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谷殼

2017-04-12 00:00:00諾特
科幻世界·譯文版 2017年5期

埃爾尼多·德·拉德羅涅斯,意為盜賊之網,是一片大致呈橢圓形的區域,面積五萬平方公里,位于西亞馬遜低地,橫跨哥倫比亞和秘魯兩國邊境。很難說清楚天然的雨林到哪里為止,基因工程改造過的埃爾尼多物種又從哪里開始主宰。不過可以肯定的是,整個系統的總生物量接近一萬億噸,還有一萬億噸的結構材料:滲透泵、太陽能收集器、細胞化學工廠,以及生物計算與通信資源。一切盡在設計者掌控之中。

昔日的地圖與數據庫已經被淘汰。通過操縱水文和土壤化學影響植被、改變降雨和土地侵蝕的模式,地形完全改變了:普圖馬約河的河道變得不同,沼澤吞沒了從前的道路,堤道在叢林中偷偷筑高。由于生物活動、地形地貌瞬息萬變,即使是難得的埃爾尼多的叛逃者親眼見證、親口陳述的事實很快也會失去價值。衛星圖像毫無意義,因為無論頻譜高低,森林的林冠都會有意無意地抹去底下的一切光譜特征。

化學毒素和脫葉劑失去了用武之地。植物及其共生細菌可以對大多數毒素進行分析,重新編碼其新陳代謝過程,使毒素無害化,或者轉化為糧食——比那些農業戰爭專家發明新藥的速度更快。生物武器遭到誘捕、破壞和馴化。在上次引入致命植物病毒的三個月后,它的大多數基因都出現在精密的埃爾尼多通信網絡里,成為良性媒介的一部分。刺客改頭換面變成信使。假如試圖焚燒植被,火焰會立刻被二氧化碳隔絕熄滅;如果使用自氧化燃料,則會被更高端的阻燃劑撲滅。有一次,我們甚至注入了好幾噸摻雜了強放射性同位素的營養物質,含有這些同位素的化合物與天然產物在化學上是無法區別的。我們用伽馬射線成像技術跟蹤結果是:埃爾尼多分離出含同位素的分子(分離依據可能是通過有機膜的擴散速率),將它們隔離和稀釋之后,直接通過泵輸送回外界。

因此,當我聽說出生于秘魯的生物化學家吉列爾莫·拉戈離開馬里蘭州的貝塞斯達,帶著高度機密的遺傳工具(是他自己的研究成果,但是產權主要屬于他的雇主)進入埃爾尼多后失蹤,我心想:這下終于有借口去干那件大事了。近十年來,公司一直主張對埃爾尼多進行熱核修復。安全理事會本來會不假思索地批準。對該地區名義上具有權威的政府本來也會很高興。成百上千的埃爾尼多居民有違反美國法律的嫌疑,而戈利諾總統渴望得到機會證明,無論她在家講哪國語言,都能在邊境以南采取強硬手段。她本來有可能走上事業巔峰,向全國人宣布,他們應該為“回歸自然行動”而感到自豪——三萬名背井離鄉的農民,為了逃離哥倫比亞未宣而戰的內戰,來到埃爾尼多避難,永遠免受馬克思主義恐怖分子和毒梟的壓迫——他們本來會歌頌她的勇氣和決心。

我一直不明白為什么這一切沒有實現。因為技術問題無法確保在下游的亞馬遜圣地不會產生尷尬的副作用?換言之,可能會有備受關注的瀕危物種在她的執政任期內走向滅絕?還是因為擔心一些中東軍閥將這一行為視為許可,從而肆無忌憚地用孱弱的、囤積已久的裂變武器來殘害不聽話的少數民族,破壞地區穩定?或者是因為害怕日本的貿易制裁,畢竟,狂熱反核的生態市場商已經重新得勢?

我沒有看到地緣政治計算機模型的判決結果,我接收到的只是命令——在當地的凱馬特①里,這條命令被編碼進日光燈的閃爍模式中,插入貨架上價格標簽變化的間隔之間。我的左眼視網膜里的一個額外神經層將它解碼。以超市通道黯淡而溫和的顏色為背景,這條命令的文字呈現出血紅色。

我要進入埃爾尼多,把吉列爾莫·拉戈帶回來。

活著回來。

我打扮成當地房地產經紀人的樣子,甚至戴著鍍金的腕表式手機,發型也是三百美元價位中最難看的,來到拉戈所拋棄的、位于貝塞斯達的家中。貝塞斯達位于華盛頓北郊,剛剛進入馬里蘭州境內。這間公寓現代化且寬敞,布置整潔且不奢華。這大概就是根據工資減去贍養費的金額,優秀的營銷軟件會推銷給他的那種公寓。

拉戈一直被歸類為聰穎但不可靠的人,雖然有潛在的安全隱患,但是極具才能,工作出色,是不容浪費的人才。自從2005年哈佛畢業以來,他便受雇于大名鼎鼎的所謂的“能源部”,此后一直處于例行監視中——顯然,這種監視過于例行公事了……話說回來,我也能理解,三十年清白無瑕的記錄,難免引起一定程度的懈怠。拉戈從來沒有試圖隱瞞他的政治主張——他會謹言善行,但那是禮貌而非狡詐;他不穿切·格瓦拉②T恤去洛斯阿拉莫斯③——但是,他也從來沒有真正踐行過他的政治信仰。

他的客廳墻上噴涂著一幅近紅外的壁畫(大多數時髦的十四歲華盛頓少年能看到它,但他們的父母未必能)。這幅畫的原作是臭名昭著的李興祥的《新世界秩序英雄的平面鑲嵌》,這張數字圖像曾在世紀之交傳遍電腦網絡:九十年代初的政治領袖,赤身裸體,相互交錯——埃舍爾與《愛經》的融合。他們互相將熱氣騰騰的糞便投入對方空洞的腦殼中——借鑒了德國諷刺畫家喬治·格羅茲的作品;伊拉克獨裁者手持小鏡子欣賞自己的面容——活脫脫是當代雜志封面的精確復制品。他的胡子被描繪得恰似希特勒;美國總統水平地拿著一個沙漏,擺好姿勢隨時把它傾斜過來。沙漏里滿是憔悴的人質,用這種手段從他的前任手中奪得了選戰的勝利。畫面上每個人物都硬塞進某個位置——直到最下面的澳大利亞總理,被描繪成一只陰虱,(徒勞地)拼命用它的小嘴咬住碩大的總統雞巴。我可以想象,假如對拉戈的叛逃進行調查,這樣的事情足以讓參議院的一些新麥卡錫主義保守派勃然大怒——但是我們當初又該怎么做呢?難道拒絕雇用他,就因為他有一條印著《格爾尼卡》的茶巾?

拉戈在動身前格式化了公寓中的每一臺計算機,包括娛樂系統——但我已經知道他在音樂方面的口味,因為我聽過數小時的監控音頻節選,都是難聽的朝鮮斯卡④音樂。沒有值得稱道的革命性的民族團結,也沒有揮之不去的安第斯山脈管樂,很遺憾——我其實更喜歡后者。他的書架上擺著幾本殘破的生物化學大學教材,大概是為了懷舊而留下的,還有幾十本發霉的文學經典以及大量詩集:有英語、西班牙語、德語的;有黑塞、里爾克、瓦列霍、康拉德,還有尼采的。沒有一本現代作品——沒有一本2010年以后印刷的。拉戈對家庭管家說了幾句話,便抹去了他擁有過的一切作品的電子檔,一筆勾銷了他在過去四分之一個世紀的一切個人痕跡。

我匆匆瀏覽殘存的書籍,尋找有價值的東西。在一本教材中,一行鉛筆的字跡對鳥嘌呤的結構進行了修正……在《黑暗之心》⑤中,有一段文字下面劃了線。敘述者馬洛正在思索一件神秘的事情,那就是在汽船上,用來充饑的變質河馬肉被人扔進水里之后,來自食人族部落的仆人為什么沒有造反且吃掉他。畢竟:

“沒有哪種恐懼可以抵抗饑餓,也沒有哪種耐心可以消磨饑餓,厭惡根本不能與饑餓并存;至于迷信、信仰以及你們所謂的原則,它們比微風中的谷殼還要輕。”

我無法反駁這段話——但是我不明白拉戈為什么認為這段話重要。也許當時他試圖為自己從五角大樓領取第一筆研究基金找個合理說辭,這句話剛好引起了他的共鳴?畫線的墨跡已經褪色,而這本書本身是早在2003年印刷的。我更希望獲得他消失前十四天的日記副本——可惜在過去的近二十年里,他的家用計算機并沒有被嚴格監控。

我坐在他書房的桌前,盯著空白的工作臺屏幕。拉戈出生在利馬的中產階級家庭,家人是名義上的天主教徒和非常溫和的左派。他的父親是《秘魯商業報》記者,2029年死于腦血栓。他母親七十八歲仍擔任國際礦業公司的律師——業余時間幫助失蹤激進分子的家人,提出人身保護令的動議。她的雇主之所以容忍這個愛好,是為了用低成本獲得公關道德加分。吉列爾莫·拉戈還有一個哥哥,是一名退休的外科醫生;一個妹妹,是小學老師。他們兩人在政治上都不活躍。

拉戈的大部分教育都是在瑞士和美國完成的。拿到博士學位之后,他在政府機構、生物技術企業和學術界從事了一系列研究工作——這些職位背后,基本都是相同的贊助者。現在,他五十五歲,離婚三次,仍無子女,只有偶爾拜訪親戚時才會回到利馬。

三十年來他一直在研究分子遺傳學的軍事應用——起初他并不知情,很快便醒悟過來——但到底是什么促使他突然叛逃去埃爾尼多?如果他長期以來一直都能讓國防研究和虔誠的自由主義情緒這兩種矛盾思想和諧共處,他對情緒的掌控必然已經到了爐火純青的地步。正如他最新的心理學檔案所顯示:他對自己科學成就有著強烈的自豪感,這平衡了為軍所用的自我厭惡感——跡象表明,這種內心沖突衰減為純粹的冷漠。這種變化在業界屢見不鮮。他似乎早已承認——在內心深處,三十年前——自己的“原則”比微風中的谷殼還要輕。

也許,他最近終于決定,反正都是出來賣的,干脆做個真正的婊子,把技術賣給出價最高者——哪怕這意味著將遺傳武器偷運給販毒集團。我倒是看過他的財務記錄,沒有稅務欺詐,沒有賭博負債,沒有證據表明他入不敷出。背叛他的雇主——正如當年他背叛了自己年輕時的理想加入他們一樣——可能更像是一個虛無主義的姿態……說實話,很難想象金錢會對他產生多大的誘惑。那么埃爾尼多又會給他提供什么?一個有編號的衛星賬戶,一個在巴拉圭的新身份?在第三世界財閥政壇的外圍,享受一切丑惡的生活樂趣?他原本可以在他曾選擇移居的這個國家度過退休生活,一切應有盡有,偶爾在沒人閱讀的左翼網絡雜志上發表一兩篇辛辣的文章安撫自己的良心。也許終有一天還可以說服自己:如果這個國家能給他提供如此無拘束的言論自由權利,那么他為了保衛它而做的一切事情也都是它應得的。

然而,他為了保衛這個國家做了哪些事情——他研發并偷走了什么工具——我無權知曉。

夜幕降臨,我鎖上公寓門,沿威斯康星大道南下。華盛頓活過來了,街頭滿是尋找避暑去處的行人。城市的夜晚充滿迷幻。青少年戴著生物發光共生體招搖過市,太陽穴、脖頸和鼓脹的前臂肌肉的血管都閃爍著電藍色的光,猶如行走的血液循環圖,并故意變成高血壓來增強視覺效果。還有人使用視網膜共生體將紅外線轉換成可見光,他們的眼睛在陰影中閃爍紅色,像吸血鬼一樣。

還有其他人,雖然不太明顯,滿腦子都是“白騎士”。

骨髓中的干細胞受到“母親”(一種基因工程制造出的逆轉錄病毒)感染,會產生某種介于早期神經元和白細胞之間的物質“白騎士”。這種“白騎士”分泌出用于通過血腦屏障所必需的細胞因子。一旦通過,細胞粘附分子將它們引導到靶點,那里充斥著選定的神經遞質——甚至與真正的神經元形成臨時的準突觸。通常,吸毒者的血液中同時具有六個以上的亞型,每一個亞型都由特定的可食用添加劑激活:這些化學物質廉價、無害、完全合法,但并非天然存在于人體內。通過按正確比例混合并攝入無害人造色素、調味劑和防腐劑,吸毒者幾乎可以隨心所欲地調節其神經化學反應——直到“白騎士”正常凋亡,這時就需要再來一劑“母親”了。

“母親”可以吸食,也可以靜脈注射……但最有效的用法是刺穿骨頭并將其直接注入骨髓——即使病毒本身沒有污染和摻假,這也是一件極具痛苦、麻煩且危險的事情。好貨來自埃爾尼多,劣質貨來自加利福尼亞州和德克薩斯州的地下實驗室。在那里,基因黑客試圖迫使感染“母親”的細胞培養物繁殖出一種病毒,可是“母親”卻被特意設計使得這種做法無法得逞——結果,生產出大批突變株,極其容易誘發白血病、星形細胞瘤、帕金森病以及各種新奇的精神病。

穿過悶熱黑暗的城市,望著放縱快樂的人群,我忽然感覺到一種穿透性、夢幻般的澄明。我一半感到麻木、沉重、空白——一半又極度興奮,仿佛看透了一切。我似乎能夠看穿周圍人的隱秘形象,看得比發光的血流更深。我能用視線穿透他們的骨頭。

深入骨髓。

我開車來到以前來過的一個公園邊緣,在車里等待。我已經為我的新角色換好裝束。年輕人咧嘴笑著大步走過,有些人瞥見這輛2025年版的銀色福特納賽瑟斯,贊賞地吹起口哨。一個十幾歲的男孩在草地上不知疲倦地獨自跳舞——喝可口可樂喝高了,一看就不是假裝的。

沒過多久,一個女孩走近車子,藍色的血管在她赤裸的手臂上閃爍。她俯身湊到窗前,用詢問的眼神望向車里。

“你有什么?”她十六七歲,身材苗條,黑眼睛,咖啡色皮膚,淡淡的拉丁裔口音。她完全可以當我的妹妹。

“南方彩虹。”

“南方彩虹”擁有“母親”的全部十二種主要基因型,埃爾尼多直接供貨,無摻雜,只有葡萄糖。“南方彩虹”——再加上一點快餐——足以帶你飛到任何地方。

女孩狐疑地看著我,伸出右手,手掌向下。她戴著一枚鑲有一大塊多面寶石的戒指,寶石中心有一個小坑。我從手套箱里拿出一個小袋子,晃了一下,把它撕開,把一點點粉末倒在坑里。然后,我俯下身,用唾液潤濕樣品,握著她冰冷的手指,穩穩端住她的手。“寶石”的十二面立即開始發光,每一面都有不同的顏色。小坑中的免疫電傳感器,即涂有抗體的微小電容器,能夠識別“母親”不同品系的蛋白質外殼上的幾個位點——特別是造假者最難偽造成功的位點。

然而,如果有足夠好的技術,那些蛋白質與內部的核糖核酸其實可以毫無關系。

那女孩似乎很滿意,她的神情充滿了期待。我們談好價格。實在太低了,她應該會懷疑才對。

把小袋子遞給她之前,我直視她的眼睛。

“你為什么需要這種垃圾?世界就是世界。你應該面對真實的世界,接受真實的它:野蠻而可怕。你要堅強。不要自欺欺人。只有這樣,才能生存。”

她嘲笑我明顯的偽善,但她對自己的幸運感到非常高興,所以并沒有發火。“我明白你的意思。這是一個糟糕的世界。”她把錢塞進我手中,瞪大眼睛故作真誠地補充道,“這是我最后一次吸‘母親’,我保證。”

我將致命的病毒遞給她,目送她走過草地,消失在陰影里。

從波哥大送我南下的那位哥倫比亞空軍飛行員,似乎不太樂意為美國緝毒局官員冒生命危險。距離邊界七百公里,一路上經過五個不同的游擊隊組織的占領區:沒有幾個城鎮,取而代之的是幾百個可能有火箭筒的地點。

“我的曾祖父,”他不無酸楚地說,“死在他媽的朝鮮,為了道格拉斯·他媽的·麥克阿瑟將軍。”我不知道這是想表示自豪,還是想暗示我們欠他們的。也許兩者皆有。

直升機靜得瘆人,裝著的相控吸聲器看起來像巨型揚聲器,卻吞沒了絕大部分的葉片噪音。碳纖維機身表面覆蓋著一層昂貴的變色龍網絡聚合物——盡管將機身全都涂成天藍色可能也能藏匿于天空之中。吸熱化學混合物積聚了發動機的廢熱,然后大約每隔一小時便通過拋物面散熱器向天空排出一股集中氣流。游擊隊員無法使用衛星圖像,他們也不敢使用雷達。因此我斷定,我們的死亡幾率低于普通的波哥大上班族。在首都,公共汽車都時常毫無預警地爆炸,每周兩到三次。

哥倫比亞正四分五裂,五十年代的暴力歷史重演。雖然所有重大的恐怖主義破壞活動都是由有組織的游擊隊進行的,但是到目前為止,大多數死亡事件都是由兩個主流政黨互相屠殺造成的,是過去幾代暴行導致的冤冤相報。真正引發當前這一輪流血沖突的組織,其實幾乎沒有多少支持者。西蒙·玻利瓦爾軍是瘋狂的右翼極端主義組織,他們想“重新聯合”已經分離兩個世紀的巴拿馬、委內瑞拉和厄瓜多爾,并將秘魯和玻利維亞也拉下水,從而實現玻利瓦爾的“大哥倫比亞”之夢。然而,通過暗殺總統馬林,他們觸發了與這一荒唐理想背道而馳的一系列事件:罷工,示威,街頭斗毆,宵禁,軍事管制。緊張的投資者遣返外資,隨之而來的是惡性通貨膨脹和當地金融體系崩潰。然后,暴力事件急劇增加。從準軍事性的暗殺小組到毛派分裂團體,每個人似乎都相信時機終于來了。

我連一顆出膛的子彈都沒怎么看見——但是自從我進入這個國家的那一刻起,酸水就在我的肚子里翻騰;令人頭暈、無窮無盡的腎上腺素就在我的血管里不斷奔涌。我感到迷醉,興奮……充滿活力。我就像孕婦一樣極為敏感:我可以聞到無處不在的血腥味。當隱藏在一切人類事務背后的權力斗爭終于突破表面,終于撕破表皮時,就像見證一只巨大的原始生物從海洋中緩緩升起。令人著迷,令人震驚。令人惡心——也令人振奮。

直面事實真相,總是一件令人振奮的事情。

在空中,沒有跡象能夠明確表明我們已經到達目的地。之前的兩百公里,我們一直在雨林上空——為了給種植園、礦山、牧場、木材廠騰出空間,雨林被一小塊一小塊地清除,被金屬線一樣的河流割裂。但是大部分地方,雨林都更像是無邊無際蔓延的西蘭花。埃爾尼多允許自然植被在其周圍蓬勃生長,然后模仿自然植被的樣子……正因如此,在它的邊緣采樣并不能高效地收集到真正適用于分析的遺傳樣本。然而,即使是使用專門為此而制造的機器人(已經損失了幾十個),也很難滲透其中進行研究。所以,只能退而求其次,暫時采用邊緣的樣本,除非再有幾名國會議員被拍攝到強奸幼女,進而被說服對增加經費投贊成票。在缺乏定期從中心飄移出來的化學和病毒信息的情況下,大多數基因工程改造過的植物組織會自毀,以保證它們仍然在“原位”。緝毒局的研究設施主體始終位于遠離埃爾尼多中心的位置,這些加壓建筑物和實驗地塊位于邊境線的哥倫比亞一側,叢林中通過爆破清空的一片空地上。通電的圍欄頂部沒有尖刺,而是拐了九十度的彎,變為通電的屋頂,從而構成一個完整的金屬絲網籠子。直升機坪位于場地的中心,在這里,大籠子里的小籠子可以臨時向天空敞開片刻。

研究室主任瑪德琳·史密斯帶我到處參觀。在戶外,我們都穿著密封的生化防護服——如果我在華盛頓接受的人體改造確實具有承諾的效果,那么這么做就是多此一舉。壽命短暫的埃爾尼多防御病毒偶爾會擴散到這么遠的地方,它們完全不致命,但是可能會讓沒進行預防接種的人暫時喪失工作能力。森林的設計者在生物“自衛”和明確的軍事行為之間仔細拿捏分寸。一直以來,游擊隊都躲藏在基因工程打造的叢林中,并通過參與出口“母親”來募集資金——但是,埃爾尼多的技術從未公然用于創造致命病原體。

到目前為止。

“我們在這里培育的幼苗,有望獲得一種穩定的埃爾尼多表型,我們稱之為‘貝塔十七號’。”這些毫不起眼的灌木叢長著深綠色的葉子和暗紅色的漿果。史密斯用手指向旁邊的一排排類似相機的儀器。“實時顯微紅外光譜儀。它能判斷出中等規模的核糖核酸轉錄,也就是在足夠多的細胞中同時出現核糖核酸的驟增。我們將這些數據與氣相色譜記錄相互匹配,后者可以顯示從核心飄移出來的分子的移動范圍。如果我們能夠識別出這些植物正在感受埃爾尼多的信號的反應——包括啟動一個基因,合成一種蛋白質——那么我們也許能夠闡明其中的機制,并最終切斷這一過程。”

“為什么不能只是……對DNA進行完整測序,然后按照基本原理來推斷呢?”我需要對方把我當成一名剛走馬上任的管理者,前來突擊檢查,核對諸如鍍金回形針數目之類的事情,但是我很難把握應該裝得多么無知。

史密斯禮貌地笑了笑。“埃爾尼多的DNA受到酶的保護,只要有一丁點的細胞受損的跡象,酶就會將DNA摧毀。此時此刻,我們對它測序的成功機率就像……通過尸檢來閱讀你的思想一樣。而且我們不知道這些酶是如何工作的,還有很多事要做。四十年前,當販毒集團開始投資生物技術時,他們最關心的是如何防止仿制。他們從世界各地的合法實驗室把最好的人才哄騙到這里——不但給出更高的薪資,而且允許更自由的創新,提供更具挑戰性的目標。埃爾尼多的專利性發明可能與同時期的整個農業科技界一樣多,而且更加令人興奮。”

這就是拉戈來這里的理由嗎?更具挑戰性的目標?但是,埃爾尼多已經完成了研發,挑戰已經結束,進一步的工作都只是改進而已。何況他已經五十五歲,肯定知道最有創造力的歲月早已離他而去。

我說:“我想,販毒集團得到的比要得更多吧。技術讓他們的生意徹底改頭換面了。以前那些容易成癮的毒品都太容易生物合成了——太便宜,太純凈,太容易制造——也就不賺錢了。僅靠毒癮的生意不火了。現在唯一真正好賣的東西是新鮮感。”

史密斯將粗壯的手臂揮向籠子外高聳的森林,面朝東南,雖然那些森林看起來都一樣。“埃爾尼多確實超越了他們的期待。他們最初想要的,只不過是在更低海拔下長得更好的古柯植物,以及一些經過基因修飾、更方便偽裝成種植園和實驗室的植被。結果,他們得到了一個真正的小國,全都是基因黑客、無政府主義者和難民。甚至販毒集團也只能控制某些地區,當初的遺傳學家有半數已經出走,各自建立了小的叢林烏托邦。至少有十幾個人知道如何對植物進行編程——如何開啟新的基因表達模式,如何監聽它們的通信網絡——有了這些,你就可以圈地稱王。”

“就像是一種類似薩滿教的神秘權力,能夠指揮森林的靈魂?”

“沒錯。不同的是,它真的有效。”

我哈哈大笑。“你知道什么最能安慰我嗎?無論發生什么事情……真正的亞馬遜,真正的叢林,最終都會讓它們消失得一干二凈。亞馬遜已經存在了——多久來著?兩百萬年吧?各自的小烏托邦?哈!只要五十年,或者一百年,埃爾尼多就會像從來沒有存在過一樣。”

比微風中的谷殼還要輕。

史密斯沒有回答。在沉默中,我可以聽到甲蟲在四面八方發出單調的咔嗒聲。波哥大位于高原之上,天氣陰冷。而這里,儼然像華盛頓一樣悶熱。

我瞄了一眼史密斯,她說:“當然,你說的對。”但她聽起來一點都不信服。

早上,吃過早餐,我告訴史密斯可以放心,我看到一切都很正常。她憂心忡忡地笑了。我想她已經懷疑我是個冒牌貨,但這并不重要。我仔細聽了科學家、技術員和士兵的閑聊,吉列爾莫·拉戈這個名字一次也沒出現過。如果他們都不認識拉戈,那就幾乎不可能猜到我的真正目的。

剛過九點鐘,我動身出發。透過場地周圍的樹林空隙,斑駁的陽光灑在地面上,像極光一樣搖曳不定。當我們出現在樹冠上方時,就像是從霧氣籠罩的黎明走進了陽光燦爛的正午。

飛行員不情愿地繞過了埃爾尼多的中心。“我們現在在秘魯的領空,”他得意地說,“你想不想引發外交事件?”他似乎覺得這種想法很有吸引力。

“不想。飛得低一些。”

“沒什么可看的。連河都看不到。”

“再低。”西蘭花越來越大,然后突然對焦成功。原本渾然一體的綠色,變成不同的分支,實在而具體。這出奇地令人震驚,就像透過顯微鏡觀察無聊而熟悉的物體,忽然看到它展示出奇異的獨特性質。

我抬起手,打斷了飛行員的脖子。他很意外,從牙縫里嘶嘶地倒抽氣。我心里哆嗦了一下,既是恐懼,也有一絲悔恨。自動駕駛儀開始運行,讓我們懸停在半空中。我花了兩分鐘解開那人的安全帶,把他拖進貨艙,然后在他的座位坐下。

我卸下螺絲,拆開儀表板,插入一枚新的芯片。它將通過衛星向北方的空軍基地發送假的數字日志,佯裝我們正迅速下降、失去控制。

真實情況并沒有太大區別。在一百米處,我撞上了一根樹枝,撞斷了機身前部的一根螺旋槳葉。計算機英勇地做出了補救,對情況反復進行建模,對剩下的槳葉的活動表面進行修剪——每隔五秒鐘都會發生可怖的撞擊,造成更大的破壞,但是其他時間段內無疑效果不錯。吸聲器失去控制,與發動機相位時而同步,時而不同步,噪音不時在叢林中轟響。

離地五十米時,直升機緩緩旋轉,平穩得奇怪。眼前茂密的樹冠像是悠長的電影搖攝鏡頭。二十米,自由落體。氣袋在我周圍膨脹,擋住了視野。我多此一舉地閉上眼睛,咬緊牙關。支離破碎的祈禱語涌入我的腦海——那是童年的遺跡,刻在大腦里的殘影,沒有意義,但是無法抹去。我想:如果我死了,叢林會占有我。我是肉,我是谷殼。再也沒有什么可評判的。當我記得這根本不是真正的叢林時,我已不再墜落。

氣囊放氣癟掉,我睜開眼睛。周圍一片汪洋,淹沒森林。兩個螺旋槳之間的一塊頂棚面板掀飛出去,像垂死飛行員的最后一口氣一樣嘶嘶作響,然后像緩慢墜落的風箏一樣飄下來,反射周圍的顏色,變成臟兮兮的銀色、綠色和棕色。

救生筏有槳、食物儲備和信號彈——還有無線電信標。我把信標解開,留在殘骸里,然后把飛行員搬回他的座位。與此同時,水開始涌入機艙,他將葬身水底。

然后我起航,順流而下。

埃爾尼多將曾經適合通航的普圖馬約河分割成了令人暈頭轉向的迷宮。棕櫚樹和橡膠植物覆蓋在剛剛升高不久的土地上,褐色的水在其間緩慢蜿蜒流過。在被水淹沒的河岸上,最早的樹木——巧克力色的硬木物種(早于遺傳學家,但不一定未經修改)——在矮樹叢頂上高高聳立,望不見頂。

我的頸部和腹股溝的淋巴結熱烈地搏動著,雖然激烈但是令人放心,這說明經過改造的免疫系統正在應對埃爾尼多的病毒攻擊,大量生成數千個新的殺傷性T淋巴細胞克隆,而不是小心翼翼地等待抗原介導的反應。假如在這個狀態持續幾個星期,很可能會有一個克隆細胞逃過清除過程,讓我患上一種新型的自身免疫性疾病——但我不打算待這么久。

魚攪動了污濁的水體,浮上來捕捉水面棲息的昆蟲或漂浮的種莢。遠處,盤成厚厚一團的蟒蛇從懸垂的樹枝上滑落,懶洋洋地滑入水中。在橡膠植物之間,蜂鳥懸停在紫色蘭花的大口里。據我所知,這些生物沒有被篡改,它們依然生活在人工修改過的森林里,仿佛什么都沒有改變。

我從口袋里掏出一根口香糖,它有大量的甜蜜素,慢慢地激發了我自己的“白騎士”。熱氣與腐爛的植物的臭味似乎淡去了,因為我腦中有一些嗅覺通路被麻痹,而另一些則變得更加敏感——一種內部過濾器開始起作用,使我鼻黏膜中那些受體傳來的信號得到增強,在叢林里各種令人分心的氣味中脫穎而出。

忽然間,我聞到手上和衣服上的死亡飛行員的氣味,他的汗水和糞便揮之不去的痕跡——以及蜘蛛猴在我周圍的樹枝上留下的信息素,像尿液一樣刺鼻而獨特。我把這當作演習,向氣味最新鮮的方向劃動救生筏,追蹤了十五分鐘,直到終于聽見警報的吱吱聲,瞥見兩團瘦長的灰褐色身影消失在前面的樹葉中。

我自己的氣味被掩蓋了,我的汗腺中的共生體正在消化所有的特征分子。然而,這類細菌存在長期的副作用。最新的情報表明,埃爾尼多的居民不屑于用它。當然,拉戈也有可能非常多疑,所以自己帶來一套。

我盯著猴子逃跑的方向看,心想不知道什么時候能捕捉到另外一個活人的氣息。即使是逃避暴力來到北方的文盲農民,也會對這里各派系之間的斗爭現狀有所見聞,心里也會大致有一張地形地貌的草圖。

救生筏開始發出徐緩的呼嘯聲,空氣從一個密封艙逸出。我滾進水里,完全沒入水下。在一米深的地方,已經是伸手不見五指。我等待著,傾聽著,卻只能聽見魚兒躍出水面的柔和的撲通聲。巖石不可能刺透筏身的塑料,剛才那只能是一顆子彈。

我漂浮在涼爽、渾濁、沉默之中。水能夠隱藏我身體的熱量,我也可以維持十分鐘不呼氣。問題是,應該冒著引起水流波動的風險游離救生筏,還是應該耐心等待。

有什么東西蹭了我的臉一下,是尖利的薄片。我沒有理會。又來了一次。感覺不像魚,不像任何活的東西。第三次,在它漂走時,我抓住了它。原來是一塊幾厘米寬的塑料。我觸摸它的邊緣,有的地方鋒利,有的地方柔軟。就在這時,這塊碎片在我的手碎成兩片。

我游出幾米遠,然后小心翼翼地浮出水面。救生筏正在腐爛,塑料脫落在水中,就像皮膚溶解在酸中一樣。聚合物理應保持交聯狀態,沒有任何生物降解的機會——但是顯而易見,埃爾尼多細菌菌株已經找到了降解的方法。

我仰面浮在水上,一面深呼吸來清除二氧化碳,一面想象如何步行完成任務。頭頂的樹冠似乎搖擺不定,仿佛有蒸騰的熱氣,但這是不可能的。我的手腳莫名其妙地變得溫暖而沉重。我忽然想到,如果沒有關閉百分之九十的嗅覺范圍,我可能會聞到什么。我想:如果我培育出一種能夠消化外來物質的細菌,我會希望它在遇到這樣一頓飯的同時做什么?把闖入者變成殘廢?用生化信號來廣播這件事的消息?

來了六個大汗淋漓的人,我能聞到他們的刺鼻氣味,卻只能一動不動地躺在水里,讓他們把我撈出來。

從河里出來以后,我被抬上擔架,蒙上眼睛,綁上繩子。我聽不到任何人說話。我本來能用抬著我的人的腳步節奏來判斷前進的速度,或者通過陽光照在我側臉上的信息來猜測我們的前進方向……但是在細菌毒素引起的幻覺中,我越努力理解這些線索,就越感到迷惑和糊涂。

有一次,當隊伍停下來休息時,好像有人在我身邊蹲下——在我身體上揮動了一個掃描裝置。通過聚合物應答器植入處的一絲發熱,這種猜測得到了證實。應答器是無源器件——它們在衛星微波突發信號中的諧振回波能夠用于分辨信息。掃描裝置發現了它們,把它們全都燒毀了。

傍晚,他們給我摘下眼罩。他們已經確保我完全迷失方向了嗎?確保了我永遠不會逃跑?或許只是向我炫耀埃爾尼多的凱旋建筑?

經過沼澤地里隱藏的小路時,我不停地低頭看。淤泥幾乎要沒過抓我的人的靴子,他們并沒有走旁邊的一條貌似安全的干燥高地。

夜晚越來越近,密密麻麻的荊棘灌木叢似乎不再擋路,而是為我們讓行。口香糖的作用漸漸消退,讓我分辨出我們是在一團類似酯類的甜味化合物的云霧中移動。我分辨不清它是從氣瓶噴射到空氣中的,還是由一個皮膚或者肺或者腸子里有共生體的隊員身上排放出來的。

村莊幾乎無法察覺地從人造叢林中冒出。地面——我可以感覺到——一步一步變得異常堅實和平坦。樹木的布置越來越有微妙的秩序——沒有形成筆直的林蔭大道,而是越來越零星錯開。然后,我開始瞥見左右兩側的“偶然”的林中空地,上面有“天然”的木制建筑,或者反光的生物聚合物棚屋。

在一個棚屋門口,我被放在地上。一個我沒見過的男人彎腰湊近我,他瘦而精壯,沒刮胡子,手拿一把閃閃發光的獵刀。在我眼里,他完全是人類的獸性、征服欲和殺戮欲的化身。

他說,“朋友,我們就從這里把你的血全都抽干。”他咧嘴大笑,蹲了下來。這話說得,我差點被自己充滿恐懼的體味,還有共生體猛烈增生的氣味熏暈。但他松開我的雙手,補充說,“然后再把它全都輸回來。”他把一只手臂塞進我的身體底下,摟住我的肋部,把我從擔架上扶起來,帶進那座建筑物。

吉列爾莫·拉戈說,“原諒我沒有和你握手。我覺得我們基本上把你清理干凈了,但是我不想冒險與你身體接觸,以防殘余的病毒讓你的超強免疫系統造反。”

他其貌不揚、眼神憂傷。瘦,矮,還有點禿。我邁步走向我們之間的木制欄桿,向他伸出一只手。“隨時都可以接觸。我從來沒有攜帶過病毒。你以為我會相信你的說辭嗎?”

他聳聳肩,毫不在意。“會死的是你,又不是我——盡管我確信它是給我們兩個人準備的。它可能是鎖定了我的基因型,但你攜帶的量太大了,我的存在引起的反應就夠你受的。不過,都是過去的事了,不值得爭論。”

我其實不相信他在撒謊。用一個病毒來處理掉我們兩個人是很合理的做法。我想到自己是如何被利用的,甚至對“公司”產生了違心的敬意——這種利用方式有一種殘忍、冷靜的誠意——但是向拉戈說這種話似乎不是明智之舉。

我說:“可是,如果你相信我現在對你沒有危險了,你為什么不和我一起回去呢?你的價值依然能得到認可。一時軟弱,一念之差,不代表你的職業生涯一定要就此結束。你的雇主都是非常務實的人,他們不會懲罰你的。他們只需要將來對你看得更緊一點。這是他們的問題,不是你的。你都不會感覺到有什么不同。”

拉戈起初似乎沒有聽我說話,隨后卻直視我,笑了起來。“你知道維克多·雨果是怎么評論哥倫比亞第一部憲法的嗎?他說這是寫給一個天使之國的。它只維持了二十三年——到了第二次,政客們就把眼光降低了。降低了很多。” 他背過身去,開始在酒吧前面來回踱步。兩個背著自動武器的麥士蒂索①農民站在門前,面無表情地看著我們。兩人都在不停咀嚼著看起來像是古柯葉一樣的東西。看到他們如此忠于傳統,甚至令人有些安心。

我的牢房干凈,布置不錯,甚至還有在比弗利山莊風靡一時的生物反應器廁所。到目前為止,抓我來的人對我都不壞,但我隱約覺得拉戈在謀劃不愉快的事情。把我交給販賣“母親”的毒梟?我依然不知道他做了什么交易,他把什么賣給他們才換來了埃爾尼多的一塊區域和幾十個保鏢?更別說他認為這里比貝塞斯達的公寓和百萬年薪還要好。

“如果你留在這里,你以為自己會做什么?建立你自己的天使之國?發展你自己的生物工程烏托邦?”我說。

“烏托邦?”拉戈停住腳步,再次歪嘴一笑,“不可能,這里怎么可能建起烏托邦呢?在這里你連正常的生活都過不了,走路都能被絆倒。沒有規矩,不成方圓。烏托邦憑什么存在于此?既然沒有人去建造——哪怕是個乖戾的家伙——這里怎么可能存在完美的社會模型,等著人們去發現呢?”

“你說得對。歸根結底,我們所能做的就是真誠對待自己的本性。看透文明和偽善道德的幌子,接受塑造我們的真正力量。”

拉戈哈哈大笑起來。我覺得自己的臉真的因為他的回應而燒紅了——但愿只是因為我誤讀了他,沒有贏得他的認可,而不是因為他在嘲笑我的唯一信仰。

“你知道我以前在美國都在做什么嗎?”

“不知道。這重要嗎?”我知道得越少,活下去的概率就越大。

不過,拉戈還是說出來了。“我在尋找一種使成熟神經元回歸胚胎化的方法。將它們重新轉變為分化程度更低的狀態,使它們表現出在胎兒大腦中的樣子:在不同位點之間遷移,形成新的連接。說是一種治療癡呆和中風的方法……雖然這項工作的資助者把它看成是邁向病毒武器、對大腦進行部分重新連線的第一步。我懷疑結果并不是非常精妙——沒有病毒能把政治意識形態強加于人——但是各種使人失能或馴化的行為都有可能被編碼打進一個很小的包里。”

“你就是把這東西賣給了販毒集團?這樣一來,下次他們的頭目再被捕,就能綁架整座城市索要贖金?免得他們還要費勁刺殺法官和政治家?”

拉戈溫和地說,“我把它賣給販毒集團,不是作為武器。有傳染性的軍事版本并不存在。即使是原型——只能退化指定的神經元,但沒有編程的變化——也過于笨重和脆弱,無法獨立在外存活。還有其他技術問題。病毒沒有多少繁殖優勢,不足以對宿主腦部進行極為精細具體的修改;假如真的投放在人群中,把這些沒用的垃圾都丟棄的突變體很快就會占據主導地位。”

“那么……?”

“我把它賣給販毒集團,是作為一種產品。換句話說,我把它和他們最熱門的商品結合在一起,把最后的結合物交給了他們。一種新的‘母親’。”

“它能干什么?”他讓我聽得入了迷,盡管我這樣問是在自掘墳墓。

“把大腦神經元的一個子集變成像‘白騎士’一樣的東西。一樣容易移動,一樣靈活。不過,在建立緊密的新突觸方面好得多,而不是僅僅讓神經元之間的空間充斥著某一種選定的物質。它也不受飲食添加劑的控制,而是由它們自己分泌的分子控制。它們互相控制。”

我無法理解。“現有的神經元變得容易移動?現有的大腦結構……融化?你做的這個版本的‘母親’,能把人的大腦變成漿糊——你還指望他們付錢給你?”

“不是漿糊。一切都屬于一個緊密的反饋循環:激發這些改變的神經元,會影響它們分泌的分子的范圍——這又反過來控制了附近突觸的重新連接。當然,至關重要的監管中心和運動神經元依然保持原樣。需要一個很強的信號來移動‘灰騎士’,他們可不會對隨便什么心血來潮都做出回應。你需要至少一兩個小時專心致志,才能對大腦結構產生重大影響。

“這與普通神經元對學到的行為和記憶進行編碼的方式并沒有根本不同——只不過更快,更靈活……而且更廣泛。大腦的有些部分在十萬年里都沒有發生改變,現在只要半天就能完全改造。”

他停下來,和藹地注視著我。我后頸的汗水變得冰冷。

“你已經用過病毒——?”

“當然。這就是我發明它的原因。為了我自己。這就是我為什么會來這里。”

“為了進行自助神經外科手術? 為什么不干脆把螺絲刀插到眼球底下,使勁捅一捅,直到你冷靜下來?”我感到一陣惡心,“至少……可卡因和海洛因——就連‘白騎士’——都是利用天然受體,自然途徑。對一個在進化史上完善了千百萬年的結構,你卻——”

拉戈被我逗樂了,但是這次他忍住沒有當面笑話我。他溫和地說,“對大多數人來說,在自己的精神世界里航行就像在迷宮里繞圈子。這就是進化留給我們的:一個悲慘、混亂的監獄。可卡因、海洛因、酒精這些天然藥物所做的事情,只不過是修建通往幾個死胡同的近路——或者,像LSD①那樣,在迷宮的墻上裝滿鏡子。‘白騎士’所做的一切,也只是把相同的效果用不同的方式包裝起來。

“‘灰騎士’讓你有能力隨心所欲地重塑整個迷宮。它并不把你束縛在干癟有限的情感庫里,而是給你完全的權力。它讓你掌控自己究竟是誰。”

我必須拼命才能壓制住強烈的反感。拉戈決心瞎搗鼓自己的腦袋,那是他的問題。一些吸食“母親”的吸毒者也會做同樣的事情——但是發明出一批新的垃圾毒品,與地下實驗室的所有垃圾競爭,并不嚴格算是國家級別的悲劇。

拉戈友好地說,“我作為自己鄙視的人活了三十年。我太軟弱,無力改變——但我從來沒有忘記我想成為什么樣子。我曾經想過,如果認命,接受自己的弱點,接受自己的墮落,我是不是就沒有那么卑劣,沒有那么虛偽了呢? 但我始終沒有認命。”

“難道你以為你已經清空了從前的個性,就像你清空計算機文件一樣容易?那你現在是什么?圣人?天使?”

“不是。我就是我想成為的樣子。有‘灰騎士’在,你其實也不可能成為別的樣子。”

我一時感到頭暈目眩,怒氣難遏。我扶住牢籠的欄桿,穩住自己的身體。

我說,“也就是說,你攪亂大腦之后,自我感覺更好了。你打算在這個偽造的叢林里度過下半輩子,與毒販合作,騙自己說你已經完成了救贖,是吧?”

“下半輩子?也許吧。但我會看著世界。抱著希望。”

我差點噎住。“對什么的希望?你以為除了幾個腦子有毛病的癮君子以外,你的習慣還能傳播給其他人?你認為‘灰騎士’能掃蕩全球,讓世界變得面目全非?還是你說謊——病毒其實有傳染性,是不是?”

“沒有。 但它給人們帶來他們想要的東西。他們一旦明白這一點,就會主動去找它。”

我憐憫地凝視著他。“人們想要的是食物、性愛和權力。這一點永遠不會改變。還記得你在《黑暗之心》中畫線的那段話嗎?你覺得那段話是什么意思?我們在內心深處只是動物,只有幾種簡單的驅動力。其他一切都比微風中的谷殼還要輕。”

拉戈皺起眉頭,仿佛在努力回想那段引文,然后徐徐點頭。他說:“你知道普通人的大腦有多少種不同的連線方式嗎?不是一個相同大小的任意神經網絡——而是一個真實的、可以運轉的智人的腦,由真實的胚胎學和真實的經驗塑造而成。大約有十的一千萬次冪的可能性。一個龐大的數字:有大量的空間來改變個性和才能,大量的空間來編碼不同人生的痕跡。

“但是,你知道‘灰騎士’會怎么改變這個數字嗎?讓它變成它的平方。這樣一來,那些固定的、與“人性”有關的部分,也有機會變得不同,就像每個人的人生回憶都不相同一樣。

“當然,康拉德是對的。那段話的每一個字都是對的——在他寫作的時候。放到現在來看,就不夠深入了。因為,現在,一切人性都比微風中的谷殼還要輕。‘恐怖’是黑暗之心,也比微風中的谷殼還要輕。所有的“永恒真理”——從索福克勒斯到莎士比亞的所有偉大作家的所有悲傷優美的領悟——都比微風中的谷殼還要輕。”

我睜著眼躺在鋪位上,聽著蟬和青蛙的聲音,想知道拉戈會怎么處置我。如果他不認為自己有能力謀殺,他就不會殺我——但愿他只是為了強化那種掌控自我的妄想。也許他會干脆把我扔在研究站外面——我可以向瑪德琳·史密斯解釋,那位哥倫比亞空軍飛行員在空中被埃爾尼多病毒擊垮,而我英勇地試圖接管駕駛。

我回想整起事件,試圖把故事理順。飛行員的遺體永遠不會被發現,法醫的細節沒有必要合情合理。

我閉上眼睛,回想自己打斷他脖子的場面。那一絲悔恨再次籠罩了我。我煩躁地將它拋開。沒錯,我殺了他——還有幾天前的那個女孩——在那之前還有十幾個人。“公司”差一點點就把我處理掉了。因為這樣做是有利的——而且是可行的。這就是世界的運行方式:權力總是被使用,國家總是征服國家,弱者總是被濫殺。其他的一切都是虛偽的自欺欺人。一百公里之外,哥倫比亞的交戰派系再次證明了這一點。

但是,假如拉戈真的用他自己特制的“母親”感染了我?假如他告訴我的一切都是真的?

只有在你的意愿讓“灰騎士”移動的時候,它才會移動。我要想保持自己平安無事,只需要選擇那一種命運。只希望做我自己:一個殺手,始終知道自己正面臨最深刻的真相。擁抱野蠻和墮落,因為畢竟沒有別的辦法。

我不停地看到他們出現在我面前:那個飛行員,那個女孩。

我只好什么也感覺不到——希望自己什么都感覺不到——一而再再而三地做出那一個選擇。

否則,我的一切都會像一堆沙子一樣分崩離析,隨風而逝。

一個守衛在黑暗中打了個嗝,然后吐了口痰。

夜晚在我面前伸向遠方,就像一條失去方向的河流。

【責任編輯:虞北冥】

①譯注(下同):K-Mart 美國一家大眾化廉價超級市場。

②切·格瓦拉(Che Guevara,1928年6月14日—1967年10月9日),阿根廷的馬克思主義革命家、軍事理論家、國際政治家,是古巴革命的核心人物、古巴國父。

③指洛斯阿拉莫斯國家實驗室,隸屬于美國能源部,二戰期間曾進行曼哈頓計劃,研制包括原子彈在內的核武器。

④ Ska,一種發源于牙買加的流行音樂。

⑤約瑟夫·康拉德的小說,后被改編為電影《現代啟示錄》。

①歐洲人和美洲印第安人的混血。

①D-麥角酸二乙胺(Lysergic acid diethylamide),也稱為“麥角二乙酰胺”,常簡稱為“LSD”,是一種強烈的半人工致幻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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