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寰尚有遺民在 大節(jié)難隨九鼎淪
——冒襄、李清異同論

◎ 陳麟德

人寰尚有遺民在 大節(jié)難隨九鼎淪
——冒襄、李清異同論

◎ 陳麟德

甲申之變后，清兵入關(guān)，勢若破竹，旋定鼎中原，君臨天下。明季以文章氣節(jié)相尚之士，紛紛避居鄉(xiāng)里，韜光養(yǎng)晦，待時守分而動，以“遺民”稱。“遺民”中不特有勝朝留下的亡國之民，也有改朝換代后不仕新朝的遺老。如皋冒襄，字辟疆（1611-1693），興化李清，字映碧（1602-1683），皆因品高志潔，蜚聲學(xué)林，聲望日隆，名播遐邇，隨著歲月的推移，二公竟以碩德頎齡成了眾望所歸的“遺民”領(lǐng)袖。

冒、李皆出生于閭閻撲地、鐘鳴鼎食之家。

邑父母范仕義在道光年間《補刻冒氏宗譜序》中稱：“冒氏為雉皋望族，自東林公（冒致中）著籍以來，祖德宗功培基孔厚，支分派別茂緒遐昌，由來舊矣。余宰如邑十有四年，知其家世甚悉，人文之盛，他族鮮能及之。其間如參議公（福建參議冒鸞）之治跡，憲副公（冒襄之父冒起宗）之明察，巢民公（冒襄）之清潔，樸人公（冒襄之孫昌渾）之果毅，御六公（冒襄曾孫冒重光）之忠烈，均為海內(nèi)所引重，不獨為閭里光也”。當(dāng)然，名滿天下的首推明季四公子之一的冒辟疆。

興化李氏為明代邑中八大家之一，足可與冒氏相頡頏而毫無遜色。國學(xué)大師李詳（字審言）于《師儉堂李氏族譜序》中稱：“余家為淮南冠族，自先文定起家，綸閣科第，蟬嫣踔越，兩朝通儒達(dá)士先后并出，海內(nèi)公然見推，無敢有異詞者”。言雖鋒芒畢露，咄咄逼人，卻絲毫未言過其實。興化“四牌樓”懸“九世一品”額，為明、清兩朝李秀、李旭、李鏜、李春芳、李茂材、李思誠、李長琪、李清、李楠立，此額雖有溢美，然可見其人文之昌。春芳生前曾任隆慶首輔，卒后贈太師，經(jīng)天啟間官禮部尚書加太子太保春芳孫思誠，至崇禎朝任刑、吏給事中、弘光朝任工科都給事中、大理寺左寺丞的思誠孫清，迄康熙時由檢討歷官至內(nèi)閣學(xué)士、左都御史清子楠，代有聞人顯宦，碩儒名彥。

如邑與興邑這兩大世代簪纓的望族為累代世交，崇禎四年冒襄父起宗與李清一同赴京會試，后廿余年間通書問不絕。李清、李楠（號木庵）父子，李長科（號小有）、李沂（號艾山）等均與冒襄過從甚密。由于這層關(guān)系，所以冒襄在編纂《六十年師友詩文同人集》時，延映碧為此書撰序。序中映碧如實褒之：“辟疆年弱冠，論辨蜂涌，搖筆千言，學(xué)士大夫，無不執(zhí)手愿結(jié)交者”。的系實情，洵非溢美。李長冒九歲，如兄詡弟，契合無間，更言冒之所欲言而不便言、不能言。《同人集》中遴簡了一批先仕明后降清晚節(jié)不終的文彥，如錢謙益、龔鼎孳、吳偉業(yè)、王鐸、李雯、周亮工等人的作品，甚至如孔尚任在《桃花扇·偵戲》中所云：“今日無事，來聽他《燕子》新詞”。水繪園內(nèi)，冒家樂部固常演李玉《精忠譜》傳奇，亦曾多次演出權(quán)奸阮大鋮的傳奇《燕子箋》而令人欷歔泣下。李清序中為冒襄辯言，故人操行豈必盡同，不必苛及筆墨，為人卑污似亦不必絕其作品傳世。冒、李翰墨情緣相沿不墜達(dá)數(shù)十年，彼此互贈詩文，書札頻頻。

興化望族名流與冒襄交往者，還有邑之王氏、宗氏、陸氏及宦游興邑的長洲宋氏。所以，不特選錄興化李氏的詩文，還選錄興化王氏父子——王貴一（字象山）、王仲儒（號西齋）、王熹儒（號勿齋）的詩文，興化陸廷掄（字懸圃）的詩文，原籍興化后徙江都的“廣陵五宗”宗觀（字鶴問）、宗元鼎（字定九）、宗元豫（字子發(fā)）的詩文，以及披緇前為興化李姓子南岳和尚宏儲（靈巖大師）的詩文，還有任過興化儒學(xué)教諭宋實穎的詩文。此外，清初興化著名寫照妙手禹之鼎還精心繪制了《水繪園筱瀨圖》，題“俊逸其神，瀟灑其襟，怡然自得，無羨無歆，宛君夫人翩翩之佳致哉”。從神采、志趣、胸襟、情致贊董小宛怡然垂釣之樂，足證董曾居水繪園。禹還繪有董小宛二十一副小像，皆為魯?shù)铎`光。冒辟疆歸道山后，江淮名彥王仲儒曾專程從興化趲馳如皋憑吊，并于逝者畫像題贊：“隱不違親，貞不絕俗。懿彼孟博，為林宗目。后千余年，公踐芳躅。偉哉黨魁，撐柱故國。終保其身，莫之點辱。抗志柴門，歲寒肅肅。頃來起居，臥公書屋。載瞻儀形，車輪轉(zhuǎn)腹”。下注：“往家兄西樵題先生《秋聽圖》云：‘姬人水檻焚香侍，秋響扁舟抱膝聽’，一時傳為佳話。仲儒重來皋邑，展謁茲圖，追溯夙昔，敬愛悲懷，瑣瑣細(xì)言，遠(yuǎn)愧司勛也！通家子王仲儒拜題”。西齋所題像贊，崇高評價冒辟疆，以東漢清流名士范滂、郭泰相況，褒冒遵循前賢的蹤跡對待黨爭，不愧為復(fù)社的魁碩，明哲保身，不受玷污，不被辱沒，杜門卻掃，高尚其志，身處亂世困境，令人肅然起敬。

如皋水繪園陳列冒襄、董小宛畫像

李清畫像

冒襄與李清被公認(rèn)為“遺民”領(lǐng)袖，他們不僅具有精神條件，而且具備物質(zhì)條件。官宦之家殷實富有，“遺民”聚會的場所應(yīng)有盡有，從冒家橋、冒家巷可以想見其房屋之多、之廣。除祖居得全堂、還樸齋、逸園外，更有別業(yè)水繪園。按乾、嘉時所纂《如皋縣志》載：“水繪園在城東北隅中禪寺、伏海寺之間，為文學(xué)冒一貫別業(yè)，名水繪園，后司李冒襄棲隱于此”。如皋原隸揚、泰，清·李斗（字艾塘）在《揚州畫舫錄》中記載揚屬園林水繪園中有梅塘、湘中閣、洗缽池、玉帶橋、寒碧堂、小三吾、小浯溪等景觀及建筑。崇禎末歲，董小宛得錢謙益、柳如是夫婦之助，歸嫁冒辟疆后，“隱居水繪園，當(dāng)時名士紛紛來聚，參與文會者先后達(dá)三百余人”。（《如皋要覽》）冒辟疆頻頻集社唱和，四方賓至如歸，招致無虛日。“士之渡江而北、渡河而南者，無不以如皋為歸”。這是清初與宋犖、汪琬、王士禛、施閏章相唱和時稱“十才子”之一的劉體仁在《書水繪園二集后》所作出的判斷，諒非虛語。水繪園成了明末清初蘇北地區(qū)文人活動中心，而冒辟疆理固當(dāng)然地成了望門投止的遺民領(lǐng)袖。

興化李氏相形毫不見絀，有祖居位于四牌樓與八字橋間顯赫一時的元老府，為文定公李春芳建。亦有別業(yè)為李思誠筑，明亡后，李清隱居于此鍵戶著書達(dá)三十八年之久的棗園，有水明樓、杏花樓、土窟樓、補亭、澹寧齋。曲阜孔尚任因疏海館此及海子池北拱極臺撰《桃花扇》二稿。每至春日，澹寧齋前紫藤花放，吟哦賦詩者紛至沓來，宗元豫之侄宗乘賦有《棗園紫藤花歌贈李蘭詩》：“滿架藤花春看熟，今年別覺菁華足。交蟠屈鐵臥虬龍，深障流蘇垂紫玉。縱橫朱桁出垣墉，疏密軒窗間花竹。主人如客客能來，移取琴樽就新綠。朝把長竿逐鳥雀，暮張翠幕燃華燭。問誰手植廷尉公，三朝重望推名宿。廷尉看花無雜賓，艾山懸圃余阿叔。篇什往往當(dāng)筵出，而今猶能記滿腹。如公真是少微星，主人妙繼先人躅”。寫紫藤花放的美景及吟哦賦詩的盛況，末尾贊譽李蘭。詩中“廷尉公”指曾任弘光朝大理寺左寺丞的李清，“艾山懸圃余阿叔”分別指李沂、陸廷掄、宗元豫。常赴棗園唱和者除李、陸、宗三公外，還有冒襄、魏禧、宗元鼎、王仲儒、王熹儒、李驎、李國宋等，大都為志同道合的遺民。李清與陸廷掄等知交常在棗園坐花醉月，切磋文稿，不少著作即由陸襄贊校讎，如《南渡錄》卷首署名為：大理寺左寺丞李清抆淚述，草莽臣昭陽陸廷掄恭閱。康熙十六年，魏禧自江西來揚州，尊李清為前輩，稱之為“先進(jìn)”，愿結(jié)忘年交，旋自揚州買舟至興化棗園與李清會晤，相見恨晚，深談久之。魏禧贊李清之《南北史合注》為“天下不可少之書”，并樂為此作序，載《咸豐興化縣志·藝文志·古文》。二百年后，李清裔孫《昭陽述舊編》作者李福祚賦雜言詩，以《棗園》為題，題下有注：“園為映碧公別墅，在海子池南。公生平大節(jié)見徐健庵司寇所撰墓表。此園乃鼎革后閉戶著書之所，朱竹垞詩‘棗園先生家海溽’是也。公融貫群史，博而能精，足不出園四十年，日以修纂為事，著作甚富皆未刊行。二百年來公少有書，吾家引為憾事，園亦久廢，舊址亦不可尋矣”。水繪園與棗園雖均為遺民所矚目，然水繪園文人雅集詩酒唱和遠(yuǎn)勝棗園，蓋因興化四周環(huán)水交通閉塞不便，誠如興邑詩人李恢云：“吾邑獨少宛馬來，大澤茫茫不通陸”。（《聞昔行》）更因慕冒辟疆、董小宛之名，人爭趨之。其前后與水繪園、棗園相媲美者，江之南有袁枚筑于小倉山房之隨園，江之北有喬萊所治之寶應(yīng)縱棹園。皆園以人顯，附驥而彰。

冒襄、李清生于“疾風(fēng)知勁草，板蕩識誠臣”的亂世，民族矛盾、階級矛盾尖銳，朝野之爭、政見之爭固結(jié)而難遽解。興亡之感、家國之思、身世之嘆、亂離之悲集于一身，時縈胸次，揮之不去。二公雖皆出生于官宦世家，然人生軌跡不盡相同。冒襄童年隨祖父赴任，自贛入蜀，飄泊成才。14歲詩集《香儷園偶存》付梓，宗伯董其昌撰序作評，稱“此辟疆十四歲時作，才情筆力，已是名家上乘”。方諸唐初少年才俊王勃，冀其“點綴盛明一代詩文之景運”。16歲中秀才之后，曾于崇禎三年、六年、九年、十二年、十五年歷經(jīng)5～6次鄉(xiāng)試均困于場屋，名落孫山，國亡后棄科甲絕意仕途，從未涉足官場。李清父長祺夭殤，伯父長敷視若己出，督責(zé)課書習(xí)文，得以學(xué)業(yè)大進(jìn)，科場一帆風(fēng)順，天啟元年辛酉舉人，19歲舉孝廉，崇禎四年辛未進(jìn)士，29歲赴瓊林宴，步入仕途授寧波司李，崇禎十年內(nèi)召入京擢刑科給事中，后因忤刑部尚書甄淑，左遷浙江按察司照磨，淑敗起吏科給事中，國變不在京。福王立，任弘光朝工科都給事中，擢大理寺左寺丞。曾多次上疏條陳抗清復(fù)國大計，悉為馬、阮所阻。尋受命祀南鎮(zhèn)，甫及杭州橋山，而南都失守。明社屋后，結(jié)束十余年宦海浮沉而歸隱邑之棗園。直至年屆耄耋，“是時，先朝賢公卿皆凋落，而清獨老且壽，海內(nèi)以鉅人夕德相推重”。（《皇明遺民傳·李清傳》）于是李清成了水到渠成當(dāng)仁不讓的遺民領(lǐng)袖，稱之為“明末遺臣”。冒襄雖蹭蹬于科場，然也有兩次入仕的機會皆失之交臂：一是崇禎十五年，皖撫兼漕督史可法保薦他任守令，他以“必登兩榜”而敬謝；二是崇禎十七年夏，南明廷對貢生獲冠，授臺州司李。其時弘光朝若魚游于沸鼎之中，燕巢于飛幕之上，亡不俟夕矣，清兵南下乃告吹。冒襄于明季官場未能親歷，故對吏治之腐敗感受不如李清深刻。

冒襄與李清具有高度的民族氣節(jié)，臨大節(jié)而不可奪，義不帝清。君不見順治三年冒襄降清文友龔鼎孳、周亮工向清廷薦舉不就；康熙十二年清廷詔征“山林隱逸”，有司推薦不赴；康熙十八年征召博學(xué)鴻詞亦不赴。清文華殿大學(xué)士、《明史》總裁張玉書《致冒襄書》稱“勝國之史，尚未成書，末年遺事，欲請質(zhì)于左右者甚多”，亦敬謝不敏。不寧唯是，還秘密支持鄭成功的反清復(fù)明活動。李清雖從不參與反清復(fù)明活動，但清廷御史中丞蔡士英、大學(xué)士徐元文（顧炎武外甥）先后奏請重用，徐還推薦李清與冒辟疆充修《明史》之顧問。“天子以故明國史未有成書，特命開局纂修，羅致博學(xué)名儒登之館閣，令任簪筆之職，業(yè)已野無遺賢矣。予承令監(jiān)修，每屈海內(nèi)老成耆艾，諳練有明典故可備當(dāng)貯顧問者，大江以北，興化則有李映碧先生，如皋則有冒巢民先生。皆當(dāng)世博聞強志，熟于先朝之故者也”。（《恭祝大征君前司李巢翁冒老年臺先生七秩榮壽序》）皆屢征不起，以老病拒仕。李清與黃云、弘儲一樣，每遇三月十九日崇禎殉國諱日，必設(shè)位以哭。硁硁自守，不忘勝國，飄然隱逸，放曠林泉，以東南故老遺民終，這正是他堅不可摧的精神支柱。李清對卷入黨爭后又降清的錢謙益、龔鼎孳在《三垣筆記》及《南渡錄》中多以微詞諷之，羞與為伍。

冒襄的隱逸生活較之李清則豐富多采，冒的人生支撐點遠(yuǎn)多于李。崇禎十六年（1643）“秦淮八艷”之一的董小宛委身冒辟疆直至順治八年（1651）董病逝，九年中冒享有“紅袖添香夜讀書”“只羨鴛鴦不羨仙”的純真、高雅而凄婉的愛情生活。董因冒有才華、矜名節(jié)、持正論而傾心相愛，冒亦慕董天姿巧慧，容貌娟妍，性嫻靜，擅昆曲，喜繪畫，針神曲圣，食譜茶經(jīng)，莫不精曉，書法秀媚，通曉詩史。嘗集古今閨幃之事，裒然成帙，題曰《奩艷》。愛月、愛梅、愛菊，雅人深致。董歸冒后夫唱婦隨，佐冒抄寫資料，助冒選唐詩全集，對冒襄文藝事業(yè)作出很大貢獻(xiàn)。夫婦嘗縱論東漢“黨錮之禍”，卓然史論。隨夫奔馳患難，戰(zhàn)亂中尤見真情，對愛情執(zhí)著堅定，“敬君之心，實逾于愛君之身”。冒病，姬悉心照料，萬死不辭：“不揮汗，不驅(qū)蚊，晝夜坐藥爐旁，密伺余于枕邊足畔六十晝夜”，以致“星靨如蠟，弱骨如柴”，（《影梅庵憶語》）終染疾入膏肓而不治。二十七歲風(fēng)華正茂即香消玉殞，冒寫誄文《亡妾董小宛哀辭》《影梅庵憶語》痛加哀悼，文章深情回顧了他與董小宛相識相知纏綿悱惻的經(jīng)過（紀(jì)遇、紀(jì)游）、婚后情意融融的日常生活（紀(jì)敏靜、紀(jì)恭儉、紀(jì)詩史書畫、紀(jì)茗香花月、紀(jì)飲食）以及戰(zhàn)亂中逃難的種種波折（紀(jì)同難、紀(jì)侍藥、紀(jì)讖），深情溢于言外，令人銘心浹髓。文樸而韻高，紙短而情長。《董小宛匯考》編者吳定中先生贊“影梅留《憶語》，凄絕說裙釵”。鄉(xiāng)賢書畫名家復(fù)旦大學(xué)喻蘅教授亦贊“唯有影梅存綺夢，雕肝瀝血紀(jì)春婆”。對憶語之評可謂至矣！董亡后，冒襄將水繪園易為水繪庵。花前月下，儷影雙雙，無復(fù)見矣！冒襄著述宏富，才華曠世，多才多藝，書畫、戲曲、園林無一不精，能創(chuàng)作傳奇《山花錦》《樸巢記》，自制詞曲，精音律，雅好昆曲，傳世之作有《先世前徽錄》《樸巢詩文集》《水繪園詩文集》等冒襄耄耋之年兩晤東塘，剪燭長談，詳述侯李離合悲歡，暢敘弘光遺事逸聞，使孔尚任有“如對古人之典冊，如觀先代之鼎彝”之感。《桃花扇》之所以能給后人留下寶貴的精神財富而成為戲劇史上的豐碑，冒襄厥功甚偉。康熙二十六年孔因疏海至昭陽，館拱極臺北樓。為進(jìn)一步搜集《桃》劇素材，推敲、筆削初稿，東塘遍邀舊雨新知雅集興化，共商“千秋僅事”。孔賦《暮秋喜冒辟疆、鄧孝威諸耆舊集昭陽，俞錦泉中翰亦挾女部至，欲作百花洲社，不果，悵悵賦此》以紀(jì)其盛。有“白發(fā)才人鳩首杖，紅牙女部柳枝詞”之句。冒離興后不久，孔《與冒辟疆先生》書中稱：“昭陽天邊之水，非不得已如張騫者，孰肯乘槎。先生以弟馬齒之故，遠(yuǎn)就三百里，同住三十日，飽我以行廚之珍，投我以奚囊之玩，促促言別，情何以堪”。（《湖海集卷十一》）冒與侯同為明季四公子，弘光遺事知之甚詳，兩人聚首一月，焉得不談、不寫、不切磋《桃》劇之理？《同人集》簡錄陳瑚《得全堂夜宴記》及《后記》，更是孔尚任《桃花扇》之主要考據(jù)。李清一生則單純平淡古井無波富有學(xué)術(shù)性，為蓋代史學(xué)碩儒，主要著作有《三垣筆記》《南渡錄》《南北史合注》《南唐書合訂》《歷代不知姓名錄》等數(shù)十部，法學(xué)著作有《折獄新語》，文學(xué)著作有《鶴齡錄》《鬼母傳》《梼杌閑評》及序跋、書札、墓志銘等，詩偶一為之，多為史詩，如七絕《癸已夢過靈巖謁繼起和尚得句》：“十載滄桑百感興，每逢耆舊倍填膺。于今名利都消盡，卻指蒲團問老僧”。明季六朝金粉之地的秦淮河畔，有八位傳奇色彩的女子：寇白門、馬湘蘭、卞玉京、董小宛、柳如是、李香君、陳圓圓、顧橫波，他們豐姿冶麗，大都具有民族氣節(jié)，能詩詞，善書畫，精曲舞。但冒襄、李清對“秦淮八艷”態(tài)度迥然不同：冒襄為風(fēng)流倜儻的佳公子，早年寄情于陳圓圓，后得錢、柳之助，與董小宛結(jié)為連理，他對“八艷”纏綿繾綣，當(dāng)可理解；李清對“八艷”，一概否定，幾近詆毀，又令人費解。如在《三垣筆記·中·崇禎》中，既貶錢謙益，又詆柳如是，把柳寫成一位淫亂的蕩婦。“錢宗伯謙益所納妓柳隱，則一狎邪耳。聞謙益從上降北，隱留南都，與一私夫亂，謙益子鳴其私夫于官，杖殺之。謙益怒，屏其子不見，語人曰：‘當(dāng)此之時，士大夫尚不能堅節(jié)義，況一婦人乎’？聞?wù)吣谎诳凇！崩钋逅浰婆c柳如是立身行事不符。在《南渡錄卷一》中既貶龔鼎孳，又詆顧橫波，把顧寫成一位寡廉鮮恥的河?xùn)|獅子。“龔鼎孳降賊后每見人曰：‘我原要死，小妾不肯’。小妾者，其為科臣時所娶秦淮娼顧媚也”。作為良史的李清臧否論人，極其嚴(yán)謹(jǐn)，決不致誣罔風(fēng)塵中人。但李清對婦人似乎有道學(xué)先生氣，極為閉塞、封建，似持偏見。

清朝入主中原后，隨著時間的推移，對勝國遺臣、遺民的政策不斷有所改變。為了選拔人才，大量吸收知識分子參政，清康熙十八年（1679）、乾隆元年（1736）兩次舉行博學(xué)鴻詞科，錄取者授以翰林，但民族氣節(jié)高尚者棄而不就。詔征隱逸若冒襄、李清者皆不赴而以遺民終。但清廷對遺民始終施以懷柔與安撫，恩威并施，以期為我所用。乾隆三十一年（1766）頒布：一、官方史書今后在敘述南明諸王及他們的幾個“小朝廷”時，不再需要冠以“偽（政權(quán)）”的前綴；二、對于抗清的明朝大臣們，也不應(yīng)因為他們的反清政治立場而視他們?yōu)椤芭涯妗薄Ｇ∷氖辏?775）又宣布表彰南明殉國者的忠節(jié)，纂修《欽定勝朝殉節(jié)諸臣錄》，擴大表彰前明忠臣的范圍，包括抗清起義軍的殉難者，如劉宗周、黃道周、袁繼咸、瞿式耜、張煌言、侯峒曾、黃淳耀、陳子龍、夏完淳等，但查禁他們的著作，不準(zhǔn)詆毀本朝，系戀勝國。以此淡化抗清色彩，模糊民族意識。是年冬，乾隆賜史可法“忠正”謚以褒其忠。乾隆四十一年，把曾是明朝舊吏而又在清廷為官者都打入另冊——《貳臣傳》，此傳又分甲、乙編，甲編收投降后對大清兢兢業(yè)業(yè)，一成不變，則有批（道德）有褒（貢獻(xiàn)），如洪承疇、劉芳名等；乙編收品行不端，降后與前朝藕斷絲連，如錢謙益、龔鼎孳等。盡管用心良苦，震動遺臣，但對冒襄、李清輩遺民領(lǐng)袖來說，心不可動，志不可移，枉費心機而已。

“人寰尚有遺民在，大節(jié)難隨九鼎淪”。冒襄、李清雖然個人經(jīng)歷不同、生活情趣不同、學(xué)術(shù)成就不同，然皆臨大節(jié)而不茍。歲寒松柏而后凋，冒襄晚歲竟淪落為賣字乞米老翁于風(fēng)雪之夜，凍餒而亡；李清臨終則幅巾深衣置杉木棺中以卒。雖凄涼寂寞，然而，他們竟以“遺逸”載入史冊而芳留千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