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人類的精神世界里,
貓頭鷹既敲響了警鐘,
也緊隨著喪鐘的余韻。
只要開口,便是不幸
在古老的蘇美爾傳說中,貓頭鷹是冥府的引路者,她化身為名叫“莉莉特”的豐腴美人,誘惑世人走向死亡,當人墜入地獄的那一刻,莉莉特就會變成面目猙獰的魔鬼。在兩河流域及西亞地區遺留下來的諸多文物上,都有“裸體的莉莉特”,她雙肩上站著不能化為人形的助手——兩只小貓頭鷹。作為唯一在夜間活動的猛禽,再加上尖利刺耳的叫聲,貓頭鷹常常與亡靈、墓地、巫術這些不祥的因素結合在一起。《貓頭鷹與夜鶯》一書創作于中古時期的英國,被文學史專家譽為“中世紀英語書中最奇妙的一本書”,有 1796行之長,其中貓頭鷹代表著嚴苛的宗教倫理,而夜鶯象征渴望掙脫束縛的世俗愛情。
這首長詩成文于1200年左右,但丁、薄伽丘這樣的先驅者還未誕生,貴族、教會和國王上演著最激烈的“權力的游戲”,所以“夜鶯”正是新思想的萌芽,它在詩中強烈譏諷以貓頭鷹為代表的腐朽制度:“當你在夜晚尖聲嗥叫時,人們都對你怕得要死。你一張嘴唱歌,那兒就會死人……你總是在歌唱人們的災禍,你使他們感到悲傷和痛苦。無論何時,只要你張開口唱歌,準是關于某個人類的不幸。”詩中提及的“貓頭鷹的歌聲”,在很多不同文化中都有體現,巴比倫史詩《吉爾伽美什》中的咒詞說:“讓忠誠的男子之妻向你吼叫,讓建筑者不為你修葺屋頂,讓荒野的貓頭鷹在墻的縫隙間嗥叫,讓親友拒不出席你的宴席,讓那胸腔之道為膿所布滿……”在烏魯克城咒師觀念中,貓頭鷹停在誰的庭院誰就有禍事,嗥叫著的貓頭鷹更甚,所以這算得上是一句很惡毒的詛咒。
貓頭鷹的叫聲在古代的東方也并不討好,《焦氏易林》是西漢流傳較廣的占卜書籍,其中提到若是聽見伯勞和鴟鸮(貓頭鷹)的哀鳴,就有禍事發生,所以在扶乩占卜時,一定要避開它們。有趣的是,后世的確有人這樣做了。唐代詩人包佶因政治斗爭被流放嶺南,與所有被流放的知識分子一樣,充滿了抱怨與自憐:“唯有貧兼病,能令親愛疏。歲時供放逐,身世付空虛。”然而禍不單行,窮人包佶僅剩的一匹馬也丟了,于是他想占卜尋馬,但卻聽見了鸮鳴,此時他認為自己已經倒霉到極致,都懶得翻書查看占卜結果了。民間所說的“夜貓子”也是指貓頭鷹,有著“夜貓子進宅,無事不來”的說法。
叫醒那些沉睡的人
蘇美爾人認為貓頭鷹是冥府使者,但在與其一脈相承的古希臘文化中,貓頭鷹卻是跟隨在雅典娜身邊的、智慧的象征。希臘神話雖然形成于城邦時代,但是真正引起重視卻是從文藝復興時期開始,這一時期誕生了大量以希臘神話為藍本的藝術作品,而所有關于雅典娜的作品中,都會出現“圣鳥”貓頭鷹。貓頭鷹從中古時期的“死亡鳴叫者”搖身一變,成為“智慧與理性的代言”,歷史學家認為這種轉變,也是“復興”的內容之一,貓頭鷹在古希臘時期就是象征著智慧,只是“黑暗時代蒙上了人們的雙眼,讓他們的眼中只有黑色和死亡”。
直到啟蒙運動時代,貓頭鷹一直被喻為博學者、學問家,是國內外藏書票中常見的形象,一些學術性圖書、出版社社標和書店招牌也常以“貓頭鷹”命名。同時它也被賦予了更為深刻的意義——哲思,德國哲學家黑格爾以“密涅瓦的貓頭鷹在黃昏起飛”來象征哲學的反思性。這句話乍一聽摸不到頭腦,但結合前言就能大概理解:“凡是合乎理性的東西都是現實的;凡是現實的東西都是合乎理性的。哲學作為有關世界的思想,要直到現實結束其形成過程并完成其自身之后,才會出現。”所以這個比喻是說,貓頭鷹不是能在黃昏起飛,而是它在黃昏之前不會起飛,引申到哲學領域,意為不是哲學可以反思現實,而是哲學本身就是對現實的反思。這是黑格爾想告訴人們的,哲學與現實的因果以及它的反思性。而比黑格爾晚一些的法國詩人波德萊爾,則將貓頭鷹的智慧與理性化為一柄利劍,穿透詩人眼中黑暗的城市。他在《貓頭鷹》一詩中寫到:“貓頭鷹正排列成行,像異教的天神一樣,紅眼放光,沉思無話。它們保持一動不動,直到那憂郁的時刻,那時黑暗推走斜輝,重新確立,籠罩天空。”后世學者解讀這首詩,認為“該詩中的貓頭鷹帶著古希臘神話的光輝,雖外形丑陋,卻具有內在的美。”魯迅曾翻譯過波德萊爾的詩集,深受其思想的影響,他也愛上了貓頭鷹這種“暗夜的生物”。
他的《狂人日記》中說:“常常晝夜顛倒的我,每到凌晨都會有一種感覺:自己是這座城市里唯一還醒著的人,那種心情堪比貓頭鷹倒掛在深夜的森林里,孤獨地盯著外面的一片漆黑,想著大家都已經各自在床上做夢。那些夢里拒絕我的參與,而醒著的世界也都沒為我亮著燈。”這種“貓頭鷹式”的孤僻感,是魯迅真實的寫照,他認為貓頭鷹與自己一樣,是“在房子中,唯一醒過來的人”,因為夜的本質,并不是為了讓人們睡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