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把你的大腦凍在液態氮里,再砸個粉碎!”
我擠過那群游蕩在植入商品店門口的年輕人。這些人肯定巴不得能碰上哪個全息新聞采訪小組,問他們為什么不待在學校里。我經過的時候,他們一個個假裝嘔吐,仿佛過了青春期、穿得像公司職員的人都會讓他們惡心欲吐似的。
好吧,也許真是這樣。
里面幾乎一片荒涼。這地方很像視頻光盤店,同樣的貨物展示架,許多經銷商的商標都是一樣的。貨物架上標著分類標簽:“幻覺劑”;“冥想與治愈”;“成功學”;“語言與實踐技能”。每一種移植品都不大,直徑不過半毫米,卻被塞在大小像老式書本那樣的包裝里,配著花哨的插圖,幾句來自營銷寶典的陳腐廣告,或者到處賣廣告的名人頭像:“變成上帝!變成宇宙!”“終極見識!終極知識!終極之旅!”還有那句恒古不變的吆喝:“植入改變了我的一生!”
我撿起寫著“你很棒!”的硬紙盒——它透明的保護膜閃閃發光,上面留著汗漬的指紋。我麻木地想:只要我買了它、用了它,我就會覺得我很棒。再多的相反證據都不能改變我的想法,從現實物理上看就絕對不可能。我把它放回貨架,緊挨著“愛你自己十億次”和“瞬間擁有強大意志,瞬間擁有財富”。
我清楚地知道自己為何而來,也知道我要的東西不會擺出來。但我還是稍微瀏覽了一會兒,部分原因是我確實很好奇,部分原因是想多給自己一點時間,讓我可以理清紛亂的思緒,恢復理智,然后逃離這個地方。
“聯覺”的封面上是一個滿臉狂喜的男人,他的舌頭上是一道彩虹,音樂五線譜刺入眼球。旁邊是“超級頭腦大轟炸”,宣稱讓你進入“無比奇異的精神狀態,即使你經歷了,你也不知道那是什么感覺!”植入技術的發展,最初是為了讓商人和游客立即擁有所需的語言技能,后來因為銷售不佳,被一家從事娛樂業的巨型企業收購,之后便出現了首批面向大眾的植入品:一種結合了電子游戲和迷幻藥的東西。這些年來,植入品的類型越來越多,可以按照顧客需要,以種種方式麻醉、扭曲頭腦的功能。但就算投身這股潮流,能投入的深度終究還是有限的。把你的神經聯結搞亂到一定程度之后,能夠享受這種奇異感覺的你就不復存在了。回復常態以后,植入物的使用者幾乎什么都不記得。
新一代植入品被稱為“公理”,首批產品全都跟性有關。從技術上說,這顯然是最容易打開市場的地方。我走到色情商品區,看看貨架上有什么,至少瞧瞧能合法地擺出來的是什么東西。同性戀、異性戀、自淫、戀物癖、身體各部位色情癖。我很好奇,為什么有人愿意重新安排自己大腦的回路,讓自己產生如此瘋狂的迷戀;如果沒有這種植入物,他們本來會覺得這種想法可憎可惡,荒謬可笑,或者無聊之極。為了服從伴侶的要求?也許吧,但即使如此,如此極端的服從也是難以想象的,無法有效地解釋植入品市場的規模何以變得如此龐大。或者,這是為了讓人們能夠將自己某種隱秘的性需求明確化。沒有植入物的話,這種需求只是暗暗存在于他們心頭,讓他們念念不忘,苦惱不堪。植入之后,他們就再也不會壓抑自我,他們將不再猶豫,不再厭惡自身的欲望。是這樣嗎?每個人都有這種情形,對某種東西既想要又不想要。這種矛盾的需求太折磨人了。我明白這一點,十分明白。
下一個貨架是宗教相關內容,從阿米什信徒到禪宗,應有盡有。(用植入技術使自己成為反對技術發展的阿米什信徒,這看似矛盾,其實完全不成問題。事實上,任何一種宗教植入物都能讓用戶對其中的不合理之處視而不見。)居然還有一種植入品名曰“俗世人道主義”(“你將擁有這些不證自明的真理!”)但沒有任何植入品叫作“猶豫不決的不可知論”。很顯然,懷疑在這兒沒有市場。一旦植入,你就會堅信不疑。
有那么一兩分鐘,我徘徊不前。只消五十美元,我就能把早已拋棄的兒時的天主教信仰買回來。當然,教堂是不允許這么做的。(至少,官方不允許這種事。可是,是誰在為這些產品提供補貼呢?深究下去的話,一定很有意思。)我不得不承認,這個念頭并沒有真的吸引我。宗教也許能解決我的問題,但不是以我希望的方式,而我之所以來到這里,就是想用我自己的方式解決問題。對我來說,植入品的使用不會偷走我的自由意志,相反,它會幫我恢復自由意志。
最終,我下定決心,走近柜臺。
“有什么可以幫到您的?先生。”一個年輕人向我露出燦爛的笑容。真誠的燦爛,好像他真的喜歡這份工作一樣。我是指,真的,真的。
“我來取一份定制貨物。”
“請問您的名字?先生。”
“卡弗·馬克。”
他把手伸進柜臺里取出一個包裹。還好沒敞露在外,外面包著不顯眼的棕色包裝紙——謝天謝地!我用現金支付,事先預備好的,連零錢都算好了:399.95美元。二十秒鐘,交易完成。
我離開商店。如釋重負、勝利的喜悅加上筋疲力盡,讓我覺得頭暈眼花。總算把這該死的東西買到了。如今它就在我手里,而且沒有把別的任何人牽扯進來。我唯一要做的就是,考慮是否使用它。
朝火車站方向走了幾個街區以后,我下定決心,把包裹扔進了一個垃圾箱。但我馬上又轉身把它取了回來。我路過了兩個全副武裝的警察,覺得他們的眼睛正從透明面甲后面盯著我。但我拿著的東西完全合法。這種植入品是使用者在自己的自由意志支配之下決定使用的,目的是讓自己產生某種特定的信念。同樣的信念完全可能不經植入、自然產生。政府既然不能把后面這種人統統抓起來,又怎么可能查禁這種植入品呢?話雖如此,要抓的話其實還是易如反掌,因為法律用不著考慮邏輯。但植入品制造商已經成功地說服了公眾,讓大家相信,只要限制他們的產品,下一步就是更加可怕的“思想警察”。
回到家的時候,我已經控制不住地顫抖不已。我把包裹放在餐桌上,開始來回踱步。
這不是為了艾米,這一點我必須承認。我仍舊愛著她,仍舊在為她哀悼,但這并不意味著我這樣做就是為了她。我不能用謊言玷污有關她的回憶。
其實,我這樣做是為了讓自己擺脫她。已經五年了,我不愿讓我的人生仍舊被已經失去意義、毫無用處的愛和懺悔所控制。這一點無可厚非。
她死于一次持槍搶劫銀行事件,她是人質之一。安保攝像頭被破壞了,除了匪徒,每一個人大部分時間都臉朝下趴在地上,所以我一直沒有弄清他們為什么殺她。她肯定是動了,做了某種小動作,抬頭張望……總之做了些什么。即使在我最悲憤的時刻,我也沒想過她之所以被殺,不過是因為有人一時心血來潮,沒有任何說得過去的理由。
我知道是誰扣下了扳機。法庭沒有公布這個信息,但警察局的一個職員把情報賣給了我。兇手的名字叫帕特里克·安德森。他當上了控方證人,讓同伙判了無期徒刑,自己的刑期卻減至七年。
我求助于媒體。一個令人厭惡的司法節目名嘴接過了這個素材,在無線電上狂吹了一周。節目里充斥著他的自吹自擂,沖淡了事實。然后,他厭倦了,轉向了別的話題。
五年后的今天,安德森已經假釋出獄九個月了。
好吧,那又怎樣?這樣的事總在發生。如果有人跑過來跟我說起這種遭遇,我會很同情,同時態度堅定:“忘記她,她已經死了;也忘掉那個垃圾。好好過你自己的日子。”
但我既沒能忘記她,也沒能忘記殺她的人。我愛她,我身體中理性的部分讓我咽下、接受她的死亡,其余的部分卻仍在痙攣,仿佛被砍掉腦袋的蛇。別人若處在同樣狀況下,會把屋子變成神龕,把每面墻、每個壁爐擺滿照片和紀念品,每天在她墳前擺放新鮮的花束,每晚都邊看過去的家庭電影邊喝酒直到醉倒。我沒有那樣做,我不能。那種做法太夸張、太假。我和她都同樣討厭這種做作的傷感。我只保留了一張照片。我們沒有錄制家庭電影。我每年只去掃一次墓。
但這種克制僅僅是表面現象。在我的腦子里,我怎么也放不下艾米的死,這種執念越來越嚴重。我不想這樣,這不是我的主動選擇,我壓根兒沒有培育和鼓勵這種想法的意思。我沒有保存庭審記錄。如果有人提起這個話題,我會轉身離開。我埋頭工作,閑暇時讀書,或者看電影,一個人。我想過找一個新伴侶,但從沒有付諸行動,總是不斷推遲。以后再說吧,等我能夠再次恢復人性的時候再說——無限推遲。
每個晚上,那場事故的細節總是縈繞腦海。我上千次設想我“也許可以做些什么”,從而挽回她的生命。比如,從一開始,我不和她結婚(因為我的工作,我們才搬到悉尼)。又或者我可以神奇地出現在殺手盯上的那家銀行里,把那家伙打昏,甚至打死。我知道這些幻想沒有任何用處。這是自我沉淪,也救不了我。有時我會服用安眠藥,但只是將深夜的痛苦轉移到了白天,讓我完全沒法工作(就算有計算機幫忙,空中交通管制員也不能做白日夢吧)。
我必須做些什么。
復仇嗎?只有道德墮落者才追求復仇。而我,我曾在提交聯合國、呼吁全世界無條件廢除死刑的請愿書上簽名。那時我是這么想的,現在同樣這么想:剝奪人的生命是錯誤的。我從兒時起就真誠地秉承這種信念。一開始,這也許源自宗教教義,但長大成人以后,拋棄宗教觀念中的種種糟粕以后,我仍舊對此堅信不疑。我認為,生命的神圣不可侵犯是為數不多的值得堅守的信念之一。除開現實原因之外,于我而言,人類的意識始終是宇宙中最令人驚嘆、最神奇、最神圣的東西。就算這種觀念來自我的教養吧,就算它源自我的基因吧,總之,我不可能放棄這種信念,就像我不可能相信一加一等于零。
只要告訴別人你是一個和平主義者,十秒鐘內,他們就會設想出某種場景:千百萬人會在語言無法描述的痛苦中死去,你愛的人會遭到強奸和折磨——如果你不把某人的腦袋打開花的話(他們還總會編出個理由,說你不能只是打傷那個窮兇極惡搞種族滅絕的瘋子)。如果你承認:對,在那種情況下,我會干的,我會殺人——他們就會更加瞧不起你。這一點真是有意思。
但安德森顯然不是什么窮兇極惡搞種族滅絕的瘋子。我不知道安德森是否會再次殺人。至于那個人會不會改造成好人,童年受沒受過虐待,兇手暴戾的外表下是不是藏著一個溫柔善良的他——這一切我更是全不關心,毫不在乎。但我仍然堅信,我不能殺了他,這種行為是錯誤的。
但我還是買了一把槍。這一步很容易,而且合法。也許計算機沒能把我的購槍申請和殺死我妻子的罪犯獲釋聯系起來。也許它查到了這種關聯,做出的判斷卻是無關緊要。
我加入了一個“運動”俱樂部。那里的人每周花三個小時,全神貫注地朝做成人形的移動靶開槍射擊。這是一種有益身心的活動,像擊劍一樣無害——我練習了很久,才能不動聲色地把這句話說出口。
從俱樂部成員那里購買隱形彈藥是違法的。那種子彈擊中目標時會蒸發掉,不留下任何彈道痕跡,讓人追查到某一把特定的武器。我查了法庭記錄:擁有這種武器的平均判罰是罰款五百美元。消音器同樣是違法的,對擁有者的處罰與之相似。
每天晚上,我都會把這件事從頭到尾過一遍。每天晚上,我都會得出同樣的結論:再怎么精心準備,我也不會去殺死任何人。一部分的我想這么做,另一部分的我不想這么做。我清楚地知道哪一方更為強大。我會在自己的余生中夢想著殺死那個人,同時清楚地知道,再多的仇恨、悲傷和絕望都無法讓我做出違反我天性的事情。
我打開包裝紙,還以為里面有個耀眼的包裝,冷笑著的肌肉男手持沖鋒槍之類。但包裝卻是平淡無奇,灰撲撲的,什么都沒有,有的只是產品型號和經銷商克洛克沃克·奧查德的名字。
我是通過網絡目錄訂購這東西的。通過一個投幣終端機進入網站,用“馬克·卡弗”的名字,要求商品送到位于悉尼查茨伍德區的一家植入商品店離我家很遠的分店。所有這些預防措施全是因為我誕妄癥大發作。購買這個植入品,我感到自己的緊張感和負罪感要遠遠大于購買槍支彈藥。其實既然植入是合法的,那么與之有關的一切,都應該是合理合法的。
商品分類目錄對這東西的描述以這樣一句話開始:生命是廉價的!然后是用同樣的語氣反復念叨的幾句:人不過是一堆肉,他們不是東西,他們毫無價值。廣告上說什么無關緊要。廣告不是植入品,不會變成在我腦子里不斷響起的幾個爛句子。就算那樣,我照樣可以嘲笑它們,或者干脆不理睬它們。這些廣告文句也不會成為大腦中的某種具有權威性的教條,真要那樣的話,我還可以挑它的毛病,不聽它們的吩咐。這種被稱為公理的植入品來自對真人大腦的神經進行分析得出的數據,并不以語言表述為基礎。它宣示的法令,不重文字表述,重視的是法令的精神,而這一精神是人無法抗拒的,必將得到貫徹。
我打開紙箱,里面有一本說明小冊子,用十七種語言寫成。還有一個編程器,一個植入器,一把鑷子。植入品本身封在一個上面標著“未開封無菌”的塑料泡里,看起來就像一塊小小的碎石。
我以前沒用過,但我在全息投影中見過上千次。把這東西放進編程器里,“喚醒”它,然后告訴它你希望它運作多長時間。至于植入器,只有新手才用得上。老手只需要把植入品在小指尖上放好,然后優雅地塞進鼻孔里,隨便哪一只鼻孔都行。
植入品會鉆進大腦,派出一大群納米機器去四下探索,建立與相關神經系統的聯系,然后運行。運行時間依照事先的命令,從一小時到無限都可以。其功效各不相同,全看它是怎么設計、編制的:讓你的左膝蓋體驗多重高潮,讓你覺得藍顏色的滋味就像久違的母乳,又或者把某個信念嵌入你的腦海:我必定成功。我享受我的工作。死后可以重生。沒人在貝爾森集中營里死去。四條腿的動物都是好的,兩條腿的人都是壞的……
我把所有東西都放回包裝箱,把它塞進一個抽屜里,吃了三片安眠藥,然后去睡覺。
也許是因為懶惰吧,做選擇時,我總是傾向于那些可以讓自己一勞永逸的選項:一旦選定,今后就不用再次面對同樣的選擇了。反復折磨自己的良心,我覺得這簡直太沒效率了。不使用這個植入品,意味著我將不斷做出不使用的決定,一天又一天,直到生命結束。
或許,我從未真正相信過這種荒唐玩具會起作用。又或許,我只是想證明自己不殺人的信念不同于他人的信念,格外堅定,好像鐫刻在某個抽象的牌匾上,在某個精神空間里高高懸掛,任何機器都無法企及。
又或者,我是想要一些道德上的托詞,讓我可以心安理得地殺死安德森,卻仍然相信真正的我永遠不會做出那樣的事情。
至少,我確定一件事,我不是因為艾米才這樣做的。
第二天,我黎明時分就醒了。其實我完全不需要這么早起床,我正在休一個月的年假。我穿衣,吃早餐,然后打開植入品,仔細地讀起了說明書。
我沒有著意選什么最合適的時機。我撕開塑料泡,用鑷子把那小小的植入品放入編程器中給它預留的位置。
編程器說:“你說英語嗎?”很像我工作的飛行控制臺發出的聲音。音色低沉,但沒有性別之分;很商業化,但又不是粗魯的機器聲——還有,絕不會讓人誤認為人聲。
“是的。”
“你想為這個植入品編制程序嗎?”
“是的。”
“請設定運行時間。”
“三天。”我確定三天足夠了。如果不夠,我會把這整件事一筆勾銷,拋在腦后。
“這一植入品將于植入后運行三天,正確嗎?”
“是的。”
“植入品已準備就緒,現在時間是上午七點四十三分,請在上午八點四十三分之前插入植入品,否則會自行失效并需重新設定程序。請您享用產品,勿隨意拋置產品包裝。”
我把植入品放在植入器里。我猶豫了,但只猶豫了一會兒。現在不是痛苦的時候。我已經痛苦了數月之久,已經受夠了。再猶豫不決,我就得定制第二份植入品,好讓自己下定決心使用第一份。我不是在犯罪,離犯罪遠著呢。成千上萬的人都認為生命沒有什么可貴的,但他們當中又有多少人是殺人兇手呢?接下來的三天只會讓我看到一點:接受這種觀念以后,我會怎么做。蔑視生命的觀念將像硬件一樣嵌入我的頭腦,但卻并不一定會導致什么結果。
我把植入器放在左鼻孔下,按下釋放按鈕。除了一瞬間的針刺感之外,什么感覺都沒有。
我想,艾米會因此鄙視我。這個念頭讓我心頭一震,但震動只持續了一小會兒。艾米已經死了,推測她的反應,又有什么用呢。我做的任何事情都不會再傷害到她了,胡思亂想只會讓人發瘋。
我試圖審視自己心態的變化,但根本做不到。你不可能每三十秒自省一次,檢測自己的道德水準。我之所以認定自己不肯殺人,是基于幾十年的觀察。更進一步說,這種自我評價、這種自我形象,它既是我的行為、觀念的原因所在,又是這些行為與觀念的外在表現形式。植入品除了會對我的大腦做出物理改變,還打破了上述回路,向我提供另一番理由,使我做出其他情況下我絕不相信自己會做的行為。
過了一會兒,我決定把自己灌醉,分散注意力,讓自己不再亂想那些微型機器在我頭蓋骨里爬來爬去的樣子。這是個大錯誤。酒精讓我陷入狂想。我不大記得接下來發生了什么,只記得我在浴室鏡子前大喊大叫:“哈爾違反了機器人第一法則!哈爾違反了機器人第一法則!①”然后就是大吐特吐。
午夜之后,我醒了,躺在浴室地板上。我吃了一片醒酒藥,五分鐘后便不再頭痛惡心。我沖了個澡,穿上干凈的衣服。之前我專門買了一件夾克,準備干這件事的時候穿。它有個能藏槍的內袋。
我仍然說不清那東西是不是真的生效了,抑或它只是相當于安慰劑。我大聲問自己:“人的生命神圣嗎?殺人是錯的嗎?”可我無法把思維集中在這上面,也很難相信從前的我認真思索過這個問題。這種想法就像深奧的數學理論一樣難以捉摸,難以理解。一想到將那個計劃付諸實行,我的胃便翻騰不已。但那只是單純的害怕,而非道德上的憤怒。那個植入品的設計功用就不是為了讓我變得勇敢、冷靜和果斷。我真該把能賦予我這些品質的植入品一并買下,但那就相當于作弊了。
我讓一個私人偵探調查過安德森。他現在是薩里山一家夜總會的打手,除了星期天,他每晚都上班。他住在夜總會附近,通常在凌晨四點鐘左右走路回家。我不費什么力氣就找到了他住的排屋,還開車經過了幾次。他單獨住,有一個情人,但他們總去她的住處幽會,時間都是下午或傍晚。
我給槍裝上子彈,放在夾克里,然后盯著鏡子看了半小時,看看那隆起的地方會不會被人看出來。我想喝杯酒,但又忍住了。我打開收音機,在屋子里踱來踱去,竭力讓自己不那么焦慮。就算現在我不覺得取走一條生命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但我仍然可能送掉自己的性命,或者進監獄。植入品并沒有讓我不關心自己的命運。
我去得太早,不得不兜了個大圈子來耗掉時間。盡管如此,我把車停在安德森住處一公里外的地方時,也不過是三點十五分。剩下的路程我走著去。幾輛汽車和的士駛過身旁,我竭力讓自己放松,但努力太過,肢體語言反而讓我更像個罪犯或者偏執狂了——這一點我堅信不疑。好在沒有哪個正常的司機會注意這些、在乎這些,我也沒有看到一輛警察巡邏車。
我走到安德森的房子前。這里沒有任何可以隱藏遮擋的東西。沒有花園,沒有樹,沒有籬笆——我事先了解過。我選了一棟街對面的房子,沒有正對著安德森家,在前面的臺階上坐下。如果屋主出現,我會假裝喝醉,踉蹌著走開。
我坐著等。這是一個普普通通的夜晚,溫暖,安靜,天氣晴朗,但因為城市的燈光,天上看不見星星,一片灰暗。我不停地提醒自己:你不必這樣做,你不必非得做完這件事。那為什么我還待著不動不肯離開呢?只為了讓自己不再一夜夜難以成眠?這個想法太可笑了。我一點也不懷疑,如果我殺了安德森,這件事必將折磨我,如同艾米死時我毫無作為這件事一樣折磨著我。
為什么我還待在這里?這與植入品沒有關系,它至多不過是消除了我心理上的不安,它并沒有強迫我去做任何事。
那又是為什么?說到底,我想這是誠實與否的問題。我不得不承認,我真的很想殺了安德森。無論之前我多么排斥這種看法,這仍舊是我的真實想法。任何別的想法和行為都是偽善和自欺。
差五分鐘四點的時候,我聽到了街上傳來的腳步聲。我轉過身來,暗自希望看到的是別人,或者看到安德森正和一個朋友在一起。但我看到的正是安德森,而且是一個人。我一直等著,直到他離他家門口的距離跟我離他家門口一樣遠,這才起身走過去。他很快地瞥了我一眼,然后就忽略我了。我卻不同,純粹的恐懼震撼了我——自從庭審之后,我就沒見過他本人,我忘了他有多強壯。
我不得不強迫自己慢下來,可我走近他的時間仍然比想象的要早。我穿著輕便耐磨的橡膠底鞋子,他穿著笨重的靴子,我穿過街道拐了個彎走向他時,我簡直不敢相信他沒有聽到我的心跳聲,沒有聞到我的汗臭味。離門口只差幾米了,我掏出了手槍。他回過頭,臉上只有冷漠的好奇,仿佛他看到的是一條狗或者一片風吹來的垃圾。他轉過身來面對我,皺著眉頭。我站在那里,用槍指著他,一時不知該說什么。最后他說:“你他媽的想要什么?我錢包里有兩百美元,后兜里。”
我搖搖頭。“開門,雙手抱頭,踢開門,別妄想把我關在門外。”
他猶豫了一下,然后服從了。
“現在進去。仍然雙手抱頭,走五步,就這樣。大聲數出來,我在你正后方跟著。”
他數到四的時候,我摸到了門廳燈的開關,然后關上房門。關門聲嚇了我一跳。安德森就在我前面,我突然覺得自己陷入了困境。這人是一個兇狠的殺手,而我,從八歲起就沒有揮過拳頭。那把槍真的可以保護我嗎?他把手放在頭上,手臂和肩膀的肌肉隆起,在襯衫外面凸顯出來。我應該現在就開槍,朝后腦一槍。這是處決,不是決斗。如果我有什么瘋瘋癲癲的念頭,比如榮譽感什么的,我就不該帶著槍來,而是赤手空拳,由著他大卸八塊。
我說:“左轉。”左邊是起居室,我跟著他走進去,打開燈。“坐。”我站在門口,他坐在房間里唯一一把椅子上。有一會兒,我感到暈眩,看到的東西全都歪歪倒倒。但我想我應該沒有動,也沒有跌倒或搖晃。如果我搖晃了,他肯定會沖過來。
“你想要什么?”他問。
我曾為這個問題想了許多。我上千次設想過這個場景,但我記不住細節,只記得我常常假設安德森認出了我,然后立即開始找借口,解釋殺人動機。
最后,我說:“我想知道你為什么要殺我的妻子。”
“我沒有殺你妻子,殺你妻子的是米勒。”
我搖搖頭,“你沒說真話,我知道。警察告訴我了,用不著撒謊,我知道。”
他毫無表情地看著我。我想大發雷霆,大吼大叫。但我知道,就算手里握著槍,來那么一出也只會顯得可笑,而不是可怕。我還可以用槍當棍子打他,但實話實說,我害怕靠近他。
所以,我一槍打在他腳上。他怪叫一聲,破口大罵,彎下腰查看傷口。“操你媽!”他喘息著,“操你媽!”他抱著腳來回跳。“我要打斷你這混蛋的脖子!我要殺了你!”從他靴子的彈孔里流出了一點血,但比電影上演的少多了。我聽說這種會揮發的隱形子彈有一種燒灼效果,見血較少。
我說:“告訴我,為什么要殺我妻子?”
看他的樣子,惱怒和憎恨遠勝于害怕,但總算不是剛才那副冷淡模樣了。“就那樣,”他說,“就那么發生了,跟別的事一樣。”
我搖頭,惱起來,“不,為什么?為什么會發生這樣的事?”
他動了一下,想脫掉靴子,接著想想還是穿著好。“我們的活兒干得不順利。那兒有個定時鎖,幾乎沒現金,簡直糟透了。我不是故意那樣做的,但事情還是發生了。”
我再次搖搖頭,不確定他是笨,還是在拖延時間。“不要只告訴我那件事發生了。我要知道為什么發生,你為什么要那樣做?”
他跟我一樣沮喪,他摸了一把頭發,瞪著我。他開始冒汗了,但我不知道是出于痛苦還是出于害怕。“你想要我說什么?我發火了,好了吧?活兒弄砸了,我他媽的發火了,她剛好在那兒,好了吧?”
暈眩再次襲來我,但這次沒有平息。現在我明白了,他不是笨,他說的是實話。我上班時也發過火,還砸了個咖啡杯。更丟人的是,有一次跟艾米吵架時,我甚至還踢了家里的狗。為什么?我他媽的發火了,她剛好在那兒。
我盯著安德森,感到自己傻笑起來。現在事情很清楚了。我明白,我明白了我對艾米的種種感情是多么荒謬。那些所謂的“愛”、“悔恨”,完全是笑話。她不過是一堆肉,她不是東西。五年積累的痛苦霍然蒸發,讓我身心舒爽,陶醉不已。我抬起手臂,緩緩轉圈。安德森跳起來撲向我。我朝他的胸膛開火,直到子彈打光。然后我跪倒在他身邊。他死了。
我把槍放回夾克。槍管還是熱的。我還記得要用手帕包著手開門。我還以為門口會聚起一群人,但沒人聽到槍聲,安德森的叫喊也沒有引起任何人的關注。
離房子一個街區的地方,一輛巡邏警車出現在拐角處。靠近我的時候,它慢得幾乎要停下來。我目視前方。我聽到發動機空轉,然后車停下了。我繼續走著,等著警察的叫喊。我想,如果他們搜身搜出那把槍,那我就承認了。延續痛苦毫無意義。
但是,發動機重新響起,繼而加快轉速,巡邏車呼嘯而去。
也許我不是最引人懷疑的嫌疑人。我不知道安德森出獄后又卷入了什么事件,也許除我之外,還有上千個人有更好的理由想要他死。也許當警察問完他們之后,會找到我,問問那天晚上我在做什么。但已經過了一個月,警察還是沒有上門。看樣子,他們并不在乎他的死活。
聚集在門口仍舊是同樣的一群年輕人,看到我,他們還是跟上次一樣,做出惡心的樣子。我心想,他們植入大腦的時尚和音樂愛好是設定為一兩年后自動失效嗎?還是他們將終生追隨,至死方休。這種事真是禁不起細想。
這一次,我沒有到處瀏覽,而是毫不遲疑,徑直走到售貨柜前。
這一次,我確切地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我想要的,就是我那天晚上的感受:堅定不移地相信艾米的死——更別提安德森的死了——無關緊要,就像一只蒼蠅或者變形蟲的死一樣,就像打碎一只咖啡杯、踢了一條狗一樣。
我的一個錯誤是,我以為那次頓悟會因為植入品的失效而消失。它沒有消失,只是被懷疑和猶疑削弱了效果,被我從前所信奉的那些可笑的信仰和教條弄得含混了,模糊了。但我還記得植入品帶給我的那份平和,那股如釋重負的、欣喜的洪流。我想要回它。不僅僅是三天,而是我的整個余生。
殺了安德森不是什么“誠實”,不是什么“直面真我”。直面真我,意味著與我內心的種種矛盾沖動共存,接受腦海里的多種聲音,接受混亂和懷疑。但現在已經太遲了。品嘗過確定無疑帶來的自由之感以后,我發現自己再也不能沒有它。
“我能為你做什么嗎?先生。”售貨員露出發自內心的笑容。
當然,內心深處,仍有一個我覺得我將要做的事完全無法接受,令人憎厭。
沒關系,這種感受不會持續太久了。
【責任編輯:李克勤】
①爾:《2001太空漫游》中的機器人。第一法則指的是阿西莫夫機器人三定律中的第一條:機器人不得傷害人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