獵場

中世紀的英國，狩獵活動中獵物的分賞有著嚴格的規定，國王、獵人、管理者和獵犬，地位高低決定了獵物分配，社會的等級秩序，在獵場上將自然界劃為三六九等。在西周，狩獵更貼近祭祀，“四時田獵”擁有不同犧牲、不同程序，是“射禮”的重要部分。人類文明的演變讓很多事物發生了本質變化，狩獵便是其中之一，它遠比人們了解的復雜許多。

刀耕火種，野牧狂歌

天還沒大亮的時候，鄂倫春族的男人們就裹緊皮袍出門了。他們背著土槍和弓箭躍上馬背，身后跟著搖頭擺尾的獵犬，隨著不斷前行，偌大的雪原仿佛被從中劈開。這就是半世紀前，鄂倫春人的一個普通清晨。他們居于興安嶺深處，是中國僅剩的狩獵民族，深山的封閉性，令鄂倫春人在300年前才第一次正式出現在中國史冊上，直到上世紀50年代，他們都一直保持著最原始的游獵生活。無論是游牧民族還是農耕民族，起初都靠打獵或采集為生，所以像鄂倫春這樣長期處于相對封閉的部落，還依稀能看到人類大分工時代的殘影，他們和所有原始部落一樣，是人類追本溯源的珍貴資料。

鄂倫春有著各種各樣的神話，原始部落的傳說大都各自為家，既沒有完整的體系，相互之間也沒有太大關聯，是人類最樸素的神話。因此鄂倫春的崇拜對象都是毫無加工、現實存在的事物，比如鹿，比如雪，比如火。鄂倫春人的傳統住所“斜仁柱”，是比蒙古包還要簡陋許多的小帳篷，背靠林海，面臨大江，“斜仁柱”顯得渺小異常，只有在四周常燃著篝火，才能防止野獸的侵擾。火對獵人意味著安全、食物或者說生命，故鄂倫春人對火十分尊敬，嚴禁向火上潑水，或在烤肉時用刀子去戳，這些都是對火神的不敬。

中國歷史一直是農耕文明與游牧文明的“拉鋸戰”，狩獵文明沒有單獨發展的空間，而是漸漸被其他兩種文明接納兼容，所以鄂倫春族才能“遺世而獨立”。但在由多種文明交匯產生的古希臘文明中，能明顯感受到農耕、游牧、狩獵、海洋等各種原始生活方式的影子，最典型的例子就是古希臘神話。古希臘神話形成于古希臘人不斷向外殖民的過程中，不同地區有不同的原生文明，也有不同的崇拜，所以在糅雜形成的古希臘神話中，一位神往往身兼數職，例如波塞冬，主管著農業、馬匹和海洋這三樣看似關聯不大的事物。

因此在狩獵方面，古希臘的崇拜也比鄂倫春族更為復雜和先進，例如火，古希臘人崇拜火神已經不是為了生存，而是為了以火為本的鍛造、手工等更“高級”的社會活動，所以火神赫菲斯托斯亦是“工匠之神”。狩獵女神阿爾忒彌斯也是如此，她還是豐產和孕育之神，她既是保護神也是破壞神，狩獵的同時也熱愛野生動物，不愿與奧林波斯神相處，寧愿在山林與野獸為伍。如果說狩獵是阿爾忒彌斯的生活方式，那么她真正的個性還是體現在“豐產”方面。阿爾忒彌斯性格暴躁，曾一言不合就射殺了六位年輕女子，因此在后世，假如一個女人猝死了，隱晦的說法就是被阿爾忒彌斯射中了心臟。

但她擁有能夠殺死年輕女人的能力同時，也掌控著女人最重要的生命周期，包括月經、生產和死亡，女人生產的劇痛也需要得到她的幫助來緩解。對繁衍和生育做出重要貢獻的阿爾忒彌斯，本人卻是嚴格的獨身主義，貞潔是絕對重要的存在。當獵人亞克托安不小心看到阿爾忒彌斯在林地的池塘里沐浴，她將其變成了一頭鹿，并且被他自己的獵犬殘忍地撕成了碎片。美國哲學家喬治·桑塔耶拿認為，阿爾忒彌斯的設定透露出一種樸素的狩獵觀，即狩獵是暴力征服，也是恩賜給予，獵殺帶來的死亡，也是新生的必要條件。

而早在公元前2000年農耕文明就迅速發展的古中國，狩獵是不甚重要的存在，所以中國神話中與此相關的內容少得可憐，最著名的可能是羿射九日，但這歸根到底還是個英雄故事。所以古中國能算得上狩獵崇拜的或許是燧人氏，畢竟先前已經說過，火幾乎是獵人的一切。而且燧人氏的母國——燧明國，正是靠打獵為生的狩獵部落，燧人氏被奉為“三皇”之一，也正是從那時開始，中國的農耕文明真正開始興起，狩獵也逐漸演變成為其中的一部分。

究竟鹿死誰手

狩獵融入中國古文化的最好證明，就是殷商及兩周時期的“射禮”。所謂射禮，其實就是以射獵為核心的一系列禮儀規制，在商代早期，只有天子舉行祭祀時才會有射禮，因為射獵對象往往都和祈愿、崇拜相關。商代射禮最開始在田間射野物，一段時間后開始射“牢”或“牲”，即具有祭祀意義的牲畜。獻祭的牲畜有很多講究，《禮記》點出：“夏后氏牲尚里，殷白牡”，意思說殷商祭祀所用必須為白色的雄性（牡）牲畜，《禮記·王制》記載：“天子社稷皆太牢，諸侯社稷皆少牢?！碧沃肛i、牛、羊，少牢只有豬和羊，等級差異從射禮的準備階段，就已經體現出來了。商代對豬的要求尤其多，除了毛色和公母確定，花紋、大小、數量、是否去勢等都需要通過占卜得知。等一切準備都做好了，身為主祭的王或諸侯需要親自射殺，因為“尊重先祖，必欲自射，加功力也”，商人認為，主祭執弓是對先祖和神靈最大的尊敬。

到了商代后期，射禮逐漸與巫術、祭祀剝離開，成為貴族子弟一較高下的競技活動，射獵對象也由單純的活物，變為活物和箭靶，這種流行一直延續到西周。商周射禮所用的箭靶多為獸皮，稱為“侯”，西周射禮最鼎盛的時期，有不同射侯上百種，舉辦者不止王侯勛貴，鄉里士大夫飲酒禮之后，也可舉行射禮。舉行射禮的場合也不止祭祀，宴請群臣、諸侯來朝、春耕秋收等大小事宜都會有規制不同的射禮，但其中最隆重的非“大射”莫屬?！按笊洹睅в幸恍┘漓氲囊馕?，但更多的是政治色彩，鄭玄在《周禮·天官》的注解中提到：“射者可以觀德行，其容體比于禮，其節比于樂，而中多者得與于祭。”換言之，周王利用大射考察貴族子弟們的德行能力，看他們的一舉一動是否符合自己的高貴身份，是故名為射禮，實為“選賢”。

在大射中，不同階級的人所用的射侯也有嚴格規定，《十三經注疏》記載：“天子熊侯，白質；諸侯麋侯，赤質；大夫布侯，畫以虎豹；士布侯，畫以鹿豕。”天子用熊侯，是因為虎豹熊羆等物不易獵捕，一經得手必須上奉天子。但是在射禮前的宴席上，卻常常演奏與鹿相關的曲目，比如《鹿鳴》、《小弁》、《靈臺》等。因為“逐鹿”是上古時期最普遍的狩獵行為，北方早期的巖畫大都有著獵鹿的畫面，《穆天子傳》中就詳細描述了周穆王逐鹿、膳鹿、食鹿、祭鹿、奏樂的盛況。鹿作為最典型的獵物代表，在融合了狩獵文化的射禮中，有著至關重要的作用。

而在西方，鹿是中世紀以來最高規格的獵物，只有國王有分配的權利，分配鹿肉嚴格按照所有參與者的貢獻和等級地位進行，最好的部分獻給地位最高的獵人，右肩膀給找到獵物的獵人，胸部給將鹿從隱藏之處趕出來的人，頸部給飼養獵犬的主人，背部給大獵犬或大追蹤犬的管理者，胸骨上軟骨頂端的肉丟給樹林里的烏鴉，對獵狗也要進行相應的犒賞。所有的人、動物以及其它要素都被整合到一個等級結構中，人類的階級制度，在獵場上強制性地將自然界劃為三六九等。西方狩獵文化一直以原生形象流傳下來，起初也帶有獻祭意味，但在歐洲進入封建社會之后，便成為了一種特權，它完全是力量與技巧的比拼，對于國王來說，是展現能力和權威的絕佳機會。

波士頓大學人類學家馬特·卡特米爾認為：“對貴族而言，狩獵非常重要，在他們的生活圈子中，它與上層社會的地位緊密相連，實際狩獵中增加許多奢華儀式就是為了展示參與者的紳士風度或權力。”所以自傲的君主、狂熱的狩獵愛好者詹姆士一世，兩次提高狩獵許可的門檻，正好印證了卡特米爾的話。但詹姆士一世到頭也栽在了狩獵上，他愛好打獵勝過一切。一天能連續在馬鞍上待六個小時，與民間的交往也多限于仆人、獵人和守林人，并死于最后一次狩獵途中。就像《冰與火之歌》中熊老說的：“據說國王愛打獵。我告訴你，孩子，我們愛什么，到頭來就會毀在什么東西上面。給我記清楚了?！币苍S，這句話就是在說詹姆士一世，但英國王室至今都保留著狩獵的傳統，他們認為這是一種無法舍棄的精神。

西周貴族的射禮繁復艱深，歐洲貴族們的規矩也不少，有教養的紳士必須記住所有的打獵術語。以鹿為例，不同品種、不同年齡、不同性別的鹿都有對應稱呼，鹿在不同地方留下的痕跡不同，也有對應的稱呼，在同一個地方，跑著、站著、臥著的痕跡也不一樣，稱呼也不同。若是將這種分類擴散到所有獵物，再加上其他相關術語，比如對獵犬的指令、對于各種獵犬的稱呼、適用于狩獵環境的各種名詞等，其數量之多、內容之復雜達到了令人驚訝的程度。但一個優秀的貴族必須記清楚，因為如果用錯了詞語，肯定會遭到同伴的蔑視與嘲笑。對于一個有地位有身份并愿意參與狩獵的紳士而言，掌握這些術語是必備的素質。

繞不開的現代文明

西方狩獵文化在維多利亞時期一度達到巔峰，此時狩獵已經不僅是貴族們的消遣，更是探險者們最熱衷的游戲，無數優秀的探險小說都有狩獵的情節，海外狩獵和狩獵英雄尤其受歡迎。讀者們喜歡看到主人公獵殺成功，那使他們興奮，讓他們感同身受，狩獵所帶來的快感一直存在，蘇格拉底早已發現這點：“自愿的人在忍受苦楚的時候，受到美好希望的鼓舞，就如打獵的人能歡欣愉快地忍受勞累，因為他有獵獲野獸的希望?！钡郧斑@種快樂只被少部分人占據，日不落帝國開放的政治環境，令普通人也分享到了這種最原始的快感，這直接促進了獵犬繁育的高速發展，如今許多受歡迎的獵犬品種，都形成于那個時期。

狩獵是一種文化，但在動保人士眼中，同樣意味著殺戮，從20世紀初開始，就不斷有人站出來反對狩獵合法化，這股浪潮席卷了整個歐洲，傳統與新思想激烈博弈，最終英國政府修改了《狩獵法》，在英格蘭和威爾士禁止了所有使用獵犬的狩獵行為。曾經被稱為“血腥紳士運動”的大規模狩獵，在歐洲逐漸消失。

而在中國，隨著封建王朝的崩塌，“秋圍春狩”等皇家狩獵活動自然不復存在，可惜的是，先秦時期的“射禮”文化也沒有很好地流傳下來。射禮不僅是射箭禮儀，更是對射箭者的一舉一動都做出了要求，所謂春秋大家、魏晉名士的風范，與“禮”的約束密不可分。但正統的周禮到春秋時期已經瓦解，象征著強大的射箭，逐漸變成了文弱書生也能參與的投壺，這也就不奇怪為什么孔子會有“禮樂崩壞”的感嘆。鄂溫克獵人維加，看著后代已經逐漸遺忘的狩獵傳統，只能喃喃自語道：“我從弓與箭的文化環球，來到了原子彈的時代，他們把我拋出去，我們的文化，正在消失，語言和制度也在消失，這是對狩獵文化末日的審判，審判吧，審判?！?/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