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哲

工作11載,曾有人好奇地問張恩杰:記者收入很高吧?這些年你掙了多少錢?他坦言,不多,但是精神收獲很豐盛。對方說他虛偽、矯情,精神還能當飯吃?張恩杰無言以對。
很少人知道,為了自己的新聞夢想,張恩杰付出了多少努力與煎熬,最終將不可能變成可能。“這是一個不折不扣的草根逆襲的故事,而我就是故事的主角。”他笑言。
1982年12月,張恩杰出生在甘肅省蘭州市郊區的一戶農民家庭。父母在城里務工,爺爺種田奶奶照顧家人,經濟并不富裕。
那時,家里唯一的高檔電器是一臺黑白電視機,只能收到中央一臺和甘肅臺。在有限的節目里,年幼的張恩杰對見多識廣的新聞記者職業產生了好奇和興趣。
9歲那年,伊拉克戰爭爆發,父親與堂叔常在屋里辯論戰爭走向、世界格局,張恩杰的視野一下被打開了。“我開始關注國家大事。盡管思想不成熟也沒啥見解,就是喜歡聽大人講,然后跟小伙伴們討論。”
正當懵懂的他在朝著理想學習奮斗時,變故突生:父親因腦瘤醫治無效,撒手人寰。那年,張恩杰初中剛畢業,他的姐姐念高一,弟弟還在讀初二。家里本就拮據,又少了頂梁柱,無奈之下家人只得勸說張恩杰退學。
“我那么熱愛讀書……這簡直就是一個極大的摧殘。”多年后再回憶此事,他依然耿耿于懷。
2000年春,母親東拼西湊借來2000元,讓張恩杰在鎮中學門口開了一家書店。一來可以補貼家用,二來可以給讀書的姐姐弟弟做飯。年幼的張恩杰就這樣擔起了家庭重擔。
鎮中學有上千名學生,只靠賣書報營生頗難。張恩杰試著擴大種類,銷售零食小吃、海報磁帶、玩具禮品,小店得以維持發展。平日,他吆喝賣貨,周末到蘭州市里批發進貨。擁擠的人群中,他的身影顯得弱小而單薄。
店里生意慢慢走上正軌,張恩杰的求學之心又蠢蠢欲動起來。“報紙雜志上那些激揚的文字,提醒著我不能這么平庸地活下去,可我又找不到一個可以實現的路徑,特別痛苦!”
2002年初,初中同學唐樹生與張恩杰偶遇,得知他的心境后,告訴他參加自考也能實現大學夢。“我就像聽到福音一樣,興奮得不得了。”唐樹生帶他去自考辦報名,幫他勾選了蘭州大學新聞學專業。
自學考試一年可以考3次,每次最多考3門課程,最終必須通過所有專業課和公共課的考試才能拿到畢業證。就這樣,沒有老師授課,也沒有同學伴讀,張恩杰只能依據教材考試大綱刻苦自學。每天,沒有生意時他就在小店里大聲朗讀背誦,至今很多人還對這瑯瑯讀書聲記憶猶新。
備考《法學概論》時,知識零碎、專業拗口,張恩杰第一次考了30分,第二次50分,第三次終于拿下70分。4年時間,憑著超人的毅力他終于成功通關。拿到朱紅色畢業證的那一刻,他忍不住熱淚盈眶。
打小就熱衷記者職業,又自學了許多專業課程,張恩杰再也按捺不住自己的熱情。2005年10月,他毅然關停了經營5年的書店,到《甘肅日報》社實習。
第一篇采訪的稿子,見報后只有300多字,張恩杰說就像印在了心里,“現在還能背出來”。后來,他又獨自寫了一篇新聞評論。文章見報后,張恩杰特意約同學唐樹生出來,請他吃了一碗臊子面。那天是深冬,兩人心里卻是暖乎乎的。
拿到畢業證后,張恩杰應聘到蘭州《科技鑫報》,成了社會新聞部的記者。他很珍惜這次機會,幾乎每天都開啟著24小時待命的模式。為了尋找新聞線索,在醫院急診科門口蹲守,跑到濱河路上溜達掃街;為了采訪翻車事故,在高速路封路的情況下,徒步往返10多公里。
社會新聞時效性強,張恩杰初入職場沒有社會資源,只能厚著臉皮蹭同行的新聞采訪車。每月三四百元的薪水,他依然兢兢業業干了半年,可領導卻把他辭退了。“蘭州社會重視人情關系,我家里沒有人脈背景,很難得到認可。”
張恩杰欲哭無淚。輾轉折騰一番,他進入蘭州一家周刊,沒白沒黑地工作了近一年,每月僅有七八百元,養活自己都成問題。母親看不下去,勸他不如重新開書店。“自考這么難,我都堅持了下來,我就不相信做不成記者。”
2008年春節剛過,正月十五的元宵還沒吃,張恩杰和母親又因為工作的事吵了一架。“既然這地方視人才為糞土,我還不如出去闖一闖。”帶著傷心與不甘,他背起行囊上了火車,站了30多個小時來到廣州。
張恩杰到東莞時報面試,可惜未能如愿。他跑到人才市場找工作,擠在烏泱泱的人群里,他沒找到一家媒體單位。不得已,他買齊當地所有的報紙,按照地址一家家上門自薦,可是都被婉拒了。
正當走投無路時,廣州《中學生報》伸來橄欖枝,招聘張恩杰去做編輯記者。報社在中山大學附近辦公,綠樹池塘清幽誘人,張恩杰一眼就相中了。他花300元在大學里租下一個學生床位,白天在大中學校園里奔波采訪,夜里和宿舍的同齡人暢談生活理想。
這段愜意的職場經歷,卻是以欠薪收尾的。入職時,報社跟張恩杰談的工資是每月3000元。可后來因經營困難,半年竟欠了他5000元。“我在外面幫別人呼吁公平正義,自己卻被拖欠工資,真是郁悶到了極點……”
張恩杰只能再謀出路。北方社會重關系、重學歷,南方則更注重個人能力。最終,他被《新快報》社珠三角新聞中心招錄,分配到中山記者站工作。
他要通過試用期。這個崗位由兩個人競爭,最終只留一個。與張恩杰競爭的記者負責市委政府、公檢法等單位的新聞,張恩杰分到的是人社局、文化局。“這兩個口子新聞少,還不愛搭理記者,挺難跑的。”
沒有條件,只能自己創造。張恩杰每周末都跑到人才市場,跟蹤采訪用工洽談會。他還跑去文聯、文化機構,了解當地的文化產業發展。3個月過去后,張恩杰用一篇篇來自現場的報道,征服了部門主任,成功留任。
入職后,手里有了各部門的渠道,張恩杰并不滿足于寫點簡單的消息。他知道,很多第一手線索都是源自基層。“比如公安局,雖然市局主管宣傳,但很多案子是基層派出所經辦,那里才是新聞的案發現場。”
張恩杰到基層去廣交朋友,最多時手機里300多手機號碼,其中100多個都是辦案警察的。他還經常“流連”于車站、碼頭、醫院,捕捉各類鮮活的突發新聞。
當年讓他備受煎熬的《法學概論》,終于有了用武之地:各種專業的法律案件,在張恩杰眼里不再冷僻。除了曾經的積累,他還虛心向警察朋友請教,不定期去法院旁聽庭審。如此一來,張恩杰的法律知識越積越多,稿子也越寫越專業。
2010年,“蒜你狠”席卷而來,各地大蒜價格瘋漲引發民眾擔憂。張恩杰扮作蔬菜商販,凌晨3點趕到中山市蔬菜批發市場,了解批發價格。然后,又到市里不同地段和商場超市調查大蒜零售價,詢問地頭農民的收購價格。經過方方面面的調查,他發現有商販惡意囤積,意圖牟取暴利。
這篇花費數天采寫的深度調查見刊后,引起了很大的反響。當地物價局長也很驚訝,“一個記者居然能像物價采集員那樣,得出比較專業的數據結論,不容易。”隨后,物價局執法人員迅速深入調研,對囤積哄抬大蒜價格的行為嚴查打擊。
自己辛苦多日的調查報道,不僅得到了各方認可,還糾正了市場的不法行為,張恩杰說這就是輿論監督的力量,也是當一名記者的使命所在,“覺得特別欣慰”。
張恩杰不僅替他人主張權利,也替自己維了權。到中山工作后,了解《勞動法》的相關知識,他把曾經欠薪的廣州《中學生報》社告上了勞動仲裁庭。要求補發欠薪,并且賠償未簽訂勞動合同的雙倍工資。最終,他通過法院強制執行要回了1萬多元的賠償金。
從一個旁觀的新聞報道者,到維護權益的當事人,張恩杰深刻體驗了一把很多農民工的心情。拿回賠償的那一刻,他說自己特別想為高效的廣州司法部門點個贊。
在中山待了4年多,張恩杰成為《南方日報》社中山站記者。進入中國殿堂級媒體,與各大名校的新聞學子成為同事,張恩杰既感自豪又倍覺壓力,“我必須要比以前做得更好!”觀察市場、解讀政策、深入民眾生活一線,從他筆端流出的文字愈發成熟而有力量。
中山生活節奏舒緩,適宜人居。但它是制造業為主的工業城市,文化傳媒產業是短板,從業日久張恩杰感到了上升的瓶頸,他渴望一個更大的平臺。2014年,張恩杰跳槽到《北京法制晚報》,成為深度調查記者。彼時,十八大以來的反腐倡廉工作正在如火如荼的進行著。于是,起底落馬官員、展示新形勢下的司法體制改革,成為張恩杰的主要報道方向。
這可不是一個好干的活。十八大后,不少省部級高官紛紛落馬,民眾渴望知道他們違法違紀的詳細內情。然而,虎死威還在,記者的調查困難重重。
2014年,原天津市政協副主席、市公安局局長武長順被掀翻馬下。張恩杰前去采訪,可苦于沒有任何人脈資源,收效甚微。幾經周折,他打聽到武長順的居所,在附近書店查詢資料。無意中,張恩杰發現一旁有位白發老者,面前放著一本印有“副處級以上干部內閱”的資料。
他趕緊上前攀談,原來老人是原天津市司法局紀檢書記。經這位老干部的介紹,張恩杰了解到了許多內幕,并順藤摸瓜找到了更多公安局內部人士,寫出了扎實豐富的報道。
2014年底,原廣東省政協主席朱明國落馬。張恩杰不辭萬里,跑到朱遠在海南省五指山市暢好鄉毛招村的老家了解情況。那里山清水秀,綠樹成蔭,朱明國的別墅洋房就在此地。
張恩杰雇了一輛摩托車,繞著熱帶雨林30多里,才趕到村里。在與村民攀談時,他差點被狗咬了。“朱明國很會籠絡人心,經常回鄉殺豬宰羊請村民吃飯,村民內心比較偏袒他。”村民嚇唬張恩杰,再不走人就放狼狗,“我都聽到院里狗的惡吼聲。”
到《北京法制晚報》2年多時間里,張恩杰跑遍21個省份70個城市,一個又一個貪官的罪惡嘴臉在他筆下現形。網上廣為流傳,許多年輕人正在逃離北上廣。張恩杰也坦言,北京生活壓力大、得到的慰藉少,但也只有高平臺才能接觸更多的資源,他也因此收獲到許多同齡人未曾感受過的別樣人生。
從輟學在家的農家少年,到如今名報的骨干記者,張恩杰說只有為夢想拼搏,才能有所收獲。“活著不只是為了活著”,當年在蘭州書店《平凡的世界》里讀過的這句話,他一直銘刻在心,從未忘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