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執浩
我留意顏梅玖的寫作是從她那批“之詩”系列(《婚姻之詩》《乳房之詩》《子宮之詩》《陰道之詩》等)開始的。在此之前,我知道有一個以“玉上煙”之名活躍在網絡上的詩人,但沒有想到她們是同一位詩人。事實上,“玉上煙”已經寫出了包括《哥哥》《與父書》《那個年代》和《父親的遺物》等一批感情真摯,語言靈動的作品,在身邊擁有大量的擁躉,但“顏梅玖”的出現還是著實讓我眼前一亮。現在仔細想來,或許是因為當編輯時間長了的緣故,總希望能找到作者身上“不一樣”的地方:不一樣的語氣、節奏、音色,不一樣的進入詩歌的方式,不一樣的姿態……所以說,編輯工作是一把雙刃劍,既可以發現作者,發掘作者的潛力,又可能誤導作者,扼殺他人的天賦。最好的辦法是,編者與作者形同陌人,他摘他的果,我栽我的樹,形成一種完全對等甚至對峙的關系。譬如,當“玉上煙”長成了“顏梅玖”時,恰好我路過新浪微博上的那組“之詩”,駐足觀望了一會兒,留言說:我喜歡,給《漢詩》吧。
這令人暈眩的世界里,一定蹲伏著一個悲哀的母獸?
是的,她一定也有過波浪一樣的快感,
有過陣痛、死亡的掙扎和時代之外的呼喊。
她分娩了這個世界但又無法自己處理掉多余的渣滓。
這是從《子宮之詩》里生發出來的深深的嗟嘆和悵然。和許多當代女性詩人不同,顏梅玖在寫作這個系列時,采取的并非她們慣用的宣泄調,而是克制冷峻的敘述語調,在陳述中完成了對枝蔓叢生的詩意的歸攏。在她的筆下,“乳房”、“子宮”、“陰道”已經不再歸屬于個體,而成了一種社會器官,或者說,是我們窺視這個社會某個群落的一盞探頭燈,張玲、高慧芳、劉秀麗們在這座幽深的洞穴里來回扭捏晃動,在剝去偽飾之后顯現出來各種病灶:疾苦,孤獨,疲倦,空虛,嫉妒……以及,自怨自艾:
我們總是,總是/試圖打開鎖孔:
想象、偷窺、戰栗、滿溢歡樂
總是試圖進入,在愛或不愛之后
總是饑餓/總是想躺在這完美的樂土里,做夢
而她沒有
這首《陰道之詩》在我看來,詩人真正想書寫的并不是女性的覺悟,也沒有所謂的性別抗爭意識,而是企圖呈示和澄清這樣一種生活狀態,它也不是生活的底層,而是身體的底層,是身體被生活消磨和踐踏之后被拋擲在混亂世道上的欲望與掙扎。
敘事性可能是顏梅玖詩歌寫作最重要的特征之一,她幾乎所有的詩歌都是在講述某件事情,至多是一件事情出現之后引發出來的另外一件事情,就像樹枝分叉,蓬松蓬勃,又因為同樣的樹葉而被歸類為一種。因此,在閱讀她的時候,我時常想,這家伙不寫小說可惜了。譬如,她這樣寫《讀茨維塔耶娃》:
她拿出了自己親手編織的繩套。她看了一眼烏云下的葉拉布加鎮
我可以動用祖國給我的唯一權利。她想
她把脖子伸進了繩套。卡馬河依然平靜地流淌
而俄羅斯整個兒滑進了她的陰影里。
熟悉這些年來女性詩歌史的人都明白,這種創作手法已經與她的前輩詩人寫作這類作品的手法大相徑庭。在抒情性被大大減弱之后,敘述的口吻就成了成就一首詩極其關鍵的環節,顏梅玖的口吻是平靜的,盡管偶爾也有激越鏗鏘的一面,但大多時候她都保持著一種不卑不亢的敘述語調和態度,耐心而克制地“說話”:
我獨自在一條小路上散步
不知它盡頭伸向哪里
也不見有人經過
小路兩旁是蒼老的銀杏樹
剛下過雨,鵝黃的葉子
結滿了顫動的水珠
它們簌簌飄落
這里,再厚的落葉也無人打掃
我久久地凝望著清冷的天空
孤零零的遠山
這首《小路》是典型的“顏梅玖似”的語氣,不急不徐,輕松和緩,在看似平靜的語調背后,隱隱的不安慢慢上涌,從而使這首詩后面埋伏的主題得以順理成章地凸顯,不著痕跡,自然而熨貼。
“我孤僻,任性,獨來獨往。我有不可告人的秘密,我守口如瓶”,在一首題為《活著》的詩歌里,顏梅玖這樣自述道。而在這貌似桀驁的自述背后,真實的顏梅玖過著審慎而精致的生活,常以一顆感恩之心吸納和消化著日常生活的細枝末節,這才是讓她在人影幢幢的人世間始終保留了一張清晰面容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