰我的心靈,讓我相信已經存在的歷史是最合理的。我想看的不是瑪麗蓮·夢露和理查德·費曼與理查德·尼克松在床上打滾,我只想借著小說麻醉自己,讓我不再認定我所擁有的一切只不過是海市蜃樓,不再將我的人生視為投向刑訊室的一瞥——任何讓我慶幸不已、不受折磨的瞬間都是不經意間對其他版本的我的背叛。
虛構作品無法為我提供安慰,那么能否從事實中得到安慰呢?即使多世界宇宙觀是正確的,也沒有人知道這到底會導致什么結果。并非每一種可能性都會在某個平行宇宙中成為現實,這是一種謬誤。我讀到的大多數多元宇宙論都認為,就整體而言,宇宙呈穩定、明確的量子狀態。盡管在這一量子態內部看來,它分裂為截然不同的、經典的歷史進程,但沒有理由認為這些進程會不斷分裂,進化為無窮無盡的歷史分枝。宏觀尺度如此,微觀尺度也同樣如此:兩個人坐下來下棋的時候,沒有理由相信他們會在多元宇宙中窮盡這場棋局的每一個變化。
九年前我在那條小巷里遲疑不決,造成了什么影響?主觀上的猶豫不會對結果產生任何影響。但就算我當時沒有絲毫遲疑,當即動手,我也不會真真正正一心救人、呈現為絕對單一的量子態。保守點說,那種可能性十分渺茫。事實上幾乎可以說不可能。
“滾他媽的吧。”我不知道我怎么會鉆進這種牛角尖,但我不會再為這個問題糾結一秒鐘了。我把腦袋往桌子上撞了幾次,拿起我的平板電腦,徑直朝一個就業中心走去。
但這些想法并沒有完全消失,我不可能做到不讓自己去想這些問題。但只要這個念頭一出現,我都會強迫自己把它推開。我威脅自己:再這樣就把你送到心理醫生那兒去。為了不對心理醫生解釋這些奇怪的心理問題,我的自律程度提高到了一個前所未有的新境界。
到我開始做晚飯的時候,我已經覺得自己只是在犯傻。如果弗朗辛再提起這個話題,我會開個玩笑。我不需要心理醫生。我只是對我的好運感到有些不安,即將要做父親的事讓我有點心神不定。遇上這種事,誰都不會若無其事的吧。那樣才是心理不健康呢。
我的平板電腦發出嗡鳴。是弗朗辛,但她又屏蔽了視頻,就好像即使在這里,帶寬仍舊和水一樣珍貴。
“你好。”
“本?我流了一點血。我在出租車里。你能來圣文森特醫院跟我見面嗎?”
她的聲音很穩定,但我的嘴巴一下子發干了。“可以,我十五分之后趕到。”
我沒法再多說些什么,比如“我愛你,會沒事的,堅持住”什么的。她不需要聽這些,說這些話不吉利。
半個小時之后,我仍舊被堵在路上。憤怒和無助讓我緊握拳頭,握得指關節都發白了。我緊盯著儀表盤和標出每個擁堵路口的實時地圖,幻想著我能神奇地找到一條無人問津的小路,幾分鐘就穿過整座城市。最終,我放棄了這種幻想。
在病房里,弗朗辛僵硬地蜷曲在床上,床的四周掛著簾子。她轉身背對著我,不肯看著我。我能做的就是站在她的身邊。婦科醫生已經來不及對我詳細解釋了,只告訴我流產引起了并發癥,必須立即手術。
在我申請聯合國教科文組織的項目之前,我和她討論過懷孕的風險。對于兩個謹慎的、充分了解沙漠的短期客人來說,風險顯得微乎其微。弗朗辛從未跟我去過沙漠,即使是巴士拉的本地居民,畸形兒和流產的幾率也早就從高峰期降了下來。我們都采取了保護措施,所以沒用安全套。是我把病從沙漠里帶給她的嗎?會不會我的包皮里藏了一顆灰塵?我在做愛的時候讓她中毒了嗎?
弗朗辛轉向我。她的眼圈是灰色的,還腫了起來。我能看出,她盡了最大努力才能與我對視。她從被單下面抽出手來,讓我握住。她的雙手是冰冷的。
過了一會兒,她開始哭泣,但沒有放開我的手。我用拇指輕輕地、溫柔地撫著她的手背。
2020
“你現在感覺如何?”奧利維亞·馬斯林說話的時候沒有看我,我的腦部活動的圖像映在她的視網膜上,吸引了她的全部注意力。
“還好。”我說,“和你給我注射之前的感覺差不多。”
我在一張類似牙科診所的椅子上半躺半坐,戴著緊緊束在頭上、布滿感應器的帽子。我能清楚地感覺到微涼的液體注入我的前臂,但這時的感覺和兩個星期前的上一次沒有什么不同。
“請數到十。”
我照做了。
“現在閉上眼睛,像上一次那樣,想象一張你最熟悉的面孔。”
她說我可以選任何人,于是我選了弗朗辛。我回憶著她的形象,突然間想起了上一次的過程:上一次,我在腦海中描繪著弗朗辛的臉,就像準備向警察報告一樣;但幾秒鐘后,我就開始想起了她這個人。這一次也是這樣,于是,冷冰冰的、僵硬的描摹變得有血有肉起來。
我又一次走完了整個流程:我讀了同樣的故事(斯科特·菲茨杰拉德的《兩個老派人》);聽了同樣的音樂(羅西尼的《偷東西的喜鵲》);講述了同樣的童年記憶(我在學校的第一天)。過了一會兒,我不再擔心兩次敘述是否一致了,畢竟,兩次敘述必然會有所不同,這個實驗就是為了應對這一點。我只是一打志愿者中的一個,一半受試者注射的只是生理鹽水。我完全可能只是參照組的一員,作用只是設置一個基線,用來評判真正的試劑會產生什么影響。
就算給我注射的是能夠破壞量子相干性的真正的干擾劑,就我目前所知,藥物對我也沒有產生影響。按理說,藥物分子會依附在我的神經微管中,這種情況下,只需要不到一微秒時間,原本有可能存在的量子相干性就會消失殆盡。但這種事似乎沒有發生,我的內在自我也并未灰飛煙滅。
就我個人而言,我從來不贊同彭羅斯的理論,即量子效應會對意識產生作用。二十年前,馬克斯·泰德馬克已經在一篇論文里指出,在任何神經結構中,維持量子相干性都是極度不可能的。奧利維亞和她的團隊更是通過一系列清晰明確的實驗,證明了彭羅斯的理論是錯誤的。彭羅斯的學生分成了不同的派系,各有自己偏好的大腦部位,認為這些部位就是大腦中量子結構所在。但在過去兩年里,奧利維亞的團隊檢查了所有這些部位,徹底證明了該理論的謬誤。其中,最早的提法是最難擊破的,即認為量子結構存在于微管——聚合大分子所組成的細胞的“骨架”。現在,我自己神經元細胞的”骨架“上已經遍布外來的分子,這些分子又與一片嘈雜的微波場緊密相連。我的細胞相當于浸泡在微波噪音之中。在這種情況下,我的微管產生量子效應的可能性微乎其微,跟我與平行宇宙中的另一個自己同場打球的可能性差不多。
實驗結束以后,奧利維亞感謝了我,接著就埋頭于數據,態度比剛才更加冷淡。她帶的一個研究生拉吉拔出針頭,在我的針孔上貼了一小塊膠布,接著幫我脫掉帽子。
“你們不知道我是不是控制組的,這我懂,”我說,“但你們有沒有發現我或者其他任何人出現了什么明顯的異常情況?”我幾乎是微管實驗中的最后一個被試,到現在,任何可能的結果應該都顯現出來了。
奧利維亞露出迷之微笑。“你回去等結果就行了。”拉吉則俯下身,悄聲道:“不,一個都沒有。”
我從沙發上爬下來。“僵尸開步走啰!”拉吉說。我貪婪地撲向他的腦子,他笑著躲開。奧維利亞帶著忍受痛苦的表情,由著我們胡鬧。彭羅斯陣營的鐵桿成員宣稱,奧維利亞的實驗什么都證明不了,因為在徹底排除量子效應的情況下,即使兩個人的表現完全相同,原因也可能是他們成了喪失意識的行尸走肉。奧維利亞提出讓反對者親自體驗一下這種干擾實驗,對方則說,這同樣什么都證明不了,因為就算成了僵尸,記憶還是有的,那段時間的記憶也和普通的記憶沒有什么不同。所以當你回憶這段經歷的時候,你發現不了任何不尋常的地方。
這已經是徹頭徹尾的狡辯了。這樣的話,你大可以宣稱,除你之外,世上的每個人都是僵尸,而你自己每個周二也會變成僵尸。奧利維亞的實驗正被世界各地的研究小組多次重復,這之后,哪怕是過去支持彭羅斯理論的人,只要他們將該理論視為一種科學假說,而不是神圣不可侵犯的天條,他們就會逐漸接受這種理論已被駁倒的事實。
我走出神經科學大樓,穿過校園,朝我在物理系的辦公室走去。這是春天的早上,到處洋溢著溫暖清新的氣息。不少學生躺在草地上,把書像帳篷一樣搭在臉上。翻頁式的老式電子書畢竟還有這點優越之處。我一直拖到去年才在眼睛上安裝了芯片,盡管我很快就適應了這種新科技,可星期天早上醒來時,看到弗朗辛在我身邊閉著眼睛讀《先驅報》,我還是覺得有點不對勁。
奧利維亞的實驗結果并沒有出乎我的意料,但能一勞永逸地解決這個問題,還是讓人很高興:意識僅僅是一種再經典不過的現象,跟量子無關。這樣一來,我們就不用急著下結論,認定運行在傳統電腦上的某種軟件不可能發展成為意識。當然,宇宙萬物在某種程度上都是遵循量子機制的,但量子計算機的先驅之一保羅·貝尼奧夫早在80年代就指出,完全可以用量子器件制造出一臺經典的圖靈機。過去的幾年里,我利用課余時間學習了量子計算機理論中的一個分支,這個分支主要研究如何避免產生量子效應。
回到辦公室后,我調出了一幅設計草圖。我把這個裝置稱為量子單例處理器,簡稱單例。單例運用了最新的量子計算機屏蔽手段,這種屏蔽手段原本是為了讓量子計算機不與外界產生糾纏,單例卻將這些手段用于完全不同的目的。與外界屏蔽的量子計算機可以實施并行計算,但每一個進程都不會衍生出各自獨立的歷史,讓我們只能得到一個運算結果。單例則不一樣。它在同一時間只做一個運算,但它能安然通過會產生大量備選項的疊加過程,讓這些備選項無法變為現實,從而得出唯一的答案。在運算的每一步驟,它都處于與外界屏蔽的狀態。在這種狀態中,量子暫時的不確定性就像隱秘、虛無的白日夢,永遠不會被迫將它所把玩的每個可能性化為現實。
從外部世界獲取數據時,單例必須與它的外部環境互動。不可避免地,這種互動會將它分裂為不同的分支。如果把一臺攝像機與單例相聯,將鏡頭指向某個平常物體,比如巖石、植物、鳥兒。既然這個物體不可能只有單單一個經典物理進程,那么,這個聯合體——單例加巖石、單例加植物、單例加鳥兒——同樣不可能這樣。
但單例本身絕不會主動開始分裂。在給定的環境中,它只可能產生唯一一個結果。一個以單例為運行核心的人工智能既可以隨心所欲、異想天開地做出決策,也可以深思熟慮,愿意想多深都可以。但是,面對每一個明確界定的場景,它最終只會做出唯一一個選擇,采取唯一一種行動。
我關閉了文件,圖像從我的視網膜上消失了。雖然我殫精竭慮設計出了這一作品,但我沒有把它建造出來。我只把它當成類似護身符的東西。每當我覺得生活的動蕩喧囂危及我的寧靜時,我就會把單例召喚出來,把它當成希望的象征。它可以證明存在一種可能性。而我需要的,也僅僅是一點可能性而已。
但我不愿意直接把這些理論變成現實。在某種意義上,我害怕研究太過深入,發現了單例理論的缺陷。這會奪走我的救命稻草,讓恐懼席卷我的心靈。另一個原因是負疚之感:我已經多次嘗到了幸福的滋味,奢望更多顯得不合情理。在命運的拳擊場上,我曾無數次擊倒那些倒霉版本的我。現在我該放棄爭斗,讓他們得到獎賞了。
后一個理由其實很蠢。我建造單例的決心越強烈,真正存在單例的并行世界就會越多。弱化我的解決方案,這并不是仁慈,并不是把單例帶來的好處拱手讓給其他人。這種決定只會打擊未來會出現的每個版本的我,同時打擊未來的我所接觸的每個人。
我還有第三個理由。我現在要直面的就是這個理由。
我給弗朗辛打了電話。
“有時間一起吃午飯嗎?”我問。她有些猶豫,因為她手頭總有工作要做。“討論一下柯西-黎曼方程?”我說。
她笑了。這是我們之間的暗號,說明這是個特別的請求。“好的,一點鐘怎么樣?”
我點了點頭。“到時候見。”
弗朗辛遲到了二十分鐘,這已經比我往常等她的時間短了。一年半之前,她當上了數學系的系主任,既要從事管理工作,還要承擔教學任務。至于我,過去八年里,我和各種各樣的機構簽過許多短期合同,包括政府部門、公司和非營利性機構。后來,我終于在我們母校的物理系謀得了一個級別很低的職位。我很羨慕她的聲望和她穩定的工作,但我自己做過的大部分工作都讓我覺得很滿足,只是這些工作太過分散,無法鋪砌一條正常的職業路線。
我給弗朗辛點了一盤奶酪沙拉三明治,她一坐下來就狼吞虎咽。我說:“我最多只有十分鐘,對不對?”
她用手遮著嘴巴,辯解道:“你的事完全可以等到晚上再說,對不對?”
“有些時候,我沒法拖延。得趁著還有勇氣的時候,馬上采取行動。”
聽到這個不祥的前奏,她的咀嚼速度慢了下來。“你今天早上剛剛做了奧利維亞第二階段的實驗,對嗎?”
“是的。”當被試志愿者之前,我和她討論過整個實驗過程。
“讓我猜猜。現在,你的神經元比平時更加接近經典狀態,哪怕只是一點點,完全沒有喪失理智?”她用吸管吸著巧克力牛奶。
“對。顯然沒有人喪失理智,或者喪失其他什么東西。實驗結果還沒有正式公布,但是——”
弗朗辛點了點頭,一點也不吃驚。我們對彭羅斯的理論持同樣的觀點,沒有必要再討論一遍。
我說:“我想知道你做不做手術。”
她繼續喝著飲料,有幾秒鐘沒有說話。接著她放下吸管,毫無必要地用拇指擦了擦上唇。“你想讓我現在、在這里做這種決定?”
“不。”流產造成的子宮損傷有可能通過手術修復,這種可能性我們已經討論了快五年了。我們兩個人都接受了復雜的螯合療法,以去除U238造成的影響。愿意的話,我們可以用傳統的方式要孩子,危險性并不太高。“不過,如果你已經決定了,我希望你現在就告訴我。”
弗朗辛很委屈。“這不公平。”
“哪里不公平?難道你打算做出決定,卻不告訴我?那樣就公平嗎?”
“我是說,你把這一切都交給我決定,這不公平。”
我說:“我不是要逃避做決定的責任。你也知道我的感受。但是你應該知道,如果你想懷個孩子,我一定會支持你的。”我相信我會支持的。說我思想矛盾也罷,但我怎么也無法做到將正常地孕育、生育一個孩子視為大錯,拒絕參與其中。
“好,但如果我決定不生孩子,你又會怎么做呢?”她平靜地觀察著我的表情。我覺得她明白我的想法,只是要我親口說出來。
“我們可以領養一個。”我隨口說。
“對,我們可以領養一個。”她微微一笑,知道這樣可以戳穿我的虛張聲勢,比惡狠狠地瞪我還管用。
我不再假裝自己有什么神秘話題了,她從一開始就看穿了我。我說:“我只是不想這么做了以后,你覺得自己上了當。本來想選A,卻被我騙得選了B。”
“不會的,”她說,“你心里想的那種辦法又沒有排他性。愿意的話,我們照樣可以按自然的方式生個孩子。”
“只是比別的孩子麻煩得多。”這可不像父母是工作狂那么簡單,也不是跟普通的哥哥姐姐爭奪父母的關注。
“你希望我能作出保證,這是我們唯一一個孩子,對嗎?只有在這種情況下,你才會按你的想法去做?”弗朗辛搖了搖頭。“我確實沒有打算近期做手術,但我也不會發誓我不會改變主意。我不會保證說,把你的想法付諸實施以后,一切都不會受到影響。它是一個關鍵因素啊,怎么會不產生影響呢?但它不會成為什么決定性的要素,排斥其他一切可能性。”
我向四周看了看。幾排桌子之外的地方,幾個學生正專心致志談著自己的事。她是對的,是我無理取鬧了。我曾指望這是一個不會帶來任何負面效應的選擇,一種萬全之策。沒有人能保證這一點。這仍舊是一場賭博,和任何其他事情一樣。
我再次轉向弗朗辛。
“好吧,我不會再逼迫你做決定了。我現在想做的是繼續我的研究,把單例建起來。等這項工作完成之后,如果我們覺得可以信任它……我們就用它養一個孩子。我希望我們養育一個人工智能。”
2029
我去機場接了弗朗辛,汽車在狂風暴雨中駛過圣保羅。一場熱帶風暴正在美國和里約之間的海岸線上肆虐,她的飛機竟然沒有改停其他機場,實在讓我很吃驚。
“我原本還想帶你游覽圣保羅呢。”我哀嘆道。透過擋風玻璃,我們能看到的風光實在有限。顏色和細節都扭曲了,就好像我們被困在一輛正在清洗的汽車中看著3D地圖一樣。
弗朗辛看起來心事重重,或許飛行讓她感到疲憊。我覺得舊金山不算遠,時差也微乎其微。我也乘飛機北上去探望過她幾次,覺得這段距離和我以前飛過的跨洋馬拉松相比,簡直算不了什么。
我們都早早睡下了。第二天,弗朗辛和我來到大學里工程系大樓的一間凌亂的地下室。這里是我的工作室。我像四處尋寶的孩子一般,在世界各地尋找金主和款項,慢慢地拼裝著一個被同事們認為沒有價值的設備。幸運的是,在每個研究階段,我都找到了開發這臺設備的借口,甚至還有一些附帶取得的成果。這些年來,有關量子計算機本身的研究由于缺乏實用的算法,量子的疊加太過復雜,因此陷入了困境。單例卻不一樣,它對屏蔽也沒有過高要求,一次只需要隔離幾毫秒就行。
我給弗朗辛介紹了卡洛斯、瑪麗亞和小君。我帶著弗朗辛四處溜達的時候,他們都躲開了。我們的試驗臺上有一組機器,正在演示“平衡耦合”。這是一周前我們的捐助者來參觀的時候安裝的。屏蔽不完善的量子計算機會出現量子疊加態的坍塌,原因在于量子設備運行的每個可能的階段對環境造成的影響不完全一致,有輕微的不同。屏蔽本身永遠有改進的余地,卡洛斯的研究小組卻另辟蹊徑,找到了一種可以提供更多屏蔽的辦法,也就是平衡耦合。無論試驗臺上的這組機器處于什么狀態,流入流出設備的能量都保持著絕對的恒定。如果量子門造成了能量損耗,與之相對的平衡門就會提升能量水平,以實現平衡。反之亦然。這樣一來,外部環境就少了一條窺視量子設備內部的渠道,無法通過能量水平的改變探知量子計算機內部的變化,然后拆裂疊加的量子態,把它變成彼此不干涉的分支。
弗朗辛對這個理論十分熟稔,但她從沒親眼見過真正的硬件是怎么運行的。我們邀請她操作這臺機器,她看起來就像游戲機旁拿到了操縱桿的小孩子。
“你真應該加入我們團隊。”我說。
“也許我已經加入你們團隊了,”她回答,“在另外一個世界。”
兩年前,我從代夫特調到圣保羅之后沒多久,她從新南威爾士大學調到了伯克利。這是她能找到的離我最近的職位。那個時候,我恨她拒絕做出讓步,不愿意遠程工作。她本來完全可以在圣保羅給伯克利的學生進行遠程教學。但最后我還是接受了這個事實。她想繼續考驗我,考驗我們的關系。如果我們經受不住長期分離的考驗,那么我們的關系就不夠牢靠。另外,如果我不能不計代價,全身心投入這個項目,她就不愿意推進到下個階段。
我把她帶到角落的試驗臺,那里有一個不起眼的灰盒子,大約有半米寬,橫放在那里。我指了指盒子,我們的視網膜立即為它添加圖層,盒子的外觀隨即改變。頂部的蓋子變透明了,我們看到了一個迷宮。迷宮的一個隔間內,一只有點卡通化的老鼠一動不動地坐著,既不大像死了,又不大像睡著。
“這就是著名的塞爾達嗎?”弗朗辛問道。
“是的。”塞爾達是一個神經網絡,它模擬了一個除去一切細節、只保留主干的老鼠大腦。現在已經有了更新、更漂亮的版本,更加接近真實的老鼠大腦。但對我們來說,這個已經十歲、公共版權的塞爾達已經夠用了。
三個另外的隔間里放著奶酪。“目前,它對迷宮還一無所知。”我解釋道,“讓我們啟動程序,看它怎么探索。”我做了個手勢,塞爾達開始四處亂竄,探索不同的路徑。每次走進死胡同后,它都能靈巧地折返。“它的大腦在單例上運行,但迷宮本身是用傳統計算機建造的,所以從量子聯動的角度而言,這個迷宮和真實的迷宮沒有差別。”
“這意味著每次它從外界收到信息,都會和外部世界產生糾纏。”弗朗辛說。
“沒錯。但每次這么做時,它都會停下來,等待單例完成當前這一步運算步驟。每一個量子位上的信息要么確定是1,要么確定是0。在接收這個世界的信息的時候,它永遠是一心一意,只有一種狀態。所以量子糾纏不會分裂它,形成兩條不同的分支。”
弗朗辛仍舊在看。塞爾達最終在一個小隔間里找到了獎品。它吃完以后,一只手托起它送回原點,奶酪也被重新擺放。
“我們做了一萬次實驗,現在我把它們疊加到一起,回放出來。”我回放了實驗數據。從畫面上看,仍舊只有一只老鼠穿行迷宮,移動路線跟我剛剛演示的一模一樣。每次實驗完成之后,老鼠都會被送回原點,重新面對完全相同的環境。和任何不受隨機事件干擾的計算機程序一樣,塞爾達總是單純地重復自己的行為。一萬次實驗都產生了相同的結果。
對于一個不了解實驗背后的理論的觀察者來說,這僅僅是一個平淡無奇的演示。面對同樣的環境,塞爾達做出了同樣的選擇。這有什么稀奇?如果你能夠精確還原一只有血有肉的真老鼠的記憶,它不也會重復自己的行為嗎?
弗朗辛說:“你可以切斷屏蔽裝置嗎?平衡耦合也斷開。”
“好的。”我答應了她的請求,開始了新實驗。
這一次,塞爾達走了一條全新的路線。盡管神經網絡的初始條件完全相同,單例內部的交換過程現在喪失了屏蔽,對外部環境開放了。不同的幾個本征態疊加到一起,與外部環境產生了糾纏(所謂本征態,指的是單例的量子比特的二進位值,這個數值是明確的,唯一的,塞爾達據此作出判斷。)按照哥本哈根學派對量子力學的解釋,這種糾纏會隨機地讓量子疊加態“坍塌”,把它變為一系列本征態。于是,盡管塞爾達仍舊每次只做一件事,它的行為卻不再具有確定性。但多重宇宙理論則有另外的解釋:這種量子糾纏改變了包括弗朗辛和我在內的環境,將它變為一種奇特的疊加態,其中的每個組成部分都和某個本征態耦合。塞爾達實際上是循著不同的路線同時在迷宮里奔跑,只不過其他奔跑路線只有其他版本的我們才能看到。
哪種解釋是正確的?
我說:“現在,我要重新配置,把整個裝置關在代夫特的籠子里。”“代夫特的籠子”是用來描述這種狀況的術語,我是十七年前第一次讀到的。其含意是,我不把單例向整個外部環境開放,而是把它連接在第二臺量子計算機上,讓這第二臺量子計算機來扮演外部世界的角色。
現在,我們無法實時觀看塞爾達的移動了。但實驗結束之后,我們可以檢測這個由兩臺量子計算機組成的系統。如果假定該系統處于最純粹的量子狀態,塞爾達就是在同一時刻跑過了數以百計條路線。我啟動了這個系統,將結果與撤除屏蔽后所做的一萬次實驗作比對。
結果閃現出來:一致。
“一次實驗證明不了什么。”弗朗辛指出。
“的確。”我又重復了一次。仍舊沒有看到反例出現。如果塞爾達只是沿著同一條道路在迷宮中奔跑,和這個組合系統吻合的可能性只有百分之一。塞爾達兩次通過迷宮之后,這個幾率則下降到了萬分之一。
我又運行了第三次、第四次。
弗朗辛說:“夠了。”她看上去有些不舒服。顯示器上是老鼠走過的路線,數以百計,模模糊糊。這算不上照片。但它已經足以讓弗朗辛真切直觀地感受到多元宇宙,正如傳統的代夫特實驗讓我感受到一樣。
“我能再給你看另外一個東西嗎?”我問。
“還是在代夫特的籠子里,只是把單例屏蔽好?”
“沒錯。”
我這么做了。只要單例不處于本征態,就會被完全隔離。與它聯結的仍是第二臺量子計算機,而不是外部世界。所以,在屏蔽打開的間歇期,它也只是暴露在第二臺量子計算機的環境中。如果塞爾達又一次分裂出了多個不同的分支,結果就會呈現在第二臺量子計算機所構成的虛假的外部環境中,從而為我們所掌握。
我們的假設前提是,沒有發生分裂。最后的結論是:一致,一致,一致。
我們和整個研究小組的成員一起出去吃飯,弗朗辛有些頭疼,先離席了。她堅持讓我留下來把飯吃完,我同意了。她不是那種當面假客氣,做出無私的樣子,內心卻希望你陪著她的人。
弗朗辛離開后,瑪利亞對我說:“這么說,你們倆真的打算生個弗朗肯斯坦出來?”自從我認識她以來,她一直這么取笑我,這次至少她沒有再說弗朗辛是我編造出來的了。
“我們還得再談談這件事。”弗朗辛不在場的情況下討論這個話題,我感到有些不自在。加入團隊的時候談我的期望是另一回事,因為對我的同事們保守秘密,不談我的終極目標,這是一種不誠實。但現在,相關的技術已經或多或少地實現了,這就成了私人問題了。
卡洛斯卻輕描淡寫地說:“為什么不呢?現在這么做的人不少。索菲婭、萊納斯、西奧。或許還有上百個,只是我們不知道罷了。本的孩子不會沒有玩伴的。”最近四年里,每隔幾個月就會出現一個新的“自主開發人工智能”(縮寫為adai,阿黛),與之相伴的當然是一片反對之聲。瑞士研究人員伊莎貝爾·希伯以舊的模型為基礎(塞爾達這樣的軟件就是從這些舊模型得出的),將其技術做了指數級的改進,并將它與人類的基因數據結合。伊莎貝爾所創造的生命依附于復雜的假體,已經出現在現實世界中,經歷世間的一切,和正常的小孩一樣逐漸成長。
小君挑剔地搖了搖頭。“我不會撫養一個沒有合法權益的孩子。誰知道你死了以后會怎么樣?它完全可能成為別人的財產。”
這個問題我和弗朗辛討論過。“我不相信過個十年二十年,全世界還沒有一個國家立法承認這種人的公民身份。”
小君哼了一聲,“二十年!美國人解放黑奴用了多少年?”
卡洛斯插話說:“誰會費那么大力氣造出一個阿黛,只是為了拿它當奴隸?如果你要一個馴服順從的人工智能,寫個程序就是了;如果你要的是人類的意識,自然人不是更便宜嗎?”
瑪利亞說:“問題不在于經濟。人們會如何對待它們,這取決于它們的本質。”
“你的意思是它們會為社會所不容嗎?”我說。
瑪利亞聳聳肩。“你把這說得好像是什么種族主義似的。問題是,這些東西并非人類。一旦你設置某個軟件,讓它擁有了自己的目標,讓它獲得了選擇做還是不做某件事的自由,結果會變成什么樣呢?它們會一代比一代更好、更快、更聰明。沒等我們反應過來,我們在它們面前已經成了螻蟻了。”
卡洛斯反駁道:“這種老一套的胡說八道,咱們就不要再提了吧!螻蟻比之于人類,相當于人類比之于X,由此解出X的值——按這種邏輯,我完全可以推出南極相當于赤道的結論。”
我說:“單例運行的速度并不比人類的大腦快。我們需要保持這種較低的速度,這樣屏蔽的要求可以不那么嚴格。我們有可能最終會調整參數,但完全沒有理由說阿黛的天賦更高,能比你我做得更好。至于他們的后代是不是會更加聰明……即使希伯的團隊取得了完全的成功,他們也只是把人類的神經從一個地方移植到了另外一個地方。這個過程本身不會帶來什么‘改進’。阿黛比我們有什么優勢呢?他們能繼承上一代的傳承,而且不止一代。但有血有肉的孩子不也一樣嗎?每一代人都能繼續之前無數世代所積累的經驗。”
瑪利亞皺起了眉頭,但她沒有立刻反駁。
小君淡淡地說:“除此之外,他們還能長生不老。”
“嗯,是的,這是個優勢。”我承認。
我到家的時候,弗朗辛還沒有睡著。
“你還頭疼嗎?”我輕聲說。
“不疼了。”
我脫下衣服,爬上床,躺在她身邊。
她說:“你知道我最懷念什么嗎?在我們玩線上性愛的時候?”
“最好別搞得太復雜,我很久沒練習這個了。”
“親一個。”
我吻了她,緩慢而溫柔。“再過三個月,”我許諾說,“我就搬去伯克利。”
“來吧,接受我的包養吧。”
“我更喜歡使用‘免費的高質量關懷給予者’這個詞。”弗朗辛的身體僵硬起來。我說:“我們過會兒再談這個。”我再次開始親吻她,但她把臉轉了過去。
“我害怕。”她說。
“我也怕。”我說,“但這是個好兆頭。每件值得做的事情一開始都讓人害怕。”
“可并不是所有讓人害怕的事情都是好事。”
我翻了個身,在她身邊躺好。她說:“從某個角度來說,這很簡單。真正做出決定的能力,這是你能給孩子的最好的東西了吧?最可怕的命運又是什么?明明已經做出了正確的判斷,卻一次又一次被迫違反這個判斷。而你可以成功地讓你的孩子避開這種命運。這樣說來,很容易就能做出決定。
“但是我身體中的每一根神經仍舊反對這件事。如果她知道了她是什么,她會有什么感覺?她怎么交朋友呢?她要怎么適應社會?我們把她造成了一個怪物,她會多么憎恨我們?再說,我們剝奪的,會不會是她最珍視的東西:不同版本的自己,過百萬種不同的生活,而不需要在其中選定某一種?我們視為天分的東西,如果她看作貧瘠,那該怎么辦呢?”
“她可以隨時關閉單例的屏蔽。”我說,“明白這些問題以后,她可以自己做出選擇。”
“說得沒錯。”但弗朗辛的聲音聽起來并不平靜。這些話不用我說,她早就想到了。她這時想要的其實不是什么具體的答案。我們的每一絲本能都在沖我們叫嚷,說我們準備做的事是危險的、不自然的、傲慢的,但這些本能想保護的更多的是我們自己,而不是我們的孩子。孩子也許不會感激父母的生育之恩,但是,除了那些故意無視自己孩子的父母之外,大部分的父母并不會因此遭到抨擊。如果我因為生活艱難抱怨自己的父母,不難猜出世界會更多地同情我們之中的哪一方。但如果我們這個孩子出了問題,無論是什么問題,遭到譴責的都必定是我們,不管我們在創造她的時候付出了多少愛、汗水,良心受過多少折磨——因為我們竟然膽敢對每個人都坦然接受的命運感到不滿。
我說:“你今天看見了塞爾達遍歷所有可能的分支。你知道,說到底,同樣的事情也發生在我們每一個人身上。”
“是的。”聽到弗朗辛這么回答,我心痛如絞。我并不希望她能真正體會到這一點,不希望她有跟我同樣的體會。
但我堅持著說了下去:“你愿意讓自己的孩子落到這種境地嗎?你的孫子呢?你的重孫子呢?”
“不希望。”弗朗辛說。現在她的內心中有一部分開始恨起我來了,我能從她的聲音中聽出來。這本來是我的詛咒,我的心魔。在她遇到我之前,她對多元宇宙論的態度本來是既認同,又不在意,遠遠不像現在這么與自身緊密相關。
我說:“沒有你,我不會這么做的。”
“實際上,你完全可以,比別的替代方案更容易。你甚至不需要一個陌生人來捐獻卵子。”
“除非你支持我,我不會這么做。如果你說一句反對的話,我就罷手不干了。我們已經建成了單例,我們已經證明了它可以運行。即使我們不去完成最后這一部分工作,過一二十年,也會有其他人來完成的。”
“如果我們不這么做,”弗朗辛有點刻薄地說,“其他世界的我們也會這么做的。”
我說:“這是真的,但是別這么想。說到底,我只能假裝確定自己的選擇是正確的,不這樣的話,我沒法把計劃付諸實行。我猜其他版本的我也是這樣。”
弗朗辛沉默了很長時間。我看著房間上空,那里漆黑一片。我努力讓自己不去多想——她即將做出選擇,同意或者不同意,兩者都同樣可能。
最后,她說話了。
“那么,讓我們要個孩子吧,一個不需要假裝也能做出選擇的孩子。”
2031
伊莎貝爾·希伯把我們迎進她的辦公室。當面相見,感覺她沒有在線上的時候那么令人生畏。不是因為她的外表或者儀態,僅僅是因為她周圍的環境變得普通了。我原以為她的辦公室會在某個巨大的、一塵不染的高科技大樓里,可沒想到她竟然在巴塞爾后街的幾個小房間里辦公。
我們說了一些客套話,伊莎貝爾直奔主題。“你已經通過了,”她宣布,“我今天晚些時候就把合同給你。”
恐慌讓我的喉頭繃緊了。我應該感到高興,但我只覺得措手不及。伊莎貝爾的研究小組一年只能頒發三個阿黛的執照。落選的申請者數以萬計,只有一百對夫婦通過了初審。我們前往瑞士參加了最后階段的考核,考核由一家收養機構負責。我們要通過面試、筆試、人格測試、情景測試。我心中有點相信我們能夠走到最后,但這種信念只是用來支撐自己的精神支柱而已。
弗朗辛平靜地說:“謝謝。”
我咳嗽一聲。“對我們提出的要求,你有什么別的意見嗎?”如果她還要提出什么附加條款,把這場奇跡變得一文不值,那還是現在就說出來的好。千萬不要等到我的震驚已經消失,開始覺得一切都理所當然的時候。
伊莎貝爾點了點頭。“我不想冒充相關領域的專家,但我讓幾位同事評估了單例的設計,我看不出它有什么理由不能成為適合運行阿黛的一種硬件。我對多元宇宙論一無所知,所以,你因此覺得有必要專門開發出單例,但我不以為然。不過你不用擔心,我不會因為這一點就把你當成個怪人。”她輕笑一聲,“你真該看看和我打交道的某些人。
“我相信你發自內心地關心阿黛的利益,并且,你在科技和工藝方面沒有什么迷信觀點——如果你有,這會扭曲你們的關系。你要記住,在你監護阿黛期間,我有權拜訪你,進行檢查。如果你違反了合同上的任何條款,你的執照會被吊銷,我也會接管阿黛。”
弗朗辛說:“你覺得我們的這種監護,最樂觀的結局是什么?”
“我會不斷游說歐洲議會。”伊莎貝爾答道,“幾年以后,好幾個阿黛都會到達某個年齡階段,他們的經歷已經能為辯論提供某種證據了。但我們不會等到那個時候才開始,必須先做好基礎工作。”
我們談了差不多一個小時,各種問題都談到了。在防范媒體關注這方面,伊莎貝爾已經成了專家。她答應送給我們一份有關這個問題的手冊,附在合同之后。
“你們想見見我的蘇菲嗎?”伊莎貝爾問道,仿佛剛剛想到這個主意。
弗朗辛說:“那可太好了。”
弗朗辛和我看過蘇菲四歲時拍的視頻,當時她正在接受一組心理測試。但我們從未有機會與她交談,更不用說和她面對面了。
我們三個人一起離開辦公室,伊莎貝爾開車把我們帶到了她位于郊區的家里。
在車里,現實開始沉甸甸地向我壓來。和十九年前弗朗辛在機場告訴我她懷孕的時候一樣,我感到興奮不已,同時又像幽閉恐懼癥發作一樣喘不過氣來。如果性生活也像這樣,讓我覺得危機重重又責任重大,我會一輩子禁欲。
“不要糾纏不休,不要問太多問題。”伊莎貝爾把車開上車道的時候警告我們。
我說:“當然。”
我們跟著她進門。伊莎貝爾叫道:“馬可!蘇菲!”在門廳里,我聽到孩子的笑聲,還有一個成年男性用法語輕聲說著什么。接著伊莎貝爾的丈夫走了出來,他滿頭黑發,臉上帶著微笑。蘇菲騎在他的脖子上。一開始,我簡直無法徑直看她,只能禮貌地對馬可微笑了一下。我郁悶地注意到,他至少要比我小十五歲。我四十六歲的時候怎么沒想到做這件事呢。接著,我抬起眼睛,正好和蘇菲的目光對上了。她反過來端詳了我一會兒,看上去既好奇又沉著,但她馬上害起羞來,把臉埋在馬可的頭發里。
伊莎貝爾用英語介紹了我們。他們教了蘇菲四種語言。即使是在瑞士,學這么多門語言也很少見。蘇菲說:“你好。”但仍舊垂著眼睛。伊莎貝爾說:“去起居室吧。你們想喝點什么嗎?”
我們五個人喝著檸檬水,大人們禮貌地隨便談著天。蘇菲坐在馬可的膝蓋上,不安地挪動著,偷偷打量我們。她看起來完全是一個普通的、動作稍顯笨拙的六歲女孩。她有著伊莎貝爾的稻草色的頭發和馬可棕色的眼睛,不知這是有意要求的還是嚴格的遺傳模擬。從外表上看,她完全可以視作他們倆生物意義上的女兒。我讀過她的身體的技術規格說明,還在視頻上看過這具身體的早期版本。現場看去,它和真正的身體一模一樣。但是,說起她的設計師所取得的成就,這一點其實是最不重要的。看著她喝著飲料、坐立不安的樣子,我毫不懷疑,她覺得這就是她的身體,正如我將我的身體視為自身。她不是一個冒充孩子的提線木偶,被隱藏在她頭骨深處的電子提線操縱著。
“你喜歡喝檸檬水嗎?”我問她。
她盯了我一會兒,似乎在考慮是不是應該為這個冒失問題生氣,接著她回答說:“刺得舌頭癢酥酥的。”
回旅館的出租車上,弗朗辛緊緊抓住我的手。
“你還好嗎?”我問。
“是的,當然。”
在電梯里,她開始哭泣。我伸手挽住她。
“要是我們的寶寶還活著,今年就18歲了。”
“我知道。”
“你會不會覺得,她還在某個宇宙中活著?”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這樣想好不好。”
弗朗辛擦了擦眼睛。“不,這個孩子就是她。這樣想就行了。這就是我的孩子,只是晚了幾年而已。”
在我們坐飛機回家之前,我們去了一家病理實驗室,在那里留下了我們的血樣。
我們的女兒出生前一個月,她的五具身體送到了。我把它們在起居室的地板上擺成一排。這些身體肌肉松弛,眼睛上翻,看起來更像木乃伊,而不是睡著的嬰兒。我趕緊甩開這種可怕的想法。它們更應該被看作一套套的衣服。兩者唯一的區別在于,我們買衣服不會提前那么長時間。
從粉紅色皺巴巴的新生兒,到十八個月大的嬰兒,這么直觀的成長過程,看了讓人感覺怪怪的。其實,即使是真正的嬰兒,除非患有嚴重的疾病,或者營養不良,其成長照樣可以預知。幾個星期以前,一個弗朗辛的同事指責我說,我們這種做法是把機械決定論①強加給孩子。盡管他的這種說法在哲學上很幼稚,眼前這一系列來自未來的照片仍舊讓我起了雞皮疙瘩。
事實上,不管你的頭腦中是否安裝了單例,現實作為一個整體而言確實是事先確定的。在任何一個給定的時間點,多宇宙的量子狀態都決定了整個未來。給定時刻、局限于某個特定分支的個人經驗的確顯得充滿各種可能性,但這只是表面現象,因為你不知道你即將經歷的那個未來會進入哪條支線。而你之所以事先不知道自己會進入哪條支線,真正的答案是:你會遍歷所有的支線。
對于單例來說,唯一的區別在于,你做出的決定不會讓未來產生分裂。總體而言,世界仍然會顯得充滿了可能性,但是你所做出的每一個選擇都完全取決于你是什么樣的人、你面臨什么樣的情況。
有了這個,一個人還能奢望什么呢?所謂你是什么樣的人,并不是說要無窮無盡地把你這個人分析下去,直至最原始的基因,直至某種最基本的社會屬性。你在天花板上看過的每一道影子,你在空中見過的每朵云彩,都會在你的心靈中留下些許印記。從多元宇宙的視角來看,就連這些事件都是事先決定的,都是不同版本的你所經歷的每一種可能性。但從現實的角度看,沒有誰能預知你的每一個行為,哪怕他掌握著你的全部基因圖譜,熟知你的一切生活經歷。
和其他所有人一樣,我們女兒的所有選擇,早在宇宙誕生之初便已銘刻完畢。但這些信息只有一種解碼手段:成為她,一天天成長。她的行動源自她的脾氣、她的原則、她的欲望,這些脾氣、原則、欲望本身又自有其形成原因,但這一點并不會減少它們的價值。自由意志是一個飄忽不定的概念,我個人覺得,它意味著你做出的選擇多少總是和你的本性相符。而這個相符的過程也是短暫的,不斷變化的,受上千種不同東西的影響。我們并沒有剝奪女兒任性而為、甚至恣意妄為的權利,她完全可以按照她的理念行事。至少,這種可能性是存在的。
在弗朗辛回家之前,我把這些身體收了起來。我不知道這幅景象會不會讓她感到不安,但我不想讓她比量這些身體,為它們購買衣服。
12月14日,一個周日的上午,傳輸開始了。我們預計會持續四個小時,取決于網絡狀況。我坐在診所里,弗朗辛在外面的走廊上來回踱步。我們倆都注視著那些從巴塞爾傳來的數據。
伊莎貝爾以我們的基因信息為起點,在子宮內培育了一個完整的胚胎。她采用了一種“自適應結構”模式,這種模式下神經中樞影像的分辨率最高。這以后的工作將由單例接手。它不僅要管理新生兒的大腦,還要管理發生在身體其他部分的數以千計的生化過程,這些過程假體本身是不負責的。除了復雜的感覺和運動功能之外,這些身體還有進食和排泄功能——這不光是為了以化學方式給它們提供能量,還考慮到了心理和社會因素。這些身體呼吸空氣,這既是為了與攝入的能量產生氧化反應,也是為了能夠發出聲音。但是它們沒有血液,沒有內分泌系統,也沒有免疫系統。
我在伯克利建造的單例比圣保羅的版本要小一些,但是它仍舊有嬰兒顱骨的六倍大。除非這個裝置能進一步縮小,我女兒的心智會一直待在診所角落里的一個小盒子里,通過無線數據來和她身體的其他部分會合。在灣區,帶寬和延時不成問題。在她的身心結合起來之前,如果我們想把她帶到更遠的地方,單例這個設備也不會因為太重或者太精密而無法搬動。
單例上的進度條走到了98%的時候,弗朗辛走進診室,看起來很不安。
“這件事必須推遲,本,只要推遲一天就行。我需要更多的時間。”
我搖了搖頭。“你讓我保證過:如果你要求我這么做,一定要拒絕你。”那時的她甚至不愿意讓我告訴她怎么中止單例的進程。
“幾個小時就行。”她央求道。
弗朗辛看起來真的壓力很大,但我告訴自己,她這是在考驗我,看我能不能遵守自己的承諾。“不行,這件事不能加快進程,也不能放緩速度,不能暫停,也不能微調。這個孩子的降生一定要跟其他孩子一樣,咣的一下砸過來。”
“那我這就把她生下來,如何?”她不無諷刺地說。之前我曾半開玩笑地提出,讓她服用一個療程的荷爾蒙,好模擬妊娠期癥狀,好讓她和孩子更容易產生親密感。對我而言,也相當于通過間接的方式實現這種親密感。聽了這番話,她差點把我的腦袋揪下來。其實我不是真的這么想,我知道沒必要這么做。證據就是,人們對領養的孩子同樣可以產生親近感。而我們的做法還比領養更進一步,差不多相當于用代孕的方式生下孩子。
“不用,把她抱起來就行。”
弗朗辛低下頭,盯著小床上那個一動不動的東西。
“我做不到!”她哭叫道,“我抱著她的時候,應該讓她感到她是我在這個世界上最珍視的東西!可現在,就算我把她扔到墻上再彈回來,她也不會有事——這種情況下,我怎么能讓她產生那種感受呢?”
只剩兩分鐘了。我的呼吸開始變得不均勻起來。我可以給單例發送一個暫停的指令,但如果這種做法成了慣例,又該怎么辦?如果我們倆睡眠不足,如果弗朗辛要遲到了,如果我們讓自己相信,這個孩子很特別,我們完全可以休個假,之后再來滿足她的需要……只要開了這個頭,我們會不會一有借口就這么干呢?
我想威脅她:你不抱的話,我抱。但我忍住了,說:“你也知道,真要把她扔到墻上,會給她的心理造成巨大的傷害。你擔心她感受不到你對她的愛,但對她來說,這種擔心本身就是最強烈的信號,表明你是多么愛她。她會感受到的。”
弗朗辛懷疑地看著我。
我說:“她會的,我敢肯定。”
弗朗辛把手伸進小床,把那個軟趴趴的身體摟到懷里。看到她充滿愛意地抱著那個沒有生命的形體,我只覺得一陣擔心:把那五個塑料人體拿出來檢查的時候,我怎么沒有產生她這種感受呢。
我不再去看進度條,在最后幾秒鐘放空了自己。我看著我的女兒,希望她能動一下。
她的拇指動了,小腿微弱地開合著。我看不見她的臉,所以我注視著弗朗辛的表情。有那么一瞬間,我似乎看見她的嘴角因為驚恐收縮著,就好像想扔下這個傀儡逃走一般。然后,嬰兒開始踢蹬,放聲哭了起來。弗朗辛帶著毫不掩飾的喜悅,開始抹眼淚。
她把孩子舉到臉上,在它皺巴巴的額頭上吻了一下。這時,我卻開始不安起來。驅動這具軀殼的軟件,本質上和讓電影、游戲角色活動起來的軟件沒什么不同。但它卻如此輕而易舉地喚起了我們心中的溫情。
不,不是這樣。帶領我們走到這里的這條道路既不容易,也非欺騙。我們并非從泥土、從虛無中摶弄出生命,僅僅是從流淌了四十億年之久的生命大河中引出了一道細細的支流。
弗朗辛把我們的女兒抵在肩上,前后晃動著。“本,你拿奶瓶了嗎?”我昏頭漲腦地走進廚房,好在智能微波爐預見到了這件喜事,已經準備好了嬰兒食品。
我走進嬰兒室,把奶瓶交給弗朗辛。“你喂她之前,我能抱她一會兒嗎?”
“當然可以。”她傾身吻了我,然后把孩子遞給我。我接了過來。之前我向有孩子的親戚朋友學過怎么抱孩子。我托住她的后腦,放在我的手心。她的頭部略沉,脖子軟軟的,重量攤在我手中,看起來和其他嬰兒沒什么兩樣。她緊緊閉著眼睛,哭著,搖晃著手臂。
“你叫什么名字呢,我的小美人兒?”我們已經把可能的名字縮小到了一打,但在看到女兒第一次呼吸之前,弗朗辛不愿做出決定。“你決定了嗎?”
“我要叫她海倫。”
我凝視著她。我覺得這個名字太老氣,至少是太傳統了。海倫奶奶。我傻乎乎地笑了。就在這時,她睜開了眼睛。
我手臂上的汗毛豎了起來。她的那雙黑眼睛還沒有看到我,但也沒有無視我。我一會兒愛她,一會兒怕她。我怎么能奢望自己可以給她她想要的東西呢?就算我的判斷無誤,我基于判斷采取行動的能力卻弱得可憐。
然而,我們是她的一切。我們可能會犯錯,可能會迷失方向,但是我必須堅信,我們會將最可貴的東西牢牢抓在手中。我現在感到的愛和決心,是從這一刻開始分支的每個世界中的每個我所共同擁有的。
我說:“我命名你為海倫。”
2041
“蘇菲,蘇菲!”海倫搶在我們前面,朝門口的伊莎貝爾和蘇菲跑去。蘇菲現在已經十六歲了,不太喜歡表露自己的感情,只是笑著揮了揮手。
弗朗辛說:“你有沒有想過搬家呢?”
我回答說:“或許歐洲的法律會先變吧。”
“我在瑞士看到一個合適的職位。”
“我覺得我們不應該把她們帶到一起。偶然串串門,上上網,她們就能相處得很好。但不要表現得好像她們沒有其他朋友一樣。”
伊莎貝爾走了過來,在我們的面頰上各親了一下表示問候。她頭幾次過來的時候我還有點害怕。但現在她看起來更像一個有點傲慢的親戚,而不是兒童保護機構的官員,只要一出場就讓你覺得好像做錯了什么事一般。
蘇菲和海倫追上我們,海倫扯了扯弗朗辛的衣袖。“蘇菲有男朋友了!他叫丹尼爾。她給我看了他的照片。”她一只手捂著額頭,裝出快暈倒的樣子。
我看了看伊莎貝爾。她說:“他去過她的學校,是個乖孩子。”
蘇菲有些窘迫,扮了個鬼臉。“三歲的小男孩才是乖孩子呢。”她把臉轉向我,“丹尼爾很有魅力,很有深度,很成熟。”
我覺得胸口好像被大錘砸了一下。我們穿過停車場的時候,弗朗辛輕聲說:“先別一副心臟病發作的樣子。你還得再過一段時間,才會面臨女兒的男朋友這個問題。”
我們從橋上駛過,開往奧克蘭,一灣海水在陽光下閃閃發光。伊莎貝爾為我們講述了歐洲議會有關阿黛權益議題的最新進展。一項提案認為,任何包含一定數量人類DNA的信息系統都應該被視同人類。給“人”下一個嚴格的定義的確很難,但大部分反對意見都是嘲弄式的,算不上有理有據。比如“那么人類蛋白質組數據庫是人嗎?哈佛生理模擬資料庫是人嗎?”
這天晚些時候,女孩們上樓去了,伊莎貝爾開始盤問我們。我當然不會因為她認真行使職責而責怪她。盡管有了篩選的程序,但如果我和弗朗辛變成了惡魔父母,法律無法保護沒有人權的海倫。唯一能保護她的,就是我們獲得執照時簽訂的合同。
“她今年的成績不錯,”伊莎貝爾說,“準是很適應學校。”
弗朗辛回答說:“是這樣。”海倫無權接受政府的義務教育,大部分私立學校也表示不歡迎她這樣的學生,或者提出了諸如保險之類的借口,把她歸為一種危險的機器。(伊莎貝爾與航空公司達成了協議:蘇菲在乘坐航班的時候必須關閉電源,像睡著了一樣;但她不需要戴上手銬,或者被扔進貨倉。)我們嘗試去的第一家社區學校不同意我們入學,但我們最終發現了一家離伯克利很近的學校,那里的每個家長都歡迎海倫入學。這樣她就用不著上網絡學校了。網絡學校其實也不差,但它們是為地理位置不便、患有疾病的孩子準備的,或是存在其他無法克服的問題的孩子。
伊莎貝爾和我們道了晚安,沒有提出批評或建議。弗朗辛和我在火爐邊坐了一會兒,相互微笑著。能得到一個滿分的回訪報告,感覺真是很不錯。
第二臺早上,我的鬧鐘提前一個小時響了。我一動不動地躺了一陣子,等著頭腦清醒過來。隨后我問我的智能管家,為什么把我吵醒。
伊莎貝爾的來訪在東海岸一帶似乎成了個大新聞。有些國會議員一直在關注歐洲的辯論,他們不滿意事情的發展方向。他們宣稱,伊莎貝爾偷偷溜到這個國家是挑起事端。其實她向國會保證過,無論他們什么時候想聽,她都樂意向他們介紹自己的工作。但他們從來沒這么做過。
不知道是記者還是反對阿黛的人獲知了她的行程,但所有的細節全國都已經知道了。抗議者聚集在海倫的學校外面。我們有面對媒體狂徒和活動家的經驗,但智能管家給我提供的資料還是讓我很擔心。現在才五點鐘,可學校已經被那些人包圍了。
我搖醒弗朗辛,對她說明了情況。
“我們可以讓她待在家里。”我說。
弗朗辛左右為難,但最后還是同意了。“等到周日伊莎貝爾上飛機以后,這件事可能就會平息下來。一天不去學校,算不上向暴徒投降。”
吃早飯的時候,我把這個消息告訴了海倫。
“我不會待在家里。”她說。
“為什么不?你難道不想和蘇菲一起混嗎?”
海倫被逗樂了。“‘一起混’,這是以前的嬉皮士的說法嗎?”這就是她對舊金山歷史的看法:所有在她出生之前發生的事,都應該放進嬉皮士博物館里。
“你們可以一起講講八卦、聽音樂,你們喜歡的任何社交方式都行。”
這可是終極意義上的“沒有任何限制”。她想了想,“逛街呢?”
“看不出有什么不行。”房子外面已經沒人了。盡管可能仍舊有人盯著我們,但抗議行動太過龐大,不可能迅速轉移陣地。
但海倫又重新考慮了一下。“不,我們周六去逛商店。我想上學。”
我看了一眼弗朗辛。海倫加了一句:“他們沒法傷害我,我有支持者。”
弗朗辛說:“被別人吼、侮辱、推來推去,這些都很不愉快。”
“我知道不愉快,”海倫輕蔑地回答,“但我不會聽憑他們擺布。”
曾經有陌生人湊過來罵她;她去的第一所學校有些孩子待她不好,但也沒超過九歲的孩子霸王的限度(我指的是普通孩子,沒嗑藥,也沒有精神疾病)。到目前為止,她經受的侮辱只有這些。眼前這種事她還沒有經歷過。我給她看了新聞提要,但她毫不動搖。弗朗辛和我進起居室去商量這件事。
我說:“我覺得這不是什么好主意。”除了海倫可能受到的侮辱,我還擔心伊莎貝爾會因為這件事怪罪我們。她很可能不喜歡我們讓那些抗議者見到海倫的做法。就算她不會立即吊銷我們的監護執照,這種事也有可能讓她漸漸喪失對我們的信心,最終導致我們遭受吊銷執照的命運。
弗朗辛想了一會兒。“如果我們和她一起去,走在她的兩側,抗議者還能有什么辦法?如果他們朝我們動手,這就是襲擊。想從我們身邊拖走她,這就是偷竊。”
“對,但是不管他們做什么,她都會聽到他們噴出的那些惡毒的言語。”
“本,她看過新聞。她以前就聽到過那些話。”
“哦,該死的。”伊莎貝爾和蘇菲下來吃早餐了,我聽到海倫正在平靜地講述她的計劃。
弗朗辛說:“不要再想著討好伊莎貝爾。如果海倫想這么做,又知道風險是什么,同時我們能夠保證她的安全,我們就應該尊重她的決定。”
她的言外之意有點激怒我了——我們付出了這么多的努力,就是為了保證她能夠做出有意義的選擇,現在阻攔她的話,這不是偽君子嗎?但她知道風險是什么嗎?她不過是個九歲的孩子!
然而,我還是欣賞她的勇氣,也相信我們可以保護她。
我說:“好吧,你給其他家長打電話,我通知警察。”
我們剛走下汽車就被發現了。憤怒的人群發出叫喊,向我們涌來。
我俯視著海倫,握緊她的手。“不要放開我們的手。”
她寬容地對我笑了笑,好像我叮囑的是微不足道的小事,比如留神沙灘上的碎玻璃什么的。“沒事的,爸爸。”人群涌了過來,她嚇得一縮。緊接著,我們的四面八方都有人推擠著,人們朝我們的臉指指戳戳,口沫橫飛。弗朗辛和我側轉身體,面對著面,在成年人的腿中間隔出一座防護籠。我真高興女兒還沒有長到和這些人視線平齊的高度,盡管這會帶來遭到踩踏的危險。
“是撒旦在推動她!撒旦就在她的體內!出來吧,耶洗別①的靈魂!”一個穿著淡紫色高領連衣裙的女人緊緊擠壓著我,大聲祈禱著。
“哥德爾定理證明,量子坍塌造成的無法計算的非線性的世界體現了佛教的本質。”一個衣冠楚楚的年輕人嚷嚷著,充分表明他對自己說的那些東西一無所知,“所以,機器不可能有靈魂。”
“計算機納米量子。計算機納米量子。計算機納米量子。”一個所謂的支持者喊著口號。這是個中年男子,穿著萊卡騎行短褲。他用力地把手伸到我們中間,想摸海倫的頭,讓他的一點皮屑留在她身上。有種邪教的教義認為,有了這些皮屑,她就能在未來讓他復活。我盡可能地在不對他造成攻擊的情況下堅定地擋住他的去路,而他則像一個無法觸及神跡的朝圣者一般痛哭起來。
“以為你能永遠活下去嗎,機器小鬼?”一個絡腮胡子老頭探過腦袋,朝海倫臉上啐了一口。
“混蛋!”弗朗辛吼道。她拿出手絹抹去痰跡。我蹲下來,伸出另外那只手臂護住她們。海倫惡心得臉都皺了起來。弗朗辛輕輕地拍著她,但是她沒有哭。
我說:“你想回車里去嗎?”
“不想。”
“你確定嗎?”
海倫的臉憤怒地扭曲了。“你為什么老是這么問我?我確定嗎?我確定嗎?你聽起來才像一臺計算機呢!”
“對不起。”我輕輕握住她的手。
我們從人群中擠了過去。處于核心位置的抗議者其實比最先接近我們的那些瘋子更加理智,也更加文明。我們走近學校大門時,他們努力給我們騰出空來,以免我們受到傷害。同時他們也喊著口號,以便攝像機拍攝。“醫療屬于所有人!不能只給富人!”我無法反駁這個觀點,盡管阿黛只是讓富二代們免于疾病的千百種方法中的一種。實際上,這是最便宜的方法之一。給成年人做一個全身假體,總費用比平均額度的美國終身醫保還低。禁止使用阿黛不會彌合富人和窮人之間的差距,但是我可以理解,為什么有些人認為創造一個能夠永生的孩子是自私的行為。他們可能從來沒有想過生育率的問題,也沒有想過他們自己的后代幾千年間會占用多少資源。
我們穿過大門,進入了一個空曠幽靜的世界,任何強行闖入的抗議者都會被立即逮捕。很顯然,這些人中沒有誰能像甘地那樣,為了堅持自己的原則,不惜身陷囹圄。
在大廳里面,我蹲下身,摟住海倫。“你沒事吧?”
“沒事。”
“我真為你感到驕傲。”
“你在發抖。”她是對的,我整個人都在微微顫抖著。這不僅僅是因為剛才的沖突和對抗,以及平安到達這里的寬慰。我從來沒有過真正的寬慰,其他結局的畫面總是潛藏在我的意識深處。
卡米拉·培尼亞老師走過來,帶著堅定的表情。當他們同意錄取海倫的時候,所有員工和家長都知道,這一天總會來的。
海倫說:“我現在沒事了。”她吻了吻我的面頰,接著也吻了弗朗辛。“我沒事的,”她堅持說,“你們可以走了。”
卡米拉說:“今天有百分之六十的孩子到校。考慮到目前的情況,這個出勤率很不錯。”
海倫沿著走廊走遠了。她只回了一次身,不耐煩地朝我們揮了揮手。
我說:“不錯,的確不錯。”
第二天是女孩們購物的日子,結果我們一行五人在路上被一群記者堵住了。伊莎貝爾提醒他們,她目前享有“每個普通公民的普遍權利”。這句話引自最近一樁讓狗仔賠了八位數款項的官司。他們只好不再糾纏,任我們離開。
伊莎貝爾和蘇菲坐飛機離開的那個晚上,我走進海倫的房間,給了她一個晚安吻。我轉身離開的時候,她說:“什么是單例?”
“這是一種電腦。你從哪里聽說這個的?”
“在網上看到的。我有單例,但是蘇菲沒有。”
弗朗辛和我還沒有想好該怎么把這件事告訴她,也沒有決定什么時候告訴她。我說:“是這樣,但是沒有什么好擔心的。這只意味著你和她有一點點不同。”
海倫皺起眉頭。“我不想和蘇菲不一樣。”
我輕快地說:“每個人都有各自的特別之處。有單例就好像一輛車有一種特別的引擎,別人能開到的地方,它也一樣能開到。”只不過不是同時開到所有地方。“你想多像蘇菲都行。”這并不是撒謊。那個關鍵的差異可以消除,只要關閉單例的屏蔽就可以了。
“我想和她一樣。”海倫堅持說,“我下次成長的時候,你就給我蘇菲有的那些東西吧。”
“你有的這種東西,更新,更好。”
“別人都沒有這個。蘇菲沒有,其他人也沒有。”海倫知道她抓到了我的破綻。如果新的東西更好,為什么下一代的阿黛誰都沒裝這個呢?
我說:“這個問題很復雜。你最好現在去睡覺,我們以后再談這個。”我裝模作樣地理了理毯子,她則氣憤憤地瞪著我。
我走下樓,把這段談話講給弗朗辛聽。“你怎么想?”我問她,“現在是時候了嗎?”
“可能是時候了。”她說。
“我想讓她再長大一點兒,到她能夠理解多重宇宙理論的時候。”
弗朗辛考慮了一下。“能有多理解這個呢?短時間內,她是沒法理解的。如果我們把這件事當成一個大秘密,她肯定會從其他信息渠道聽到些一知半解的東西。”
我往沙發上一倒。“棘手啊。我無數次想象過這個場景,但在我的想象中,海倫比現在要大,而且已經有幾百個別的阿黛安裝了單例。可實際上,我們后繼無人了。能夠證明多重世界理論的證據持續增加,但大部分人仍舊無視這一理論。老鼠跑迷宮的版本升級了,更加復雜,但仍舊像精心設計的電腦游戲。你不能從一個支線跳到另外一個支線,你也無法觀察到平行世界中的自己。這些永遠不可能實現。”你要怎么告訴你年僅九歲的女兒,她是地球上唯一一個能夠做出選擇、然后堅持這個選擇的智能生物呢?
弗朗辛笑了。“反正一開始,不能用你這句話跟她解釋。”
“的確。”我摟著她。我們就要進入雷區了,我們不得不穿過這片危險的地區,但是至少我們可以依賴彼此的判斷。
我說:“會解決的。我們會想到辦法的。”
2050
早上四點的時候,我向煙癮屈服了,點燃了我這個月的第一支香煙。
我把溫暖的煙霧吸入肺里,牙齒上下打著戰,一冷一熱的對比讓我感到身體的其余部分愈加冰涼。紅色的煙頭看起來最亮,但是如果有架紅外相機對準我,我就會像一堆燃燒的篝火一般。我吞云吐霧的時候咳嗽起來,就好像一只被毛球噎住的貓。第一次復吸總是這樣的。我是在六十歲這個年齡染上煙癮的,這真難以想象。在五年的反復戒煙之后,我的呼吸道仍舊無法相信自己的厄運。
五個小時里,我一直蹲在龐恰特雷恩湖邊的泥漿里,就在新奧爾良廢墟以西幾公里的地方。我望著駁船,等著某個人回家。我很想游出去,四下看看,但我的智能助手在水面上用雷達畫出了一條紅線,就算我待在這條線外,它都不能保證我不會被探測到,更別說進入紅線之內了。
前一天晚上,我給弗朗辛打了電話。對話簡短而緊張。
“我在路易斯安娜,我覺得我有了線索。”
“是嗎?”
“有什么進展的話,我會讓你知道的。”
“就這樣。”
我已經將近兩年沒有面對面見過她了。多次搜索碰壁之后,我們決定分頭尋找,好搜尋更多的地方。從紐約到西雅圖由弗朗辛負責,我搜索南方地區。她本來下定決心控制住自己的感情,全神貫注于搜尋工作,但隨著時間流逝,她漸漸失控了。一天晚上,獨自待在一家汽車旅館里,她悲傷得不能自已。同樣的事情也曾發生在我身上,或許是一個月之后,又或者是一個星期以前。我們沒在一起,無法分擔痛苦,痛苦也就無法減輕。結婚四十七年之后,盡管我們前所未有地擁有了一個共同的目標,我們卻漸漸遠離對方。
我知道在巴吞魯日流傳著一些流言,關于“老鴇”杰克和他的酒吧。這些流言通常都是酒吧里的吹噓,沒什么內容。給假人里面裝個比微波爐還蠢的軟件,就能變出一個最聽話不過的性奴。不過這種事讓人很沒自尊。如果你的伙伴們發現你拿個高科技充氣娃娃當性伴侶,那可就太糗了。唯一能挽救面子的辦法,就是宣稱這東西擁有人類的靈魂。這么做的人顯然不少。
但杰克的事好像不單單是吹牛皮。我買了他一生的購物記錄,發現超過二十年的時間里,他一直在購買機器人戀物癖的黃色錄像。但大概三個月以前,他不買這些東西了。有傳言說,他得到了更好的。
我抽完這根煙,拍打著胳膊,讓血液流動起來。她不可能在駁船上。就我所知,她聽說了布魯塞爾的消息,現在多半已經在去歐洲的路上了。她獨自一人,想必旅途中困難重重,但她應該會有忠誠的、值得信任的朋友來幫助她。往事燒灼著我的腦海:那些激烈的、沒有意義的爭吵,那些小偷小摸的犯罪行為,所有那些自殘……不管發生了什么,不管她經歷了什么,她都不再是那個憤怒的十五歲女孩,某個周五去上學之后就再也沒有回過家。她十三歲的時候,什么事都能讓我們吵起來。她的身體不需要青春期的荷爾蒙,但軟件無情地模擬了所有內分泌的效果。有時候我覺得,真不如走個捷徑,讓她一下子就成熟起來。讓她像這樣經歷青春期,真是一種折磨。但是,最重要、最基本的原則始終是:不要調節,不要插手,最大限度地模擬正常人類的成長過程。
不管爭吵的原因是什么,她總是知道怎么讓我閉嘴。“我對你來說只是一樣東西!一件工具!是爸爸寄予厚望的新科技!”一到這時,我就什么都顧不得了;不管她想要什么,我都會滿足她的要求,只要能平息我自己的恐懼就行。(事后,我會躺在床上睡不著,想著當時應該怎么反駁——很多父母生孩子的理由比這更差勁:為了田地里能多一個勞動力,為了在董事會里多占個位置,為了驅除無聊,為了挽救失敗的婚姻。)在她眼里,單例本身不好也不壞。我多次提議關掉屏蔽,但她都拒絕了,不愿讓我這么容易就擺脫困境。但是,我的確是出于自私的原因把她造成了一個怪物,讓她甚至和其他阿黛都不一樣。這一切僅僅是為了安慰我自己。“你希望不產生分支、不遍歷一切可能?用不著為了這個把我生下來!每次你做出愚蠢決定的時候,給自己腦袋一槍,不就能實現你這個理想了嗎?”
她失蹤的時候,我們害怕她是被人綁架了。但我們在她的房間里發現了一個信封,里面裝著她從體內取出的定位器,還有一張紙條,上面寫著:不要找我,我永遠不會回來。
我聽見左手邊有一輛重型車輛沿著泥濘的道路駛過。我盡量趴得低點,保證灌木叢能遮擋住我。隨著一聲微弱的金屬顫音,卡車停了下來。從駁船里駛出一輛無人駕駛摩托艇。我的智能助手已經捕捉到了雙方交換的數據流——一種呼叫與應答的口令。可惜智能助手無法黑進控制臺,模仿駁船一方。
兩個人從卡車上爬了下來。一個人是杰克,我在星光下看不清他的臉,但我曾在巴吞魯日的酒吧里坐在離他只幾米遠的地方。我的助手知道他的體細胞簽名:他的神經系統以及移植器官中發出的電子輻射;他的身體對環境的細微變化所產生的反應;特殊的放射性同位素產生的微弱的伽馬射線光譜,等等。
我不知道他的同伴是誰,但我很快就知道了個大概。
杰克說:“現在付一千,你走的時候再給一千。”他的身影指了指等待的摩托艇。
另一個人有些懷疑。“我怎么知道它和你說的一樣不一樣?”
杰克道:“別叫她‘它’。她不是一件東西。她是我的莉莉絲,是我的洛麗塔,是我上了發條的女妖精。”有那么一會兒,我希望那個客戶會對這種夸大其詞的推銷術嗤之以鼻,恢復自己的理智。機器人性愛是巴吞魯日妓院公開推銷的項目,技巧嫻熟,而且比這個價格低得多。他想象的是真正的阿黛帶來的刺激,但杰克在駁船上玩的說不定還是巴吞魯日那套機器人性愛,而客人是無從分辨的。兩千塊錢買到的,說不定是杰克親自出馬,充當性愛玩偶。
“好吧,但如果她不是貨真價實的……”
我的助手聽到了鈔票轉手的聲音,這種情況它早就建模分析過,完全知道我希望采取什么行動。“上。”它在我耳邊輕聲說。我毫不猶豫地照辦了。一年半以前,我忍受著現代化學藥物帶來的疼痛和惡心,為自己建立了迅速服從智能助手指令的條件反射。但我付不出更加高昂的手術費用,無法讓它直接操縱我的四肢。不過我改編了現成的舞蹈軟件,讓智能助手能在我的視網膜上覆蓋一層圖層,向我指明應該如何行動。我大步走出了灌木叢,出現在摩托艇邊。
顧客發怒了。“這是怎么回事?”
我轉向杰克。“杰克,你想先干他嗎?我來壓住他。”有些事情我不放心完全交給智能助手。最好讓它先做個框架,我在框架之內臨場發揮,它再把我的行動加入考量范圍,進一步細化方案。
震驚的沉默之后,杰克冷冰冰地說:“我這輩子從沒見過這混蛋。”但他沉默的時間有點太長了,激發不起陌生客戶的信任感。杰克伸手拔出武器,顧客卻向后退去,接著轉身逃走了。
杰克慢慢地走向我,拿著槍。“你在玩什么把戲?你在找她嗎?是這樣嗎?”他體內的植入軟件公然探測著我的身體,這時已經沒必要遮遮掩掩了。但我在巴吞魯日盯了他好幾個小時,我的智能助手對他了如指掌,就像看一張攤開的建筑圖紙。它展開一幅圖層,覆蓋在杰克被星光映成灰色的身影上。這是一幅解剖圖,從大腦、神經到植入物,歷歷在目。他的運動神經中閃爍著一簇藍光,表明他會動一動肩膀。這個動作并不是直接扣動扳機,但肩部動作的強度會增大到對他的植入物發出信號,進而溝通武器,下令射擊。不過我的助手搶在了頭里,對我說:“低頭。”
沒有槍聲,但我直起身體時,嗅到了子彈射出的氣味。我不經思考,只管按那套舞蹈軟件的指令行事。杰克揮舞著槍搶上前來,我一轉身抓住他的右手,接著狠狠幾拳,連續擊打他頸側的植入物。他有戀物癖,所以選擇了笨重的安裝包,故意在皮膚上形成可見的凸起。這些凸出物并沒有徹底硬化——杰克的受虐狂還沒發展到那個程度——但在重擊之下,就算最柔軟的生化膠體也能被擠壓得像木頭一般堅硬。我又進一步把他脖子上的那塊木頭砸進了肌肉里,同時把他的前臂向上扭動。他的槍掉了下來,我用腳踩住,踢進灌木叢。
在超聲波的幫助下,我看見血在他的植入物四周淤積起來。我停了下來,等著淤血形成壓力,這才又給了他一拳。腫脹部分像個大水泡一樣炸開了。他跪在地上,痛得慘叫起來。我從口袋里掏出刀子,抵住他的咽喉。
我逼著杰克解下皮帶,用它把他的雙手反綁在背后,又領著他上了摩托艇。我們兩個人都上船以后,我讓他對船只下達必要的指令。他慍怒地服從了。我什么預感都沒有。我心中仍有一部分堅持認為,我抓到的這場交易不過是個騙局。駁船上只有巴吞魯日那套機器人性愛的玩意,別無其他。
駁船很舊,是木頭做的,有一股防腐劑的味道,但仍舊掩不住腐爛的氣息。船艙窗戶上嵌著骯臟的塑料板,看不見里面的情形。走過甲板時,我一直和杰克靠得很近。就算這里有安保系統,它也不會冒著傷害主人的危險對我們開槍。
到了艙門,他聽天由命地說:“別對她太兇。”我的血都涼了。我用手臂堵住嘴巴,以防自己發出無意識的嗚咽。
我踢開門,但除了幢幢黑影,什么都看不到。我叫道:“開燈。”天花板上和床頭的燈亮了。海倫赤身裸體,手腕和腳腕被鎖鏈綁著。她抬起頭,看到了我,發出一聲恐懼的尖叫。
我把刀鋒靠近杰克的喉嚨。“把這些打開!”
“鎖鏈嗎?”
“是的。”
“不行,這些不是智能的,是焊上的。”
“你的工具呢?”
他猶豫了。“我的卡車上有扳手,其他的都在城里。”
我環顧四周,接著把他帶到一個角落里,讓他站在那兒,面對著墻壁。我在床邊跪下。
“噓,我這就放開你。”海倫安靜下來。我用手背碰了碰她的面頰,她沒有退縮,但她瞪著我,一臉不敢相信。“我會的。”
床柱有我的手臂那么粗,鎖鏈也有我的手指粗細。我赤手空拳,沒法折斷它們。
海倫的表情變了。她意識到我是真實的,她不是在做夢。她呆滯地說:“我以為你放棄我了。你會喚醒一個備份,重新開始。”
我說:“我永遠不會放棄你。”
“你確定嗎?”她的目光在我臉上搜索著,“現在這種情況,是最后的可能嗎?是最壞的結果嗎?”
我無法回答這個問題。
我說:“你還記得準備蛻變、進入下一個生長階段時是怎么做的嗎?還記得怎么關閉感官嗎?”
她給了我一個微弱的、帶著勝利的微笑。“當然。”她不得不忍受囚禁和屈辱,但是她永遠有關閉身體感覺的能力。
“你現在想蛻變嗎?把這一切拋在腦后?”
“想。”
“你很快就會安全了,我向你保證。”
“我相信你。”她的眼珠向上翻起,進入休眠。
我切開她的胸膛,取出了單例。
無論弗朗辛還是我,都在汽車后備廂里放著備用的身體和衣服。阿黛不能在國內乘坐飛機,所以海倫和我開車穿越州界,朝華盛頓駛去。弗朗辛在那里等我們。我們可以去瑞士大使館申請庇護,伊莎貝爾已經準備好了。
一開始,海倫一言不發,幾乎有些羞澀,好像我是個陌生人一樣。但是第二天,從阿拉巴馬到佐治亞的路上,她打開了話匣子。她告訴我她怎么從一個州搭便車到另一個州,沿路做些臨時工作。這些工作不需要社保卡號也不需要身份證號,薪水用電子貨幣支付。“最好的工作是摘水果。”
她一路上交了一些朋友,也對一些她信任的人表明了真實身份。直到現在,她還是不知道是不是其中有人出賣了她。杰克是在一座橋下的旅客帳篷里找到她的。肯定有人告訴他去哪里找她,但也可能是有些人好幾年前在媒體上見過她的臉,因此記得她。弗朗辛和我從來沒有把她的失蹤公之于眾,沒有在網站上貼出啟示或者分發傳單,這只會讓她的處境更加危險。
第三天,穿過卡羅萊納的時候,我們又一次陷入了沉默。景色美得驚人,到處都是鮮花。海倫看起來很平靜。也許這就是她最需要的:安全與寧靜。
快天黑的時候,我覺得必須說幾句了。
“有件事我從來沒對你說過。”我說,“我年輕的時候發生的一件事。”
海倫笑了。“你是不是打算告訴我你從農場逃跑了?不愿意擠奶,去了馬戲團?”
我搖搖頭。“我從不冒險,這只是一件小事。”我把廚子的事告訴了她。
她聽了這個故事,想了一會。“這就是你建造單例的原因?也就是你造我的原因?一切都歸結為巷子里的那個人?”她的聲音聽起來更多的是迷惑不解,而非氣惱。
我低下了頭。“抱歉。”
“抱歉什么?抱歉讓我生出來?”
“不,可是——”
“把我弄上那條船的不是你,是杰克。”
“是我把你帶到了一個有他這種人的世界上。我把你造成這樣,讓你成了一個狩獵對象。”
“如果我是有血有肉的人呢?”她說,“你是不是認為,像他那樣的人,對有血有肉的人就沒有興趣了?難道你以為,一個有血有肉的孩子就不會離家出走,不存在這種可能性?”
我開始哭泣。“我不知道,我只是覺得難過,因為我傷害了你。”
海倫說:“我不怪你做的事,而且我現在更理解你了。你看見自己綻放出一朵善良的火花,于是你想用雙手捧著它,保護它,讓它更加明亮。我理解這一點。我不是那朵火花,但這不重要。我知道我是誰,知道我的選擇是什么。對這個,我很高興。我很高興你給了我這種能力。”她伸出手,拉住我的手。“如果還有其他版本的我,比現在的我更善于應對這一切,而知道這個以后,會讓此時此地的我感覺好些——你是這樣想的嗎?”她笑了,“對任何人來說,知道其他人過得更好,都不是多大的安慰。”
我的情緒鎮定了些。汽車發出一陣嗡鳴,提醒我它已經訂好了旅館,再過幾公里就到。
海倫說:“這段時間,我想了很多很多。不管法律和有偏見的人怎么說,阿黛都是人類。另外,我所獨有的,幾乎每個曾存在于世間的人都以為自己同樣擁有。人類的心理、人類的文化和人類的道德,它們的發展都離不開一種幻象:我們只有唯一一個歷史。但我們并非生活在單線歷史中。從長遠看,幻象總有一天會維持不下去。所以,盡管笑話我保守好了,但我寧愿對物理意義上的自身做出改造,也不愿意放棄我們人類之所以成其為人類的那一切:人類的心理、文化、道德,等等。”
我沉默了一陣子。“那么,你現在的計劃是什么?”
“我想學習。”
“學什么?”
“我現在還沒想好。想學一百萬種不同的東西。但從長遠來看,我知道我想做什么。”
“是嗎?”汽車開下了高速公路,駛向旅館。
“你的工作只是一個開始,”她說,“但還遠遠不夠。在無數其他的分支,單例并沒有被發明出來。就我們所知,始終沒有單例的分支永遠是存在的。如果我們不把單例分享出去,這個東西有什么意義呢?所有人都應該享有做出自己選擇的權利。”
“穿行不同的分支,這可不簡單啊。”我溫和地解釋道,“和建造單例相比,這個問題的難度大多了。兩者的差別是指數級的。”
海倫笑了。她承認我說得對,但她的嘴角露出了固執的微笑。我上千次見過這種微笑,在她和我上千次爭執的時候,在她上千次獲勝之前。
她說:“給我點時間,爸爸,給我點時間。”
【責任編輯:李克勤】
①注:故事發生于南半球的澳大利亞,十一月相當于北半球的夏天。
①械決定論又稱“形而上學決定論”。這種哲學觀點只承認自然界的因果性、必然性、客觀規律性,否認人的主觀能動性和偶然性。
①械決定論又稱“形而上學決定論”。這種哲學觀點只承認自然界的因果性、必然性、客觀規律性,否認人的主觀能動性和偶然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