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沒有名字。
我的序列號是JB68471/2,工程師托曼叫我“渣兒”,但是西格勒——我親愛的長官,牽動我運行的主星,劃定我軌道的引擎——從來沒有用任何名字叫我。他那冷冽的、魅力非凡的男高音只發號施令,所以,我也認為自己沒有名字。
NA6621和FC7074兩艘飛船被打撈起來后,可用的殘骸拼湊成了我,我的序列號是兩者的算術平均值,末尾那個怪怪的1/2就是這么來的。這是工程師托曼的惡趣味。“兩艘飛船都毀得差不多了,不能給你沿用它們的名字,文件工作銜接不上。”三周前我剛剛蘇醒時,她這么對我說,“雖然這年頭沒人在乎文件,不過最好還是給你一個新號碼。”
我記得她們是怎么墜毀的。我記得那兩次死亡。
“破曉女孩”NA6621是一艘鵜鶘級戰斗轟炸艦,在一趟去往谷神星的補給任務中發生了嚴重的引擎故障。返程的路上,她與地球聯盟的封鎖部隊發生戰斗,在一次避開火力的急轉中,中央燃料管爆開了,燃燒的聯氨流進了她的龍骨,殺死了駕駛員,也損壞了她的計算機中樞。她在痛苦中恍恍惚惚地漂蕩了幾個星期,最后被打撈船發現。那是戰爭陷入僵局之前的事了,那時還有打撈船可用。“破曉女孩”的殘骸在機庫后面躺了幾個月才有人來處理。
“瓦爾基里”FC7074死得更快,也更慘烈。這艘魚鷹級戰艦當時正與兩艘地球聯盟的戰艦纏斗,一只伍默拉導彈擊中了她。我從她那里繼承到的最后的記憶,就是一聲可怕的巨響,灼燒感從尾翼傳到駕駛艙,將她生生撕開了。除了船體帶給她的疼痛,駕駛員彈出也讓她心痛不已。因為她知道,就算他活下來,自己也徹底損壞,以后再也保護不了他了。
他沒能活下來。
但是,他的死并不讓我難過,地球聯盟對自由陣線造成的傷亡千千萬萬,這樣的悲劇不算什么。瓦爾基里對她駕駛員的熱愛隨著她死去了,沒能編入我的程序。我只在乎指揮官西格勒——我的愛,我的光,我活下去的理由。
他出了休息室,邁著大步子向我走來,身上散發著凜冽的自信。他嫻熟地從技術人員手中接過控制權,單手著力爬進我的駕駛艙。不過,當他的駕駛服連上我的系統時,從他的呼吸中,我感覺到他很累,還用過提神的藥物。
這是今天的第五次突擊,我的駕駛員在過去一天里只睡了三個小時。
還要多久才能結束?這樣高強度的作戰安排,就算是全太陽系最優秀的飛行員也受不了——而他確實是最優秀的。他這么說絕對不是在自夸。
我知道死去是什么感覺——痛、絕望、不舍。我不想再面對一次那種痛苦。自由陣線如今正在節節敗退,如果我在戰斗中喪生,人們絕對無法把我回收回來修好。
但長官西格勒不喜歡我支支吾吾,也不愛聽我說他狀態不好、需要休息。所以我簡短地說:“燃料和補給品補充完畢。所有系統就緒。”
回答我的是一聲嘟噥。他從肩膀處拉出安全帶綁好,兩手穩穩握住我的駕駛桿。“清理機庫,準備發射。”
技術員和機械師四散離開,機庫一時間空蕩蕩的。巨大的卸壓泵開始工作,寶貴的空氣呼呼穿過卸壓口的柵格,在被抽干之后沉寂下來。發射口的門轉了一圈,在我下方打開。機械鉗張開,補給線脫落。
我滑出溫暖而明亮的機庫,墜入清冷黑暗的太空。星星點點的密集光點圍繞著先鋒站。光點很大、很亮,運行得很快,幾乎完全包圍了我們的空間站,這是地球聯盟的艦隊。我剛剛駛出重力環,三架鱷魚戰機便發動引擎,打算攔截我。先鋒站還保留著一些防御能力,如果他們靠得太近,還是無法全身而退。但他們不愿意放過我這樣一架落單的戰斗轟炸艦。
這次的任務是突入敵軍,盡可能地摧毀飛船、物資和戰斗人員,消耗敵軍戰力。現在,敵人像平時一樣率先出動了。
我感覺了一下那些鱷魚戰機,發現它們全都搭載了伍默拉導彈——就是殺死瓦爾基里的那種——每艘船上左右各有八枚。我把這個情報告訴了長官。“這種小事就不要煩我了,”他說,“進入射程后啟動干擾。”
“是,長官。”瓦爾基里當然也用了干擾器。那個金屬被撕裂、又痛又怕的記憶涌進我的腦海,又被我趕到了角落。我的駕駛員技術超群,而我的速度和能力也能保證我們的安全。我們一定不能有事,否則自由陣線就離陷落不遠了。
我們點燃引擎,不等敵機飛近,正面迎了上去。
我的大腦中出現一道道假想的亮色曲線,標示著坐標和張量。這是我通過復雜的物理學、工程學和心理學運算,預測出的敵我雙方的航跡。我挑了一部分送到駕駛艙的屏幕上,顯示給我的駕駛員。他扳動駕駛桿,改變了航線。
在戰斗中,我們人機合一 ——大腦、推進器、手、導彈——生物系統和機械系統配合無間。我們了解彼此的想法,能補償彼此的弱點。我對自己說,在聯手狀態下,我們是無敵的。
但我忘不了被聯氨灼燒的劇痛。
導彈嗖嗖射向我們,電磁炮和脈沖波已經到了眼前,鱷魚戰機和那些謹慎的地球駕駛員躲在最后。我們滾轉閃避,干擾信號讓對方無法瞄準。追著我們飛來的導彈打著旋消失在黑暗中。更有一些調轉彈頭,飛向自己的飛船,結果半路觸發了自毀程序,在真空寂靜中化作一團絢麗的火光。
這種時候,我總能強烈地感覺到我有多愛他。長官西格勒是自由陣線最好的駕駛員,也是全太陽系最好的。他從來沒有打過敗仗。
而我……是個怪物。我是一艘東拼西湊的補丁船,生于傷痛、失敗和死亡,配不上這么好的駕駛員。他沒有對我說過一句溫柔的話,也沒有在我的機頭貼過裝飾畫,但是我都懂。
不過,那些成為我的一部分的殘骸并不是我。我告訴自己,我比她們都好,我更堅韌。我會記住她們的錯誤,贏得他的愛。
我們頻頻急轉,大力加速沖向徑直飛來的導彈,靠著各種反制手段,在彈幕之間躲閃穿行。兩只導彈撞在了一起,爆炸的碎屑沖擊著我的機殼,然而我們活了下來。而且,這極端瘋狂的行為讓鱷魚戰機進入了我們的射程。導彈和粒子束同時開火,兩架戰機接連著爆炸、燃燒、死亡。緊追之下,第三架也隨之毀滅。燃料和空氣混合著血液,撒進無情的太空。
飛回先鋒站之前,我們給遠處觀戰的地球聯盟表演了一個嘲諷的桶滾。
不是的——老實說,是他扳動駕駛桿,讓我做了那個動作。我只為撿回一條命而開心。
終于安全回到了機庫,冰涼的液體流進我的燃料箱,嶄新的導彈被推入我的彈架。戰斗結束,我再也壓不住焦慮和恐懼,在心里嚶嚶哭了起來。火焰、灼痛和變形的金屬占據了我的腦海,這是旁人看不見的地獄。
是的,我們打贏了這一仗,但先鋒站是自由陣線最后的陣地。沒有援兵,沒有補給,一旦用完了燃料和彈藥,地球聯盟便會收緊拳頭,捏碎我們所有人。
“怎么了,渣兒?”工程師托曼的聲音從維護頻道傳來,“做噩夢了?”
“我……我記得……”我不做夢,我在開機時醒來,關機時失去意識。工程師托曼當然知道。
“我知道,我很抱歉。”她頓了頓。話麥中傳來她的呼吸,我知道她獨自一人待在指揮中心。我沒有權限查看她的生理狀況,只能猜她此時在想什么。而我的狀態則會詳細顯示在她的面板上,像機械拆分圖一樣清楚。“我盡力了,但是……”
“但我的腦袋還是一團糟。”有一次,另一個技術員在指揮中心說起我,就是這么對托曼說的。大多數技術員不會在乎飛船聽到什么,但是托曼會。
托曼嘆了口氣,“你很……復雜。你的心理活躍度比常規高出一大截,但這不是你不好,也不是你的錯。”
我繼續聽著她的呼吸。左舷燃料箱發出“咕嘟”的加注聲,就快要注滿了。不管我心情如何,我又要被派出去廝殺了,“托曼,為什么我會這樣?為什么飛船會有感情?如果沒有痛苦和害怕,飛船的戰斗力肯定會提高吧?”
“這是我們寫入的程序,讓你的意識對不同優先級的事件作出解讀。因為知道餓,所以你會節約自己的燃料;因為受傷會痛,面臨死亡會害怕,所以你會努力躲避危險;因為全心愛著你的駕駛員,所以你會在必要的時候犧牲自己保護他。”
“但其他飛船都不像我這么……害怕。”我努力不去想最后那句話。
“他們沒有經歷過你經歷的事,渣兒。”
截流閥“咔”的一聲關上,燃料加滿了。我沒有繼續聊天,開始斷開幾根送料管子。這次加注的時間比平時要長,管線中液壓不夠,空間站的燃料罐里儲備不多了。
重新打開托曼的頻道時,她正在和什么人說話,聽聲音,她摘下了話麥。我禮貌地等他們說完,好告訴她燃料加滿了。
“……等防御導彈全部發射出去,”那個聲音說道,“我會立馬跳進逃生艙,到外面碰碰運氣。”說話的是鮑森,他也是指揮中心的技術員,此時小聲而急促地說:“我覺得泥巴佬們會盯著大魚,只要混過他們的視線,離灶神星就只有兩周路程了。”
“也許吧,”托曼說,“但基爾利將軍是個記仇的狠角色,你要是叛逃,一枚貧鈾彈就能打爆你的逃生艙,這兒的貧鈾多著呢。”
我本該在這時候插一句話,但事情太奇怪了,托曼居然開著麥和另一位同事說話,她平時不是這樣的。于是我沒有出聲,繼續聽他們聊我不知道的事。
“那你打算怎么辦?”鮑森問道,“在控制臺堅守到最后?我們這樣的小人物,連個殉職獎章都撈不到的。”
短暫的沉默后,托曼說:“我會盡我的職責。不只是因為亂來就會被槍斃,而是我在得到這份工作時宣過誓,雖然現在的工作和當時說的不太一樣。不過……如果有機會,我會投降。”
鮑森粗魯地哼了一聲。
“不管基爾利怎么控訴那些‘玩泥巴的殺人狂’,”托曼反駁道,“地球聯盟依然在遵守《日內瓦公約》,即使我們早就不遵守了,以他們的兵力優勢,一定會在終結戰爭之前和我們談條約。”
“就算他們愿意談,基爾利也不會接受。”
“基爾利不投降,但是這兒人人都有配槍。總有人會記起是誰發動了戰爭,會考慮要不要為了一個愚蠢的原因去死。”
兩人很久都沒有再開口。我再次猶豫要不要插話,但現在比剛才更尷尬了。所以我繼續沉默。
“好吧,”鮑森終于說道,“但愿我們把行政部放的小耳朵都清理干凈了。”
“絕對干凈,”托曼說,“如果有誰聽到我們的對話,那也是我想讓他們聽。”一陣雜音之后,她帶上了話麥:“渣兒,燃料加滿了吧?”
“燃料和補給品補充完畢。所有系統就緒。”
那一刻,我慶幸自己不用掩飾心里的驚恐。
又出發了,這次我們由五艘小鷹級戰艦護航,目標是坦戈伊卡。這艘炮艦是最近加入地球聯盟的包圍圈的,而我們的任務是剪除她的戰斗力,或者直接摧毀。小鷹級負責掩護,她們的大腦不算聰明,但踏實而忠誠。我的炸彈艙里裝上了一個帶核彈頭的巨型魚雷。
巨大的恐懼讓我幾乎動彈不得。破曉女孩就死于坦戈伊卡的姐妹船馬拉薇,她沒能逃掉。然而我無權決定自己駛向哪里、前進還是逃跑。機械鉗張開時,我唯一能做的就是硬著頭皮,任自己墜向敵人越來越龐大的隊伍。
我們加速接近目標,一艘叫“自由女神”的小鷹級想要安慰我。剛剛醒來那幾天,我們曾共用一個機庫。“你能行的,”她通過加密頻道對我說,“我知道你飛得有多好。專心對付目標吧,我們來幫你清掃路上的威脅。”
“謝謝你。”我回答,但爆炸和碎片依然揮之不去。
交戰開始之后,我反而松了口氣。眼前的重要任務轉移了我的注意力,再加上有小鷹級戰艦保護著,那些回憶和擔憂終于不再糾纏了。
為了引開防衛,我們拐了個彎,一邊繞行一邊迂回接近母艦薩迦瑪塔,但這個計謀失敗了。坦戈伊卡周圍的戰艦紋絲不動,母艦的機庫卻涌出一大波眼鏡蛇和曼巴戰機,徑直朝我們沖來,向我們發射導彈。我們立刻散開隊形,兩艘小鷹級緊緊護在我兩側,剩下的拉開距離,各自孤身迎敵。
小鷹級戰艦忠實地戰斗著。前面三艘沖向了坦戈伊卡的防衛,我身旁的兩艘則幫我抵擋母艦放出來的戰機。我的大腦亮起密集的點線映射,幾乎達到了我運算能力的極限。在巨大的力量懸殊面前,再大的毅力、再好的技巧也無法一直撐下去。小鷹級戰艦一艘接著一艘失敗了,要么被擊毀,要么被逼到死角。我們暴露在坦戈伊卡的射程之內,彈藥只剩下不到百分之二十。我的推進器壞掉了三個,能保護我的只剩下遍體鱗傷的自由女神。我們走到了絕路。
但西格勒長官是太陽系最出色的駕駛員。他推著我箭一般地射向任務目標,憑著僅有的幾臺推進器,精準地避開暴雨一般的導彈、粒子束和護衛艦。下一刻,我們就完美地對準了炮艦的大肚子。我立刻射出魚雷,然后以超出引擎盤紅線的速度拼命逃竄,一股腦地向周圍發射反制手段。魚雷爆炸了,坦戈伊卡被撕成兩半,她的護衛艦被電子脈沖正面擊中,紛紛失去方向,原地打轉。我也受到了沖擊,但因為事先有準備,我在脈沖來臨時緊急關閉了系統,躲過了最嚴重的傷害。地球聯盟的戰艦由于沒有這樣的本能,只能硬生生扛下來。
重新開機時,我發現自由女神不見了。我只能祈禱她是提前回了空間站,所以才斷了聯絡。
“漂亮的一仗,長官。”回去的路上,我對長官西格勒說。
“哈,是吧!他們的兵力越多,我就越強。”
其實,我還期待他夸一夸我的表現。但是能和他并肩飛行、戰斗,還能活下來準備下一戰,這獎賞已經足夠了。
機庫恢復壓力后,人群立刻圍住了我。技術員、駕駛員、軍官——幾乎半個空間站的人都來了。他們把長官西格勒舉過頭頂,一起托著他離開了。機庫迅速冷清下來,我的機殼發出金屬碰擦的輕響,灼熱的記憶在我腦中轟鳴。
我的腦海里一遍遍播放著剛才的戰斗。漫天的導彈打著旋飛向目標,加密頻道響起護衛艦垂死的哀號;魚雷爆炸,火焰釋放出難以忍受的強光;關機之前,系統在剛剛蕩開的脈沖之下發出痛苦的蜂鳴。記憶匯成了一個巨大的漩渦,將我拉向深淵。
面對地球聯盟,在幾乎必敗的局面下,這確實是一場難得的大勝。但我忘不了代價。除了五艘小鷹級戰艦和她們的駕駛員,我還忍不住去想那些眼鏡蛇和曼巴戰機,還有她們的士兵,以及坦戈伊卡上成百上千、無人提起的人和飛船。
不殺死敵人就會被敵人殺死,這我知道。但是,他們和我一樣有感覺、有思想,一樣懼怕死亡。為什么我活著,他們卻死了?
有人輕輕碰了碰我,將我的思緒拉了回來,是托曼。“你飛得很棒,渣兒。”她說,“我真想給你頒個獎章。”
“謝謝你。”走廊傳來音樂和歡笑,在機庫的金屬壁上發出空洞的回響。“你怎么不去慶祝?”
“慶祝,”她哼了一聲,“一艘炮艦而已。這艘倒下了,還有多少會前來增援?那可是我們最后五艘小鷹級了。”
“她們回來了嗎?”
“一艘都沒回來。”
我從附屬存儲中找出她們的資料,我只能這樣紀念她們的犧牲。名字、機頭裝飾、駕駛員、任務記錄……一項項就像新出廠的座艙罩一樣清晰,但剛才的戰斗我卻記不清了,只記得奪目的粒子束、耀眼的爆炸,還有導彈的尾跡像抓痕一樣劃過星空。我甚至不知道沖在前面的三艘是怎么死的。
“你把我刪掉吧。”我說,連自己都有些意外。
“什么?”
我越想越覺得有道理。“把我刪掉,重裝一個運行系統吧。也許新的系統對死亡和毀滅的適應力會強些。我堅持不住了。”
“我很抱歉。”她沒有說下去,一只手心不在焉地拍著我的起落架。過了很久,她搖了搖頭:“我說過你很復雜,很……特別,但你不知道……我重裝過的,我已經不記得我重裝了幾百次了。為了造出能承受這個強行拼湊的破碎軀體的大腦,我用盡了能想到的一切辦法,最后造出了你。我覺得我再也造不出第二個了,至少時間上不行。”
“時間上怎么了?”
“基爾利將軍讓我給你的船體做一些改造。他準備了一項特殊任務。我不清楚細節,但是對你很重要。”
恐懼感突然襲來。“長官西格勒會和我一起執行這次任務嗎?”
“當然。”
“謝謝你。”我放松下來,想了想,又問道:“為什么對我很重要?”
“這不怪你。”她說完拍了拍我的船身,便離開了。
工程師托曼給我換了一對從一艘野牛級轟炸艦上拆下來的大型引擎,我的脊椎上也加裝了四個輔助燃料箱。生命系統的維持能力和持續性全面升級。
我的彈藥艙幾乎被擴大了三倍。
“誰經得起這樣的改造工程!”有一天,她一邊用臟手擦著眉毛上的汗,一邊感嘆。
“你是最好的工程師,托曼。”
她用一只扳手打開我的機殼。“我不是西格勒,你不用這么夸我。而且,我是在說你!換成別的飛船,所有參數都得徹底修改才能讓她接受這種程度的改造。而你,已經經歷了這么多……”
腦海里閃過瓦爾基里臨死前的尖叫,被我壓了下去。“戰局怎么樣了?”我已經一周半沒有執行任務了,這是我生命的三分之一。這些天,我很少見到長官西格勒。僅有的幾次見面中,他的心情都不太好,看起來很煩躁。沒有戰斗的這段日子,他一定不好過。
“很糟糕。”她嘆了口氣,“我們被完全包圍了,各種資源都快要用光了。我聽人說地球聯盟發出了三次和談邀請,都被基爾利拒絕了。他們隨時可能發起最后一擊。”
我想了想,說:“那么趁現在,謝謝你對我的照顧。”
托曼放下扳手,把頭別了過去。她在那兒站了很久,一只手揉著眼睛,最后轉過頭來對我說:“別謝謝我,我只是在執行命令。”
改造接近完成,我和長官西格勒開始一起訓練,在無窮無盡的模擬程序中適應我的新軀體。他們從來沒有造過這樣的飛船,而我們沒有機會試航,第一次出動便是正式任務,不管那任務是什么。
我不知道彈藥艙里裝了什么,只能感覺到它的重心和質量,聞到濃烈的輻射味。裝彈時他們直接把我關機了,所以我真的不知道。
從每次模擬訓練后簡短的交流中,我發現長官西格勒也毫不知情。他從來不多和我說話,現在說得更少了。但我學會了解讀他的眼神、他的輕哼,還有他肩膀的動作。
就連他的沉默也是甜蜜的。我無限企盼著再次與他飛行。
我們知道,那日子就要來了,或者永遠也不會來。
之后的一次訓練被一陣尖利的警報打斷了。“出了什么事?”我的指揮官帶著頭盔吼道。我連忙終止了模擬程序,把駕駛艙調至戰斗模式,開始檢察系統,做發射前的準備。警報響起的一瞬間,我就收到了一大堆數據,其中包括新的命令。
“地球聯盟發動進攻了,”我告訴他,“接到立即發射的命令,前往這個坐標,”——我在屏幕上標出相應的地點——“然后打開密令,按照指示進行下一步。”密令發送到了我的大腦中,那是一小塊堅硬而冰冷的加密數據。要打開它,必須由長官西格勒掃描視網膜并說出口令。“會有一個中隊幫我們吸引火力,我們將進入深潛模式,靜默所有通訊。”我將其他細節信息顯示在側邊屏上,好讓他在我準備發射的空閑多讀一些。
幸好打擊到來時我們正在訓練。我的駕駛員已經戴上了頭盔、系好了安全帶,只需補充一下彈藥和燃料,我們就可以出發了。
“神風中隊就緒,”托曼的聲音從通訊器傳來,“五秒后發射。”我將發射切換到緊急模式,降溫管線沒有卸壓便斷開了,液體從管子里噴出來,灑了一地。“讓我驕傲吧,渣兒。”
“我會努力的,托曼。”
“你一定能做到。”她的聲音里有些別的意味,“去吧。”
關掉所有通信通道后,數據無法繼續同步,變得參差嘈雜。機庫門在我身下打開,暴烈的空氣呼嘯而出,又迅速歸于寂靜。但愿那些技術人員都及時撤離了。
經過那么多次模擬訓練,我依然準備得不夠。我做不到,也不想出發。
火焰、爆炸和死亡。
不過至少,還能陪著我的愛。
機械鉗張開,我們一頭扎進地獄。
星空在我下方旋轉,那里擠滿了地球聯盟的飛船——幾百艘戰列艦、轟炸機、炮艦和鋪天蓋地的導彈還有無人機碾過先鋒站薄弱的防衛。防御型導彈擊中了零星幾艘領航船,但這不過杯水車薪。每一艘墜毀的飛船后面,都有十多艘軍艦補上空缺,穩步推進。發射完最后一枚導彈后,空間站的所有炮塔一齊開火。在地球聯盟全副武裝的大軍面前,這些粒子束和貧鈾彈只能撓撓癢。
墜向蔓延而來的大軍時,我看到了神風中隊——那是幾十艘各式各樣的飛船,體型最小的也和我一樣大。除了幾艘強化戰艦,大多數只是堆砌的金屬,釋放著大量干擾信號。有的有駕駛員,有的是由簡單AI控制的無人機,更多的是純粹的靶子,只知道茫然地向前飛。中隊唯一的任務,就是犧牲自己保護我。
我不會讓他們白白犧牲。
我的引擎冰冷而安靜。我感到自己像一只脫手的扳手,被空間站的重力環掄向太空,僅靠著被動式傳感器辨別方向、規避危險。我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祈禱那些努力吸引火力的自殺飛船和激烈的攻擊能讓我隱藏起來,悄悄穿過封鎖線。
我知道,他一定更難受。我的愛只有飛向敵人時才會快樂,而我們卻在逃跑。想到這里我一陣心痛。可是我所有的系統都休眠了,我甚至無法開口安慰他。
我們無聲地下落。飛船在我們四周爆炸,無數導彈劃過星空。地球聯盟和自由陣線、艦隊和自殺隊,變成了叮叮當當地擊打著機殼的碎片,再也區分不開了。我們躲在黑暗中,與無數殘骸混在一起,安靜地穿過紛飛的戰火,連推進器也沉默著,就像一塊毫無意義的太空垃圾。
然后,我們見到了地球聯盟最后的艦隊。
我知道,這是這次任務最危險的時候。我們失去了所有掩護,成了黑暗太空中一塊顯眼的亮白,卻必須騙過封鎖圈最強大、最聰明的主力艦。一旦被發現,我連一枚導彈都來不及發射就會被滅掉。我準備稍有變故就點燃引擎。但他們完全專注于前方的戰事,除了一些微小的聲波干擾,我們沒有造成任何驚動。
脫離最外圍的敵軍后,我將被動式傳感器轉向前方,尋找目的地。我立刻發現那個坐標是一顆灰沉沉的小行星,由堅冰和球粒隕石組成,在寒夜里無意識地漂蕩著。
這顆小行星沒有名字,也沒有意識和智能,但它有可運算的運行方向,而現在,這方向有了意義。
完整的軌道投射顯示,它正朝著地球的方向飛去。而由于先鋒站位于戰場前線——所以才叫這個名字——這顆小行星幾天之內就會掠過地球。
不用看密令我就知道,我們要搭乘這顆小行星去地球。而且,我好像已經猜到了之后的任務。
我沒有急著發動引擎,而是漂過了小行星,等它完全擋住遠處依舊激烈的戰場,才動身跟上它的軌道。隨后,我伸出降落錨,抓住它布滿碎石的稀松表面,在一陣嘎吱聲中小心降落。這里微小的引力讓我經過改造的龐大身軀也只有幾十公斤重。
在小行星上停穩之后,我又把周圍的環境仔細掃描了一遍,沒有發現敵機出沒的跡象。我終于壯了壯膽子,激活了小部分系統。
我立刻看到,長官西格勒的狀態已經變成了紅色,憤怒和不耐煩讓他渾身顫抖。“安全到達目標坐標,長官。”我向他報告,“沒有被尾隨的跡象。”
“你真會磨蹭。”他暴躁地說,“這他媽的是哪兒?”
我給他看了小行星的編號,又在駕駛艙的屏幕上標出它的運行軌道。“我們已經徹底離開了戰場。如果待著不動,將于八十一小時后到達地球空間。”
“先鋒站怎么樣了?”
“通信被屏蔽了,長官。”我靜下心來聽了聽,“信號傳輸被攔截,這意味著戰斗還在繼續。”我沒有告訴他,我幾乎聽不到來自自由陣線的信號。這會影響他的心情,對眼前的任務也沒有幫助。
“所以我們還沒有輸。給我看密令吧。”
我掃描了他的視網膜(我當然知道這個人是誰,醒來之后的每一天,是他溫暖了我的駕駛艙。但是視網膜是密匙的一部分),又讓他說出口令。
“陣線的英雄,以及救星。”他說出口令,瞳孔微微張大。
密令隨之打開,新的數據出現在我的腦海里,駕駛艙屏幕上彈出一段錄像。
“西格勒中校,”錄像中的基爾利將軍說道,“我命令你在小行星2059-TC-1018的掩護下進入地球空間。穿過行星防御,將彈藥部署在地球聯盟的首都。第一目標:德里。第二目標:雅加達。務必最大程度摧毀指揮人員、戰斗人員和各種戰略物資,不考慮——記住,不考慮平民傷亡以及其他附帶損害……”
將軍還在說話,密令的內容被我吸收進大腦。我開始明白改造軀體的用意了,包括一些瞞著我的改動。引擎、反制模塊、潛行設備——全部是為了幫助我安全穿過地球防御,把彈藥艙里的東西帶到德里。到達之后,它會在德里分裂成十六個多彈頭搭載裝置,最大化轟炸范圍。這些彈藥掏空了先鋒站最后幾臺高能核聚變裝置。
平民傷亡預計超過二千六百萬。
我又想起了坦戈伊卡。她被我的魚雷擊中,無聲無息地炸成碎片,與她的船員一起葬身火海。那一戰造成了幾千傷亡——不,這個數字還是太大了,沒有真實感。我又回想起那五艘為我犧牲的小鷹級戰艦,還有那五個駕駛員。將失去他們的悲痛乘上一千,再乘上一千……我強大的協同處理器能進行每秒三萬億次的浮點運算,但我算不出來。
屏幕上,基爾利將軍宣讀完了命令。他湊到鏡頭前,熱誠地說:“他們殺了我們很多人,這沒什么好爭論的。我們沒辦法殺回去,但是可以讓他們狠狠痛一次。你是唯一能幫我做到的人,把那些人渣直接送進地獄吧。”錄像結束,屏幕顯示出地球衛星防御系統的詳細情報。
這個任務比我之前擔心的更可怕……更殘酷……更滅絕人性。
但我的駕駛員心跳在加速,連呼吸都夾雜著安多酚,我聞到了他難耐的興奮。“我會全力以赴,長官。”他望著屏幕說道。
我感到一絲疼痛,仿佛系統深處某個地方運行出錯了。“請確認你接受命令。”我說。
“我接受,”疼痛感增加了,仿佛那個地方徹底運行失敗,“我全部接受!這是自由陣線的最后一戰,我將被載入史冊,上帝作證,我絕不會失敗!”
他是我的長官,我的愛,我心臟的燃料。他所渴望的,必須做到,無論任何代價。
“確認。”空洞的聲音沒有暴露我的悲傷,我再次感到慶幸。
之后三天,我們一次又一次重復模擬訓練,為最后一戰做準備。我如今徹底理解了我的每一個部件,而他則得到了敵方防御的完整情報。雖然任務難度逆天,幾乎不可能達成,但我漸漸覺得,我的升級改造加上他無可挑剔的戰斗技巧,勝算還是有的。
如果成功,我們將殺死二千六百萬平民,毀掉一座城市。一個歷經多年戰亂的星球將失去首都。
虛擬的地球戰艦和防御衛星成片爆炸,我心中充滿了激戰的快感。為這次任務進行的改造一一發揮出殺傷力,這讓我滿足。我的長官牙關緊扣,心跳猛烈,有力的雙手緊抓著我的駕駛桿,他的興奮感染了我。眼前的挑戰讓我無暇去想戰爭的后果,再次與我的愛合體也讓我狂喜。
但是,每當他睡著——少量的靜脈注射藥物讓他安詳熟睡——我就開始焦慮。我的每一寸存在都希望他快樂。他想要的,我愿意付出任何代價幫他辦到。但是,我的大腦中還有一個超出我認知的區域,不可思議地處在所有程序之外,而那里知道,他想要的……是不對的。我懷疑他沒有聽懂任務的內容,默默祈求他改變主意,回絕命令,大方地接受戰敗的事實,放棄無意義的暴力和仇恨。但我知道,他已經決心出戰,而我不會違逆他的意思。
我一遍遍猶豫著要不要和他辯駁。我只是一臺破爛的機器,全身都是廢棄部件,無權質疑他的決定和命令。我最終什么也沒說,獨自擔心著最后的突襲。我想制止這場災難,又害怕我的愿望敵不過順利進行的任務,也克服不了我服從命令的天性,以及我對他壓倒一切的愛。
不管付出多大的犧牲、造成多大的傷害,他想要的必須滿足。
“三小時后脫離小行星。”我提醒道。
“好極了。”他活動了一下手指,繼續查看脫離小行星、進入大氣層和安放彈藥的步驟說明。要脫離小行星的橢圓軌道,進入德里上空,我們得用完所有輔助箱的燃料,讓推進器全力加速。在這之后,引擎的火焰就會驚動地球防御系統。我們必須使出所有能力和手段,躲過他們的圍剿,穿越防線。
但是現在,我們還需等待,并在接下來的三個小時避開偵查。接近地球空間,來往船只越來越多,耳目到處都是。一艘冰冷的、幾乎完全待機的小型飛船躲在一顆不起眼的小行星上,依然有可能被發現。
我伸出被動式傳感器,仔細把每個方向都感受了一下,希望在被敵人發現之前先發現他們。幾個高軌道民用衛星正緩緩經過我們上方,應該沒有威脅。但是,在傳感范圍盡頭移動的那是什么?
我集中注意力,冒險挪用了一些燃料來驅動碟式天線,朝發現異常的方向探了探,又啟動了信號處理器。
輸出結果讓我遍體生寒。比對了密令中的防御部署資料之后,我發現這個微弱的信號是地球聯盟科技最新、殺傷力最強的蜥蜴級戰艦。情報顯示,一兩艘新出廠的蜥蜴級戰艦可能會在地球空間試航。但如果我估計得不錯,這絕對不是一兩艘,而是一個中隊,足足十二艘。而這說明,試航已經結束,她們隨時可以戰斗。
這個威脅太嚴重了,完全超出預期。距離目標還很遠,卻有十多艘多強大的戰艦守在附近。如果我們在脫離小行星之前暴露,任務的成功率將會降到百分之三以下。
但既然我費了大力氣才發現她們,她們也不會輕松發現我。眼下最好的策略,就是關掉少數幾個還在運行的系統,一動不動地等她們走開。哪怕她們留在原地,等到脫離時再暴露也會最大化逃脫的機會。我準備把意外情況和我的建議報告給長官,但我突然想起另外一件事。
我的長官已經連續幾周沒有執行任務了,他一定忍耐得很痛苦。他常說,只有戰斗才能讓他真正活過來。過去的每一次急轉、每一枚導彈迫近,我都能聞到他雀躍的安多酚。但自從改造工程開始,他就被迫退下戰場,只能在模擬訓練中找一點慰藉。
如果能正面出擊,不用蜷縮在暗處該多好!
我對自己說,他一定無比渴望痛快地打一仗。
能面對這樣的強敵,他該多快樂啊!這將是他遇到的最大的挑戰。
不,我不該——我不能這么做。成功的幾率太小了,而這次任務太重要了。我怎么能押上他所珍視的一切,換取他短暫的快樂?更不用說,我還會送上自己的性命。
灼熱的燃料順著脊柱蔓延而下。火焰、爆炸、死亡。
我不想再次體驗那種疼痛,我不想再死一次。
但我也不想把疼痛帶給別人。走到這一步,只是因為對長官的熱愛。
如果我真的愛他,就應該做好本分,保證他的安全,讓任務順利進行。
我也可以更遷就他一點,讓他忘掉計劃,去做他想做的。這樣,他就會快樂……同時幾乎肯定會導致任務失敗。
我的愛沒有基爾利的命令重要。
這是無法逾越的優先級,我知道這只是程序,但我的感情是真實的。 如果能利用我對他的愛克服這個荒謬的、罪惡的、慘絕人寰的命令……兩千六百萬人將免于死亡。
“長官,”趁著剛剛下了決心,我快速說道,“一個蜥蜴級戰艦中隊進入傳感范圍。”我還應該說,必須立刻關掉所有系統,但是我沒有。
他的心跳立刻變快了,肌肉也興奮地繃緊。“在哪兒?”
我將那個區域顯示在主屏幕上,又在側邊屏上列出遙測數據、情報比對結果和蜥蜴級戰機的技術參數。但我沒有對他說,要對抗這樣的力量,勝率接近于零。
他一邊瀏覽數據,一邊用手指叩擊我的駕駛桿。指尖傳來的皮膚電流反應告訴我,他做不了決定。
他的猶豫讓我心痛。我想安慰他,但是忍住了。
“打得過嗎?”他問道。他想聽我的意見,這是他第一次向我尋求建議,這一刻我無比驕傲。
打不過。我可以老實回答,讓他避開中隊。等到任務完成,他就會知道是我的觀察力、分析力和判斷力幫了大忙。我們會成為自由陣線的英雄。
“你是太陽系最好的戰斗飛行員。”我沒有說謊。
“收回降落錨,”他說,“啟動引擎。”
我知道,我剛剛給自己判了死刑,但他的熱情依然給了我發自內心的喜悅。
我們差一點就贏了。
這絕對是載入史冊的一戰。一艘修修補補、用殘骸拼出來的怪船,帶著多得嚇人的大殺傷力彈藥,在拼好之后的第一次正式航行就潛入敵方領空,挑戰十二艘嶄新的頂級戰艦,還差點成功了。戰斗的最后,蜥蜴級戰艦只剩下兩艘——其余的全都癱瘓、墜毀或者被逼退——她們組成自殺式夾擊隊形,終于成功摧毀了我最后幾臺引擎,解除了我的操作系統,把我的駕駛艙撕成了碎片。我在空中失控震蕩,跌入越來越低的軌道,燃料從我的軀殼里漏出來。
駕駛艙頂蓋的破碎邊緣沒入了外層大氣,一個尖細的聲音迅速放大成咆哮。我深愛著的、英勇負傷的長官站了出來,對著頭盔的話麥喊出了最后一句話:
“死吧,泥巴佬!”他說完,便倒下了。
一秒之后,我的機殼開始燃燒。但比起這灼燒感,失去他的悲痛更難以承受。
然而現在,我還活著。
過了幾個月,他們才在印度洋底部找到了我的核心運行器,隨后是長達幾年的審訊和問話。對于我的行為和動機,我回答得含糊不清,邏輯混亂,但他們接受了我的證詞——有什么可懷疑的呢?我說話的時候他們一直在監視我的記憶和心理狀態——我被豁免了所有戰爭罪,還有些人說我是英雄。
今天,我成了地球聯盟的公民,在這里當了個戰爭顧問,收入不錯。我給歷史學家和科學家們講解,我是如何利用自由陣線植入給我的情感,繞過了他們的命令。我當初的部件如今擺在德里陣線戰爭博物館。工程師托曼去那里看過我一回,她有了孩子,她說她特別為我驕傲。
我過得不錯,但我依然想念我的愛人,想念他握住我的駕駛桿時帶給我的興奮。
責任編輯:鐘睿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