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建東 采訪整理
一生癡絕處 山歌傳真情— 口述吳歌(蘆墟山歌)
沈建東 采訪整理

安靜的蘆墟古鎮
吳歌2006年成功申報為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代表作項目。其中由蘆墟山歌、常熟白茆山歌、張家港河陽山歌組成,此次口述非遺主要是對“蘆墟山歌”傳承人的采訪,他們主要是:楊文英:2007年6月首批國家級非遺代表性傳承人。柯金海:2008年蘇州市第二批市級非遺代表性傳承人。盧福寶:2008年蘇州市第二批市級非遺代表性傳承人。
柯金海:(1937年——)吳江蘆墟秋甸村人,初小文化,原是秋甸村小隊會計, 2008年蘇州市第二批市級非遺代表性傳承人。
時間:2014年12月3日
地點:蘆墟文化站
問:您記得自己學唱山歌大約是什么時候?還記得那個時候會唱山歌的那些人和事兒嗎?
答:小時候聽到老一輩唱山歌,但印象不深,記得1956年成立高級社,我當時是20歲小伙子,經常喜歡聽老一輩唱山歌,當時我和趙永明、陸洪奎是一個生產隊的。那個時候,夏天晚上男人們有看水車的任務,夜晚沒有人就悄悄的唱山歌,白天做活的時候是不唱的,主要是跟他們哼山歌調子,詞可以自己編的。趙永明是“山歌知了”、陸洪奎村里人叫他“山歌航船”,他也是搖航船出身,他們很會唱山歌,山歌一只接一只,但那個時候不許唱山歌,所以他們唱的都不是很響亮,壓低嗓子唱,我經常利用看水車的時間,跟他們學唱山歌調子。那個時候是水風車,風大就下蓬,風小就拉蓬上去。
問:您最擅長唱什么山歌?這些山歌最初跟誰學習的呢?
答:《十個字》和私情山歌《趙圣關》,我年輕的時候可以唱四個小時《趙圣關》,還有一些四句頭山歌。(柯金海情不自禁唱起了《十個字》):“一字寫來像個槍,姜太公嗚嗨啷啊八十遇王,武松手托千斤石;二字寫來像倆弟兄,唐伯虎出外去游春,游到虎丘山上碰到秋香女,唐伯虎才子不做要去做書童;三字寫來三劃長,關云長路過斬蔡陽,趙子龍東陽道上七進七出救出劉阿斗,張飛獨守霸陵橋;四字寫來像十輪,李素貞救難破窯墩,朱買臣落難割柴賣,何文秀落難唱道情;五字寫來大肚皮,秦檜奸賊害岳飛,害得岳飛三代無子英雄將,活捉秦檜、盛子期;六字寫來一點一劃兩分開,李自成起義打進來,崇禎皇帝吊死煤山上,正宮娘娘勒殺后山門……”這個山歌以前趙永明也唱的。我學會了他的調子,詞有很多當時卻聽不清楚,記不全,后來詞就自己改編一下呵呵成為自己的代表作了!(采訪人:柯老師:今年已經78歲了,記憶力還是這樣好,全文都能唱,點個贊!)

2014年12月采訪柯金海
問:私情山歌《趙圣關》最初也是聽趙永明唱的嗎?
答:是的,那個時候“看水車”,整晚都沒有休息的,為了不瞌睡就講故事、唱山歌。所以私情山歌《趙圣關》最初也是聽趙永明唱的片段,以前能唱大部分,現在好了有文字整理出來了,我因為識字的就都能唱了。
問:這樣看來,按照現在的說法,您可以算做趙永明的弟子了?
答:可以這樣說,但那個時候學唱山歌都是悄悄的在水車旁學會的,不敢大張旗鼓,文革的時候更不能唱了,也不能唱地方戲,那個時候是人民公社集體勞動,在圩頭上看水車就兩個人,可以偷偷地唱唱,跟趙永明一起看水車,我也偷偷地學了一些。那個時候我們那里曾經發生過這樣一件事情,村里有一個人有紅燈牌收音機,收到臺灣電臺播出的《梁山伯與祝英臺》,忍不住講出來說“好聽”,結果被批判為“反革命”。“改革開放”后可以唱山歌了,記得2001年中秋有個兩省一市的賽歌會,文化站長郁偉帶我們去參加的,蘆墟代表隊獲了“金獎”。
問:您現在已經78歲高齡了,目前還在做哪些傳承工作?
答:我聽從文化站的安排,去蘆墟小學山歌班教小學生唱山歌,還有兩個傳承人張嘉成、陳燕跟我學習唱山歌,我盡力把我以前學會的山歌教給他們,首先要學會山歌的一些調子,現在基本都識字了,調子會了,山歌就容易學會了。這次蘆墟舉辦“長三角優秀吳歌”展演,有個拜師儀式,按照非遺傳承的方式正式成為弟子,其實在我們農村學習山歌的人只要自己喜歡,一直跟著老歌手哼唱,慢慢也會唱的。

2014年12月,從左到右:文化站副站長包志剛、沈建東、楊文英、柯金海在蘆墟文化站
盧福寶:(1923年——)女,出生在浙江戴河村,上過二三年學,22歲嫁到蘆墟云東村一位農民家,2008年蘇州市第二批市級非遺代表性傳承人。她是和“山歌大王”陸阿妹同時代的山歌手。荷蘭蘭頓大學施聶姐在吳江做吳歌調查的時候也專門采訪過她,并在蘭頓大學學術雜志《磬》上發表的《來自長江下游的報告:江蘇民歌》文章里專門寫到陸阿妹、盧福寶,并配有采訪照片,以及后來的專著《山歌——中國蘇南民歌研究》都有專門的采訪記錄。對于跨越兩個世紀的老人來說,唱山歌早已經成為她生活的一部分了。
時間:2014年12月3日
地點:蘆墟云東村盧福寶家
問:您印象中自己什么時候開始唱山歌的?

2014年12月采訪盧福寶

2014年采訪盧福寶

20世紀80年代施聶姐云東村訪歌(從左:張阿木、趙永明、盧福寶)
答:我24歲的時候家里窮,去上海做娘姨(保姆),一做就是13年,解放后土改才回來的,當時分給我一畝二分半地,開始種稻,生活有了依靠,自己勞動有飯吃了。那個時候聽到村上人唱山歌,于是學唱起來。其實小時候也經常聽大人們在田里、乘風涼的時候唱山歌,也學過,有印象。我跟我的表叔“山歌叫哥哥”張阿木學習山歌較多。
問:您唱山歌最喜歡唱些什么山歌呢?
答:《四個姑娘踏水車》《繡花鞋》《賣胭香》《打窗欞》《十送郎》。(采訪者:2010年我們來看您,聽您唱過《四個姑娘踏水車》:“四個姑娘踏水車,四頂涼帽手里拿。那四個涼帽才是牡丹花,四條羅裙陰陽花,四條褲子一樣花,四件布衫黑洋紗,頭上插朵水仙花,腳踏花來手挑花,眼睛看勒別場化,引線戳勒指招花,……”是急口歌啊)對對,儂到記得了。告訴儂,我的表叔“山歌叫哥哥”張阿木的岳母就是蔣連生的小妹妹。
問:您和陸阿妹、張阿木、蔣連生、趙永明都認識熟悉,互相之間也會有山歌交流嗎?
答:我們相互交流主要是因為80年代以后,山歌受重視,市里縣里一直都有人來訪歌,他們有時候會把我們集中起來演唱,還有幾次開什么會也會請我們一起去參加,也有演唱。(采訪者:吳歌在80-90年代曾經江浙滬一起召開過六次吳歌研討會。會上都有歌手表演,陸阿妹、張阿木、蔣連生、趙永明都會被請去唱山歌的)人家唱的辰光我就會注意聽啊是學習。
問:文革的時候不允許唱山歌,那您是什么時候又恢復唱山歌的呢?
答:還要早點呢,1949年解放后就不允許唱私情山歌了,老百姓都是私底下偷偷唱點。如果人多的時候唱,馬上就有人站出來說“你又勒啦放毒哉!”所以基本都不唱的,唯有村上有人死脫哉,屋里女人可以哭死人,唱起來哭調,吊唁死人,沒人來管的。我再唱山歌是80年代末吳江(文聯)派人來錄音,要唱《十送郎》。尋不到人唱,問到我啊會唱,才又開始唱起來格。這一唱就是廿幾年辰光。但這個時候不是種田唱、乘風涼唱,是有人訪歌才唱。(采訪者:這個時候唱山歌已經成為表演和面對專業研究者表演的特殊事項了,和過去唱山歌的場域已經不一樣了。)
(聊到這里,老人進里屋,把自己保存至今的施聶姐送給她的《磬》雜志拿出來讓我們看,雖然20幾年過去了,這本書已經有些破爛,封面也掉下來了,但主要內容還都在,包括對她的專訪和照片。施聶姐也于2012年4月因病離世了,那個時候她才只有50歲。施聶姐自掏腰包創立歐洲中國音樂研究基金會(CHIME),一直致力于推進中國音樂的海外傳播。施聶姐和丈夫高文厚,是中國音樂在歐洲最真誠、最重要的傳播者。施聶姐去世后,高文厚一直堅持她開創的事業直到如今。)
問:我看過一幅照片,上面是在您這個老屋外拍攝的,是荷蘭施聶姐來采訪您和蘆墟那些著名歌手。照片上有您和趙永明、張阿木以及其他鄉親們。
答:是的,施聶姐來過幾次,我這個老屋她很喜歡。我現在心臟不好,記憶力也不靈光哉,記得為施聶姐唱過《四個姑娘踏水車》《十送郎》,還有什么已經不記得了。……
張舫瀾:(1938年——)自幼受到父親和塾師柳游子、張秋礀古典文學的熏陶,1960年又師從南社詩人范煙橋。詩詞淳樸清新。也許正是源于此,張舫瀾先生對自己家鄉的山歌熱愛尤甚,而且卓有成就,曾經獲得中國民間文學三等獎、鐘山文學獎、江蘇省民間文學一等獎。
他和他同道們編輯用了幾年時間,竭盡全力完成了《中國·蘆墟山歌集》《中國·蘆墟山歌續集》《中國·同里宣卷》等幾百萬字的蘆墟民間文學資料。
那首蜚聲中外的打破漢族無長歌的長篇敘事詩《五姑娘》,最初就是張舫瀾先生發現陸阿妹唱的片段,搜集整理出來,引起了蘇州文聯的注意,進而由馬漢民、蘆群和張舫瀾一起歷時幾個月錄制整理出來,共有兩千多行。使得這個幾近湮滅的民歌精華得以傳世。連80高齡的陸阿妹都欣慰地說:“謝謝格樣個好年頭,不然《五姑娘》要被我帶到‘黃土公社’去了。”美學家王朝聞先生幾次來到陸阿妹家里,聆聽原生態的吳歌,和陸阿妹拉家常,并為此題詞:“偉大的發現,卓越的詩篇。”真是:莫道漢家無巨著,悠悠一曲《五姑娘》(趙景生詩)
問:張舫瀾先生,您好!我們是老朋友了,您對蘆墟傳統文化十分熟悉,是蘆墟的文化“熊貓”,您對山歌搜集幾十年了,您對此有什么體會和我們分享?
答:我幾十年來和那些志同道合的同仁一起跑遍了蘆墟的大小村莊,和許多的歌手建立了深厚的感情,除了和馬漢民一起錄制《五姑娘》外,后來又陸續發現錄制整理出來《鮑六姐》《趙圣關》《賣鹽商》《打窗欞》等一系列長篇敘事吳歌。說到蘆墟山歌,我有一肚子的故事,說到蘆墟的民間文化,更是三天三夜講不完。對于山歌,我印象極其深刻的是小時候在蘆墟大街小巷里,經常可以聽見的叫賣聲,特別是一位以賣五香豆為生的老人,他的叫賣聲留給我的印象很深很深。說到這里,張舫瀾情不自禁用蘆墟方言唱了起來—五香豆,兩百塊,一百塊,甜津津咸塔塔香噴噴,阿要買五香豆啊……聲音凄楚無奈,聽者為之動容。可惜這位老人在1949年解放前夕為生活所苦跳河自盡了。(采訪者按:這位老人怎么也沒有想到他的叫賣聲穿越了將近一個世紀還在人間響起來。)
(說到這里,張舫瀾先生又唱起了蘆墟的山歌):“西山毛竹竹葉嗚嗨青啊,第一房新婦討來象觀音,同道吃飯瞇瞇笑啊,講起張來好象枕頭邊拉只小胡琴,西山毛竹竹葉嗚嗨黃啊,第二房新婦討來像只狼,同道吃飯尋相罵,回到房里閘坍條板拍坍床……)
問:您是采錄山歌的行家里手,能和我談談怎么和歌手打交道的?
答:我自己是蘆墟人,本鄉本土,語言沒有問題,許多歌手我都認識。和他們用方言聊天隔閡能迅速消除,所以幾次下來我們都成為老朋友了,有的歌手家里有紅白喜事也會想到請我去做客。我采錄山歌自然歌手都愿意唱,我也能夠聽懂,及時的記錄下來,來不及的可以用錄音機,八十年代末有了錄音機對于記錄山歌幫助太大了。
問:您原來是蘆墟汽車站工作,似乎和山歌不搭界,怎么會喜歡上蘆墟山歌,進而喜歡上蘆墟民間文學、鄉土文化?
答:我小時候學習過儒家經典,有舊學的底子,關鍵是蘆墟歷史文化十分豐富,父親張琪蓀是蘆墟鎮上著名的老中醫,能唱山歌、小調,年輕的時候一度還做過神歌先生,他還收藏了《趙圣關山歌》《載阿姨》《劉猛將神歌》《洄溪道情》手抄本和多部寶卷、民間佛曲。父親晚年極力回憶,我和兒子一起聽他唱《劉猛將神歌》,用了一年多的時間把它記錄下來。受他的影響,我工作之余也喜歡民間文學,尤其是蘆墟山歌。這樣一不小心就和山歌打交道幾十年了。其實回想起來還是熱愛山歌的緣故。
結束語:“鱸鄉自古是詩鄉,春色秋聲韻味長。只在小紅低唱處,清波猶似舊篇章。詩家能不愛鱸鄉?處處清新淡淡香,吟成佳句更悠揚。”這是張舫瀾寫的七律詩,接觸張老師,給我印象最深的是對于蘆墟鄉土文化的無比熱愛,他滔滔不絕如數家珍般可以和你說上幾個小時,他是蘆墟鄉土文化的“活地圖”。
我衷心祝愿老先生健康長壽!

2014年11月采作者和張舫瀾采訪盧福寶

采訪結束在老屋前與盧和柯、張合影(中間立者是張舫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