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余華說過,他每讀完一本書,就如同走過一段“溫暖而百感交集的旅程”。我以為這句話說得極經典,因為它道出了大部分讀書人的真實感受。在文字的密林里穿巡,感受各種情感的離合悲歡,或欣賞各種立論闡釋雄辯滔滔,那種酣暢快意是極為舒適享受的。買過一張《毛澤東在書房》的油畫:寬大的書房,一摞摞線裝古書沿著床邊整齊堆放,毛澤東身著睡衣倚在床頭,蹙眉凝神閱讀。將畫裝裱后掛在辦公室,仿佛有了“鎮室之寶”般,整間屋子透著典雅、厚重之感!
閱讀美國伊利諾伊州惠頓學院教授艾倫·雅各布斯的《再讀一遍:消遣時代的閱讀樂趣》,同樣有那種美好的感受,并且就像他的書名一樣,為了寫這篇短文,我真的再讀了一遍。
在我看來,教師應該是個職業讀書人,準確地說,教師的工作中必須要有讀書的任務。教師不讀書,還有什么底氣對學生施加影響呢?更何況,很多書就是我們備課或學生學習的饕餮大餐的“食材”,譬如這本《再讀一遍:消遣時代的閱讀樂趣》。
書中有這樣一段話:“它們耐心地承受你對它們進行的各種審視,而且你閱讀得越仔細、越認真,它們會呈現出的秘密就越多。”我在書頁邊上批注道:“教師備課不正是如此嗎?”
書中引用《閱讀史》的作者阿爾維托·曼古埃爾的話:“文本的存在是無聲的存在,直到一個讀者開始閱讀它,它才打破沉默。只有當靈活的雙眼接觸那些書頁上的符號時,文本才開始變得生動鮮活。所有的寫作都依賴于讀者的垂青?!边@是一種文字被“激活”和“喚醒”的感受,我們的學生如果懂得這一點,在他們的閱讀中,不是更添一層神秘的旨趣嗎?
書中寫了許多名人讀書的情態和習慣。比如意大利政治思想家尼科洛·馬基雅維利的讀書自述:“傍晚時分,我回到家中的書桌旁。在門口,我脫掉沾滿灰土的農民的衣服,換上我貴族的宮廷服,我又回到古老的宮廷,遇見過去見過的人們,他們熱情地歡迎我,為我提供單獨的食物。在那里我不會羞于和他們交談,詢問他們每次行動的理由,他們會寬厚地回答我。在這四個鐘頭內,我不會感到疲倦,忘掉所有的煩惱,貧窮不能使我沮喪,死亡也不能使我恐懼。”
作者說“這是一種令我們震驚的極為正式的方式”,讓我想起了古人讀書時的“沐浴焚香”。讀書需不需要一種鄭重其事的方式,是否需要尋求一種雅致、安靜的環境,這是因人而異的。但作者顯然欣賞一種即便在嘈雜環境下也能閱讀的狀態,作家茨威格曾經將一本書定義為“一種能夠緩解痛苦和不安的寧靜”,喬治·普羅赫尼克說讀書是“在噪音世界里傾聽意義”。為了說明讀書環境的無法選擇,作者還舉例:“很多(窮苦人家求學的孩子們)很早就養成了聽著收音機和家人聊天來學習的習慣,這在他們周圍建起一座無形的沉默之墻?!憋@然,無論是我們還是學生,都要有建立起我們自己的“沉默之墻”的能力。
詩人查爾斯·西米克是這樣讀書的:“無論何時,無論何地,當我讀書時,我必須手里拿著鉛筆,不是鋼筆——最好是鉛筆頭,這樣我就可以更接近這些文字,劃出那些措辭巧妙的句子,或精彩或愚蠢的思想、有趣的詞語以及一些信息,還有在書頁空白處寫下簡短或詳盡的評論,在段落旁邊打上問號、檢查記號或者其他一些只有我——有時候連我也辨認不出——以后能辨認出來的記號。”
我相信這不僅是詩人獨有的閱讀習慣,當我們在做研究性閱讀(精讀),或者當我們閱讀富有挑戰、復雜難懂的書時,圈劃、批注實際上就是我們與文本對話和互動的過程。具體地說,就是我們走進文本進行理解、闡述、類比、聯想的過程,這是一種全神貫注的深度閱讀。
本書的作者很認同以上的讀書方法,他在書的其中一章“越慢越美麗”中寫道:“閱讀的內容和閱讀的方式才是最重要的,而不是你翻完一本書的速度。閱讀本身應該是跟其他人的思想交流碰撞的一次機會……”在當今,“各種重要或微小的信息轟炸我們,從而打斷了我們的思緒”“如果我們想回歸慢慢閱讀、專心閱讀的狀態,我們應該做的事情,那就是關上電腦,拿開手機……”他還引用尼古拉斯·卡爾的話給我們以絕非危言聳聽的忠告:“信息轟炸從未降低火力。結果,我們用于冷靜、專注的思考模式的時間就少得多了——那種包括專注、沉思、回憶、內省的思考模式。我們越少練習這些思維習慣,我們就越有可能完全失去它們?!?/p>
當然,當今也是一個海量出版的時代,按照克萊·舍基的觀點,我們現在所遭受的并不是“信息超載”,而是“過濾無能”。所以,無論兒童還是成人閱讀,都需要一個信息遴選的過程。
說到這里的時候,另一個話題自然就會浮出水面了,是否所有的閱讀都需“不動筆墨不讀書”?從我個人的閱讀經驗來看,當一本引人入勝的書(無論文史哲讀物還是教育理論書籍)讓我手不釋卷、欲罷不能,亟須一睹為快的時候,我是無暇去做什么批注的。這樣的一種閱讀狀態,作者用了一個準確的詞匯做了界定,那就是——沉迷。他借別人的話描述道:“他正在經歷的是一種強大而又奇妙的感受:他正沉迷在一本書中。就像威妮弗雷德·加拉格爾所寫的:‘專注可以讓你獲得酒神狂歡式的體驗,在舊時代人們用一個美好的詞‘入迷’來形容這種體驗——完全被吸引,專心致志,全神貫注,也許甚至‘魂兒都被吸進去了’——它會帶來生命中最深的快樂。在學者的書房,在木匠的車間,在愛人之間的牽絆中,都有這種快樂?!?/p>
美國作家琳內·沙倫·施瓦茨說過:“閱讀教給我們的,第一條也是最重要的一條,就是怎樣安靜地坐上很長時間,并且正視這段時間。我們充滿活力、全身心投入這種令人興奮的精神活動中,忘記了時間,忘記了死亡,也忘記了生命中那些不快和痛苦,完全沉浸在永恒的現在和此刻的快樂當中?!币舱绫緯髡咚f:“沒有什么經驗比這些更為寶貴,也更為重要了,因為我所描述的這種全身心投入地閱讀一本書的過程,就是跟這本書聯合起來戰勝時間的過程。你正在讀的那本書——或者說你正在讀的任何東西——會成為你的同盟和重要支持者,幫助你宣告對自我空間的所有權,并驅逐任何試圖控制你的意識的那些力量?!?/p>
當外界的種種紛擾或誘惑向我們侵襲,或者我們飽受內心的負面情緒困擾時,不妨試著捧起一本書,用讀書來控制我們的“思考形式”和“思考內容”。
現在我們知道,翻開一本書讀點什么,就是選擇了一種集中注意力的獨特方式。在閱讀中,我們發揮著想象,在紙上搜尋著文字,在經驗中建構起意義。所以,這個過程不是簡單的消極被動接受的過程,他同時經歷著思維細胞的快速分裂與整合,情感的探幽攬勝以及價值的批判與評價,等等。
因此,我特別認可書中的一個觀點:讀書是培育“可塑的注意力”的絕佳途徑。正如作者在書中所言:“集中精力始終都是一種成就,并不是理所當然就存在的。”“注意力”或者“持續的專注力”對學生而言是一種學習品質(殊不知,現在有太多的孩子在課堂上、在課外的自主學習活動中難以有持續的專注力),對成人而言,也是一種非常寶貴的素質。法國學者梅里克·卡索邦認為:“學習的最好方法……就是孜孜不倦(只要身體能夠承受)勤奮刻苦地研讀那些經受了各個時期考驗、得到學界認可的優秀作者的作品。”卡爾在《淺薄》一書中強調:當我們舍棄那種適合長時間閱讀的耐心和延展的注意力,換成那種互聯網催生的快速瀏覽分類能力時,我們失去了那些耐心和注意力。
但是作者援引的英語教授凱瑟琳·海爾斯的觀點也值得我們關注和深思。海爾斯認為,我們的教育模式一直以來推崇的是“深度注意力”,而現在的學生精通的卻是那種可移動的、靈活多變的、快速轉換的“亢奮式注意力”。海爾斯認為:“每種認知模式都各有利弊。深度注意力在解決單一媒介出現的復雜問題方面具有優勢,但是要以犧牲對環境的警覺性和反應的靈活性為代價。亢奮式注意力擅長在多個對象爭寵的不斷變化的環境中迅速做出反應;它的不足就在于無法容忍長時間關注一個不具有互動性的事物上面,比如說一本維多利亞時代的小說,或者一道復雜的數學題?!?/p>
這是一部用優雅、純凈的語言喚醒人們去投入嚴肅閱讀的書。作者是大學的語言學教授,著作多為文學和文化評論。語言學教授和文化學者的身份使得書中的字里行間始終彌散著古典的情懷,大量的文化軼事和閱讀感悟被作者信手拈來、旁征博引。作為指導閱讀的準專業書籍,作者對閱讀本身提供了方法論,也將其在社會和文化現象層面作了更多的省思和批判。
這不是為普通讀者而寫的書。作者在序言中寫道:“本書是為那些體驗過閱讀樂趣——愉悅、智慧、歡樂的人而寫的?!碑斎贿@種愉悅和歡樂不是來自感官刺激,也不是來自情節的曲折離奇,而是一種心靈生活和智力生活的享受。正如當代學者周國平所說:“心智生活的特點是內在性和非功利性,心智的運用、真理的探究本身就是目的,并且能夠從中獲得最大快樂。”
所以本書還有一個副標題“消遣時代的閱讀樂趣”。注意,作者不是把閱讀當作“消遣”,而是在現今聲訊發達、“娛樂至死”的時代,我們如何找回閱讀的典雅和莊重、嚴肅和耐心,并從中獲得嚴肅閱讀的快樂。
什么是嚴肅閱讀?這是與消遣式閱讀相對的概念。它不僅挑戰讀者的閱讀耐心,更挑戰著讀者的認知體系和價值體系。
有媒體對比了2015年中美著名大學的圖書館借閱情況,美國十所高校綜合排名的前幾名分別是柏拉圖的《理想國》、霍布斯的《利維坦》、馬基雅維利的《君主論》、亨廷頓的《文明的沖突》等,而中國幾所著名大學普遍上榜的是《明朝那些事兒》《盜墓筆記》《從你的全世界路過》《藏地密碼》等。前后兩份書單基本上代表了嚴肅閱讀和消遣性閱讀的讀書取向。
在本書中,作者用頗多筆墨援引或描摹了西方許多文化巨匠、哲人先賢讀書、藏書的情境和旨趣。特別是書中提到的馬基雅維利極具“儀式感”的閱讀,令作者也“感到震驚”。閱讀的儀式感,并不一定是“焚香沐浴、品茗閑吟”,它指向的是閱讀這一行為的“平心靜氣、全神貫注、聚精會神”。當下,伴隨閱讀儀式感逐步喪失的,是聲訊時代閱讀內容上的輕薄,“快閱讀、輕閱讀、易閱讀”的手機閱讀成為閱讀的風尚,閱讀的難度和知識的“系統性”與“深刻性”被消解,久而久之,嚴肅閱讀便無所依附。
意大利著名作家卡爾維諾在他的一次未完成的演講《未來千年備忘錄》中寫到聲訊時代來臨之后對語言文字的侵害:“有時候,我覺得人類最特殊的才能——即用字遣詞的能力,似乎感染了一種瘟疫。這種瘟疫困擾語言,其癥狀是缺乏認知與臨即感,變成一種自動化反應,所有的表達化約為最一般性、不具個人色彩,而抽象的公式,沖淡了意義,鈍化了表現的鋒芒,熄滅了文字與新狀況碰撞下所迸放的火花。”
為了對抗消遣性閱讀、淺閱讀,作者提出了“再讀一遍”的經典主張,并在書后附列了一份詳盡、厚重的書單。
當然,作為一個擅長思辨的作家,關于電子閱讀,書中也提供了另外一種觀點:我們在閱讀時,(古典式閱讀時的)單一信息流和(多媒體閱讀時的)多重信息流、深度注意力和亢奮式注意力可以在不同時間場合分別存在。
也許這是一種比較公允和合乎理智的態度,即“在注重經典閱讀的同時,也不排斥對流行閱讀和聲訊光影的親和。親和之中他們將獲得一種有力的‘抗體’。他們將擁有一種對古典美、現代美雙重的敏感和認識判斷能力與接受能力”。
借用柏拉圖在《理想國》中的話來說,即“沒有哪種訓練能比這更高貴的了”。
(作者現任職于南京市江寧區教育局,高級教師,江蘇省“333高層次人才培養工程”培養對象,南京市學科帶頭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