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李金坤
侯遺與茅山書院述略
◎ 李金坤
宋真宗大中祥符年間,順應當時全國書院漸興之風,句容處士侯遺在茅山北麓首創茅山書院,在此聚徒講學,授業生徒十余人。這是一家典型的私立書院,但因經濟條件較差,規模也不大,全靠“自營糧食,積十余年”。艱難辦學,持之以恒;恪盡職守,以苦為樂。曾得地方政府與朝廷的物質支持。此后院址屢遷,風雨飄搖,興替更迭,命運多舛。先后存世240余年。而今,茅山書院雖然早已壽終正寢,但是作為北宋時期著名的書院之一,在當下道德講堂林立、呼喚國學回歸的文化熱潮中,對茅山書院創建之文化背景、創始人侯遺其人之考辨、概況、歷史地位、重生等問題進行一番探討,具有歷史與現實意義。
書院,源于唐,興于宋,止于清,是我國古代教育史和學術史上具有重要地位的教育組織形式。書院實行藏書、教學與研究三結合,講學以義理修養為核心,頗能矯科舉之弊,師生以道相尚,做人與為學相統一,學人以古之學者為己的精神,養其德,明其道,造就了卓爾不群、獨立思考、“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的士人性格,影響了一代又一代的讀書人。
書院原為唐代中書省修書或侍講的機構,唐五代開始出現以教育為基本職能的書院。宋初,久亂初平,政府自然無力興復舊有的官學系統,以致官學不振、地方教育癱瘓。有責任感的中國士人便自覺承擔起培養人才、發展教育的職責。他們聚書山林,建院講學,彌補了官學的不足,但書院教學并非以應對科舉為主。與此同時,北宋政府也采取了因勢利導的文教政策,大力支持漸興的書院。在宋太宗太平興國二年(977)至宋仁宗寶元元年(1038),60余年的時間內,連續不斷地通過賜田、賜額、賜書、召見山長、封官嘉獎等一系列措施對書院加以褒揚,朝廷大臣和地方官員也交相推廣表彰,書院遂得“聲聞于天,風化于下”,成就了宋初的顯赫與輝煌。一時間,“士病無所于學,趨之書院;官病無所于養,取之書院”。
大約在宋真宗大中祥符年間,句容處士侯遺在三茅山西北麓創建了茅山書院,侯遺遂成茅山書院之元老,發軔之功,永垂史冊。
關于茅山書院創始人究竟是誰的問題,學界曾有二說:一指金壇人侯仲逸,一指句容人侯仲遺。誰是誰非,甚有必要考辨之。
先看侯仲逸者。元《至順鎮江志》卷十一《學校·書院》云:“茅山書院在金壇縣西南五里顧龍山之麓。宋天圣中侯先生仲逸創建于三茅山,后為崇禧觀所據。(原注:金壇其西有三茅山,侯先生仲逸創置書院,以教其鄉人。仁宗朝賜以粟帛。先生歿,其后廢馳,居空徒散,地為崇禧觀包入)”清《江南通志》卷九十《學校·書院·鎮江府》亦云:“茅山書院在金壇縣茅山,宋天圣中侯仲逸創建,教授生徒。知府事王隨奏給田三頃充書院用,后為崇禧觀所并。端平中再建于三角山,尋圮。淳祐中郡守王埜復之。未幾又圮。咸淳七年,更建于顧龍山。”昌彼得等編《宋人傳記資料索引》載曰:“侯仲逸,金壇人。天圣中創書院于茅山,身任教事,仁宗嘗賜粟帛。鄉人以先生稱之。”(昌彼得等編《宋人傳記資料索引》,臺灣鼎文書局1984年印行。)臧勵龢等編《中國人名大辭典》]與新版《金壇縣志》等亦有類似記載。
再看侯遺。關于侯遺,《宋人傳記資料索引》與《中國人名大辭典》等工具書均無記載。清徐松編撰《宋會要輯稿·崇儒》二之四一云:“仁宗天圣二年五月,知江寧府光祿卿王隨言處士侯遺于茅山營葺書院,教授生徒,積十余年,自營糧食。望于茅山齋糧剩數就莊田內量給三頃充書院贍用。從之。”此段史實當錄于王隨奏折內容,其皇朝輯錄史料的真實性之價值無疑當高于州縣地志之類書籍。清朱緒曾輯錄《金陵詩征》卷五收入侯遺《茅山書院》詩,其小傳云:“(侯)遺,字仲遺,句容人。隱居茅山創書院于此。”元張鉉撰《至大金陵新志》卷九《學校志·建書院》“茅山書院”條引南宋《慶元建康志》云:“天圣二年,知府王隨奏處士侯仲遺于茅山營葺書院”。清光緒重刊乾隆《句容縣志》卷七亦有相似記載。
由上所引各類資料辨析可知,首創茅山書院者是句容人侯遺(字仲遺),而非金壇侯仲逸。其理由如次:

茅山主峰之九霄萬福宮
(一)最早記錄侯仲遺創建茅山書院事跡的文獻,是南宋的《慶元建康志》,加之《宋會要輯稿·崇儒》的皇朝資料證據,以及《金陵詩征》“(侯)遺,字仲遺,句容人”的人物小傳補充材料,可知“侯遺”與“侯仲遺”乃一人而已。“遺”即其名,“仲遺”即其字。故“侯遺”“侯仲遺”實為一人而非二人也。
(二)記載侯仲逸創建茅山書院的古文獻資料要比記載侯仲遺創建茅山書院的時間晚之甚多。之所以將侯仲遺誤傳為侯仲逸,大約是人們因為“遺”與“逸”二字形近而音同之故所致,遂將句容之“侯仲遺”誤傳為金壇之“侯仲逸”。而此誤傳之源當起于元《至順鎮江志》“宋天圣中侯先生仲逸創建于三茅山”也。訛傳如此,頗為分明。
宋真宗大中祥符年間,句容處士侯遺在茅山后側首創茅山書院,在此聚徒講學,授業生徒十余人。這是一家典型的私立書院,但因經濟條件較差,規模也不大,全靠“自營糧食,積十余年”。艱難辦學,持之以恒;恪盡職守,以苦為樂。侯遺曾作《茅山書院》五律詩一首,真實描繪了當時艱難辦學的狀況與淡然自若的豁達胸襟。詩云:
精舍依巖壑,蕭條自卜居。山花紅躑躅,庭樹綠栟櫚。荷鍤朝蕓隴,分鐙夜讀書。浮云蒼狗幻,一笑不關余。
首聯交代書院所建峻峭巖壑、蕭條冷清的特定自然環境。如此適宜讀書的特定環境,是作者精心選擇的結果。正是這樣遠離世俗的清凈險要之地,才是傳道授業、培德育才的絕佳場所。一個“自卜居”之“自”字,直寫出作者對自己選擇書院地址滿意自得的愉悅神情。不言“喜”而喜氣溢紙焉。頷聯緊承首聯而來,進一步具體描繪杜鵑滿山紅、棕櫚一庭綠的花木繁盛的美好景象,將作者自己愜意之情抒寫得飽滿圓潤,由此凸顯出此處創建書院得天獨厚的美好自然條件。“躑躅”,即杜鵑花(或曰映山紅)。花、葉兼美,地栽、盆栽皆宜,扦插簡便,是中國十大傳統名花之一;“栟櫚”,即棕櫚,常綠喬木,適合四季觀賞,雅趣無限。山中花木品種繁多,為何作者僅僅選擇杜鵑與棕櫚這兩種花木來描寫呢?這是因為,杜鵑花的鮮艷名貴與棕櫚樹的常綠可觀的優美特性,具有培養德才兼備有利社會優秀人才的象征意義。作者通過對于特殊花木形象的歌詠,巧妙地寓托了茅山書院作育人材的目標與愿景。可謂不露聲色,托意遙深,曲徑通幽,耐人尋味。頸聯宕開一筆,敘寫作者自己與生徒們白天耕種、辛勤稼穡及夜晚讀書、鉆研學問的傳統的耕讀生活方式。這也正是私立書院自給自足、培育人才的一種傳統教育方式,也是茅山書院“自營糧食,積十余年”艱難生存的真實寫照。尾聯借助“浮云蒼狗幻”的自然天象,比喻蒼黃翻覆、變化莫測的社會政治形勢,真切表達了自己“一笑不關余”的“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只讀圣賢書”的堅定信念與曠達情懷。至此,一個“躲進小樓成一統,管他冬夏與春秋”別有懷抱的真隱士形象便豁然呈現于眼前,令人肅然起敬,由衷欽佩。閱讀此詩,我們自然可以深切感受到作為處士侯遺的隱逸作風,也體現出茅山書院教學所奉行的是“澡雪身心,傳習圣賢之體用”的辦學宗旨,而非“備科場考試之需,預習為官之道”官學之道。
值得一提的是,宋代句容老鄉巫伋(1099~1173)曾作《茅山書院謁侯處士像》五律一首,對本鄉先賢侯遺精誠辦學、精心育才的偉大精神給予了極高的評價。詩云:
齋糧資講舍,遺像拜山中。不尚神仙術,特存儒者風。斯文真未喪,吾道豈終窮。為憶皋比擁,庭前古木叢。
首聯開門見山,直接贊美侯遺“自營糧食”堅持辦學的可貴精神。因此,作者面對置于書院的侯遺之像,自是忍不住虔誠跪拜、萬分敬仰了。頷聯繼續歌頌侯遺不慕長壽的神仙道術而追求儒家“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人生最高境界,對比鮮明,更加彰顯了侯遺創辦書院的崇高目標與偉大意義。頸聯贊美侯遺這種作育人材的高尚精神將永垂不朽、道義恒在。尾聯進一步表達詩人目睹書院庭中蒼老古木而憶念同鄉先賢侯遺的深厚情感。“皋比”,即鋪設有虎皮的座位。古代將帥軍帳、儒師講堂、文人書齋中每用之。后因稱任教為“坐擁皋比”。巫伋在詩中懷著對先賢十分崇拜的心情,熱情歌頌了侯遺艱難辦學的難能可貴的精神。字字真切,句句情深。從一個側面,佐證了侯遺創辦茅山書院的不朽功勛與永恒意義。

茅山風景區之牌坊
鑒于侯遺創建書院的可貴精神與書院日益擴大的聲譽,宋仁宗天圣二年(1024),江寧知府王隨奏請朝廷于茅山齋糧莊田內撥田三頃,以充書院贍用,獲詔準。盡管侯遺苦心經營,勵精圖治,但由于受當時社會文化思潮的影響,在侯遺去世之后,便居空徒散,書院漸廢,其地亦為崇禧觀所占。茅山書院的廢弛并不是個別現象。宋仁宗中期以后,政府大規模興學,州縣官學日益普及,逐步取代了書院的地位,士人們紛紛離開興廢無常的書院,轉入州縣學。到仁宗末年,北宋前期比較有影響的書院幾乎全部消失,就連石鼓書院也改為了州學,整個書院教育進入了一個沉寂時期。南宋時期,朱熹、張栻、呂祖謙、陸九淵等理學家為了傳播理學,重建了一些著名書院,使得宋代書院又復興起來,書院的教學和用人制度也逐漸成熟。宋理宗(1224一1264)以后,理學被定為唯一的正統學說,受到統治者極力推崇,書院教育也被納入全國的官辦學校系統,宋代書院教育由此進入極盛時期。理宗端平二年(1235),金壇人劉宰(1167-1240)在三角山重建茅山書院,不久又廢。理宗淳佑(1241—1252)年間,金壇知縣孫子秀“崇學校,明教化,行鄉飲酒禮”。他還走訪了茅山書院的故址,并撥款加以修繕,“以待遠方游學之士”。(《宋史·孫子秀傳》)鄉飲酒禮是我國古代一項以主張賓賢、敬老、謙讓為主要內容,推廣教育、教化的禮儀制度,為地方儒人社會的大事,在宋代流行全國。茅山書院內曾建有先圣廟、大成殿、先賢祠、明誠堂等。先賢祠供奉祭祀周敦頤、程顥、程頤、朱熹、張栻、呂祖謙、劉宰等人之遺像。由此可見,孫子秀重建茅山書院完全是順應時代潮流而動的一大善舉。但是,孫子秀重建的茅山書院不久又被地方豪紳所占奪。到了南宋度宗咸淳七年(1271),劉宰又將茅山書院遷建于金壇城南的顧龍山,一時成為全縣的最高學府所在地。清康熙時其院舍并入圓通庵。據《金壇縣志》記載,顧龍山新興寺(圓通庵前身)之右也曾出現過一家龍山書院,與茅山書院當有一定的脈承關系吧。

原址復建之茅山書院
其中,值得注意的是,劉宰兩次重建茅山書院與其學術背景有密切關系。經清人全祖望考證,劉宰為張栻的再傳弟子。張栻乃南宋“中興”賢相張浚之子,著名理學家,湖湘學派主要傳人,主持過岳麓書院,與朱熹、呂祖謙齊名,史稱“東南三賢”。劉宰不僅是一位詩人,也是一位理學家,他“少志伊洛之學”,推崇二程之說。南宋理學盛行,推廣書院教育,傳播學問,劉宰自然是不遺余力。劉宰《漫塘文集》收錄不少描寫茅山的詩詞,對茅山寄于很深的感情。如《寄凌山人》云:“星冠羽帔盛威儀,新納官錢得度歸。慚愧三茅老兄弟,一生術食草為衣。”此詩通過自己整日威風凜凜新納管錢的忙碌情形與凌山人簡樸養生的清閑行為相比較,表達了作者對茅山自茅山三兄弟修身得道的士人以來的敬重與仰慕之情。愛屋及烏,由于對茅山道教的喜愛,自然也對茅山書院格外垂青而嚴加呵護。毫無疑問,在茅山書院史上,劉宰當占有舉足輕重的一席之地與濃墨重彩的一筆之美。
茅山書院興替更迭,滄海桑田,存世時間雖只有240余年,但在其興盛時期則是全國聞名遐邇的書院。江蘇省在宋代創辦的書院總共有19所,其中北宋只有茅山書院一所。此外,金壇人劉宰在南宋也堪稱名士,他的影響力或多或少為茅山書院增添了幾分聲名。學界歷來有八大書院、六大書院與四大書院之說。其中所指書院對象雖然頗有出入,但茅山書院始終存諸眾說之中。如“北宋八大書院說”,是指:石鼓書院,應天書院,岳麓書院,白鹿洞書院,嵩陽書院,茅山書院,龍門書院,徂徠書院。(陳登源《國史舊聞》)“北宋六大書院說”,是指:石鼓書院、白鹿洞書院、嵩陽書院、岳麓書院、睢陽書院、茅山書院。(近人盛朗西、陳東原《中國書院制度》)“北宋四大書院說”,其中有兩說:一是指金山書院(即茅山書院)、徂徠書院、岳麓書院與石鼓書院;(南宋范成大《驂鸞錄》)二是指石鼓書院、應天府書院、白鹿洞書院、岳麓書院。(宋馬端臨的《文獻通考·職官考》卷四七,后人多以此說)近代著名文化學者柳詒徵在《江蘇書院志初稿》中,雖然對茅山書院評價不多,但還是將它首列其名,突出其創始地位與發軔意義。
茅山書院曾經有過輝煌的歷史與非凡的聲譽,也有過暗淡的時光與衰敗的凄涼,但它的創始人侯遺所留給后人的那種篳路藍縷、艱苦辦學、恪勤育才、矢志不渝的人格魅力與可貴精神,無疑是一筆不可多得的寶貴的精神財富,它必將鼓舞與激勵今人潛心向學、持之以恒、修煉德才、提升境界,為實現自我價值、圓成中華美夢而作出自己應有的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