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
在《普朗克深潛》這個故事里,所有人都是拋棄了肉體的后奇點時代量子態生命體。主角在內的一行人決定將自己的克隆體縮小至極其微觀的尺度,深入黑洞,去探索更小尺度的時空結構,觀察并厘清比普朗克尺度更小的時空結構。如果閱讀中覺得云里霧里,不要著急,文后的譯者釋疑可能會對你有所幫助。
當信使出現在家景中時,吉塞拉正在思考被黑洞碾碎的好處——幾乎必死無疑,但瀕死過程被無限細分成無數無窮的小主觀時間段,無盡地墜向象征終極毀滅的奇點。她注意到了信使,但指示信使稍等。腳穿有翼涼鞋、體型修長的金色信使不耐煩地伸出一只手,在二十增程外停了下來,一動不動。
此刻,家景被設置成了淡藍色天空下的一串黃色沙丘,免得過于顯眼,致人分心。吉塞拉躺在涼爽的沙灘上,注視著一個巨大、蕪雜的類三角形圖案。三角形懸浮在一個沙丘斜坡之上,每一條邊都像一捆松散的稻草。這個三角形是一組費曼圖,它展示了時空中一個粒子在三個事件之間相互轉化的部分可能路徑。量子粒子并不會只遵循其中的一條路徑,但可以視為一系列局部分量的和,每一個分量都遵循一條特定的軌跡,參與一系列相互作用。
在“真空”時空中,與虛粒子的相互作用,導致了每個分量的相位不斷旋轉,就像一個時鐘指針在不停轉動。但在平直時空中,在兩個事件之間運動的所有時鐘,當其運動軌跡是一條直線時,時鐘所衡量的時間會達到最大值——任何迂回,都會引起時間膨脹,縮短行程——相位偏移與迂回尺寸的比值分布,也將達到峰值,形成一條直線。因為這個峰值光滑平坦,聚集在它周圍的一群直線路徑,都具有類似的相位偏移。這個直線路徑群允許更多的分量向自身靠攏,彼此之間相位相干,相互增強,數量遠超斜線上其他等效分量群,占據了絕對優勢。在三個“稻草束”的中心,有三條直線正發著紅光,充分證明了一個結論:經典的路徑,概率最高的路徑,是直線。
當有物質存在時,整個過程會稍稍變異。吉塞拉在模型中添加了幾毫微克的鉛——幾兆鉛原子,這些原子的世界線①垂直通過三角形的中心,噴射出各自的虛粒子叢。原子是中性的,不帶電荷,也無色荷,但原子中的單個電子和夸克仍然會散射出虛光子和虛膠子。每一種物質都會和虛粒子團的一部分發生干涉,通過拋灑虛粒子本身,最初的擾動將擴散至整個時空,迅速抹去任何時空結構差異,一噸巖石和一噸中微子的時空效應毫無二致。隨著距離增加,擾動會越來越弱,擾動效應的下降速度與距離大致呈平方反比關系。虛粒子雨——及其所創造的相位偏移——在各處各不相同,概率最高的路徑也不再遵循平直時空幾何學。紅光三角形中的最可能運動軌跡,已經明顯彎曲。
其中的關鍵概念,可以追溯至薩哈羅夫的思想:引力并不神秘,只是在取消其他力之后,產生的不完美狀態的殘余;只要量子真空足夠稀薄,愛因斯坦方程就無法成立。但自愛因斯坦以來,每一個引力理論,同時也是一個時間理論。相對論要求自由落體粒子的旋轉相位,與其他沿著相同路徑運動的時鐘相位保持一致,而一旦引力時間膨脹與虛擬粒子的密度變化發生關聯,每一種時間測量單位——從放射性同位素的半衰期(由真空漲落激發),到石英的振動模式(最終歸因于導致經典路徑產生的那些相位效應),都可以被重新詮釋為物質與虛粒子相互作用的次數。
根據這個推理,在薩哈羅夫之后一個世紀,在彭羅斯、斯莫林和羅維利等人的理論基礎上,庫馬爾設計出了一個時空模型,參照經典“時間”(一束給定的世界線網絡上的網絡節點數量),對每一種可能存在的粒子世界線網絡進行量子加總。這個模型大獲成功,經受住了幾個世紀的理論質疑和實驗檢測。但這個模型只在能量極高的極端狀態下才成立;在最小尺度上從未被證實。模型中那些世界線網絡的基本結構和基本運作規律,也從未被深入探討和解釋。吉塞拉想知道這些細節來自何處。她想了解宇宙的最深層結構,想要碰觸終極奧秘的純簡之美。
這就是她參加普朗克深潛的原因。
信使再次引起了她的注意。輻射標簽表明它代表嘉當市市長:一個非生命軟件體,負責維持與其他城邦的良好關系,當公民對公民的直接連接不存在時,代為履行正式的外交禮節,撫平較小的沖突和分歧。嘉當距地球有九十七光年之遠,離其他航天城邦則更遠。它已經圍繞著錢德拉塞卡黑洞,運行了將近三個世紀。吉塞拉實在無法想象,市長派信使來此,究竟有什么緊急外交任務,更搞不懂它為什么來咨詢她。
她向信使發送了一個激活標簽。信使飛快跑過沙丘,來到她面前,揚起一陣細小煙塵,攪擾了室景的審美連續性。“我們正在接待兩名來自地球的旅客。”
吉塞拉驚呆了。“地球?哪個城邦?”
“雅典娜。第一個剛剛抵達;第二個仍在傳輸途中,還需九十分鐘。”
吉塞拉從未聽說過雅典娜,但人均傳輸時間竟然需要九十分鐘,這一點甚是古怪。任何一個個體公民的所有有效信息,都可以封裝成一個不到一艾字節①的數據塊,調制成伽馬射線暴,整個傳輸過程只需幾毫秒。如果你想模擬一個完整的肉身者的身體,精確到每一個細胞、冗余的內臟和所有細節,這是一種無害的怪癖。但非要把“自己”小腸的微觀結構,連同意識本體,全部傳送至九十七光年外,仍是極為罕見的。
“你知道雅典娜的情況嗎?簡短介紹一下。”
“雅典娜成立于2312年,其憲章表達了恢復昔日肉身者美德的政治目標。在公共論壇中,其公民對外邦現實事務缺乏興趣——除了肉身化歷史及其藝術形式——但是他們也會參與一些當代城邦之間的文化交流活動。”
吉塞拉大笑道:“那這兩位跑這兒來干嗎?如果是為了躲避無聊,他們為什么不去離家近一點的地方尋求庇護呢?”
市長嚴格地以字面意義理解她的話語。“他們還沒有加入嘉當國籍,所以僅能以游客身份進入城邦。根據傳輸報文的信息,他們來此的目的,是見證此次普朗克黑洞深潛。”
“見證——而不參加?”
“他們是這么說的。”
和嘉當城中的旁觀者一樣,他們在雅典娜的家中同樣能見證這一切。這次行動,其理念萌芽于有關黑洞的笑談和思想實驗,逐漸成形,幾年后,黑洞深潛團隊正式進入繞黑洞軌道。在整個過程中,他們廣播了一切信息,包括理論研究、圖表、模擬、技術參數和形而上學辯論。但至少現在,吉塞拉明白了市長為什么會選擇她。她曾經簽署協議,當外界對黑洞深潛任務的信息請求無法用公共資源自動答復時,她將自愿響應。現在,似乎終于有人發現,深潛團隊的報告缺失了一個有價值的細節,值得親自前來探查一番。
“第一個人還沒被激活?”
“不。她一抵達就醒了。”
和他們累贅的傳輸過程相比,這個舉動更為奇怪。既然是結伴旅行,為什么不等同伴抵達以后,再一起激活呢?或者,為什么不采用更好的辦法,把兩人的數據交叉存儲呢?
“她還在接待室?”
“是的。”
吉塞拉猶豫了。“可不可以等另一個抵達以后,我再一并接待?”
“不行。”在這一點上,市長似乎毫不通融。吉塞拉真希望,城際協議能允許非生命軟件體擔當主人,去接待這兩位游客。她覺得自己并沒有準備好,無法擔當這個角色。但如果等她到處咨詢,尋求建議,深度鉆研雅典娜文化,做足準備之后,這兩個游客可能早已游遍嘉當,打道回府了。
她把心一橫,跳了起來。
不知是誰異想天開,把迎接室重新設計成了一座木碼頭,被一片波浪翻滾的灰色海洋圍繞。率先抵達的那一位游客仍舊耐心地站在碼頭盡頭。這樣做是對的,要知道,碼頭走道另一頭延伸進虛無,近乎無窮無盡,即使走上幾千增程,依然是令人沮喪的茫茫海水。她的旅伴仍在傳輸途中,由一個一動不動的占位符表示。兩個擬像都具有極高的解剖真實度,穿著分別顯示男性和女性。這個已經激活的女性要年輕得多。吉塞拉的擬像則更程式化。為了表現出一種她所希望的觸感,其表面介于“皮膚”和“衣服”之間,經過精心編織,遵循漫反射規則,與任何真實物質的光學性質都不匹配。
“歡迎來到嘉當。我是吉塞拉。”她伸出手。來訪者向前走了幾步,握住她的手搖了搖。回應她的其實很可能是一種完全不同的問候禮節,經過手勢國際語交叉翻譯后顯示為握手禮。
“我是考狄利婭。這是我的父親,普洛斯彼羅。我們來自地球。”她的神情有些迷茫。這種狀態完全可以理解。在雅典娜,他們一定采取了極其復雜的類比,來指導通信軟件進行自我取樣,添加適當的解釋性標題和校驗值,然后把整個數據包逐個比特地轉換成一連串調制伽馬射線,把自己發送到嘉當。但就算這樣,主觀時間的一瞬間,他們就已跨進九十七年后的未來,來到了九十七光年之外。這種情況下,眩暈和恍惚再正常不過了。
“你們來這里觀察普朗克深潛?”吉塞拉盡力不流露出疑惑之色。其實他們完全可以通過轉播,在雅典娜目睹這一幕。但徑直這么說出來似乎有點殘忍。即使以光速進行實時數據傳輸,這一來一回也要經歷一百九十四年。與自己的同胞脫節這么長時間,似乎太不值得了。
考狄利婭害羞地點了點頭,瞥了一眼身旁那座一動不動的雕像。“我父親真的……”
什么意思?來這兒都是他的主意?吉塞拉面露微笑,鼓勵她繼續說下去。可考狄利婭卻一聲不吭,沒做任何澄清。吉塞拉一直在納悶,為什么一個普洛斯彼羅,會給自己的女兒取名叫考狄利婭,但現在她突然醒悟過來:這樣做無非是出于謹慎。如果你不得不屈從于時尚,從莎士比亞戲劇中取名,那么,在給家人取名時,絕對不要選用同一部戲劇中的人物。①
“趁他還在傳輸途中,你想四處參觀一下嗎?”
考狄利婭盯著自己的腳,似乎這是個非常令人尷尬的提議。
吉塞拉笑道:“這取決于你。我完全不知道應該如何不失禮數地對待傳輸過程中的親屬。”但考狄利婭似乎同樣完全不懂。雅典娜的公民顯然沒有星際穿越的習慣,而在地球上時,連接帶寬迅捷充沛,根本不會出現延時問題。“但如果還在傳輸過程中的人是我,我是不會介意的。”
考狄利婭猶猶豫豫地說道:“我能看看黑洞嗎?”
“當然可以。”錢德拉塞卡黑洞沒有熾熱的吸積盤——它已經六十億歲了,早就把周邊的氣體和塵埃席卷一空——但它確實在周圍的普通星光中留下了自己的印記。“我帶你稍微參觀一下。在你父親醒來之前,我們肯定能趕回來。”吉塞拉仔細看了一眼那個長著大胡子的人形擬像;他的目光直勾勾地盯著視界,雙臂垂在身體兩側,似乎下一秒就要放聲高歌。“他該不會已經依靠部分數據在運行了吧。我敢發誓,他的眼睛剛剛動了一下。”
考狄利婭微微笑了笑,然后抬起頭,鄭重地說:“我們的數據并不是這樣打包的。”
吉塞拉發送給她一個地址標簽。“這么說他還沒有意識。跟我來吧。”
她們進入一個虛空間,站在一個圓形平臺上。吉塞拉激活此處的室景,給平臺添加了“人造重力”,無論處于何種運動狀態,重力恒定為1G。還設置了一個充滿空氣的透明圓頂,以及標準溫度和壓力。其實所有雅典娜公民都內建了一種心理機制,能自動忽略任何讓他們覺得不適的室景參數,比如過大或者過小的重力值。但吉塞拉還是覺得謹慎點好。平臺采用了一種折中結構,寬度為5增程——能提供一些保護,防止眩暈,但又足夠小,能讓人的視線從“水平”方向下探四十度。
吉塞拉指著前方。“這就是錢德拉塞卡黑洞。質量是太陽的十二倍。離我們一萬七千公里遠。可能過一會兒你才能看到,它看起來就像地球上的一輪新月。”她仔細選擇了坐標和速度。就在她說話的時候,一顆明亮的星星從黑洞后面劃過,被一分為二,閃耀了一會兒,變成了一個完美的小圓環。“當然,多了引力透鏡效應。”
考狄利婭面露微笑,顯然很高興。“這是真實景象嗎?”
“部分真實。我們整合了整個探測器群組捕捉到的所有圖像,構建出這幅圖景。但到目前為止,仍有一些視角無法覆蓋到,需要插值來補全圖景。還有,我們的移動速度肯定不同于任何一個探測器,所以我們看到的景象會有所不同,多普勒頻移和像差也會不同。”
考狄利婭臉上并沒有失望的跡象,“我們可以靠近一點嗎?”
“沒問題。”
吉塞拉把控制標簽發送到平臺,她們螺旋前進。好一會兒,景象并沒有什么變化;眼前這個毫無特色的黑盤逐漸增大,但當然不會展現任何內部細節。不過,黑洞周圍開始形成一圈光暈,由透鏡產生的圖像壓縮而成,不必憑借愛因斯坦環的閃光,你也能看出,這種光有點異乎尋常。
“我們現在有多遠?”
“大約34M。”考狄利婭看上去有點疑惑。吉塞拉補充道:“等于600公里。但如果你以自然的方式,將質量轉化為距離,600公里相當于錢德拉塞卡黑洞質量的34倍。這種轉換很有用。如果一個黑洞不具有電荷或角動量,就只能通過質量來設定其時空的尺度:視界總是在2M處,光在3M處形成圓形軌道,等等。”她召喚出一張黑洞周邊區域的時空圖,并指示室景把平臺的世界線添進其中。“實際旅行距離取決于你選擇的路徑,但如果黑洞是被潮汐力恒定的球殼包圍著——潮汐力是一種存在于黑洞周邊、確實可測量的力——你可以給每一個潮汐力球殼設定一個曲率半徑,用不著再糾結于旅行到黑洞中心奇點的實際路徑。”省略一個空間維,添加一個時間維,球殼變成了圓圈。這些圓圈的變遷歷史,在時空圖上顯示為一組同心半透明圓柱體。
隨著黑盤增大,邊緣的失真現象傳播得更快。在圓殼10M處,錢德拉塞卡黑洞視界角度小于60度。當入射光線彎曲成多個徑向路徑,就連分列于星空兩端的星座都明顯地擁擠在一起。整個天空都在引力藍移,幅度之大,導致所有星星都閃爍出妖異的炙藍光芒。在時空圖上,數個光錐點綴在她們的世界線旁邊——結構很像老式的錐形沙漏,所有光線都將在一個特定的時刻,通過一個特定的點——開始向黑洞傾斜。光錐標記著物理運動的可能邊界;跨越自己的光錐視界,意味著超越光速。
吉塞拉召喚出一副望遠鏡,遞給考狄利婭。“看那圈光暈。”
考狄利婭謝過她,“啊!這些恒星是從哪里來的?”
“透鏡可以讓你看到黑洞后面的星星,但你還可以看得更遠。光線會在3M殼處,圍繞著黑洞行進一段距離,再向一個新方向射出。光線離3M殼越近,繞行距離就越長。”在時空圖上,吉塞拉勾勒出六條光線,從不同角度接近黑洞。所有光線都以螺旋線軌道,在3M圓柱上各自繞行了一段不同的距離,最后,幾乎從同一方向逃逸而出。“如果看向這些逃逸出螺旋線軌道的光,你會看到整個天空的圖像,被壓縮成了一個窄小的圓環。在第一個圓環的內部邊緣,還有第二個更小的圓環,還有第三個、第四個,無窮無盡——光每繞行黑洞一圈,就會產生一個圓環。”
考狄利婭沉思片刻。“但圓環序列不會無止境地繼續下去,衍射效應最終會模糊這幅圖景,對吧?”
吉塞拉點點頭,心中暗暗驚訝,“是的。但我沒法在這里展示給你看。這一處造景無法運行那種級別的宏觀細節。”
她們在3M球殼處停了下來。這里的天空被完美地一分為二:一個半球絕對黑暗,另一個半球擠滿了璀璨的藍色恒星。在兩個半球的邊界處,圓拱頂旁縈繞著光暈,仿佛分布極端規整的銀河系。來到嘉當后不久,吉塞拉基于這幅圖景,創作了一個向埃舍爾致敬的幻境室景:半幅天空中鋪滿連環交織的星座,在邊緣分布著一系列漸小的天空景象副本。借助一千倍雙筒望遠鏡,她們可以看到“在遠處”有一道平臺本身的倒影:各個方向上都有一段黑暗,遮擋住了光環的一小部分。
然后,她們繼續勻速向視界推進。在現實中,在潮汐力和推進力的撕扯下,她們根本無法保持如此悠閑的步調。
此刻,群星在紫外頻率發出最耀眼的光芒,但吉塞拉命令室景穹頂進行光譜過濾,只讓肉身者能感知的可見光透過,以防考狄利婭的模擬皮膚對虛擬輻射值反應過度。當整個天球萎縮成一個小磁盤,錢德拉塞卡黑洞似乎把她們包裹了起來。這種視錯覺幻景極度壓抑,令人毛骨悚然。如果她們從黑洞中發射一束光,但沒有瞄準那個小小的藍色窗口,光線會被彎曲,沿著拋物線軌跡重新落回黑洞。如果是低于光速的實體物質,逃逸機會就更少了,逃生路線的選擇也更窄。吉塞拉渾身一顫,一股被幽閉的恐慌泛上心頭——過不了多久,她的克隆體就要真的深潛進黑洞了。
她們再次停了下來,恰好懸停在視界之上,身后嚴重藍移的無線電波發出刺眼的光芒,為她們照明。在時空圖上,她們的未來光錐幾乎完全伸進了黑洞,只有一條細微至極的銀邊突出2M圓柱體之外。吉塞拉說:“想穿過去嗎?”
考狄利婭臉上反射著紫光。“怎么穿過去?”
“純模擬。盡可能真實地模擬結構,但又不至于把我們困在其中,我保證。”
考狄利婭伸展雙臂,閉上雙眼,模仿了一個向后一仰,栽倒進黑洞的姿勢。吉塞拉指示平臺跨越視界。
天空的斑點閃爍了一下,又開始迅速增大。吉塞拉把時間放慢了100萬倍。如果在現實中,在不到一毫秒的瞬間,就能抵達奇點。
考狄利婭說:“我們可以停在這里嗎?”
“你是說凍結時間嗎?”
“不,只是懸停一會兒。”
吉塞拉暫停住圖景的演化。“好的。我們現在就沒有移動。我暫停了時間,你想要的應該就是這個。”
但考狄利婭似乎對此有點疑慮。接著,她指向凝結不動的星環。“在黑洞之外,整個天空的藍移程度是一致的……但現在位于星環邊緣的星星顏色卻更藍。我不太明白。”
吉塞拉說:“這并不奇怪。如果我們自由落體掉進黑洞,在下降過程中,我們會不斷加速,早在越過視界之前,我們的速度就已經快得驚人,足以看到一系列多普勒頻移,疊加在引力藍移之上。你知道星虹效應嗎?”
“是的。”考狄利婭又仔細地注視著天空,吉塞拉明白她正在竭力想象藍移星虹的景象,以便檢驗這個解釋。“但只有當我們快速移動時,這種現象才會發生。你剛剛卻說我們并沒有在移動。”
“按照狹義的定義,我們的確沒有移動。但這個定義無法應用于視界之外。”吉塞拉點亮了世界線的一個垂直部分,此刻她們正懸停在3M同心圓殼上。“在視界之外,假設有一個足夠強大的引擎,使你能始終保持位置不變,停留在某個由持續潮汐力形成的屏障圓殼之上。你可以選擇這種平衡狀態,作為‘靜止’的定義——讓這張時空圖上的時間嚴格垂直。但在黑洞之內,這個定義卻完全不符合現實。你的光錐極度傾斜,你的世界線必須穿過這些同心圓殼。最簡單的‘靜止’必須重新定義,與之前完全相反,是垂直穿過外殼——而不是試圖依附其上,使‘時空圖時間’保持嚴格水平,指向黑洞中心。”她點亮了一部分現在呈水平視界的世界線。
考狄利婭臉上的困惑變成了驚訝。“這么說,當光錐足夠扭曲傾斜時,‘空間’和‘時間’的定義也會被傾斜?”
“對!就在此時此刻,黑洞中央有我們的未來。我們并不是臉朝下,直直地撞向奇點,而是以自己的未來撞向奇點——就像一次宇宙大擠壓。這個平臺上的方向,曾經指向奇點,現在卻垂直于時空圖之上——從外面觀察,似乎是指向黑洞的過去,但這其實是被大大拉伸了的空間。在我們面前有數十億光年的距離——黑洞內部的整個歷史被轉化成空間。當我們接近奇點時,空間在不斷擴張。唯一美中不足的是,這個空間的尺度極小,時間的流速也極快。”
考狄利婭盯著時空圖,聽得入了迷。“這么說,黑洞內部并不是一個球體?它在過去和未來兩個方向上是一個球殼,球殼的歷史則被轉換成空間,作為第三維……使整個黑洞,變成了一個超柱面的表面?當這個超柱面的半徑收縮時,長度則會增加。”她的臉色一亮,“這種藍移效應就像宇宙收縮時的藍移效應,對嗎?”她轉向靜止不動的天空,“區別僅僅在于,這個空間只在兩個方向收縮。所以,星光的角度越接近這兩個方向,藍移效應就越明顯?”
“沒錯。”吉塞拉不再驚訝于考狄利婭的領悟速度。她現在覺得奇怪的是,為什么考狄利婭以前沒能全面了解黑洞結構。只要能自由接入一個還算過得去的圖書館和一個基本輔導軟件,她片刻間就能填補知識空白。如果是她父親把她拖到嘉當,來見證普朗克深潛,他怎么會袖手旁觀,任由雅典娜城邦的肉身者傳統文化阻礙她的物理學教育呢?這完全說不通。
考狄利婭抬起雙筒望遠鏡,繞著黑洞看了一周。“為什么現在看不到我們自己的倒影了?”
“問得好。”吉塞拉在時空圖上畫了一條光線,在她們穿過視界之后,以一定的夾角離開平臺。“在3M同心圓殼上,一道這樣的光線會在時空中螺旋前進,在轉動一周后,返回我們的世界線。但在黑洞內部,螺旋已被翻轉,擠壓進了一個漩渦。無論速度有多大,在撞到奇點之前,光線的行進時間太過短暫,只能在黑洞內轉半圈。在穿越視界之后,我們發出的光線,就不可能再返回到我們的時間線了。
“在我們所模擬的完美對稱的史瓦西黑洞中,情況就是這樣。像錢德拉塞卡這樣的古老黑洞,經歷了漫長的吸積期,已把周邊物質掃蕩一空,內部結構已經日趨穩定,非常接近史瓦西黑洞。但在接近奇點處,即使一絲隕落的星光,也會強烈藍移,破壞黑洞的對稱性,更別提質量更大的物質了,比如我們。如果我們真的處在黑洞內部,將更快地引發混沌變化。”她指示室景切換成別林斯基-哈拉尼科夫-里夫施茨奇點結構,然后重啟時間。群星開始閃耀、扭曲,她們仿佛是在透過湍流大氣層觀察星空。接著,天空本身似乎也沸騰起來,紅移藍移交替席卷,翻騰不息。“如果我們真的處在現在這個位置,并且強大到足以抵擋潮汐力的撕扯,在依次穿越那些交替向不同方向擠壓或擴張的波動區域時,我們會感受到瘋狂的振蕩。”她稍稍放大了時空圖,以便獲得一個更好的參考視點。在接近奇點處,曾經規整不變的潮汐力圓柱體,分裂成了一團越來越細小,越來越扭曲的隨機泡沫。
考狄利婭查看著時空圖,表情愕然。“在這樣的環境中,你如何進行計算呢?”
“我們不計算。這是混沌狀態,但混沌系統很容易被操縱。你知道蒂普勒神學嗎?這種學說認為,我們應該盡力重塑宇宙,以便在大擠壓之前實現無限計算。”
“我知道。”
吉塞拉向著錢德拉塞卡黑洞張開雙臂,“相比之下,重塑一個黑洞更容易。在封閉宇宙中,你所要做的,就是重新安排已有的東西。你可以從四面八方向一個黑洞中傾倒新的物質和輻射,以此來有序引導黑洞的塌縮過程——允許光線在黑洞內部空間中旋轉多次,而不是如史瓦西黑洞那樣只旋轉半圈。嘉當零號由反向旋轉的光束構成,將脈沖信號調制得像一系列珠串。脈沖信號互相穿透時會發生交互作用,不斷相互加強。它們會不斷藍移,積蓄足夠高的能量,甚至最終產生引力效應。這些光束將成為我們的記憶。光束之間的交互作用,將把我們的計算精度推進到——幸運的話——幾乎推進到普朗克尺度:10的負35次方米。”
考狄利婭默默地思考了一會兒,遲疑地問道:“但你能完成多少計算量?”
“計算總量嗎?”吉塞拉聳了聳肩,“這取決于普朗克尺度上的時空結構細節——這是只有進入黑洞內部才能知曉的細節。我們根據一些模型,對蒂普勒式無限計算進行過模擬。但絕大多數模型只能給出一系列或大或小的有限答案。”
考狄利婭的神情黯淡下來。她不會現在才知道潛入黑洞的深潛員將面臨的最終命運吧。
吉塞拉說:“你應該明白我們發送的只是克隆體吧?沒有人會親身登上嘉當零號!”
“我知道。”考狄利婭垂下雙目,“但那些克隆體……就不害怕死亡了嗎?”
吉塞拉有些被感動了。“有那么一點害怕吧。但真的到了最后關頭時,恐懼感就會徹底消失。但在那之前,只要有一絲機會能夠進行無限計算,甚至更進一步,發現了什么奇異的機會,能讓我們死里逃生——只要存在這樣的希望,我們就仍會對死亡抱有恐懼。因為這種恐懼會激勵我們,讓我們不放過任何機會!但是,如果走投無路,死亡無可避免,我們就會關閉舊式的本能反應,平靜地接受死亡。”
考狄利婭禮貌地點了點頭,但她似乎并不相信。如果你成長于一個推崇“昔日肉身美德”的城邦,這種舉動說得好聽點叫自我欺騙,說得難聽點叫自殘。
“我們現在可以回去了嗎?我父親很快就會醒了。”
“當然可以。”吉塞拉非常想安慰一下這個神態莊重的奇怪女孩,但完全不知道該說些什么。她們一起跳出室景——跳出這個虛構的光錐——終止了仿真過程。當然,這個仿真室景既不能提供新知識,也不可能帶來死亡。
普洛斯彼羅醒來時,吉塞拉做了自我介紹,并問他想參觀什么。她建議觀賞一下嘉當零號的內部結構。這時告訴他考狄利婭已經參觀了錢德拉塞卡黑洞,似乎不太禮貌。但邀請他參觀一個兩位客人都沒見過的室景,卻是一個能避免尷尬的靈活外交手段。
普洛斯彼羅對她寬容一笑:“我相信你們的墜落城市設計巧妙,但我對它不感興趣。我來是為了審查你們的動機,而不是你們的機器。”
“我們的動機?”吉塞拉懷疑是不是翻譯出現了錯誤,“我們只是對時空結構感到好奇。如果不是為了這個,怎么會有人愿意潛入黑洞呢?”
普洛斯彼羅笑意更濃。“我來這里,就是為了探究黑洞深潛的深層原因。可能的動機很多:潘多拉、普羅米修斯、堂吉訶德,當然還有圣杯……甚至俄耳甫斯。你希望拯救死者嗎?”
“拯救死者?”吉塞拉目瞪口呆,“哦,你的意思是蒂普勒式復活?不,我們沒有這方面的計劃。即使我們獲得了無限計算能力,這依然是不可行的。我們的信息資源太少,無法重建任何特定的肉身死者。至于強行復活所有的死者,模擬所有可能的意識體……某些模擬體在強制復活之后,會經歷極度的精神痛苦。現在還沒有確切方法,能預先篩除這類易感模擬體——而且根據粗略統計,歷史上所有死者的總量,是現在所有生者的一萬倍。另外,從道德上說,復活死者也是行不通的。”
“這個話題以后再議。”普洛斯彼羅一揮手,對她的反對置之不理,“重要的是,我必須盡快會見所有喀戎冥船的乘客。”
“喀戎冥船?你是說深潛團隊?”
普洛斯彼羅搖了搖頭,露出痛苦的表情,仿佛他被誤解了,但他答道:“是的,請召集你的深潛團隊,讓我和他們說話。看得出來,這里是多么需要我!”
吉塞拉更加困惑了。“需要?當然……非常歡迎你來這里,但到底哪些方面需要你呢?”
考狄利婭伸出手,抓住她父親的手臂。“我們可以在城堡里等嗎?我太累了。”她低頭躲開吉塞拉的目光。
“當然,親愛的!”普洛斯彼羅垂下頭,吻了吻她的額頭。他從長袍中取出一張羊皮卷,扔向空中。羊皮卷在碼頭旁的海水上空展開,化作一道門,通向一個陽光明媚的室景。吉塞拉瞥見其中有許多綠樹繁茂的花園和石頭建筑,空中掠過一群長翅膀的奔馬。真不錯。看來他們壓縮居所的效率,比壓縮身體高多了。要不是這樣,他們得一直保持著伽馬射線鏈接,持續傳輸十年才行。
考狄利婭抓著普洛斯彼羅的手,走進門口,想把他一起拉進門。吉塞拉這才意識到,考狄利婭是想在他再一次出丑之前,拉著他盡快離開。
但她沒有成功。普洛斯彼羅一只腳仍然踏在碼頭上,他轉過頭又對吉塞拉說:“要問這里為什么需要我,因為我將充當你們的荷馬、你們的維吉爾、你們的但丁、你們的狄更斯!我將從這個光榮的、悲劇性的行動中,提取出神話的本質!我來這里,是要賜予你們一件偉大的禮物,遠勝于你們所尋求的永生不朽!”
吉塞拉不愿白費力氣向他再一次指出,進入黑洞之后,她覺得自己的人生會大大縮短,而不是相反。“什么禮物?”
“我來這里,為的是把你們變成傳奇!”說完,普洛斯彼羅抬腳踏進了那道門。大門在他身后合攏,消失。
吉塞拉若有所思地眺望著海面,然后慢慢坐了下來,把雙腳伸進冰冷的海水中。
有些事情,她覺得開始有些頭緒了。
吉塞拉懇求道:“要和藹點哦,看在考狄利婭份上。”
泰門故作困惑地反問:“為什么你覺得我會沖他發脾氣?我一向都是很和藹的。”說完,他搖身一變,從平時那個由骨頭和關節組成、充滿尖角的突兀擬像,變成了一只大眼睛泰迪熊。
吉塞拉輕聲嘆了口氣。“聽著。如果我猜得沒錯,考狄利婭想要移民到嘉當——這會是她做過的最艱難的決定。如果能夠自由離開,她早就離開雅典娜了,犯不著像現在這樣費盡周折,讓她的父親以為來這兒全是他自己的主意。”
“為什么你覺得這不是他自己的主意呢?”
“普洛斯彼羅對現實不感興趣。一定是考狄利婭讓他注意到了深潛行動。考狄利婭選擇嘉當,是因為嘉當離地球足夠遠,能夠徹底切斷與過去的紐帶。參觀深潛行動則為她提供了出行借口,這個行動恰好能激起她父親顯擺自己‘才華’的欲望。但在她做好心理準備、宣布自己的決定之前,我們絕對不能疏遠普洛斯彼羅。我們不能讓考狄利婭陷入更難的處境。”
泰門翻了個大大的白眼,眼珠完全翻進了電鍍頭骨里。“好吧!我會配合的!沒準這次你能猜對一回。但如果你錯了……”
恰在這時,普洛斯彼羅隆重登場。他長袍飄逸,昂首闊步,考狄利婭亦步亦趨地跟在他身后。此時,眾人正聚在一個專為此次會面創建的室景中。遵照普洛斯彼羅的要求,這里有兩個底座對角相連,頂部截斷的白色金字塔。通過一個梯形窗口,展示出一幅在20M處眺望錢德拉塞卡黑洞的景象。吉塞拉從未見過這種建筑風格,泰門則戲稱之為“雅典星樂屋。”
黑洞深潛隊的五名成員圍坐在一張半圓形桌子旁。普洛斯彼羅站在他們面前,吉塞拉為他一一介紹薩西奧、提特、維克拉姆和泰門。她已經和這四人分別談過,希望他們能體諒考狄利婭的處境,盡量遷就普洛斯彼羅。但只有泰門做出了半心半意的非正式保證。考狄利婭低著頭,靜悄悄地站在室景一角。
普洛斯彼羅開始對眾人侃侃而談:“一千年來,我們這些肉身者的后代,一直在期盼看到遠古英雄的壯舉。但我們只是徒然地夢想著,希望有一位新奧德賽來啟發我們;希望與昔日英雄比肩的新英雄,能用新的方式重演那個永恒的神話。而再過三天,你們的偉大旅行就將被白白浪費,永遠失落。”他自豪地笑了,“幸而我及時趕到,從重力的巨口中,把你們的傳奇搶救下來!”
提特說:“沒有什么會失落。深潛行動的信息將向每一個城邦廣播,存儲在每一個圖書館里。”提特的擬像就像一尊由烏木雕就、卻質地柔軟的雕像。
普洛斯彼羅一擺手。“你們所謂的信息只是一連串的術語。在雅典娜,會被當作一陣嘩啦啦的浪濤聲,沒有人會理睬它。”
提特一根眉毛一挑。“詞匯量匱乏的話,請增強你們的語料庫。但別指望我們為了遷就你們,讓自己的話語變得貧瘠乏味。換了是你,說起古希臘神話時,難道能做到一個城邦名都不提起嗎?”
“當然不能。但那些城邦名是普遍術語,是我們共同文化遺產的一部分——”
“那些城邦名只在一小塊空間、一小段時間中才有意義。而描述黑洞深潛的術語,適用于每個四次方費米時空。”
普洛斯彼羅回答的語氣略顯僵硬:“盡管如此,在雅典娜,比起方程式,我們更喜歡詩歌。我來這里,就是要用我的語言將榮耀賦予你們的旅行。我創作的傳奇,將在未來數千年中,讓后人心馳神往。”
薩西奧說:“這么說,比起那些參與者,你認為自己更有資格來描述這次黑洞深潛?”薩西奧的擬像是一只貓頭鷹,棲息在一個人形鐵籠的頭部,鐵籠里則擠滿了椋鳥。
“我是一名敘述學家。”
“你受過專門培訓?”
普洛斯彼羅自豪地點了點頭。“事實上,這是一種歷史悠久的職業。在古代,肉身者們聚集在篝火邊時,身為敘述學家的我會為大家講述傳奇,直至深夜。我會告訴大家神靈如何爭斗不休,就連凡人戰士,也有機會升上天庭,化作夜空上的星座。”
泰門面無表情地說:“而我就坐在你的對面,告訴你,你的喋喋不休,只是一通廢話。”吉塞拉正要扭頭斥責他違背了自己的承諾,但她馬上意識到,他的這番抱怨是通過私密信道,跟她單獨對話。她回頭狠狠瞪了他一眼。
薩西奧的貓頭鷹疑惑地眨了眨眼。“如果你自己都覺得黑洞深潛難以理解,那你還怎么向別人解釋?”
普洛斯彼羅搖了搖頭。“我塑造的是謎,而非解釋。我會把你們的深潛行動塑造成傳奇。當你們的圖書館化為塵土之后,這個傳奇仍會被人傳誦。”
“怎么塑造?”維克拉姆的擬像是按照素描自畫像精確建構的達·芬奇,只是這尊達·芬奇擬像省卻了生理模擬細節:不淌汗水,沒有死皮,也不會掉頭發。“你是指篡改嗎?”
“是提取神話本質。純粹的細節必須為更深刻的真理服務。”
泰門說:“我覺得,他這是承認他會篡改。”
維克拉姆溫和地問:“你到底要篡改什么?”他伸展雙臂,面向深潛團隊的伙伴,“如果被塑造的對象是我們,你必須告訴我們你到底會怎么篡改。”
普洛斯彼羅小心翼翼地說:“舉個簡單的例子,5是一個貧瘠的數字。也許會改成7,或者12。”
“咻,”維克拉姆咧嘴一笑,“原來只是增加幾個影子演員,我還以為你要篡改掉誰呢。”
“還有飛船名……”
“嘉當零號?有什么問題嗎?嘉當是一個偉大的肉身數學家,他厘清了愛因斯坦研究工作的意義和結果。命名為‘零’,是因為這艘飛船由零測地線構成——零測地線是光線的傳播路徑。”
“后人,”普洛斯彼羅鄭重宣布,“會更喜歡‘墜落城市’這個名字。如此命名,這次行動的神話本質才不會被不詳之名玷污。”
提特冷冷地說:“這個城邦以埃利·嘉當之名命名。潛入錢德拉塞卡黑洞的城邦克隆體也將以埃利·嘉當命名。如果你不尊重這一點,不妨現在就請返回雅典娜。在這一點上,沒有絲毫妥協余地。”
普洛斯彼羅瞄了一眼其他人,仿佛希望有人會挺身而出為他辯護。吉塞拉心想,不管普洛斯彼羅想象得有多美好,但他炮制的幼稚神話,其生命力遠遠不及存儲在圖書館里的真實信息。所以,不管他編撰的是什么,都不足掛齒。問題是,如果不設底線,任由他夸夸其談,他的傲慢和愚蠢很快就會激起眾怒。
普洛斯彼羅說:“好吧,嘉當零號。我不但是個藝術家,也是個手藝人。黏土不完美,我照樣可以塑造出精品。”
會議結束后,泰門攔住吉塞拉。沒等他開口抱怨,她說:“如果你覺得以后三天會很難熬,請想象一下考狄利婭的遭遇。”
泰門搖了搖頭。“之前做出的承諾,我會說到做到。但既然看明白了她在對抗什么……我不認為她會成功。她這一生中聽到的都是有關肉身者的黃金時代的宣傳,你覺得她有可能看穿那些胡說八道嗎?像雅典娜那樣的城邦,完全是密不透風的模因①牢籠。那里集中了太多的普洛斯彼羅,就像一個政治宣傳黑洞,任何心靈都無法逃逸。”
吉塞拉狠狠白了他一眼。“她到了這里,不是嗎?僅僅因為她是在雅典娜被創建的,就永遠無法擺脫雅典娜嗎?我才不信這種鬼話呢。任何事情都沒那么簡單。就連黑洞也會發出霍金輻射。”
“霍金輻射無法承載任何信息,只是一陣熱噪音。任何人都不可能憑借霍金輻射逃脫黑洞。”泰門伸出兩根手指,畫了兩條對角線。這個手勢代表“證畢”。
吉塞拉說:“我只是打個比方,而不是同構列舉,你這白癡。如果你連這兩者都無法區分,也許你該滾去雅典娜。”
泰門猛地縮回手,仿佛被什么東西咬了一口。他消失了。
吉塞拉環顧空蕩蕩的室景,心下懊惱,恨自己不該發脾氣。窗外,錢德拉塞卡黑洞正在平靜地吞噬著時空,六十億年來亙古如一。
她說:“最好不要被你說中。”
離黑洞深潛還有五十小時,維克拉姆進入控制室景,指示位于最低軌道上的探測器,開始向視界范圍內注入納米機器。吉塞拉和考狄利婭也進入了控制室景,大廳里布滿了龐大的時空圖和設備,操縱著散布在錢德拉塞卡黑洞周圍的諸多遙控設施。繼維克拉姆之后,現在泰門正受普洛斯彼羅的拷問。普洛斯彼羅逼問最多的是“俄狄浦斯戀母沖動”和“子宮/陰道象征”。維克拉姆愉快地告知普洛斯彼羅,據他所知,沒有一個嘉當人對這兩種器官有多大興趣。吉塞拉心想,不知考狄利婭是怎么創建出來的。難道也是完全模擬肉身者的分娩過程?真要那樣的話,簡直太不可思議了。
納米機器構成了一道涓涓細流,每秒流量只有幾噸。在黑洞深處,納米機器會觀測星光和后列納米機器傳來的信號,測量出周圍的曲率,然后以此為根據,實時修改自身所構成的物質流的質量分布,用這種手段引導黑洞的未來時空結構,使之不斷接近目的地。但在納米機器完全拆解自己,變成光子機器,以較小體積完成這一功能之前,每一次偏離自由落體軌道,都意味著要拋棄分子碎片,犧牲化學能量。
探測器無法深入黑洞內部,偵測納米機器是否按預定計劃運作,但室景中的一幅時空圖生動模擬了理論上的過程。維克拉姆勾勒出兩個反向旋轉的光束。“空間必然在兩個方向上塌縮,在第三個方向上膨脹——除非我們傾倒進足夠多的物質,使空間在所有三個方向上一齊坍縮,而這種狀況只會更糟。不過改變空間膨脹的方向,不停地翻轉九十度,把空間屬性均質化,這種做法倒還是可行的。這將允許光線沿著一系列完整的軌道運行——每一條軌道的尺寸,都是前一條軌道尺寸的百分之一——這也意味著光線存在周期性收縮,這會抵消膨脹周期的失焦效應。”
黑洞內部曲率拉伸,擠壓著兩束光線,使光線忽而變成圓形,忽而變成橢圓截面,形狀搖擺不定。考狄利婭召出一個放大鏡,跟隨光線“進入”未來,“進入”奇點。她問道:“如果軌道周期形成一個幾何級數,那么,在撞擊奇點之前,你能采用的軌道數量沒有限制。波長藍移程度與軌道尺寸成正比,所以衍射效應的影響很小。那么,到底是什么阻礙你進行無限計算?”
維克拉姆謹慎地回答說:“首先,相互碰撞的光子一旦開始生成粒子-反粒子對,將會產生一系列的能級,對應于每個種類的粒子,當它的行進速度比光速慢得多,脈沖信號就會模糊失焦。我們認為自己已經成功調制并布置了脈沖信號,所有數據都能保留下來,但只要存在一個未知的大規模粒子,整個脈沖數據流就會變成莫名其妙的胡言亂語。”
考狄利婭抬頭看著他,眼神里充滿希望。“如果沒有未知粒子呢?”
維克拉姆聳了聳肩。“在庫馬爾的模型中,時間是量子化的,所以光線的頻率不可能無限制持續上漲。參考絕大多數替代理論,因為這樣或那樣的原因,整個設置也終將崩潰瓦解。我只希望它崩潰得足夠慢,能讓我們理解到一些東西。”他笑了,“別那么沮喪!它就像……一根樹枝的枯萎。也許我們會獲得一些在黑洞之外永遠無法獲取的知識。”
“但你無法再用這種知識做任何事情,”考狄利婭抗議道,“也無法把這知識傳遞給別人。”
“哈,技術和名聲。”維克拉姆咂咂嘴,“聽著,即使我的深潛克隆體沒有任何發現,他仍然會快樂地迎接死亡,因為他知道我會在黑洞外面繼續活下去。如果他真的學到了一切我希望他發現的東西……他會欣喜若狂,興奮得無法繼續活下去。”維克拉姆戲謔地變幻自己的五官,擠出一副激動得夸張的表情。考狄利婭被他逗笑了。吉塞拉剛才還擔心,黑洞深潛員注定死亡的命運,會讓考狄利婭從心理上排斥嘉當呢。
考狄利婭說:“那這種學習又有什么意義呢?你最希望得到的到底是什么?”
維克拉姆在空中勾勒出一幅費曼圖。“如果你認為時空是理所當然的,旋轉對稱加上量子力學,將為你提供一組規則,來描述一個粒子的自旋。彭羅斯把這個概念翻轉過來。他揭示了在一個世界線網絡中,‘兩個方向之間的角’是可以存在的,只要它們遵守那些旋轉規則就行。假設一個擁有一定總自旋量的粒子系統,把一個電子扔向另一個系統,在這個過程中,第一個系統的旋轉減少了。如果你知道兩個旋轉向量的夾角,就可以計算出概率,第二個系統的旋轉應該是增加了而不是減少……但如果‘角’的概念根本不存在,你可以逆向推導,先審視所有網絡。如果發現第二系統的旋轉增加,從概率出發,就可以重新定義‘角’。
“庫馬爾和其他人繼續探索這個想法,將其擴展到更抽象的對稱性之上。先構造一張構成一個有效世界線網絡的規則列表,再把相位分配給每一條規則。我們現在可以從中推導出所有已知的物理規律。但我想知道,在這些規則背后,是否存在一個更深層的解釋。自旋,以及其他的量子數,真的是物質的最底層結構嗎?是否還存在更底層的結構?規則網絡根據彼此的相位差,相互加強或抵消,這是一種我們只能接受的基本規律嗎?在其背后,是否還隱藏著更深刻的機制?”
這時,泰門在室景中現身,把吉塞拉拉到一旁。“我犯了一個小錯誤——我知道你肯定會發現,所以我主動前來懺悔,請求你的仁慈寬宥。”
“你干了什么?”
泰門緊張地看著她。“普洛斯彼羅在吹噓肉身者文化是通向所有知識的必經之道。”他搖身一變,變成普洛斯彼羅的完美副本,開始重播普洛斯彼羅的聲音:“天文學的崛起,源自對古埃及偉大占星家的研究。數學的核心奧義,就蘊含在畢達哥拉斯主義者的儀式之中……”
吉塞拉伸手捂住臉,后悔自己不該提問。“你又是怎么說的?”
“我告訴他,那他就該以肉身出現在太空服里,漂浮在群星之間。最好再在頭盔里沖著面甲打個噴嚏,來改善一下自己的視野。”
吉塞拉忍不住笑了起來。泰門滿懷希望地問道:“這是不是意味著你已經原諒我了?”
“不。他有什么反應?”
泰門皺起眉頭。“很難說。我不確定他是否能夠理解話中的諷刺。他可能無法想象,居然有人認為,他并不是主宰文明的未來的關鍵人物。”
吉塞拉嚴厲地說:“還有兩天。再努力忍一下。”
“你自己努力去吧。現在輪到你了。”
“什么?”
“普洛斯彼羅想見你。”泰門一咧嘴,露出一絲不懷好意的微笑,“是時候提取你的神話精華了。”
吉塞拉又瞟了一眼考狄利婭,她正和維克拉姆熱切地交談著。雅典娜城邦和普洛斯彼羅一直壓抑著她,令她窒息;只有遠遠離開,她才能煥發活力。移民的最終決定必須由考狄利婭自己做出。但如果自己的魯莽舉動阻礙了她的逃亡,吉塞拉將永遠不會原諒自己。
泰門說:“記住要和藹點哦。”
黑洞深潛團隊決定不為克隆體送行,不舉行任何告別儀式。到時候,他們的克隆體快照將被直接輸入嘉當零號的藍圖,進入錢德拉塞卡黑洞之后再啟動。吉塞拉把這個決定告訴了普洛斯彼羅,震驚之余,他立即又振奮起來:一片空白,給了他更大的發揮空間,可以自由杜撰為旅行者們送行的告別儀式。
深潛行動正式啟動時,整個團隊都聚集在控制室景中。此外還有普洛斯彼羅和考狄利婭,以及幾十個前來觀禮的朋友。維克拉姆正在倒計時。“十”,站在室景一角的吉塞拉指示超我開始克隆自己。“九”,她把克隆快照發往那個正在發送廣播的地址,那里有一個擬像,標識著嘉當零號文件——一束標準化的反向旋轉光束——盤旋在控制室景的中央。當標簽返回,確認傳輸完成時,她感到心中涌起一股巨大的失落感。從現在起,黑洞深潛行動不再是自己線性未來的一部分了,雖然在她看來,克隆體也是她的自我的一個延伸部分。
維克拉姆精神抖擻地喊道:“三!二!一!”他抓起嘉當零號的擬像,扔進一幅展現錢德拉塞卡黑洞周邊區域的時空圖。這個動作激發了一連串指令。從城邦射出一束伽馬射線,射向位于8M軌道的一個探測器。在那里,數據將被編碼成納米機器,這種納米機器在接近光速時,能以活躍光子形式被重新創造。它們將和其他不斷跌入的物質一起,進入黑洞之中。
在時空圖上,當那個擬像接近2M殼時,切換進一條“靜止”垂直世界線。黑洞外靜態框架中的恒定時間的連續切片永遠無法跨越視界,它們只是依附在視界邊緣。按照某個定義,納米機器在錢德拉塞卡黑洞中的墜落過程將永無止境。
按照另一種定義,黑洞深潛其實已經結束了。在他們自己的時空框架中,納米機器從探測器落到視界,只需不到一個半毫秒。抵達嘉當零號被啟動的地點,所需時間則更短。無論黑洞深潛員們在主觀上經歷了多長時間,無論他們在這段時間內完成了多少計算量,在幾微秒后,包含嘉當零號的整個區域空間,都會被擠壓進奇點之中。
“如果黑洞深潛員們能逃脫黑洞,就會產生一個悖論,對吧?”吉塞拉轉過身,考狄利婭此刻已經來到她身后,“無論他們什么時候逃脫,當他們逃脫出來時,納米機器還不曾下降到被啟動地點——他們可以俯沖下來,阻截那些納米機器,阻止自己被激活。”這個想法似乎令她不安。
吉塞拉說:“只有當他們在接近視界處逃脫出來,才會出現這種情況。如果他們逃脫后,在遠處現身——比如說此刻的嘉當——他們也已經太遲了。納米機器已經領先太多。在我們的參考系中,納米機器幾乎靜止不動,但你真要去追那些納米機器,可不是那么容易追得上的。從這里出發,即使達到光速,也沒有什么東西能追得上納米機器。”
考狄利婭似乎振作了起來。“這么說來,逃脫黑洞并不是不可能的?”
“嗯……”吉塞拉暗暗考慮,是否應該列出黑洞相關的悖論,但她又開始納悶,這些所謂的悖論,也許只是一種邏輯陷阱。“對。并不是不可能的。”
考狄利婭報以一個會意的微笑。“好。”
普洛斯彼羅喊道:“過來!快過來,請聆聽嘉當零號之歌!”他一揮手,一個講臺從他腳下冉冉升起。泰門走近吉塞拉,小聲說:“如果他膽敢用魯特琴配樂,我就把我的感官轉移到別處去。”
沒有魯特琴;這是一場沒有伴奏的無韻詩朗誦。但內容甚至比吉塞拉擔心的還可怕。普洛斯彼羅完全無視她和其他人告訴他的一切。在他的版本中,“喀戎冥船的乘客們”進入“引力深淵”的原因,全是他憑空杜撰的逃離:逃離一次失敗的愛情/向一樁無法形容的罪行復仇/對于長壽的倦怠/復活一位昔日的肉身祖先/尋求與“諸神”的接觸。黑洞深潛員們希望得到解答的問題——在普朗克尺度上的時空結構,量子力學的最基礎問題——卻絲毫沒有提及。
吉塞拉瞥了一眼泰門,見他滿臉不屑,但沒有怒意。泰門剛剛聽聞自己犯下了一樁難以言表的可恥罪行,為了避免懲罰,只好倉皇逃進錢德拉塞卡黑洞。他輕聲說:“這個家伙簡直活在地獄里。他只看得到頭盔面甲上的鼻涕沫。”
普洛斯彼羅朗誦完序章,開始“描述”黑洞深潛行動本身。觀眾們默默站成一圈。泰門盯著地板,臉上帶著茫然的微笑。提特則是一副淡漠無聊的表情。維克拉姆不時扭過頭,瞥一眼身后的一個顯示器,查看納米機器流入黑洞所引發的微弱引力輻射是否符合他的預期值。
第一個失控的是薩西奧,他憤怒地插話打斷:“照你的說法,嘉當零號是一處室景幻象,充滿了鬼影幢幢的擬像,飄過真空,墜入了黑洞?”
普洛斯彼羅的詩興突然被攪,似乎震驚多于憤怒。“這是一座光之城。透明,縹緲……”
薩西奧的貓頭鷹突然蓬起羽毛。“沒有任何光子會呈現這樣的狀態。你描述的現象不可能存在。即使可能,人類也無法意識到。”幾十年來,薩西奧一直在研究如何讓嘉當零號在不擾動周邊時空結構的情況下,順利地處理數據。
普洛斯彼羅以和解的姿態張開雙臂。“一個關于追尋的敘事原型必須簡潔。如果過于糾結技術的細枝末節……”
薩西奧歪了歪腦袋,指尖輕扶額頭,快速從城邦圖書館下載了相關信息。“你知不知道敘事原型到底是什么?”
“來自諸神的信息,或者來自靈魂深處的信息。誰能說得清?但這信息編碼了最深刻、最神秘的——”
薩西奧不耐煩地打斷他:“所謂敘事原型,不過是肉身者神經生理學的產物。每當一個復雜、微妙的故事通過口頭文化傳播,最終都會褪化成一個敘事原型。在書寫文字被發明之后,只有完全無法理解故事本意的肉身者,才會去刻意創作所謂的敘事原型。如果古代所有最偉大的雕像掉進了冰川,到如今,恐怕早已消弭成了球狀卵石;但這并不表明,球狀卵石就是藝術形式的頂峰。你創作的詩歌,既不包含真理,也沒有任何審美價值。”
普洛斯彼羅驚呆了。他急切地環顧房間,仿佛在期待有誰會奮起捍衛他的史詩。
眾人默不作聲。
夠了,沒必要再遷就這個傻瓜了。吉塞拉通過私密信道對考狄利婭說道:“留在嘉當!沒有人能強迫你離開!”
考狄利婭轉向她,臉上露出震驚的表情。“但我想……”她陷入了沉默,思索著,衡量著,掩飾著自己的驚訝。
然后她說:“我不能留下。”
“為什么不?是什么在阻礙你?你不應該一直被埋沒在雅典娜……”吉塞拉趕緊住口,不管考狄利婭對雅典娜有什么樣的古怪情結,但詆毀無助于說服。
震驚的普洛斯彼羅不斷喃喃自語:“忘恩負義!卑劣的忘恩負義!”考狄利婭滿臉憂愁地看著自己的父親,接著她轉向吉塞拉,緩緩說道:“因為他還沒有準備好。雅典娜的政治傳統不會永遠持續下去,那種城邦總是不斷形成,又不斷衰落。那里的人們總是緊緊依附于某種被神圣化的、不容置疑的文化,這種依附狀態會一個世紀又一個世紀地持續下去。他們為什么會這么做?可能的原因很多,那些原因并非出自臆想,而是現實存在的。總之,他還沒有準備好轉型;他甚至沒有意識到巨變正在到來。我不能拋棄他。他需要我的幫助。”她突然頑皮地一笑,“但通過這次旅行,我已經將等待的時間砍掉了兩個世紀。即使沒有別的收獲,光是這個,這次旅行就很值得了。”
吉塞拉沉默了一會兒。這個女孩深深地敬愛著自己的父親,令她自愧不如。她向考狄利婭發送了一道標簽流。“這些是世間最好的圖書館。你會從中得到真正有用的信息,而不是一些縮水版的肉身者物理學。”
普洛斯彼羅揮手遣退講臺,降落至地面。“考狄利婭!馬上跟我走。我們要遠離這些野蠻人,他們注定成不了傳奇!”
盡管十分欽佩考狄利婭的忠誠,吉塞拉還是為她的選擇難過。她喃喃說道:“你屬于嘉當。我們應該能夠找到一個辦法,把你留下來。”
考狄利婭輕輕搖了搖頭,沒有失落,也沒有遺憾。“別為我擔心。我在雅典娜熬到了現在,一定能熬到它的終結。你展示給我的一切,我在這里經歷的一切,會幫助我挺過去的。”她捏了捏吉塞拉的手,“謝謝你。”
她跟上她的父親。普洛斯彼羅揮手創造出一個入口,一條黃磚鋪成的小路,蜿蜒穿過群星。他走了進去,考狄利婭也跟著他走了進去。
正在觀察重力波的維克拉姆突然轉過身來,溫和地問道:“好了,現在你們可以老實交代了:到底是誰投射了幾艾字節的額外數據?”
“自……由啦!”隨著一聲高喊,考狄利婭的克隆體躍入嘉當零號的控制室景,在里面蹦蹦跳跳。這個室景是一個細長平臺,飄浮在一個色彩編碼的費曼圖隧道中。整個隧道如一道光流,劃過黑暗,像十億顆相互碰撞、不斷瓦解的火花。
吉塞拉的第一反應是想沖到她面前,對著她大喊:趕緊自殺吧!終結這一切吧!我們只是短暫的分支克隆體,沒等發展出真正的個性差異就已湮滅,算不上一次真正的生命,也算不上一次真正的死亡。只是一個轉瞬間即被遺忘的夢境,僅此而已。
但這種分析并不成立。從獲得意識的那一刻起,這個考狄利婭就已成為一個完全獨立的人:一個永遠離開雅典娜的考狄利婭,一個成功逃逸的考狄利婭。考狄利婭的延伸自我對這個克隆體投注了太多希望,絕不會把它視為一個錯誤,與之決裂,這才把它丟進黑洞。這個考狄利婭的克隆體完全明白,對本體來說,自己的存在本身就意味著自由。而深入世界的微觀盡頭去探索終極原理,更是深植在克隆體心中的熱切渴望。自我毀滅,是不可想象的背叛,即使這種背叛永遠不會被本體發現。
提特厲聲說:“你沒有讓她抱著不切實際的虛假希望,對吧?”
吉塞拉回顧了一下她倆的談話。“我沒有。她知道得很清楚,這次深潛幾乎沒有幸存的機會。”
維克拉姆看起來有點困擾。“我可能把這個項目對她說得太重要了。或許她覺得,為了這次深潛的新發現,她做的這一切都是值得的——但這一點,我卻不太確定。”
泰門不耐煩地嘆了口氣。“她已經在這里了,事情已不可逆轉,沒有必要再糾結。我們能做的就是給她一個機會,讓她盡情體驗這一切。”
一個可怕的念頭閃過吉塞拉的腦海。“額外數據會不會讓我們負載過重?我們會不會因此無法進入全計算域?”相比地球上發送來的版本,考狄利婭已經把自己壓縮成一個更精簡的程序,但負載容量仍然大得超乎想象。
薩西奧有些惱怒:“你就這么不信任我的工作效率?我早就知道有些人會多帶東西進來,超出他們的額度,所以我預留了一百倍的安全系數。一個偷渡者影響不了什么。”
泰門碰了碰吉塞拉的胳膊。“瞧。”考狄利婭終于放慢速度,開始察看周邊環境。作為他們進行計算的基礎設施,主光束已經藍移成了硬伽馬射線,相互碰撞的光子正在創造無數對相對論電子和正電子。此外,一系列實驗光束正用短波探測黑洞內部縮小了一萬倍的物理世界——在一個主觀小時后,這種微觀尺度物理學也將適用于主光束。考狄利婭發現一個視窗上顯示著這些光束的主要探測數據。她轉身喊道:“前面有很多充滿頂夸克和底夸克的介子,但沒有意外發現!”
“好!”吉塞拉感到心中那個內疚和焦慮扭成的結開始緩緩解開。和其他人一樣,考狄利婭是自主地決定參加黑洞深潛。對她來說,這是一個艱難的決定,但這并不意味著她會后悔。
泰門說:“嗯,你是對的。我錯了。她的確逃出了雅典娜。”
“是的。你那個模因牢籠理論就此完蛋了。”吉塞拉笑道,“可惜你所謂的牢籠只是個比喻。”
“怎么了?我還以為看到她成功逃脫,你會喜出望外呢。”
“我的確高興得不得了。但現在,我們自己卻沒有一絲機會,能逃逸出這個黑洞。真遺憾呀。”
嘉當零號不斷向下一級軌道墜落。每一次墜落,都會在空間尺度和時間尺度上縮小為之前的百分之一,并在每一個軌道上停留三十分鐘主觀時間。薩西奧和提特嚴密監測著嘉當零號的運作狀態,在新粒子被整合進脈沖陣列時,反復檢查“硬件”的完整性。泰門在調用并測試各種方案,一旦找到機會,就可以把信息分流進新的調制模式。吉塞拉則努力輔導考狄利婭,讓她不至于掉隊。維克拉姆的主要工作是監測納米機器,此時也在從旁協助吉塞拉。
在室景中,一束波長極短的射線仍然在模擬粒子加速器實驗;他們三人一起認真研讀了數據。吉塞拉總結道:“在世界線網絡中,和自旋一樣,電荷和其他量子數生成了世界線之間的夾角。但在這種情況下,這些角度的性質,很像五維空間的角度。在低能量下,你會看到三個分別由電磁力、弱力、強力單獨主宰的獨立子空間。”
“為什么?”
“源于一起發生在早期宇宙中的事故,與希格斯玻色子有關。請允許我畫圖說明……”
在此刻的嘉當零號上,他們沒有時間去深入探究粒子物理學的所有理論。不過,其中許多理論的重要性只存在于錢德拉塞卡黑洞之外。而在這里,它們已經沒有任何實際意義,只是純粹的學術問題。就在他們交談的時候,剩余的物質被不斷增加的動能逐漸稀釋,差異性越來越小,破缺對稱性已經恢復。嘉當零號迅速變異成了一個包含所有可能類型粒子的混合體。主宰他們未來的,不是任何一種統一力場理論,而是量子力學本身。
“在粒子的頻率和波長背后,到底隱藏著什么?”維克拉姆設定了一幅時空圖,勾勒出一個波束的快照,“在其自身的參照系中,一個電子的相位以恒定速率旋轉:每10的負20次方秒旋轉一次。如果電子在移動,時間膨脹效應會減慢其速度,但這只是圖景的一部分。”他繼續描畫,從波束的一個單點處,以不同速度散射出一組分量,在各個分量相位完成一次旋轉時,分別標記其位置。這些位置點的軌跡,在時空中形成了一組雙曲波陣面,像一摞堆疊在一起的錐形碗——分量的速度越大,在時間和空間上,曲線就擠得更緊。“原初的波間距,只能被速度合適的分量所復制。在隨后的時間里,它們接踵而至,形成完全相同的副本,整齊地疊加在原初波之上。速度錯誤的分量會攪亂相位,所以其副本會被消除。”沿著波,他細致描繪了一百個單點,每個單點都散射出一系列雙曲波陣面,整齊地傳播進未來。“在彎曲時空中,整個過程變得扭曲。但考慮到對稱性,波的形狀可以被保持,當波長收縮時,頻率會上升。”維克拉姆扭曲圖像,進行演示,“這就是我們當前面臨的狀況。”
考狄利婭一邊仔細聆聽,一邊涂抹計算,反復查驗著。“好吧。那為什么要打破對稱性?我們不能就這樣繼續藍移下去嗎?”
維克拉姆放大圖像。“所有相變都源于互動——一條世界線與另一條世界線的交織。在庫馬爾模型中,每一個世界線網絡的交織數量都是有限的。在每一個交織處,都存在一個微小相變,使時間向前躍進了10的負40次方秒……談論比這更小的相變,比這更短的時間尺度,都是毫無意義的。當你無限藍移一個波束,最終,當波長抵達某個極微小尺度時,整個系統將無法繼續分形。”當波束的波長不斷縮短,波形將不斷衰變,變得模糊,與上一階段的波形勉強維持著越來越疏離的相似性。最終,徹底解體成了無法辨識的噪音。
考狄利婭仔細檢查這個圖形,跟蹤每一個分量,遍歷整個過程,直到最后階段。最后她說:“假設模型是正確的,要等多久,我們才能看到證據?”
維克拉姆沒有回答,他似乎在重新思考整個演示過程的原理。吉塞拉說:“大約兩個小時之后,我們應該就可以在實驗光束中檢測到量子化相位。之后,我們還有一個小時左右……”維克拉姆意味深長地偷瞥了考狄利婭一眼,但考狄利婭肯定已經猜到,一個小時之后會發生什么。她猛地轉過身,瞪著維克拉姆。
“你覺得我會有什么反應?”她憤怒地反問,“在死亡向我眨眼的那一刻,歇斯底里發作一番嗎?”
維克拉姆嚇了一跳。吉塞拉說:“請別見怪。我們只和你接觸了三天,無法預料你會有什么反應。”
“放心。”考狄利婭注視著維克拉姆,他現在是一個由光束編碼而成的標準化形象。此刻,這束光由各類粒子聚集而成,從最輕的光子到最重的介子,應有盡有。“我不會給你們的深潛行動添亂。如果想思考死亡,我還不如待在雅典娜,讀那些糟糕的肉身者詩歌。”她笑了,“讓波德萊爾見鬼去吧。我來這里,是為了探索物理學的前沿。”
當庫馬爾模型接受檢驗的那一刻,所有人都聚集在一個視窗前。視窗顯示的數據,本質上來自一個雙縫干涉實驗,但因為要排除任何類似固體物質的干擾,在執行時略顯復雜。當一個電子束與其自身重新結合后,會沿著兩個不同的路徑行進。在一個給定區域內發現的粒子數量呈正弦態分布:因為只有有限數量的檢測點,并且每次計數都必須是一個整數,該模式已經“被量子化”。但分析軟件已經把這一點考慮在內,提取了足夠大的數據量,保證圖像足夠光滑。當波長縮小到一定尺度時,就會涌現一些真正的普朗克尺度效應,超越這些限制因素。隨著尺度繼續縮小,這些普朗克尺度效應會變得越來越強。
分析軟件報警道:“有新發現!”接著,圖像被放大,正弦曲線顯示出輕微的階梯狀。這階梯異狀是如此微妙,吉塞拉不得不相信,程序不僅僅是在展現普通的、不可避免的圖像誤差。接著,這些小階梯明顯擴大了,從兩個水平像素變為三個。這意味著,三個一組的相鄰檢測裝置,不久前曾經統計到不同的粒子數,現在卻返回了相同的結果。隨著尺度不斷減小,整個檢測裝置也在縮小。到了此刻這個尺度,電子們已無法分辨其中路徑長度的差異。
吉塞拉感到一股純粹的喜悅,接著又泛起一股恐懼的苦澀。他們抵達了一個前所未有的極微小尺度,揮動指尖,就能掃過真空的結構紋理。他們能幸存到現在,就是一種勝利。但他們朝向黑洞的墜落,仍然無法停止。
階梯繼續擴大;圖像相應縮小,顯示出了更多曲線。維克拉姆和提特同時叫喊出聲,片刻之后,分析軟件罷工了,只提供嚴格的統計檢驗。維克拉姆喃喃低語道:“出錯了吧。”提特點了點頭,對軟件說道:“展示一個單波的相結構。”圖像被切換成了一個線性階梯。單波正在變化中的相位無法被直接測量,那么,根據干涉圖樣推斷,也許射線的兩個版本正在發生相同變化。
提特說:“這與庫馬爾模型不一致。相位是量子化的,但步驟不相等——甚至是隨機的。這挺像圣提尼模型。它們是周期性的波動結構。變窄,變寬,變窄,變寬……”
眾人全都沉默了。吉塞拉凝視著這個模式圖,非常忐忑。她很高興,因為他們有了意想不到的新發現。但她也很害怕,因為他們可能無法理解這個古怪的新現象。為什么相變時長不再是相等的時間單位?這種循環模式破壞了對稱性,允許你以最小量子步驟為某種固定參考點,以此選擇相位——這種觀點,在量子力學中一直被認為是無稽之談,就好比在“虛”空間中指定一個方向。
但空間的旋轉對稱性并不完美,在充分小的世界線網絡中,本該保持的各向同性將發生改變。這就是答案嗎?在兩束光抵達觀測點的過程中,難道連衍射角度本身也被量子化了?并且這種效應會疊加在相位之上?
不,尺度不對。此次實驗的尺度仍然設定得太大了。
維克拉姆高興地大喊一聲,騰身做了一個后空翻。“來自不同網絡的世界線會相互交叉!就是這種交叉,創造出了相位!”說完,他立刻瘋狂地在空中描畫圖像,啟動軟件,運行模擬過程。幾分鐘后,一大堆顯示框和小程序就淹沒了他。
一個視窗顯示出一個模擬干涉圖樣,完美地契合了觀測數據。吉塞拉的心被嫉妒深深刺痛:她的觀點如此接近真相,她才應該是第一個發現者。但當她開始檢查結果,妒忌感立刻就煙消云散了。這種新模型是如此優雅、美麗、正確。誰先發現的,又有什么關系呢。
考狄利婭表情茫然,還沒明白過來。維克拉姆一低頭,從自己創建的雜亂圖像中溜了出來,其他人仍然圍在那兒苦苦思索。他拉起考狄利婭的雙手,拽著她,繞著整個室景跳起了華爾茲。“在量子力學理論中,有一個核心謎團:為什么我們無法清點可能性?為什么我們必須為每一種可能性分配一個相位,以便它們相互抵消,或相互加強?我們知道相位分配規則,我們知道最終結果,但我們完全不知道相位到底是什么,或者相位是從哪里來的。”他停下舞步,召喚出一堆費曼圖,是一個進程的五個可能版本,一層層疊放在一起。“相位的起源,其實和其他量子數一樣,是一個更大型網絡中的普通連接。”他添加了幾百個虛粒子,在相互獨立的費曼圖之間來回穿插運動,“就像自旋。如果世界線網絡在空間中創造出方向,讓兩個粒子的自旋相互平行,當兩者結合時,就會簡單相加。如果兩個粒子相互不平行,向著相反方向自旋,則會相互抵銷。相位也一樣。但相位就像二維空間的一個角,以其他量子數為邊,才能起作用:自旋、電荷、色荷等等——如果兩個分量的相位正好相反,它們就會完全消失。”
看著考狄利婭把手伸進分層圖,手指劃過兩個分量的路徑,吉塞拉開始明白了。他們并沒有發現單個量子數的任何更深層次結構,希望落空了。但他們發現,一個巨大的網絡世界線就是世界的基礎,宇宙正是用這些不可分割的線,構造出了一切。
這個新發現能讓考狄利婭心滿意足嗎?考狄利婭的本體,在雅典娜為保持自己的理智而拼命掙扎的本體,如果知道深潛克隆體們見證了這樣一個重大的理論突破,是否能獲得安慰?但隨著死亡臨近,這個新發現會不會化作灰燼,永遠失落?吉塞拉心中泛起一陣自我懷疑。是她本人花了幾個世紀,才說服泰門和其他人啟動這次黑洞深潛。但此刻,她覺得一切都失去了意義。這種失落感,只是因為她沒有機會親自把這種新發現發送回更大尺度的世界嗎?她無法否認,如果能讓自己和那個自我重新連接,把自己獲得的新知識,分享給所有已經遙不可及的家人和朋友,用這新發現開啟一個物理學新時代,自己會好受得多。
但整個宇宙也終將面臨同樣的命運。時間是量子化的;在大擠壓到來之前,任何人都無法完成無限計算。如果一切終將結束于虛無,黑洞深潛只是幫助他們提前消解了關于永生的虛假希望。如果每一個時刻,都是一個時間子,獨自存在,獨立圓滿,那也就沒有什么東西,能奪走他們的幸福。
當然,真相介于兩種極端之間。
泰門走近她,咧嘴一笑。“你一個人在這兒琢磨什么呢?”
她抓住他的手。“我正在思考小孤立網絡群。”
考狄利婭扭頭對維克拉姆說:“你知道現在確切是什么相位嗎,這相位又是怎么確定概率的……有沒有什么方法,能讓我們利用實驗光束,來操縱眼前時空結構的概率?能不能盡量扭轉光錐,讓我們避開普朗克區域?向著更大尺度旋升,繞著奇點旋轉幾十億年,等到大擠壓來臨,或者等到黑洞因霍金輻射而蒸發殆盡?”
維克拉姆震驚了片刻,然后他開始啟動模擬軟件。薩西奧和提特也動了起來,幫助他一起搜索計算捷徑。吉塞拉冷眼旁觀著,她有點頭暈,不敢抱有希望。他們不可能有足夠的時間,去檢測每一種可能性。但提特很快找到了一種計算方法,適用于所有種類的世界線網絡,整個搜索進程因此加快了一千倍。
維克拉姆遺憾地宣布搜索結果:“不行。這行不通。”
考狄利婭微笑道:“沒關系。我只是好奇。”
譯者釋疑:
由于這是一篇非常硬核的文章,所以在此進行一番梳理,希望能給讀者一些幫助。
故事按照兩條線索展開:首先是考狄利婭希望逃離推崇“肉身體昔日美德”的壓抑政治氛圍。最后,盡管真身選擇了無奈的等待,但她的克隆人偷渡到了深潛團隊之中,也算是完成了逃離。
第二條,就是黑洞深潛計劃本身。深潛入黑洞之后,納米機器變成光子機器,人們的尺度不斷縮小,不斷逼近普朗克尺度,然后物理屬性不斷發生變化。身為觀察者,他們本身的尺度已經無限縮小并接近于被觀察物的尺度,但無法突破至更小的尺度,無法再放大圖像。設置的世界線相位變化觀察裝置傳回的衍射正弦波圖像也不再平滑,而是出現了階梯狀。至此,時空結構出現了混沌,出現了測不準現象,無法再看清。等于說,他們其實無法把自己分解成小于普朗克尺度的構造,因此無法深入小于普朗克尺度的更底層世界之中去觀察。
他們原先想要驗證的理論,被證明是行不通的。但他們還是獲得了一個重要的新發現:世界線相位,源自于不通世界線網絡之間的互動。
此外,文中反復出現了名詞“全計算域”。如果全宇宙數據的計算量是以原子/夸克為單位來衡量,可能就存在一個計算儲位是否夠用的問題。如果人類突破并掌握小于普朗克尺度的時空結構,就可以在小于普朗克尺度的時空結構中調用更小的計算單位,找到足夠多的計算儲位,構建某種計算機制,向上模擬普朗克尺度的世界,就能從理論上獲得等同于全宇宙數據的計算量,即“全計算域”。不然的話,就只能進行有限模擬計算。
【責任編輯:虞北冥】
①界線(World line),指粒子在時間加空間所構成的四維時空中的運動軌跡。
①致說來,1T(太)=1024G,1P(拍)=1024T,1E(艾)=1024P。5艾即相當于迄今為止全人類所講過的全部話語。
①洛斯彼羅是莎士比亞戲劇《暴風雨》中的人物,考狄利婭是莎士比亞戲劇《李爾王》中的女主人公。
①文化的基本單位。通過非遺傳的方式,特別是模仿而得到傳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