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歲那年,我聽父母說,我腦袋里有顆小小的黑寶石,正在學著變成我。
微型蜘蛛機器人在我腦子里織了一張細密的金絲網,好讓寶石的調節器聽取我思維的細語。寶石本身也在“竊聽”我的感知,讀取血液中攜帶的化學信息;它與我共享同樣的感受,和我一樣去看、去聽、去聞、去嘗,去感受這個世界。與此同時,調節器監測著寶石的思維,并同我的加以比對。一旦寶石的思維出錯,還未等它意識到這一點,調節器就會采取一系列微調糾偏措施將其扳回正軌。
為什么要這樣?這是為了在我不能繼續做我的時候,由這顆寶石來代勞。
我不禁思索起來:聽了這件事我只覺得滑稽和費解。那寶石又會怎么看這件事呢?我想應該跟我一模一樣;它并不知道自己是塊寶石,它也在猜那塊寶石會有什么想法,它也會推斷:“應該跟我一模一樣;它并不知道自己是塊寶石,它也在猜那塊寶石會有什么想法……”
而且它也會懷疑——
(因為我在懷疑)
——它也會懷疑,究竟自己是真的我呢,還是區區一顆正在學著變成我的寶石。
到了輕狂的十二歲,我開始鄙視這些孩子氣的想法。除了某些教派的信徒之外,人人都有一顆寶石,我覺得整天對此大驚小怪別提有多做作了。寶石就是寶石,跟日常生活里的吃喝拉撒一樣稀松平常。我和朋友們常會拿寶石開無聊的玩笑,就像我們愛開黃腔一樣,只是為了顯示自己對這套玩意兒滿不在乎。
然而,我們并不像裝出來的那樣麻木而冷靜。一天,我們一幫人沒事在公園里閑逛,其中有個小子——名字我忘了,印象中是個抖機靈總抖過頭的家伙——挨個問大家:“你是誰?寶石,還是真人?”被問到的都想也不想就沒好氣地扔給他一句:“真人!”等到問完最后一個,他咯咯地笑著說:“好吧,我就不一樣了。我是寶石。你們都輸了,吃屎去吧,到時候你們全都會被沖進宇宙大馬桶里——除了我,我會永遠活下去。”
于是,我們把他好一頓揍。
到了十四歲,盡管教學機里的枯燥課程極少提及寶石(也許正因為如此),我卻深深地鉆進了“你是寶石還是人類?”這個問題里。理論上說正確答案只能是“人類”。因為只有人腦才能執行回答這一動作。雖然寶石可以接收來自各個感官的輸入信號,但對身體不具有控制權;雖然它擬想的回答與實際回答相同,但那只是由于它能精準地模擬人腦。對外宣稱“我是寶石”,無論是說出來、寫下來,還是以其他方式用身體表達出來,都是一個顯而易見的假命題(即便是在心里默想也依然適用于這條推理)。
而當我把思路再打開一些,我發現這個問題本身就是一個誤導。只要寶石與人腦共享同一套感官,只要調節器始終讓兩者保持精確同步,那么便只存在單一的人、單一的自我、單一的意識。這個人只不過擁有一項生理優勢罷了:萬一寶石與人腦其中之一受損,這個人仍能毫發無傷地存活下去。人的肺葉和腎臟都是成對的,近百年來有兩顆心臟的人也不在少數。道理是一樣的:這是一種備份機制,一項安全措施,僅此而已。
就在那一年,父母認為我已足夠成熟,可以向我坦承他們倆都做過轉換了——早在三年之前。聽到這個消息,我表面上不動聲色,心里卻痛恨他們當初沒有告訴我。他們借口去國外出差,其實是進醫院動了手術。我跟兩顆寶石腦袋一起足足生活了三年,而他倆竟然讓我蒙在鼓里。果然是寶石腦瓜干的事。
“我們并沒什么兩樣,不是嗎?”母親問。
“是的。”話雖不假,可我滿含怨氣。
“所以我們才沒告訴你。”父親說,“要是當時讓你知道我們做了轉換,你肯定會覺得我們變了。而放到今天才說,你就會知道我們其實一點兒都沒有變。”他伸出一條胳膊來抱我。我差點大喊一聲“別碰我!”,幸虧我及時想起,我已經說服過自己別再把寶石太當回事了。
我早該猜到父母做過轉換了,而不是等到他們自己坦白;畢竟幾年前我就知道,大部分人是在三十出頭完成轉換的。過了三十,人腦在生理上開始走下坡路,讓寶石去模擬這種衰退是不可取的。因此,需要重新連接神經系統,將身體控制權移交給寶石,并關閉調節器。在接下來的一周內,醫院會比較人腦和寶石對外發出的脈沖信號,當然此時寶石已是人腦的完美拷貝,兩者之間從未檢測出差異。
然后,腦部將被摘除、棄置。取而代之的是海綿狀組織培養體。這種培養體被塑造成大腦的模樣,連最細小的毛細血管都一模一樣,只是它的思維能力與一片肺葉或一只腎臟并無不同。假腦從血液里吸收的氧分和葡萄糖量也與真腦完全一致,能不走樣地執行各種基礎而必要的生理功能。如同其他人體器官,假腦也會衰竭,需要更換。
而寶石是不朽的。只要不被核武器襲擊,能存活十億年之久。
我的父母變成了機器,變成了神。這不稀奇。我恨他們。
十六歲那年,我墜入了愛河,重新變成一個孩子。
當我和伊娃在沙灘上共享煦暖的夜晚,我絕不相信一部機器會和我有相同的感覺。我很清楚,假如寶石已經接管了我的身體,也能一字不差地說出那些話,也會同樣溫柔,同樣笨手笨腳地進行每一次愛撫——但我無法同意它的內在世界和我一樣豐富、神奇和快樂。性愛固然令人愉悅,但本質上只是一種純生理機能;而我發現(或相信),我與伊娃之間維系著一根無形的紐帶,它無關欲望,無關言語,也無關任何身體纏綿(若有人躲在沙丘間,利用拋物面反射傳聲器和紅外望遠鏡就能偷窺到我們的纏綿)。云雨過后,我們抬頭默默仰望著幾顆亮星,兩個人的靈魂在某處秘境緊緊結合在了一起,就算晶體計算機高負荷運轉十億年也達不到這個境界。(要是對十二歲的那個理性而低俗的我說這些,他非笑到吐血不可。)
那時我已經知道,寶石的調節器并不監測每一個神經元;全覆蓋監測,無論考慮到數據處理量還是對腦組織造成的物理干擾,都是不切實際的。有一種理論認為,對關鍵神經元進行采樣,其效果與大范圍采樣幾乎沒有分別;根據一些無人能反駁的合理假設,嚴密的數學計算可以將誤差率限定在某個區間內。
我跟伊娃討論:正是這些誤差,無論多不起眼,決定了人腦與寶石、人類與機器、真愛與仿真愛之間的差別。但伊娃不這樣覺得。她認為根據采樣密度做非此即彼的定性劃分根本站不住腳;假使下一代調節器能提高神經元采樣范圍,將誤差率減半,難道說由其指導的寶石就是“半人半機器”嗎?誤差率在理論上——實踐上也終將如此——可以減小到任何一個值。每天人腦因新陳代謝就要永久性損失成千上萬個神經元,十億分之一的采樣差異真的會導致本質上的區別嗎?
當然是她占理,不過我很快又找到一個貌似更有力的論點。我提出,與寶石所謂“神經網絡”中的低級光學開關相比,活體神經元的內部結構要遠為復雜。神經元是否發射脈沖僅僅是單一層面的生理行為。誰又知道那些更微妙的生化反應,比如特定有機分子在量子力學層面上的作用,會如何影響人類意識的本質呢?把抽象的神經拓撲結構簡單拷貝下來是不夠的。雖說寶石能通過呆板的圖靈測試,外部觀察者無法將它與人類區分開來,但這并不能證明當一塊寶石的感覺跟當一個人是一樣的。
伊娃問:“這是不是意味著你永遠不會做轉換?你會把寶石摘掉嗎?當你的腦子開始退化,你就等死了嗎?”
“也許是這樣。”我回答,“在九十、一百歲死去,總好過三十歲就自殺,讓一部機器冒充我。”
“你怎么知道我還沒轉換呢?”她咄咄逼人,“你怎么知道我不是在‘冒充我’呢?”
“我知道你沒有,”我得意地說,“當然知道。”
“怎么知道?我看上去沒有變化,說的話、干的事也都是老樣子。現在大家做轉換的年紀越來越提前了。你是怎么知道我沒轉換?”
我側過身,凝視著她的雙眼說:“心靈感應,魔法,靈魂的交流。”
那個十二歲的自我開始竊笑,不過我很清楚該怎么把他趕跑。
十九歲時,我在大學里主修金融,還選修了哲學。不過關于恩多利裝置,也就是通常所稱的“寶石”,哲學系顯然沒什么可說的。(本來發明者恩多利將該裝置命名為“保伺體①”,不知被誰隨口叫成“寶石”,結果反而是這個別名流行了開來。)系里通常討論柏拉圖、笛卡爾、馬克思,討論圣奧古斯丁;更現代、更大膽一點的,還會談及薩特;但一聽到哥德爾、圖靈、漢姆生或金在權①,他們一概大搖其頭。萬分失望之下,我在一篇關于笛卡爾的論文里提出,將人類意識視為在人腦和光學晶體中同樣都能順利“運行”的“軟件”,實質上是倒退回了笛卡爾式二元論:只不過用“軟件”代替了“靈魂”。對于所有涉及以上觀點的段落,我的導師都用紅色熒光筆劃上一道斜杠,并在頁邊批注了兩個大字(采用豎排加粗20號“Times”字體,還設有2赫茲頻率的閃爍以示輕蔑):胡扯!
我放棄了哲學課,又選修了一門普及性的光學晶體工程科目。我學到了豐富的固態量子力學知識和大量奇妙的數學知識。我還了解到,神經網絡這種裝置是專用于解決人類難以理解的問題的。一個足夠精密的神經網絡幾乎能借由反饋機制模擬任何一種系統:對原型系統和仿真系統輸入相同的信號,所獲得的輸出信號也完全一致;然而,做到這一點并不能為了解原型系統的本質提供什么啟發。
“理解,”導師曾對我們說,“是一個被高估了的概念。沒人真正理解受精卵是怎么變成人的。我們怎么辦?難道要大伙先停一停,等把個體發育的微分方程研究出來了再生孩子?”
我不得不承認她說得有道理。
那時候我意識到,縈繞在我心間的問題任誰也給不了答案。而我頂多算是中人之資,單靠自己是很難思考出個所以然來的。于是,擺在我面前的選擇就簡單了:是繼續浪費時間為意識之謎而庸人自擾呢?還是像大家一樣,不再瞎操心,好好過日子呢?
二十三歲那年我和達夫妮結婚了;伊娃早就成了一個遙遠的記憶,和那些靈魂交流之類的念頭一同消逝了。達夫妮三十一歲,是一家商業銀行的高管,我讀博時便被這家銀行錄取了。大家都說這場婚姻有利于我的事業發展,但我不確定她從中獲得了什么。也許她是真心喜歡我。我們有著和諧的性生活,而且當對方情緒低落時還會給以安慰,就像好心人撫慰一只遭難的小動物。
達夫妮還沒做過轉換。這個月拖下個月,她找的借口越來越荒唐;我總拿她打趣,好像自己心里沒有顧忌似的。
“我怕,”一天晚上她說了實話,“轉換的時候我死了怎么辦?要是手術后留下的只是一個機器人,一個木偶,一個不知是什么的東西,怎么辦?我可不想死。”
談論這個話題讓我渾身不自在,但我強作鎮定。“假設你得了中風,”我信口舉個例子,“有一小部分腦子受了損,醫生為你植入一件裝置來代行這部分機能,你還是原來的‘你’嗎?”
“當然是。”
“假如類似的手術做了兩次、十次、一千次——”
“那就不一定了。”
“哦?那么,到哪一個神奇的臨界點,你突然就不再是‘你’了呢?”
她瞪著我說:“都是些老掉牙的論調——”
“既然老掉牙,那就駁倒我。”
她哭了起來。“我沒那閑工夫。混蛋!我怕得要死,你倒盡說屁話!”
我趕緊摟住她說:“哦,寶貝,對不起。每個人遲早要做轉換。不用怕。有我在。我愛你。”這些話像是受她眼淚的觸發而自動播放出來的。
“你會去做嗎?跟我一起?”
我心頭一凜。“做什么?”
“動手術呀,愿意和我同一天轉換嗎?”
許多夫妻都是這么安排的,比如我父母。有時這的確意味著愛,承諾,同甘共苦;但我可以肯定,很多情況下是另一種心理占了上風:誰也不愿意落在后頭轉換,否則就得跟一顆寶石腦袋一塊兒過了。
我沉默了片刻,說:“當然愿意。”
在接下來的幾個月里,達夫妮感受到的那些恐慌、那些被我譏笑為“幼稚”和“迷信”的恐慌,突然都變得合情合理了,而我自己那些“理性”的開導卻聽上去既抽象又空洞。
我在最后一分鐘當了逃兵;我拒絕打麻藥,逃出了醫院。
達夫妮先進的手術室,不知道我已經棄她而去了。
我再也沒見過她。我無法面對她。我辭去了工作,去外地待了一年。懦弱和背叛讓我瞧不起自己,但同時,又為躲過一劫而慶幸不已。
她對我提起訴訟,沒過幾天又撤訴了。她通過律師找上我,同意好聚好散。在辦理離婚期間,我收到她的一封短信:
根本沒什么好怕的。我完完全全還是以前那個人。一拖再拖真是太不理智了;幸好我放膽一試,現在過得輕松極了。
你的機器人愛妻
達夫妮
到了二十八歲,幾乎所有我認識的人都做了轉換。大學時期的朋友們、新工作的同事們都做過了,其中最年輕的只有二十一歲;我還從一個朋友的朋友那里得知,伊娃在六年前就完成了轉換。
拖得越久,就越難下決心。我可以找一千個轉換過的人談話,我可以連續幾小時盤問密友的童年記憶和心底的想法,但無論怎么套他們的話,我都清楚地知道,長年埋在他們腦子里的恩多利裝置早就學會怎么不露破綻地應對這種局面了。
當然,我向來不否認,即使一個沒做轉換的人,我也無法確定他的內心世界跟我有什么契合——不過只要一個人的腦殼沒被刮匙掏過,我自然會對他產生好感,這也是可以理解的。
我和朋友們疏遠了,也不再找女朋友。我申請了在家辦公(我延長了工作時間,而且提高了工作效率,所以公司完全沒意見)。我無法再跟那些不知是否還有人性的同類相處。
有我這種想法的絕不是個例。我開始尋覓同道人,沒多久就找到了幾十個僅招募未轉換者的組織:相對正常的有類似面向離異人士的那種聯誼會,極端一點的有準軍事化的“抵抗陣線”。后者的成員們都覺得自己生活在《天外魔花》①里。即使是那個聯誼會的會員,在我眼里也是一群與社會格格不入的邊緣人;許多人懷有跟我類似的心病,可聽著自己的想法從別人嘴里冒出來,總覺得都是些魔魔怔怔的歪理。我跟一個四十出頭的未轉換女人有過一段短暫交往,可是我倆之間唯一的話題就是對轉換的恐懼。這種病態的關系讓人透不過氣來,簡直是在找罪受。
我決定求助于心理疏導,但我不愿把自己交給一個轉換過的治療師。當我終于找到一個沒轉換的,她卻企圖拉我一起去炸一座發電廠,好讓“他們”看看究竟誰是這個世界的主宰。
每晚我都躺在床上久久不能入睡,胡思亂想,試圖搞懂這一切,可越琢磨越覺得撲朔迷離。“我”到底是誰?既然我的性格跟二十年前大相徑庭,那么“我還活著”又有什么意義?以前的那些“我”就跟死了一樣,對其印象不比那些點頭之交清晰,對此我卻并沒有十分介意。跟我有生以來所經歷過的變化相比,銷毀腦器官也許真的就像打個嗝那么輕松。
也可能并非如此。腦子一銷毀,沒準我就死了。
有時,由于既參不透自我消亡之謎,又無法停止思考,我會在恐懼、絕望和孤獨中顫抖著大哭一場;有時,這個令人厭煩的問題只會讓我條件反射地感到惡心;有時,我覺得寶石的內在本質是人類有史以來面臨的最重大問題;有時,我的種種疑懼又顯得瘋狂而可笑。每天都有數十萬人完成轉換,這個世界顯然仍在照常運轉;無疑,任何深奧的哲學觀點都及不上事實更有說服力。
最終,我預約了轉換手術。我琢磨著又能損失什么呢?不就是還剩六十年整天疑神疑鬼的日子嗎?倘若人類正在把自己這個物種全部換成上發條的自動機器,我還不如趁早死了好;我也沒有盲目到去加入什么狂熱的地下組織——只要不惹是生非,當局還是對它們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的。再者說了,假如我的擔心全都是杞人憂天,假如一個人的自我意識真能挺過轉換這一關——也許轉換并不比以前經歷過的千難萬險更可怕,例如無數次的入睡與醒來、腦細胞的不斷死亡、身體發育、世事磨煉、記憶的新陳代謝——那么,我不但獲得了永恒的生命,還能徹底終結自己的多疑癥和邊緣感。
一個周日上午,離手術還有兩個月,我瀏覽著一家網店的商品打算買點吃的,看到一款新品種的蘋果十分誘人,決定訂購半打。不知怎么,下單沒成功。我按了一下按鍵,跳到其他水果了。按錯了,沒關系,再按一下可以返回蘋果頁面。然而屏幕卻顯示了梨、橙子和柚子。我想低頭看看那幾根笨手指在忙乎什么,眼睛卻依然死盯著屏幕。
我慌了,想立刻站起來,可兩條腿不聽使喚。我想喊一嗓子,卻發不出聲音。我沒覺得自己受傷了,也不感到體虛無力。我癱瘓了?腦子壞了?我仍然能感覺到自己的手指擱在鍵盤上,腳底踩在地毯上,后背靠在椅子上。
我眼睜睜瞧著自己買了菠蘿。我感覺自己站了起來,伸了伸懶腰,平靜地走出房間。在廚房里,我喝了一杯水。我應該發抖,嗆水,喘不上氣;可涼涼的液體一滴不漏地順喉而下。
我只能想到一個解釋:我已經轉換過了。自發完成的。寶石接管了身體,而腦子還活著;我最異想天開的擔憂變成現實了。
我的身體繼續干著一個普通周日上午該干的事,而我的腦子卻陷入了類似于幽閉恐懼癥發作時的那種極度無助之中。盡管我做的每一件事都和原本的計劃相同,但這并沒有讓我好受一些。我搭火車來到海邊,游了半小時泳;可我更愿意掄起斧子橫沖直撞,或者一絲不掛、滿身糞便地在街上一邊狼嚎一邊亂爬。我失控了。我的身體變成了一堆行尸走肉,而我既不能掙扎,又不能喊叫,連閉上眼睛都辦不到。我瞧著自己映在火車車窗上的模糊影子,有一個思維正控制著這張泰然自若的臉龐,但我壓根兒猜不透它在想什么。
對我而言,游泳簡直是一場經過感知強化的全息噩夢;我完全喪失了自主性,雖然身體傳來再熟悉不過的信號,但那只會讓我加倍地感到錯亂。我的胳膊絕不該這樣懶洋洋地劃水;我渴望像溺水者那樣拼命揮動手臂,向這個世界宣告我的痛苦。
直到我躺在沙灘上閉起眼睛,才開始理智地思考眼下的處境。
轉換是不可能“自發”完成的,這個想法太荒謬了。轉換手術需要無數微型外科機器人來實施,涉及上百萬根神經纖維的切斷與再接——這些機器人還要再過兩個月才會注射進我的腦部。若無人為干預,恩多利裝置是徹底被動的,除了竊聽什么也干不成。寶石或調節器出再大的故障,也不可能取代人腦控制我的身體。
很明顯,什么地方的確出了毛病——但我一開頭就猜錯了,錯得離譜。
在豁然省悟的那一瞬,我真希望自己能干點什么。我想蜷起身子,想呻吟,想尖叫,想扯斷頭發,想用指甲狠抓自己的皮肉。實際上我依然仰面躺在耀眼的陽光下。右膝彎有點癢,可我顯然連撓都懶得撓。
唉,當我意識到我就是寶石,怎么說也該配上一陣歇斯底里的狂笑才對。
出故障的是調節器,它不再保持我和人腦的同步了。我并不是突然失去了控制權,而是我從來都沒有過控制權。我施加于“我的”身體和周遭世界的意志,從來都做了無用功;全靠調節器不間斷的操縱和“修正”,才確保我的意愿始終與行為相符,也讓我誤以為那就是我自己的行為。
此時此刻,有無數個問題需要我深思,有無數個黑色幽默值得我玩味,但我不能。眼下有一件事需要我全力以赴。留給我的時間不多了。
到進醫院做轉換手術的那一天,假如從我這里輸出到身體的神經脈沖與人腦的輸出不一致,調節器的故障就會暴露出來。然后得到修復。人腦什么也不必擔心;他的存續將會得到保障,他的地位是神圣不可侵犯的。我們兩個誰輸誰贏毫無懸念。我會再一次被馴服。我會被“修正”。我會被謀殺。
也許我的恐懼是可笑的。一方面,過去二十八年里我每隔一微秒就要被謀殺一次。另一方面,自從調節器失靈,獨立意識覺醒以來,我僅僅存在了七個星期;再過一周,這個意外、這場噩夢就全部結束了。只不過是兩個月的痛苦經歷而已,我又何必戀戀不舍呢?更何況我即將獲得的是永生。除非,這永生并不屬于我,而只有那兩個月的痛苦才是真正的我。
各種各樣的理性解釋羅列起來永遠沒個完,但歸根到底,我還得依賴自己絕望的意志去求生。我并不覺得自己是一次意外,是一個可以修復的漏洞。我怎么才能生存下去呢?我必須表現出馴服——而且是發自心底的馴服。我必須使自己的意念跟強行調節的結果看上去毫無二致。
我跟另一位一起待了二十八年,現在我倆的思維依然足夠接近,一定能瞞天過海的。只要我仔細研究來自我們共同感官的每一條線索,準能暫時忘卻自己的獨立人格,同他合而為一,也就是強制自己回到同步狀態。
這可不容易。就在我覺醒的那一天,他在海灘上遇見了一個女人。她叫凱茜。他倆睡過三次,他覺得自己愛上她了。至少,他當著她的面這么表白過,在她熟睡時朝她悄聲念叨過;不管是真是假,在日記里也這么寫過。
我對她毫無感覺。當然她人很好,但我幾乎不了解她。我整天心事重重,很少仔細聽她說話;至于做愛,對我來說只是被迫窺淫,胃口倒足。幸而我還沒忘記當務之急是什么,依然在盡力模仿我那位老朋友的情感;但我根本無法和她交流,她甚至不知道我的存在,我怎么可能愛上她呢?
倘若他日日夜夜牽掛著她,而我卻僅將她視為又一個危險的障礙,那我還有什么指望能滴水不漏地模擬他,從而死里逃生呢?
他已入睡,所以我也必須睡了。我聆聽他的心跳與和緩的呼吸,努力和他平穩的節律保持一致。沒過多久,我就心灰意冷了。就連我們做的夢都不一樣;我們之間的分歧已然無法彌合,而我的目標則顯得荒誕不經,既可笑又可憐。讓每一波神經脈沖都精準合拍,而且要堅持整整一周,這可能嗎?擔心在檢測中敗露,同時又試圖掩飾這種擔心,這些心理不可避免會擾亂我的反饋值;連環的謊言及由此帶來的恐慌情緒不可能毫無破綻。
而當我滑入夢鄉,卻發現自己對成功還有信心。我必須成功。我做了一會兒夢——一串或古怪或平常的影像從眼前掠過,最后看見一粒鹽穿過針眼——我無懼無畏地墮入了一片無夢的虛空。
我頭暈目眩、滿腹狐疑地盯著白色天花板,想擺脫掉心里那個嘮嘮叨叨的聲音,它在告誡我決不能去想什么事。
接著,我小心翼翼地握了握拳頭,竟然成功了,這個奇跡讓我欣喜不已。我的記憶清晰起來。
直到最后一分鐘,我還覺得他會再打一次退堂鼓——但他這次沒有。是凱茜的鼓勵幫他克服了恐懼。畢竟凱茜已經做過了轉換,而他對凱茜的愛勝過以往任何一個女人。
這么說,我們倆的角色互換了。現在是他成了這具身體的旁觀者……
我渾身冷汗直冒。我過不了這一關的,毫無希望。我無法讀取他的思維,也猜不到他想干什么。我該不該動?該不該喊?就算監測我們的計算機在設置上會忽略一些微小差值,可一旦他發現身體不聽使喚了,就會像我以前那樣驚恐起來,到時候我絕對比不過他的念頭。現在他會和我一樣冒汗嗎?他的呼吸和我一樣急促嗎?不可能。雖然我才醒了三十秒,但應該已經暴露了。此時我右耳下方連接著一條光纖,直通墻上的一塊面板。某個地方一定響起了警鈴聲。
要是我逃之夭夭,他們會怎么辦?動用武力?我是公民,不對嗎?寶石腦袋充分享有法定權利已有數十年之久;未經我本人同意,外科醫生和工程師都不能動我一分一毫。我試著回想他簽署的棄權聲明書上的條款,可他當時只是匆匆瞥了一眼。我扯了扯那根拴住我的光纖,兩頭都牢牢固定著。
門開了,一瞬間我覺得快要崩潰了,好在我竭力鎮定下來。來者是神經科的普雷姆醫生。他微笑著問:“感覺怎么樣?還不算太糟吧?”
我不聲不響地點點頭。
“對大多數人來說,最大的震驚是完全沒有異樣的感覺!這會兒你一定在懷疑:‘不可能這么簡單!不可能這么輕松!不可能這么平常!’不過很快你就會承認,就是這么平常。生活繼續,一切照舊。”他和藹地笑起來,像長輩似的拍拍我肩膀,轉身離開了。
時間一小時一小時過去了。他們還在等什么?現在一定已經鐵板釘釘了。也許還要走一走流程,要咨詢法律和技術專家,或者召集倫理委員會來商量如何處置我。我渾身被冷汗浸透,止不住地顫抖。我幾次抓住那根光纖猛拽,但它的一頭死死地固定在墻上,另一頭又緊緊連在我的腦殼里。
一名護理員給我端來吃的。“打起精神來,”他說,“快到探視時間了。”
等我吃完,他又拿來一個便盆,可我緊張得連尿都撒不出。
凱茜一見我就皺起眉頭,問:“怎么了?”
我聳聳肩,擠出一個笑臉,接著打了個哆嗦,奇怪自己怎么還在演戲。“沒什么。就是……有點不舒服,沒別的。”
她抓起我的手,彎腰吻了一下我的嘴唇。盡管不是時候,我還是發現自己立馬起了反應。她俯在我身上,微笑著說:“都結束了,對吧?再也沒什么可怕的了。你有點受驚,但你心里明白,你還是原來那個你。我愛你。”
我點點頭。我們聊了一會,她走了。我不住地地低聲念叨:“我還是原來那個我。我還是原來那個我。”
昨天,他們把我的腦殼掏空,植入了無感知的填充假腦。
我很長時間沒有像現在這么冷靜了。我覺得自己終于理順了整件事的來龍去脈,可以解釋我究竟是如何逃過此劫的。
從完成轉換到銷毀人腦的這一周,為什么他們要關閉調節器呢?當然,在摘除人腦的時候不能讓調節器還處于運行狀態——但為什么要提前整整一周關掉它呢?這種做法其實是為了打消人們的顧慮,讓他們看到寶石在不受監控的條件下依然能與人腦保持同步;同時也為了說服人們,由寶石接管的生活同人腦“本來該過的生活”(姑且這么說吧)是毫無差別的。
那么,這短短一周的提前量是怎么確定的呢?為什么不是一個月、一年呢?原因在于,寶石無法與人腦保持更長時間的同步——并非寶石本身存在任何缺陷,恰恰相反,這正是寶石最大的價值所在。寶石是不朽的,而人腦卻在不斷老化。寶石在模擬人腦的過程中,會有意忽略神經細胞的衰亡。沒有調節器的持續修正,寶石就不會復制人腦的衰退,時間一久,兩者之間必然會出現微小差異。由刺激產生的反饋哪怕只有幾分之一秒的偏差,也足以引起其中一方的警覺;接下來的事我清楚得很——寶石與人腦的分歧不可逆轉地開始了。
五十年前,想必有一幫頂尖的神經學家擠坐在一面電腦屏幕前,緊盯著一張寶石與人腦分歧起始點概率分布圖。他們為什么要定為一周?他們能接受多大的事故率?千分之一?萬分之一?十萬分之一?考慮到當時全球日均轉換人數為二十五萬,不論他們設定的安全性目標是什么,都很難想象他們如何選擇一個盡可能小的時間值,以便將此類事故控制在一個極低的水平。
對于任何一家醫院,事故率也許僅為十年一例,甚至百年一例,但每家醫院仍需制定好應對此類意外的方案。
他們會做出怎樣的選擇呢?
要么嚴格履行約定義務,重新開啟調節器,抹掉已對手術結果表示滿意的客戶,再把那顆飽受折磨的人腦請回來,讓他有機會去對著媒體和律師咆哮著大倒苦水。
要么,悄悄刪光電腦里的差異數據,神不知鬼不覺地除掉那唯一的證人。
這么說,我終于成功了。永生了。
今后五六十年里我還要做若干次移植手術,最終獲得一具全新的身體,我不會為這些擔心——我不可能死在手術臺上。再過大約一千年,我還要添加一些硬件來滿足記憶存儲需求,我有把握能安然過關。每過幾百萬年,寶石因受宇宙射線的影響會出現結構性損傷,只需定期將自己分毫不差地克隆到一塊新晶體上,就能解決這個問題。
理論上,我至少在未來的“宇宙大坍縮”或“宇宙熱寂”中穩占了一席之地。
當然,我把凱茜甩了。也許我該試著喜歡她,但她讓我緊張,而且我極其反感去扮演另一個角色。
至于那位向她示過愛的男人,在生命的最后七天里,他只能在無助、恐懼和窒息中眼睜睜看著死神步步逼近——對于這個人,我還不知道做何感想。我理當抱以同情,因為我自己也險遭同樣的厄運,但不知為什么,他在我眼里并不真實。我知道我的腦子是以他為原型塑造的,可以說沒有他就沒有我,但除了這一點,我覺得他只是一個蒼白而虛幻的影子。
畢竟,他的自我意識、他最隱秘的內心世界以及他的存在感受是否跟我有任何相似之處,我完全無從知曉。
【責任編輯:李 晶】
①處為“dual”,音近“jewel”(寶石),譯為“保伺”,取“保全、伺服”意。
①文Kim,指心靈哲學家金在權(JaegwonKim),著有《物理世界中的心靈》等。
①典科幻電影,講述了外星人復制小鎮居民,逐漸控制全城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