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清河
1
是不是總有一些人,他們放浪于人群之外,像風一樣嬉游于山野、林原,才感到了自由自在?
我想說的是我的表弟曹有志,他離開家已經幾年了。剛開始的時候,他還會通過網絡發回來一些信件和照片。一時是到了廣西山口的紅樹林,照片里,河灘上低矮的灌木林團團簇簇,露在地面的氣生根交錯嶙峋,表弟為我們分辨出哪是秋茄,哪是桐花樹。成群的白鶴在兩岸間展翅飛翔,樹鷂在灘涂上低空覓食,還有小白鷺,單足站于淺水之中,一身的白毛,細長的腳、細長的頸、細長的喙,身姿輕盈,遺世獨立。那些我們連名字都可能沒聽過的動物、植物,表弟卻熟稔得如同他藏了十幾年的珍寶。一時又到了神農架林區,照片里的神農頂云遮霧罩,表弟信件里的文字也頓時靈動飄逸起來。走在森林里,那絲絲縷縷的涼爽氣息灌進身體,讓你頃刻間就與這片環境血脈相連。踏著地下厚厚的落葉,到處是纏繞的藤蔓,陽光從密集的樹縫間照下,閃動著一圈圈迷離的光斑。可見的冷杉蒼勁挺拔,巖柏古樸暗香,那一刻里你會清晰地領悟到,這片森林已經存在上億年了,人類最初也就是在這樣的地方誕生、活動,你這個個體的生命又回到了人類祖先的搖籃。那些關于野人的傳說,至今仍如空氣般彌漫于這片土地,他們是人類自猿進化成人的前夜,是遺留在了時空隧道里人類的兄弟,他們真的就在這片森林里嗎?表弟說,我相信他們是存在的,只是暫時躲藏了起來;要是有幸碰見了他們,我一定與他們擁抱、啜泣。也許,我就是遠古時代的一個野人,誤闖入了人類活動的地域,如今又回到了森林的家園。后來,表弟又去了西雙版納的雨林、天山雪嶺的云杉林、塔里木的胡楊林、白馬雪山的杜鵑林……然后,他還說了他的計劃,要跑到國外去,探訪亞馬遜的雨林、巴西的熱帶雨林、西伯利亞的針葉林、維也納的森林……無形的無線電波傳送回他昂揚的志向和熾熱的情懷,他說,我將走進世界上的每一片森林,深情凝望所遇見的每一片葉子。然而,自那之后,他的回信卻漸漸少了,直至再沒有了回信,就好像他這個人突然消失了。
那段時間,我們也曾經找過他,他的手機多年不用,早已經成了空號。他的博客不再更新,我們給他留言,他也一直沒有回復。我們派人到過廣西、湖北、黑龍江……也跑到了俄羅斯、秘魯、法國……所有那些他提到過的地方,甚至那些猜想他可能到達的地方,但都一無所獲。后來,我們就報了失蹤案,長久地等待,卻如黃鶴一去,只望穿了淚眼。我們擔心他已經出事了,就在某個我們所不知道的角落。可是,我們又寧愿相信,他只是懶得再理我們了,好一頭沉入到他自己的個人世界里。于是,我們也試著慢慢地淡忘他,繼續地消融于每天的日常生活。只是在某個手捧咖啡的午后,或者某個靜坐窗前的早晨,會突然強烈地想起他。
這樣地過了幾年,突然有一天,傳來了表弟回到云山市的消息。我們追查這個消息的源頭,是從老丁那里發出的。表弟在家的時候,交了幾個朋友,老丁是其中一個。這個老丁,因為表弟的關系,我們之前曾經聽聞過,他的敗家史也很讓人惋惜。據說,他曾經是某個國有企業的經理,生活過得很優裕,不知道被什么妖魔鬼怪迷了心竅,突然就喜歡上了鳥的鳴叫聲。不但喜歡,還要收集起來,不同種類的鳥、不同地方的鳥、不同年齡段的鳥,他帶著錄音器,一門心思地埋下了頭去,跑了很多地方,積蓄都花在這上面了,妻子也跟他離了婚。他這個人,還怪癖到竟然不配手機,我們轉了幾圈,才問到了他的住址。
那天,我和阿芷驅車來到舊城區,轉入一條老舊巷子,來到了老丁的家,一間破敗的老屋,墻壁灰砂剝落,黝黑的瓦頂長著青苔,后來才知道,這是老丁家的祖產。進了屋,滿地滿墻都是鳥的照片、模型,還有難以分辨出市場價的新舊音響設備。老丁剪了個板寸頭,穿一件沙灘衫,笑容可掬地接待了我們,一一地給我們介紹。這些鳥的照片,都是這些年我自己拍下的。這是燕子、這是麻雀,該認得吧,都是我們常見的。這是山鳩,我為了拍它,在連山縣的金子山上守了三天三夜。這是白頭翁,頭上頂著的這撮白,我總覺得是一片云,名字很形像吧。他又指著另一張照片,這是金翅雀……
阿芷打斷他,我們來這里,是要向你打探一些事的。他竟然裝作沒聽見,又說,我喜歡鳥,但是不想囚禁鳥,我厭倦那些把鳥關在籠子里的野蠻做法,因此我收集鳥的叫聲。然后,他放了錄音給我們聽,我們一時就沉入了鳥聲鳴囀的世界里。喳喳、喳喳……這是喜鵲。嚦嚦、嚦嚦……這是夜鶯。他閉上眼睛,頭朝聲音的方向微傾。聽!現在是不是有些像笛聲?噢,是畫眉。這又是什么?打開你的耳鼓,調動你的每一根聽神經,細心聆聽吧,音色多么清麗,音韻多么委婉,還可以模仿多種動物的叫聲,真是世間神奇的造物呀。不錯,是鳥中的歌者——百靈鳥……
聽著!你是不是見過曹有志了?他是不是就在云山市?阿芷斷然一喝,老丁的手指剛好在錄音機的按鍵上猛地一彈,那啼鳴聲聲便戛然而止。
老丁張開眼,目光里閃著半夜失眠的恍惚,你說誰?有志?他不是跑到外面去了嗎?我也好久沒見他了。
可是,有人說他回來了,而親眼見到他的人是你。
不不不,我沒見過他……不錯,我也聽說有人見著他了,傳這個消息給我的是四哥。四哥說,有志到了白仙嶺小鎮,走進小鎮后面的那片森林了。
我們就只好出了來,又直奔四哥的家。可是,當駛到半程,阿芷忽一下轉過方向盤,車拐了個回頭路。我有些不明白了,四哥不是在剛才的方向嗎?這是去哪?阿芷始終望著前路,我們回家。我說,不找四哥了?阿芷說,就是見著了,指不定又是東拉西扯,我們直接去白仙嶺小鎮。
到家后,我們趕緊上網查了,白仙嶺小鎮處于云山市的邊界,距離市區有600多公里,與廣西、湖南接壤。這些年來,我們竟然不知道云山市內有這么個小鎮,小鎮后面也的確有一片森林,是解放后才發現的。網上關于小鎮和森林,還充斥著各種信息,說那片森林是具有魔力的,人進去后就再走不出來了。說接近森林有一條河,叫白仙河,那河水清澈澄明,人喝一口便能乘風而飛,如消融了沉重的肉身,釋放出仙鶴般的靈魂。說小鎮是被下了咀咒的,從三代前起,成年男子就突然全部失去了生育的能力,于是鎮上人口日漸凋敝,小鎮終成了一座廢墟……凡此種種,亦真亦假,透著一股陰寒的刀氣,又充滿了神秘的色彩。
我問阿芷,你真去那小鎮尋找表弟?
阿芷說,明天準備,后天就出發。
你真相信他回來了?
阿芷瞅著地圖,我只能相信!
我還有什么好說的呢,那是她的丈夫!于是,我們就去見三姨媽。這幾年,三姨媽一下子就老了,頭發已經半白。聽說我們去找表弟,她頓時淚水長流下來。我勸慰她,你別擔心,也許我們這一趟去,真能見到表弟呢。突然,三姨媽抬起頭來,緊盯著阿芷,那疲憊的眼神后面,穿射出一股狠狠的勁,是你,把我的兒子放任到這條路上去的!我心里又一陣哀傷,那么多個不眠的日夜過去了,三姨媽對于阿芷——她的媳婦,還是那樣耿耿于懷!我想勸,再勸不出口,這些年來,我夾在三姨媽和阿芷她們婆媳倆之間,已不知道調停過多少回了。
臨行前,李向華在俱樂部坐到了晚上十一點,茶氣繚繞后面是他的一張臉,臉龐的線條依然圓潤分明,額頭上入侵的發際線卻已如退潮的海水。我暗自笑了一下,嘴上卻嚴肅地向他交待,我不在的這幾天,你要看好店。他討好地咧嘴而笑,請老板放心,等你回來,保證毫發無損雙手歸還。我說,這店你也有份的。他有些得意,是呀,這是我們共同的孩子。我故意不接他這句自以為是的幽默,驟然冷了臉,也不多話,當下就把他攆走了。我和李向華是早年健身時認識的,后來我開力美健身俱樂部,他纏著非要入股,占了兩成多,也就成合作伙伴了。
一大早,我們就驅車前往白仙嶺小鎮。天上一片湛藍,車前方頭上總有幾朵棉花絨的白云。我們上了高速,四野更加開闊,車窗形成了一個取景框,外面路牌、麥地、河流一一撲來,又呼嘯退后,如快速閃過的膠片。頭腦里,也閃過了電影,是關于表弟的。
2
要說清楚弟這個人,先得說清楚他生命中最重要的兩個女人,第一個重要的女人,當然是三姨媽。
三姨媽的父親,我的外公,當年住鶴堂街西段,很老實的一個人,膝下無子,育有三個女兒。在那個年歲里,后繼無子是很受鄰里小看的,就是在孩子的一輩,也容易受到欺負。作為老三的三姨媽,本來是最該受到愛護的,可是當她年齡稍長,卻漸漸顯出些男兒本色,反過來常常是她為兩位姐姐出頭了。在三姨媽九歲那年,有一天放學回家,路上一群男生緊跟在后面,不時地竊笑著,后來才知道,是他們在二姨媽的后背上貼了紙條,畫了個丑八怪。類似的事情已不是頭遭了,兩位姐姐都催說快走,三姨媽卻偏說不走,抓住了當中那個塌鼻子、笑得最放肆最難看的男生,要跟他論理。那男生被三姨媽扯著衣服,還只是裝出無辜地笑,惹起了周圍更大的哄笑。兩個姐姐在一旁慌著神,就是幫不上忙。三姨媽呢,無畏之外,那時候便已深諳謀略,自知人單力薄,只抱定了一個戰術,即“以有限的力量集中對付一個,略去其他”,一直緊緊地揪住那塌鼻子男生不放。一番僵持下來,另外那些男生漸漸生出了離去的意思,那塌鼻子男生發現不對勁,掙擺著想要抽身出來。“嘶”地一聲,那男生的夏裝校服就猛撕開了一道長口子。男生急起來,狠勁地往三姨媽身上打,三姨媽并不躲閃,挨著打,還緊緊地纏住男生。兩個姐姐也終于醒覺,圍上來幫著三姨媽,男生的衣服又接連地撕開了幾處。周圍又是陣陣哄笑,那男生到底掙脫出來,臉脹成了豬肝,一路哭著跑遠了。回看三姨媽,雖然也衣服破了、額頭腫了、手扭傷了,可是她贏了。那一場架,似乎也給三姨媽的少女時代奠定了基調。然后,等到三姨媽上了中學,她剪了短發,平時就穿牛仔褲、運動服,長成了個“假小子”,爬墻、挖洞、下河捉魚,所有那些男孩子愛玩的,她都學會了。后來,三姨媽上了大學,在她那強悍、潑辣的性格背景板下,又嶄露出靈活權變的交際能力,成為了系里的社團負責人。畢業后,三姨媽分配到了一家事業單位,三十歲就晉升了科級干部。連外公和外婆,都覺得填補了遺憾,雖然沒有兒子,但是有了三姨媽這“頂半個兒子”的女兒。
三姨媽的轉變,是在遇到了三姨丈之后。說起來我這個三姨丈,也是個蠻有意思的人,他在棉紡廠的廠報編輯部工作,平時不怎么說話,就是喜歡寫寫文章,有些呆頭呆腦的樣子。不過,三姨丈身上有一點很突出,就是人長得標致,也很溫順,那種本來屬于女人的柔弱,卻被他包攬長在了自己的男兒身上,有一種搭錯調的別扭。然而,也正是這種柔到了極致的弱,當女人看到他,又總會不自覺地生出憐愛。于是,據我們后來所知,的確是三姨媽先看上了三姨丈的。那段時間里,三姨媽好像也悄悄發生變化了,她留起了長發,穿起了裙子,踩起了高跟鞋,喜歡描些淡妝,說話也放慢了語速,無故地就會笑了。對于三姨媽選中了三姨丈,外公和外婆并不同意,親戚們也都不看好,這夫妻結對,到最后就是搭伙過日子的,這個三姨丈卻怎么看都有些勉強。可是,那時候三姨媽已經是死了心塌了地的,拉著三姨丈就偷偷去把“紅本子”領了。
那些年,逢年過節,三個女兒總要帶上各自的丈夫孩子,回外公家探親團聚。年少的我們漸漸長大,對人情世故也開始有所領悟,知道了與親情同桌也可能坐著名利,觥籌交錯之間也可能是暗暗的攀比。比如很明顯的,后來,我父親當上了他公司的營業部主任,二姨丈被提拔為他汽車隊的副隊長,再見到三姨媽的時候,誰都看出她臉上的冷峻了。也許,三姨媽那種爭強好勝的性格,又在內心里敲打著她,她本來是三姐妹中讀書最多,工作最好的,可是在丈夫這里,卻似乎被比下去了。其實,在廠里做了多年,三姨丈也是有過一些機會的,當年和他一起編廠報的那幾個人,有做了副廠長的、有做了經理的、最小的也做了個保安隊的隊長。不過,三姨丈多年來只一頭扎在了自己的文章世界里,總覺得別的事不是自己能去弄的,因此一直對那些事都沒有放在心上。只是有時候,他那個廠報編輯又實在當得憋屈,在廠里受了窩囊氣,回來就發在了三姨媽的身上。那時候,三姨媽還是鐵了心要做個好妻子,因此把自己心里全部的柔順都掏了出來,丈夫是她自己選的,她必須承受他的不好。后來,廠里又有了一個副經理的空缺,三姨媽知道了,鼓勵三姨丈去爭取。那一回,三姨丈也似乎突然間有了覺醒,此前一直置身事外的他,突然收起了身上的書生意氣,真的行動了起來。那些天里,他和三姨媽商量著給一個姓劉的副廠長送了禮。回到家里,三姨丈躊躇滿志,也的確是的,當時一遍遍地排下來,論資歷、論才能,似乎都想不出第二個了。可是,結果出來了,時運依然不眷,提上去的是一個進廠沒幾年的年輕人。
那天下班后,三姨丈到街上喝了酒,半夜回來的時候,繞到了北江邊,爬上了欄桿撒潑,不慎掉河里淹死了。也有些離譜的說法傳開來,說三姨丈并不是失足墜河的,而是他自己跳河自殺的。突然痛失丈夫,三姨媽把自己關在房間里,一連過了很多個日夜。那些日子里,母親她們輪流著守在三姨媽的門外,不敢離開半步。突然有一天,三姨媽自己打開了房門,跌跌撞撞地走了出來。出現在大家面前的三姨媽,眼睛腫成了紅燈籠,身體輕得仿佛剛從地下飄上來。屋子里一片寂靜,大家都繞著三姨媽看,只見她走到了三姨丈的遺像前,瞥了一眼黑白照片里的亡人,嘆了一口氣。突然,當著一眾親人的面,三姨媽一手把三姨丈的遺像掃落到地上,緊跟著還踏上了一腳,冷冷地罵著:連這么點打擊都挺不住,你還做什么男人,你就做鬼去吧!
似乎是,那場巨大的創痛,掀掉了三姨媽身上那些被三姨丈的出現所附加的偽裝,原本那個強悍的三姨媽又活回來了。她辭掉了公職,開始自己創業,先是賣炒貨,然后開了家餛飩鋪,然后變成了小酒館,然后逐漸地做大,再經過些周折,終于在她四十六歲的那年,創立了她自己的商業品牌——云山市麗菲大酒店,六十三層的樓高,是當時云山市最高的酒店,頂層的旋轉餐廳,也屬云山市的首家。而三姨媽,也一躍成為這座城市里一個成功的女企業家,把滿城里的蕓蕓眾生,連同身邊的一大堆親戚都嚇得傻了。
再說到表弟,三姨丈去世,是在他六歲的那年,之后,三姨媽一個人把他拉扯大。三姨媽的麗菲大酒店建成營業時,表弟在上高中。表弟大學畢業,三姨媽的事業已經穩固下來,她把表弟安排回了麗菲酒店,跟在自己的身邊。
那天,當表弟來到酒店,突然出現在三姨媽的面前,三姨媽竟一時看呆了。過去幾年里,表弟成年了,三姨媽也忙于打拼自己的事業,她就沒怎么與表弟相處。如今,這個站在她面前的兒子,他已經二十多歲了,是一個完全長成的男人了。對這個當初從她身上掉下來的男人,三姨媽基本上還是滿意的,他長到一米七八,身板周正模樣俊俏,有那個死去的老男人的痕跡。想起那個曾經同睡一床的男人,三姨媽心里還是感到了絲絲溫情。可是,再看一遍面前的這個男人,三姨媽又總覺得缺了點什么,這個作為他兒子的男人,簡直就是他老子的翻版,溫順得太軟弱了,純凈得太蒼白了,她心里突然有些低沉。
對于表弟,我們打小一塊玩大,我是知根知底的。小時候的表弟,就長得有些女氣了,幾個表哥在沙地上玩木頭槍,他偏不跟著去,卻跟在我們幾個表姐屁股后,纏著要跳橡皮筋。所以有時候,被錯認為女孩子的事情也是有的,這樣的事情,親戚們都是當了笑話看的,一個也許沒有惡意的笑話。惟有三姨媽,每回看到這樣的場面,總會一下就拉黑了臉,也不聲張,悄悄把表弟拉進房去,關上了門。然后,就聽到了表弟在門后有些奶氣的哭聲、以及喊外公外婆的求救聲,那是三姨媽在抽他的小屁股呢。
所以,我們小的這一輩,自孩子時就都有些怕三姨媽。因此當表弟再來跳橡皮筋的時候,我們就打發他去跟表哥們玩打仗。表哥們正分了兩撥在打巷戰,槍聲四起子彈橫飛,經不住表弟蠻纏,一個表哥把手一揮,說你就跟著我們這一隊吧。于是,表弟就算上戰場了。可是,他實在太笨,既不懂得偽裝,也不懂得利用掩體隱藏自己,更不懂得該在什么時候發動進攻,因此總是很輕易就中彈犧牲了。而且,因為他輕易地暴露了目標,連累著整個隊伍都被包圍了。后來表哥們就打發他,說你還是回到你表姐們那邊去吧。表姐們不要他,表哥們不要他,兩頭都不接受他,表弟感覺很委屈,自己躲在一邊哭起來。三姨媽知道了,又把表弟揍了一頓,邊揍邊罵著,你呀,跟你老子一樣沒出息……
如今,兒子長大了,三姨媽帶著在身邊,親自調教了幾年。也因此更看穿了表弟的本性了,她的這個兒子,實在不是塊能做生意的材料。可是,這未來的基業又都是傳給他的呀,三姨媽坐在她六十二樓闊大的辦公室,朝落地玻璃窗外看出去,這座城市大樓林立、高架立交橋四通八達、粗壯的塔吊不停地來回運轉。然而,多年的摸爬滾打,已經錘煉了三姨媽的火眼金睛,她很清楚,這所有的繁華都不過是這座城市的虛浮表像,內里藏著的才是它的昭昭本質:人與人的斗爭、對資源的占有和掠奪、大魚吃掉小魚。她感到了那么恐慌,有那么一天,他會重蹈了他老子的路嗎?夜色漸漸降臨,三姨媽想到了一個補救的辦法,那就是在表弟漫長的人生路上,為他找到一個好伴、一個好媳婦。
3
于是,又說到了另一個重要的女人——我的好姐妹阿芷。
阿芷也在云山市長大,我們在廣州讀大學時同校同系,因此認識了。那時候的阿芷,身體纖弱,有個成語叫“弱柳扶風”,就是為她而造的,每回上五樓的宿舍,阿芷都要在樓梯上停幾回,每回都要扶著欄桿嬌喘一陣,才能重新積攢起向上爬的力量。聽說,阿芷鄉下的老家,在很偏遠的一個鄉鎮,家里人辛苦勞作才供她上了大學。也許是因為在家時窮怕了,還在大學期間,阿芷就不止一次地跟我說過,她這輩子最大的期盼,就是找到那么一個男人,他能夠掙錢養家,讓自己不愁吃不愁穿。阿芷在大學時的同校男朋友趙明亮,也就是阿芷所一直夢想的那種男人。趙明亮比我們高兩個年級,還在念書的時候,他就無師自通般通曉了賺錢的門道了。那時候,每到學期末,學生宿舍里總會有很多舊書報啤酒瓶之類要扔掉的,趙明亮就一個宿舍一個宿舍地跑上門去收破爛,每個學期都能賺一筆可觀的錢。憑著這種對商業的敏銳嗅覺,畢業之后,趙明亮去了北京,進了一家大型的臺資公司。六年后,趙明亮就做到了公司的地區銷售總監,年薪以百萬為單位計算,而那時候的阿芷,就在做著與趙明亮白首偕老的美夢。我的這個好姐妹,也就是這樣一個小女人,其實是很世俗的,甚至有些貪圖安逸。
回頭看,作為這個小女人的好姐妹,我卻是那種被男生貼上了“高冷”標簽的女子。自高中起到出來工作后,我也談過幾個男朋友,每一個都是我自己主動追求的,然后又都是我自己主動放棄的。我對于他們夜里歸來起風時脫下身上的外套給我披上、出去游玩時擰開了礦泉水瓶蓋才遞給我、逛街時非要把買到的東西大包小包全攬在他們手中,表現出發自內心的抗拒,難道我們男女交往就只是這些小殷小勤嗎?然而,無論我怎么抗拒,他們依然如故,甚至恨不得把我盼成喪失了自理能力的病人,終于徹底引爆了我心中的憤怒,一個個地把他們全踹出了我的心門。接連幾回的失敗,連我自己也覺得了,我可能是女人中獨自分離出來的只能自己歸類的那么一個物種。我和阿芷,也就是這樣很不相同的兩個人,有時候想想也覺得奇怪的,我們當初怎么就成為好姐妹了呢?
畢業之后,阿芷奔著趙明亮去了北京。之后,兩個人一起奮斗了幾年,到了談婚論嫁的時候,阿芷和趙明亮手牽手去民政局做了登記。不想一個星期后,阿芷就收到了一封郵件,附件的照片里是趙明亮與另一個女人光著身子抱在一起,那個女人的側面阿芷看著有些印像,像是公司最近洽談的一個客戶。再一個星期后,阿芷和趙明亮一個走在前、一個走在后,又一次來到民政局,辦理了離婚手續。結束了一場長跑的愛情、一段短暫的婚姻,阿芷頓時心灰意冷,逃火似地逃回了云山市。
那個晚上,阿芷從北方飛回到南方來。其時,三姨媽的麗菲大酒店剛剛擊敗了老對手豪天大酒店,競得了云山市承辦全國青少年羽毛球賽的接待權。三姨媽心里高興,在酒店里舉行了宴請,我就把剛下飛機的阿芷,也帶了過去。當晚,三姨媽輪桌地敬酒,我把阿芷簡單地給她介紹了,她們相互碰了下酒杯。
回來的車上,當然就聊到了三姨媽。我向阿芷介紹說,在云山市,三姨媽可是個大人物,她是市商會副會長、市酒店行業協會會長,去年云山市評出“十大優秀企業家”,其中只有兩個女企業家,三姨媽是其中一個……阿芷吐著舌頭,說怪不得,剛才看你三姨媽,那么派頭。我有些得意,要說三姨媽的故事,那簡直就是一本書,剛說的這些,也不過是剛翻開了第一頁罷了。
又在我家里關了一個多月后,阿芷終于扔掉了零食,換掉了睡衣,出門找工作去了。在北京的時候,阿芷是在趙明亮的公司,做趙明亮的銷售助理。可是跑了幾天招聘會,也沒有找到一份合適的。再次從招聘會出來,阿芷走在街頭,行人在身邊擦身而過,車輛在眼前相錯飛馳。突然,一種不知所歸的感覺,涌上了心頭,阿芷再走不動了,在路邊停下來。脫掉了鞋子,一只腳后跟都磨出血泡了;要是趙明亮在,一定不會讓她這樣的。
一輛黑色奧迪在阿芷的身邊停了下來,車窗徐徐降下,后座上是三姨媽。阿芷有些驚訝,叫起來,你是三姨媽?……三姨媽輕輕一笑,阿芷倒有些窘了,以為叫得過于親熱了,又改口說,吳總,原來是你呀。三姨媽說,是回子晴那里吧?搭你一程呀。阿芷說,不用了,太麻煩你了。三姨媽說,剛好順路呢,上車吧。
當天晚上,阿芷就跟我說起了在路上碰見三姨媽的事,我當下靈光一閃,何不托三姨媽幫幫阿芷呢?當即打了電話給三姨媽,聊了些家事后,就說到了阿芷。三姨媽問,這個阿芷,是哪里人?之前是做什么工作的?我一一告訴了三姨媽,還特別說到,阿芷剛剛經歷了一場失敗的婚姻,因此急需一份工作重新穩定下來。三姨媽那邊沉默了一會,說剛好麗菲酒店有一個辦公室主任的空缺,要是她感興趣,讓她來試試吧。實在太巧了,我大喜過望,馬上又把這個好消息告訴了阿芷。阿芷卻擔心起來,說我還沒做過酒店辦公室的工作呢……我揮揮手,三姨媽都同意了,去試試吧。
后來,我把整件事情往后一想,突然就有些醒悟,可能在那個時候,三姨媽就已經相中了我的好姐妹阿芷,把她圈進了她的考察名單了。那一陣子,三姨媽默默里正忙著給表弟物色對像,給她自己找到一個好媳婦呢。
就是這樣,三姨媽和阿芷,這對冤家,如此離奇地聚頭了。
面試過后,阿芷很快就接到了麗菲酒店的錄用通知。而在那之前,表弟已經從餐飲部調到了辦公室,任命的職位是助理。阿芷上班的第一天,就和表弟發生了點小誤會。當時,工程部的小梁來給阿芷裝電腦,表弟剛好也從外面回來。平時,表弟就愛往酒店的“下層人民”里扎堆的,當下見了小梁,表弟嘻哈起來,搭了他的肩膀,就一起進了辦公室,幫著擺弄起了電腦。等電腦安置妥當,小梁走了。可是表弟呢,倒給阿芷介紹起來,說窗口的那盆紫羅蘭是不能天天澆水的,你讓我來侍弄就可以了;盥洗室的茉莉花空氣清新劑剛好揮發盡了,是繼續放同樣的還是換別的什么花香型?我喜歡喝龍井所以沒備其他茶葉,你要是不喜歡我讓他們再拿些別的來吧。阿芷不明白電腦都裝好了,面前這個裝電腦的怎么還不走?勉強應付了一番后,實在對嘮叨不停的表弟厭煩了,說我都知道了,你先回去吧,有事我再打電話過去。表弟當然是懵了,恰好這個時候,小梁回來拿忘下的螺絲刀,才給表弟解了圍。阿芷就有些尷尬了,想不到自己剛一來,就沖撞了“太子爺”。后來跟我說起這個事情,阿芷還是搖頭,說你這個表弟,可真是夠逗的。
多少有些戲劇性的開局之后,接下來兩個人的相處,就顯得平淡多了。對于表弟來說,阿芷畢竟是他的頂頭上司,她輕易地又不像餐飲部的那些小姑娘那樣哄他開心,因此漸漸地對阿芷就有了一種既敬重又害怕的感覺。至于阿芷,對表弟這個下屬,這個端不起架子的“太子爺”,雖然沒有特別的感覺,但看著還不算討厭。在和表弟兩個人的相處上,阿芷采取的策略是:只談工作不談私事。因此,就連表弟時不時地表露出來的討好,比如主動地給阿芷沖杯咖啡,阿芷也都委婉地拒絕了。
然而,三個月的考察期還沒過,三姨媽似乎就已經堅定地認為,阿芷就是她一直想要找的那個人了,因此幾次地暗示我,讓我在阿芷和表弟他們之間牽牽線搭搭橋。那段日子,我一個未進婚姻大門的大姑娘,狠狠地腦補了一遍當紅娘的武功秘笈,無奈在實戰中又一招一式全敗下陣來。表弟這根木頭自是不解風情,阿芷呢又一次次地罵我多事,我落得兩頭不討好,也就泄氣了。我認定,這兩個人就是水和油,雖然同在一個鍋里,但根本不可能相融。
事情久久沒有進展,三姨媽心里急,暗示又漸漸變了明示。我就想跟三姨媽直接交底,希望她能夠重新考慮對阿芷的看法。我說,阿芷比表弟要大好幾歲呢,這恐怕有點不合適吧?三姨媽說,女人年齡大點有什么關系呢?沒上三十的“小女孩”,我還看不上呢。我說,可是你也知道,阿芷是離過婚的。三姨媽說,離過婚又怎么啦?女人就是要經歷過創傷,才會成熟起來。我只好又去做阿芷的工作,干脆也挑明了,你一直不就希望找個不愁吃不愁穿的男人嗎?表弟的條件就很不錯,你嫁給了他,下半輩子你都可以不愁了。阿芷說,我要嫁的是丈夫,不是他媽媽。我說,三姨媽就只有表弟這個兒子,往后這個家業,不還是表弟的?阿芷有些急了,說你又不是不知道的,你表弟,真不是我想要的那種男人……我就明白了,憑表弟的能力,不要說打拼出一家麗菲酒店,就是讓他守成,他真能守得住嗎?
這么一番折騰,我已經完全不看好了,也許,以三姨媽的精明強干,也會有打盹的時候,這回怕是要在阿芷這里看走眼了。
4
車下了高速,按照路牌的指引,經過一段原野,走進了群山的環繞,沿著盤山公路爬行。一路爬到山腰,又躍到相連的另一座山,還是帶子般的盤山路,不過是往下而行,直沉到了谷底。再前行一段,見路旁有一塊長木牌,寫著褪色的“白仙嶺小鎮”五個字,原來已經到了。街上煙霧迷蒙,飄飄如縷,真不愧了小鎮的名字。先看到的是一條破敗的小街,兩邊都是泥墻瓦屋,有些墻面還殘留著紅色的標語。盡頭是一條橫街,卻見房屋倒塌,院落凋敗,街上隨處丟棄著雞籠、木箱子、遮陽的大傘、鐮刀、鞋子……卻就是沒有見到一個人。我們心里陣陣戰栗,難道,這里曾經發生過大逃難?地震?洪災?屠殺?表弟又真的會來過這樣一個地方嗎?車輛擇空處艱難前行,一輛輪胎空癟的拖拉機擋住了去路。我們只得下了車,看左側還有些沒倒的房屋,便朝那巷子走去。
遠遠看見有個人影坐在門口,真是天大的驚喜!我們趕過去,是個老人,滿頭銀發,長長的胡子垂到胸口。小鎮的名字再次敲擊著我的腦門,難道我們見到仙人了?
老人薄唇翕動,我知道你們要來。
那聲音有些淡然,卻渺遠悠長,似乎這話是他很久前就說下了,如今才傳到了我們的耳朵。我和阿芷挨近了些,手不覺緊緊抓在了一起。
老人補充說,我耳朵靈著呢,你們在外面走,我就聽到了。
我們才舒了一口氣,小心地問他老人家,這鎮上到底發生什么事了?
老人搖搖頭,發瘟疫了。
瘟疫?
很多年前,小鎮上還有些小繁榮,人們勤勞耕作,墟集買賣興旺,雖然要吃些苦,但生活也算安定,如此地一日復一日一年又一年。直到有一天,狂風呼號,連下了幾天幾夜的大雨。那天午后雨停了,后山處就發出了霞光,如熊熊的大火燃燒,映照著半天,染紅了層云。噢,不只是紅色,還有黃色、橙色,相互浸染,如輪如暈。后來,霞光散去,有人卻開始犯病,眼睛浮腫,臉色泛青,身體輕得如稻草般,白天里也昏昏欲睡。犯病的人越來越多,到了后來,所有那些在當天看到霞光的人,都無一例外,整個小鎮就像發了瘟疫。人們陷入了恐慌,小鎮的診所里,天天排滿了人,可是非但無人轉好,連那天沒有看到霞光的老醫生“赤腳金”也被感染了。如此又過了多天,來了一個自稱是小鎮外的醫生,也就三十歲上下,身穿素色長衫,眉目很清秀的,說要給人們治病。而他的藥方也有些奇怪,就采摘來了一些樹木的枝葉,人們能認出的有桉樹、棗樹、石榴樹,其余的則全不認得了。那個青年醫生讓人們在小鎮的空地上架起大鍋,燒水熬了枝葉,熬出的湯藥當晚就分給病人兌了熱水洗澡。第二天醒來,病人就神奇般全好了,而那個青年醫生卻不見了。小鎮上一直有神仙下凡的傳說,當下人們都相信,是神仙來搭救了大家呢。過了兩天,有個孩子在熬湯藥剩下的枝葉中發現了一片葉子,經過了一天的水煮,那葉子竟然還完好伸展,接近桃形,成人的半個巴掌大,呈褐色,脈絡清晰,倒不曉得是什么樹的。當天,那個撿到葉子的孩子就不見了,家人到處找,有人說看見他往后山去了,喊他都不應。許多天過去了,孩子再沒有回來。傳言就散播開了,說那片葉子是神仙留下的,它具有誘惑人的魔力,是它吸附了那孩子前去。那神仙來自后山方向深處一片人們未知的森林,那片葉子就采摘自那里,那更是一個具有無窮魔力的地方,那孩子可能已經到達那里了。于是,大人、孩子、老人,每一個人都想擁有那樣一片葉子,耕種的人不再耕種,擺賣的人不再擺賣,都往了那片森林的方向跑。很快,田地荒蕪,人口凋零,小鎮也就空了。
我們聽著,一陣震驚,不覺又喊出了聲,原來,真有那樣一片森林呀!
老人嘆息著,你們不該來。
阿芷說,我們來是為了找人的,那個人對我們很重要,還望老人家為我們指路。
老人說,除了后山的方向,我并不認得路。我的眼睛,自小就看不見了。
我們又一直驚愕。
當晚,我們在老人的家里住下,第二天一早,就啟程去森林。走出小鎮,沿著一條泥路往前走,所見是荒棄的土地。穿進了山里,山野間開著星星點點的紫色小花,小矮樹上長著些黑溜溜的野果,蝴蝶翩翩在藤蔓間飛舞,閃著斑斕的色彩。突然,草叢中飛起了一只鳥,撲騰騰地往天上飛,又嚇了我們一大跳。那鳥的羽毛是緞子黃,拖著長長的尾巴,很快又隱沒在另外的草叢里。頭發打濕在臉龐,衣服也被汗水澆灌,我們略停了一下,站在一塊大石上看走過的路,原來已經到了半山腰。一陣山風吹過,清爽透心,我們相互打趣,竟一時忘了是出來找人的。
繼續往山上爬,野藤、芒草越來越茂盛,一不小心,荊棘和芒刺掛在臉上、手上,就會留一串小小的血珠。轉過了山腰,又是一段下山路,對面不時傳來“呱呱呱”的叫聲,又被一連串空曠的反復回響所延長。剎不住腳地跑過了一片長滿蕨類植物的坡地,進入了一條狹長的峽谷,抬頭望,兩邊高山壓頂,蒼勁雄渾,天上一排魚鱗云,又排列得那么美妙。遠離了擁擠的都市,這一刻置身于偏僻的原野,暫時脫離了人際的藩籬,似乎是可以把此身消融于天地之間,而不管前路一無所知了。走出峽谷,漸漸又登上了一座山頭,舉目遠望,群山連片起伏,土地遞階而下又廣袤延展,一條河流蛇樣地伏在盆地上,這壯闊的美已讓人俯首懾服;而能登臨如斯境界,心底亦油然升起一股豪邁之氣。天邊,太陽已經偏西,給山頭旁的幾朵灰云潑進了棗紅色,又拖出了金掃帚。也許,森林就在那個方向了吧,我們心里又一陣振奮,吃過干糧,喝過水,商量好爬到對面山上,天黑下來就在那邊過夜。
然而,一段懸崖卻把我們嚇住了,緊貼著山脊懸掛著一條窄小的路,另一邊就是萬丈的深淵,瞥一眼就能昏眩半天。我聽到了自己“撲通、撲通”的心跳,真要往前走嗎?可是,阿芷已經走上懸崖了,只見她側身面向山脊,兩手各抓住凸出的巖石,腳下小步地移動著,每走一步,就得歇一陣,看清楚了才敢踏出下一步。猛一下,踩到一塊松動的石頭,那些被撬動的碎石子骨碌碌地滾下山去,卻一直聽不到回響。我看到阿芷站在那里,身體靜得紋絲不動,待緩過后,才又移到了近旁的石頭。那一刻,我被嚇破的膽重新縫合,兩腳也似乎接收到了心底突然爆發出來的力量,跟著踏上了懸崖。碎步地移動著,到了半途,一塊伸出的劍齒狀石頭攔住了去路。就那么地掛在那里,我可怕地發現自己既前進不了,后退也不可能了。阿芷從那邊喊回來,把背包扔掉,原來她已經走到對面了。我感到手腳在持續地顫抖,也許,我就要死在這里了。把背包扔掉!阿芷又在那邊喊。我的喉嚨已經半啞,我過不去。阿芷喊,子晴,你聽著,你能過來。我想起了“默念法”,心里反復默誦著,我能過去、我能過去、我能過去!接著,深呼吸一口氣,把背包脫出了手臂,我只聽到它在我的身后,又滾了一路。然后,我稍稍轉了一下身,跨上了那塊伸出的石頭……當終于到了對面,我抱著阿芷,痛快地哭了出來。
天色漸漸暗下來了,我們架起了帳篷,生起了火。頭上滿天星斗,夜蟲不知疲倦地低鳴,突然地閃過一雙藍幽幽的眼睛,倏忽一下又消失了。我們心里慌張,卻也只能暫安于此地。火光映紅了阿芷的臉,我的也該如此吧。柴草在火里噼噼啪啪地燃燒,又褪下層層的灰燼。樹上不時地掉下些落葉,在眼前飄搖而過又沒有聲息。阿芷托起手掌,接住了當中的一片,放到面前,定神端詳著。好久了,阿芷突然說,過去的時候,我從沒有對這樣一片葉子留心,可是,如今當我看見一片葉子,總是不自覺地就會細細觀看。
我記起了小鎮上老人說的那片葉子,一片葉子,真會具有誘惑人的魔力嗎?
阿芷說,我們都沒有見過那片葉子,不能斷定它是否具有魔力。可是,如今我知道了,每一片葉子都具有比我們所見更大的力量。就如現在我手上的這片葉子,從它發芽、長成幼葉、到逐漸成熟,然后枯黃,從樹上掉下來,經歷著完整的一生,在這萬千的葉子中,似乎也不過是類同的。然而,具體到它,原來還是獨特的,你看它的葉脈,在葉肉的覆蓋下,那些分支、紋理如此豐富繁復,但結構、序列又如此明晰井然。它是從葉子的基部生出來后,都呈二叉狀分支,在術語上,這叫分叉狀脈。平時我們所見的楊樹,則是羽狀脈,一根清晰的主脈,兩邊是排列有序的側脈,側脈上又分出更細小的細脈,這樣一個網狀結構,整片看來就像是一根羽毛。而棕櫚樹的葉子,又明顯不一樣,所有的葉脈都從葉片的基部生出,就像是輻射般伸向四面,是射出平行脈。現在這片葉子的葉脈類型,是比較原始的,銀杏的葉子就是這種葉脈,還有蕨類植物也是。而這片葉子,我現在并不知道它的名字,也許它早已經有了自己的名字,只是我閉塞淺陋而不知。我們這些忙碌的人呀,又有幾個愿意安靜片刻,仔細地看看這些葉子?我們已經習慣了匆匆忙忙,習慣了要做大事,卻很少去關心一片葉子、一塊石頭、一滴雨。也是因為我們太粗心了,那么多樹,但除了常見的有限幾種以外,又有多少樹我們能夠叫出它們的名字?更別說認真細致地去認識他們的根、莖、葉,發芽、開花、結果了。
還真是的,你說的這些,上學的時候好像學過一下,但早就忘記了。
阿芷一笑,一片葉子,看起來只是那么小,但是它內里的世界,卻是廣闊紛繁的。如果把葉子切片,放到顯微鏡下觀察,就能看到細胞的相連。據說,從一片葉子里取出一個細胞,就已經包含了整棵樹的信息,經過培育最終能長成一棵大樹。而每一棵樹,也許就包含了自宇宙開天辟地以來的所有信息。在我們人類出現之前,樹就已經存在很久很久了,它們比我們要古老得多,比我們更懂得這個宇宙,更能順應宇宙的節奏。在他們面前,我們人類才是渺小的……
我被深深震撼了,由衷地驚嘆起來,阿芷,你變了,你早已經變了。
阿芷說,是他讓我看到了自己內在的另一種可能,看到了內里那個豐富多樣的世界,重新發現了自己這顆纖細敏感的心靈,我承認我為他著迷了。開始的時候,我未曾料到會這樣的。
這是多么幸福的呀!此刻,在我的腦海里,我所經歷過的那幾個男人,一個一個地閃過,他們的面孔都已經模糊,我曾經與他們相處,卻從未為他們著迷。我從來就沒有過刻骨銘心的愛戀。
那么,李向華呢,誰都看得出他對你有想法的。
那個叫李向華的男人,又被強行地推到了我的面前。我對他太熟識了,人還是那樣吧,勤奮,有耐心,會照顧人,合伙做生意是很合適的,偶爾遞個曖昧的眼神,也有些小樂趣,但要是再處深一些,就乏味了。已經有了前面幾段的情感經歷,我實在不想再重復多相同的一段了。
5
那個時候,表弟二十八了,他人生中最重要的兩個女人,已經為他搭好了舞臺,而他對于自己所領受的角色,卻還渾然不知。
在三姨媽和阿芷之間周旋無果后,對安排在表弟身上的這次“拉郎配”,我一度已經淡忘了。那天,在下班的路上,我碰見了表弟,只是他在另一輛汽車上,我們相向而開,擁堵的車流慢如蝸牛,我透過車窗瞥見了他。在那一刻里,我的身體卻如觸電般一震,作為這場戲的主角的表弟,我們竟然從頭到尾都沒有征詢過他的意愿。當天晚上,我就約了表弟見面。當然,我還是沒有寄予太大的希望,只是想好壞盡快了結此事。從小的時候起,表弟就愛往女孩子堆里鉆,可是那些年來,我還從沒聽說過他談戀愛的事,我估計他對于女人的心思,其實也很無知。
我和表弟先聊起了一些小時候的事情,開場的氣氛很融洽。然后,我適時地把話題引導到工作上來,我問他,你和蘇主任合作得怎么樣?表弟眨眨眼,看我一陣,自己就把頭埋在桌面上。我搖他的肩膀,說到底怎么樣?你倒是說呀。表弟抬起頭來,似乎是很努力了,才說,她都不笑的。我說,你很怕她嗎?表弟臉有些紅了,辯解說,這不是怕不怕的問題,她是我的上司,我當然希望看到她笑。我心里就明白了,表弟其實是有些怕阿芷的。我說,那先不說她了,說說你自己吧,你都這么大了,什么時候帶你的女朋友來給表姐瞧瞧?表弟又把頭埋在桌面上,說女朋友是什么意思?我說,你裝什么蒜,你總得結婚生子的吧?表弟說,我是不結婚的,我跟我媽過一輩子。我說,你媽是你媽,你是你,一個男人,說這話也不知道害臊!表弟說,那不跟我媽過,我跟你過,好不好?我打一下他的手背,你亂說什么呀!
突然,表弟憂傷起來,說人要是不長大,那該多好啊。我說,你又來了,人怎么可能不長大呢?表弟說,要是我們不長大,你還是你,我還是我,我們都還會一起在巷子里玩。我不覺又想起了孩子的時光,那時候的表弟,總是在游戲中就被他的表哥表姐們所拒絕,他真的就忘記了?還是說,他所說的不長大,只是對當下的逃避?
不過,經過了這一番和表弟的談論后,我總算是松了一口氣。兩個當事人都不來電,我作為一個門外人,又操哪門子的心呢?因此,我對這事情也就完全淡忘了。
然而,讓我大吃一驚的是,又幾個月之后,阿芷和表弟卻奇跡般地走到了一起。我向阿芷討問緣由,阿芷拿出幾個筆記本給我看,翻開來,都是阿芷的素描,是表弟在他的座位上偷偷畫的。畫里的阿芷基本上都在辦公,或看文件、或看電腦,也有正喝咖啡的,每一個都臉色凝重。真想不到,表弟原來有這樣的美術功底,把阿芷那種緊鎖心門的感覺傳達出來了,那段日子里,阿芷對趙明亮其實還沒有放下。那天,表弟也許是畫得太入神了,以至于阿芷走到他身邊的時候,他都沒有察覺。等到表弟猛地發現身邊站了個人,而那個人竟然是畫中的阿芷,他驚得彈起來,一手把筆記本扔進了抽屜。
阿芷命令他,拿出來!表弟就只好把筆記本交了,眼睛卻一直不敢看阿芷。阿芷一邊翻看著筆記本,一邊問表弟,說我有這么嚴肅嗎?表弟說,是你總不笑,我才把你畫得嚴肅的。見阿芷沒有反對,表弟大了膽子,說你笑一笑吧,你為什么總是不笑?你笑起來會更好看。然后,表弟就拿過鋼筆,在筆記本上寥寥幾筆,畫出了另一個阿芷,一個卡通的阿芷。這個阿芷亮著兩顆兔子牙,一對尖尖的耳朵,傻傻地在笑呢。阿芷接過圖畫一看,那一刻里,真的就笑了,是從心底里發出來的笑,是壓抑得太久之后,突然獲得了釋放的那種笑。阿芷說,你不知道,那天看見我笑了,他整個人的樣子,手舞足蹈的,就像是孩子得到了糖果。
事情峰回路轉,最開心的當然還是三姨媽,劇情雖然有些跌宕,但還是按照了她的設計進行著。再過了幾個月,在三姨媽的主持下,表弟和阿芷舉行了婚禮。
婚禮之后,是平凡的日子。成為了親密的人,一個更真實的表弟就呈現在了阿芷面前。有一回,我和阿芷在外面吃飯,兩個人都多喝了點酒。阿芷就勸我,你也找個男人,把婚事辦了吧。我搶白她,你現在呀,滿眼都是男人了。阿芷說,我現在滿眼是同一個男人。我呵呵笑著,是噢,你這只老羊吃過了我表弟這棵嫩草,覺得他還香吧?然后,憑著多年的姐妹,我又趁勢逼著她,到底套出些那方面的話來。在夫妻的事上面,阿芷是個過來人,表弟卻是個剛上了山來的猴子,在他眼前滿山滿野長的都是桃果,剛摘了這個,抱在了懷里,可看看前面還有,就趕緊跳過去,又都摘了。表弟年輕,渾身上下都是使不完的力氣,又圖新鮮,阿芷少不了引導他。表弟是個好學生,愿意聽老師的,自己又肯摸索,因此恨不得白天黑夜地跟阿芷黏在一起……如此說著,阿芷已經羞得掩了臉。
可是鬧歸鬧,我卻看得出來,這個時候的阿芷,對表弟是打心里喜歡的。說到底,表弟這個人也確實有他的好處,他是一個沒有野心的男人,在生活里隨遇而安,之前他總是跟酒店里的那些小姑娘玩,可是有了阿芷之后,他就只惦了阿芷。從在床上對阿芷的纏綿,漸漸地到整個的生活上,表弟都表現出了對阿芷的眷戀和依賴。因為有了一個阿芷,表弟的生活就變得更加簡單了,每天下了班,表弟最急的就是離開酒店,趕回家里,和阿芷無所忌諱地呆在一起。
這個時候,表弟的碎嘴也表現出來了。平時在酒店里,表弟就愛和酒店的“群眾們”打交道的,因此肚子里總是會裝滿了小道消息,回來就都跟阿芷說了。說康樂部那個胖胖的主管“黃毛”,正和前臺的張麗珍談戀愛呢。說四樓工程部的小梁,昨天晚上跟他的女朋友吹了……阿芷就刮他的鼻子,你呀,怎么比女孩子還要八卦了?
有時候,表弟也會問到趙明亮,開始的時候,阿芷不愿意說,那都是過去的事情了,表弟知道得越少越好。可是,表弟一直纏著,說你告訴我嘛,他到底是怎樣的一個人?我保證,無論你說了什么,我都不會介意的。阿芷被纏不過,就揀了些能說的說了。可是,聽阿芷說過之后,表弟卻不開心了,自己就悶了幾天。后來,阿芷吸取了教訓,任憑表弟怎么纏著,都不再說。只是表弟,很容易就忘了傷疤,過了幾天,又恢復了好奇心,還是問。阿芷似乎有些明白表弟的心思了,說過去的事情,我都忘記了。表弟呢,反復地聽了幾回這話,似乎也就相信了,往后真的沒有再問了。
當然,表弟在某些事情上表現出來的小氣,有時候也能把人累壞。有一回,表弟新剪了個頭發,回了家來,還對著鏡子照了又照。阿芷就笑他,你呀,一個大男人,也這般臭美。就為這一句話,表弟惱了,是真的惱了,一腳把墻角的紙簍踹了個骨碌轉,氣哼哼地出了門去。阿芷是怎么都想不明白的,反復考量剛說過的話,自覺都挑不出刺來。開始的時候,阿芷以為表弟只是出去走走,很快就會回來的。可是出去幾個小時了,還不見他回來,阿芷急了,到街上去找他。最后,是在一座天橋底下找到了表弟,當時他正躺在地上,旁邊是一個呼呼大睡的流浪漢。
阿芷勸表弟回去,表弟不肯起來,把自己蜷成了一條蟲。阿芷沒法了,說你要我怎樣才回去?表弟不吱聲,阿芷說,那好,你既然不肯回,我也不回了,就在表弟旁邊睡下了。可是,即使是這樣,表弟的氣還是沒消。阿芷睡在地上,心里突然有些委屈,過去都是趙明亮這么低三下四地哄自己的,怎么現在變了她這樣不要臉地哄男人?真是作孽呀。這樣一想,就嗚咽起來。表弟聽到哭聲,這才嚇壞了,爬起來,不停地勸阿芷。阿芷不聽他的,繼續哭,聲音更大了,連旁邊的流浪漢也被吵醒了。表弟說,你想我怎么樣,你才不哭?阿芷知道該收了,說除非你背我回去。表弟說,背就背,來吧。阿芷止了哭,跳上了表弟的背,自己“撲哧”一聲笑了。
我的這個表弟,就是這樣地率性,歡喜和怨恨都全在臉上。成了家之后,他似乎就滿足于兩個人的小天地,再也不愿意到外面的廣闊世界了。這樣一個小男人,我真的太熟識了,實在不是三姨媽所敬服的那種男人。可是,對于阿芷來說,經過了趙明亮這個大男人之后,突然有了這么個小男人,她覺得蠻有趣的,竟然就真心真意地喜歡上了他,滿心想著要跟他長相廝守了。
6
三姨媽繼續著自己的宏大計劃,她一步步把阿芷提到了副總經理的位置上,手把手地教她的媳婦做生意的門道。后來,當阿芷做生意的能耐被發掘出來后,我也感到了非常吃驚,在那個我交往了十幾年的柔弱女子身上,原來還藏著這么一顆駕馭權謀、精通商道的女企業家的心。
一直以來,麗菲酒店與市內多家旅行社都簽有長期預留團購客房的合同,那年,“十一”黃金周之前的一個多月,各大旅行社根據往年的經驗,就已經為黃金周預留了大量的客房。結果,突然爆發全球經濟危機,連鎖反應下旅游環境也受到重挫,很多預計客流爆滿的線路也頓時疲軟。于是,各旅行社紛紛尋求對策,麗菲酒店的合作旅行社都希望更改合同,把預留黃金周后五天的客房減價。這件事在麗菲酒店的經營會議上引起了爭執,房務部堅持認為,既然簽訂了合同,那就要依照合同辦事,旅行社要自己承擔風險,不然要合同來做什么?
三姨媽要阿芷說說她的意見,阿芷說,應該同意旅行社減價的請求。雖然合同早已經訂立,但我們都是長期合作,應該以長遠的目光來看待這件事。這次旅游市場的突然啞火,的確是因為經濟大環境的劇變而造成的連鎖反應,并非只是某一家企業的判斷失誤,認為偏重客觀方面的原因也無妨。在這樣的情況下,倒不如我們做個人情,適當地讓出部分利潤,讓旅行社也少虧一些,也算是和合作伙伴共度患難。經濟危機總會過去,等到環境重新好起來之后,現在我們讓出去的利潤,就會加倍地還回來的……三姨媽聽著阿芷的分析,點頭認同,當場就拍板更改合同。
接著發生的是海鮮變味事件,也是跟合同有關。酒店每天都需要采購大量的海鮮,直接從海邊運過來。那天采購部去提貨,發現海鮮已經大面積變味了。于是,把信息反饋給海鮮供應商。供應商先是辯稱,是近日氣溫突然升高,才導致運輸中海鮮變味了。之后又辯稱,是物流公司在運輸過程中沒有做好保鮮措施,因此責任在物流公司,麗菲酒店可以直接去和物流公司交涉,企圖把酒店和供應商兩者之間的交易關系,完全推到第三方。而物流公司又辯稱,是因為海鮮到站之后,碼頭方面沒有及時拉貨,致使海鮮長時間在露天下曝曬,才導致了海鮮的變味,更進一步把整件事情拉進了多方糾葛的亂局。
三姨媽派阿芷去處理這件事,阿芷先是指出,供應商提到的天氣原因實屬無稽,因為對方應該預先想到天氣的可能變化,隨時關注天氣預報。而且天氣只是影響海鮮變味的間接原因,沒有做好海鮮的保鮮措施、沒有及時運輸才是海鮮變味的直接原因。至于物流公司方面,沒有做好保鮮措施,供應商作為物流公司的客戶,應該由供應商和物流公司交涉。而碼頭方面,海鮮卸下來之后,沒有及時拉貨,導致貨物因曝曬而變味,應該由物流公司去跟碼頭交涉。酒店、供應商、物流公司、碼頭各自之間的權責,已經分割得很清楚。麗菲酒店只認合同,根據合同的規定,海鮮供應商有保證到貨鮮活的責任,因此酒店方面有權要求供應商重新發貨,否則酒店可以單方面終止與供應商之間今后的合作關系,同時依法追究供應商的賠償責任。最后,海鮮供應商答應重新發貨。
阿芷在麗菲酒店的聲望就這樣逐步建立了起來,三姨媽開始頻繁地帶阿芷出席各種商業活動,向各方面的頭面人物隆重推介阿芷。在年終的云山市商會酒會上,三姨媽甚至以身體抱恙為由,讓阿芷代替自己出席了會議,并代表麗菲酒店上臺發言。于是,云山市的商界都知道了,三姨媽有一個媳婦,她做生意的頭腦和手腕,大有吳總當年出道時的風范。而大凡有機會,那些商界的同行們也總會在向三姨媽敬酒時,不忘夸贊阿芷幾句。有個雷總,掌管著云山市最大的旅游公司遠航旅行社,就對三姨媽說,都說“虎父無犬子”,吳總這才是虎“婆”無犬“媳”呀。三姨媽先還是沒有聽明白,雷總重復了一遍,她聽明白了。細細地品味著雷總這話,三姨媽覺得還真是有些意思,就爽朗地笑了起來。
當熱鬧的筵席散去,走出了酒店之后,夜風吹過,在合上車門的那一瞬間,三姨媽耳邊突然又響起了雷總的那句話。不過,那個時候,她聽出的是另一層意思:為什么是媳婦,不是兒子呢?原來,那些日子里,她竟然就疏忽了自己的兒子。說到底,阿芷只是個外姓人,之所以選擇了她,不過是為了鋪墊,表弟才是三姨媽整盤計劃中的核心人物。
那一陣子,表弟正忙于做葉脈書簽。據表弟自己說,自高中時候起,他就迷上這么個愛好了。他在家里辟出了一個工作室,置辦了酒精燈、燒杯、三腳架、石棉網、試管等一套工具。那個工作室,我也走進過一回,屋子里彌漫著一股淡淡的青氣,伴隨著正播放的環繞在四壁的輕音樂。燒杯里的弱堿溶液正在沸騰,表弟把摘來的桂花樹葉浸入溶液中,用鑷子輕輕攪動,煮了七八分鐘,葉肉松動脫落,溶液慢慢變成綠色。夾出樹葉,浸過清水,用小刷子輕輕刷去剩下的葉肉,根脈就漸漸顯露出來了。表弟說,在雙氧水溶液中再浸一天,葉脈就會變成草白色,晾在窗臺邊風干,就成了一片葉脈片了。之后,在葉脈片上描畫,系上一根細小的絲帶,就做成了一枚書簽。表弟來了興致,又帶我參觀了一遍他的工作室,桌面上擺滿了半成品的葉脈片和剛做成的書簽,左側豎柜里是裝在瓶里的各類溶液,右側是排列整齊的書籍。我特別記得有一本林奈的《植物種志》,初中的生物課上就學過這個知識點了。另外還有三大本高更的畫冊、表弟的多本素描習作、兩抽屜的碟片,以及上百本的書簽夾本,都夾著表弟完成的葉脈書簽。如此粗略地轉了一圈,我對這些停留在學生時代的玩意,實在沒有太大的興趣,也就走了出來。
對表弟制作葉脈書簽的事,阿芷也感到很苦惱。原來,婚后大概三個月,表弟對阿芷曾經萌發的強烈新鮮感似乎就過去了,他對制作葉脈書簽的迷狂重新暴露出來,一下了班就開著車到處去采集樹葉。阿芷當然是明白三姨媽的心思的,而那時候的阿芷,也還是小女人的身胚,的確沒有要代替夫君走到前面來的野心。阿芷就想跟表弟談一談,她走進了表弟的工作室,裝作認真地翻看著桌面上的書簽。表弟來勁了,說你也喜歡書簽?阿芷說,是呀,我男人做的書簽,當然喜歡了。表弟受了贊,臉上有點紅了。然后,阿芷適時地說,不過,作為一個男人,應該有自己的事業。表弟說,是呀,這書簽就是我的事業。阿芷說,這不算是男人的事業,這只是一種玩樂,頂多是用來消遣的。男人的事業,是向外的,在廣闊的世界里。你的事業,應該是做生意,經營麗菲酒店。表弟說,酒店是媽媽的呀。阿芷說,你真傻,不錯它是你媽媽的,可總有一天,它是你的呀,你必須學著去經營。表弟說,不是有你在嗎?阿芷說,我是在,可這怎么相同呢?你學才是最重要的。表弟說,你是我老婆,你學不就等于我學?阿芷有些惱了,說到底要到什么時候,你才能明白呀?此刻,表弟的手正舉著鑷子,鑷子上夾著一片剛煮過的樹葉,吧嗒吧嗒地滴著水。表弟的樣子,很無辜的。
三姨媽卻沒跟表弟多費唇舌,直接就派了表弟去談生意。那段時間麗菲酒店需要更換一批電器,市內幾個大型的電器城都分別報了價。然后,三姨媽讓表弟去跟進這件事,要他從中選擇一個電器商。其中一個電器城的方經理,是電器銷售行業里出了名的人精,他知道了表弟喜歡喝茶,就在茶藝館里約見了表弟。
一上來,方經理就給表弟下了“藥引”:兄弟,我最佩服你的為人了,你這個人真誠、坦率,是最能交朋友的。我天天在商海里打滾,滿眼所見都只是利益,到處充滿了虛偽,身邊早已經沒有了朋友。然后是舉實例灌“迷魂湯”:我記得剛到電器城那陣,老板派我去談一筆生意,剛好對方是我的一個發小,我們可以說是穿同一條褲子長大的,因此我滿懷希望去了。可是生意做回來后,我把價格一對比,才知道上當了,他的價格讓我比原價虧了三成。從那時候起,我就不相信生意場上還有朋友了。這些年來,我每天都想著怎樣離開電器城,離開生意場這個是非之地,無奈不做了這份工作,又哪里討飯吃呢?只得勉強地做下去,人是越活越沒意思了。最后就是“打魚收網”:今天我看見兄弟你,只覺得你身上散發出一股清風,讓我感覺自己是多么污濁。我是真想交你這個朋友,因此,今晚我們只喝茶,不談生意……
整一個晚上,表弟聽這個家伙兜來轉去、夸夸其談,卻聽得有滋有味。表弟本來對生意上的事就抗拒的,對方如此一番告白,他就輕信了,當場把合同簽了。回了來,還向三姨媽邀功說,生意做成了,重要的是還交了個朋友。三姨媽一看合同卻傻眼了,報價足足比市價高了三成。三姨媽暗自嘆息一聲,咬碎牙齒往肚子里吞了吧,好歹這是表弟做成的第一樁生意,就當是交了學費。
關于這段心跡,表弟也曾經向我透露過,他說,我的能力也就只能到這個范圍,在這個范圍內,我覺得一切都是觸手可及的,是我能夠控制的;可是超出了這個范圍,我就覺得沒有了落腳點,不是我所能左右的,我就感到了恐慌。
我又想起了小的時候,表弟和他的表哥們玩打仗的游戲,他呢,總是不會掩藏自己,也不知道跟對方周旋,更不懂得迂回包抄的戰術,所以每回總是游戲開始沒多久,他就最先犧牲了。而在生意場這個高級游戲里,表弟依然不是個好戰士,他不懂得什么時候應該交朋友,什么時候卻應該做敵人,什么時候應該躍馬沖鋒,什么時候卻又應該躲在暗角里發冷箭,因此也還是剛上場,就早早地中槍了。
7
天亮后,我們再次出發,攀上了一座山,野草和藤蔓隨處叢生,伸得比人還高,又在頭頂處交織,很艱難地撥開才能見到路。這樣地走了一段,路又突然斷頭了,找了好久,終是沒有找到新的路。我們坐在地上,心里一陣灰涼,難道要在這里回頭了?阿芷還不甘心,又起身去找,過了些時候,聽她在那邊喊起來,原來她在草叢中發現了一個溶洞口,洞里透出些光亮來,似乎出口就在前面不遠。阿芷說,只能穿過去了!我咬牙跟上,洞內幽深冷寂,一股石灰的味道撲面而來,巖壁上垂下的鐘乳石綴滿了閃爍的銀點。我們一直地走,那亮光也一直在前面,卻就是到不了出口,似乎是隨著我們的腳步而向前延伸的。心里又一陣恐慌,硬著膽子繼續走,猛地又驚起了撲騰騰的飛行物,看清楚原來是蝙蝠,密密麻麻地附著在頭頂的巖壁上呢。我們趕緊屏住呼吸,踮著腳小心踅過,心里默禱那些可怕的生靈不要掉落下來。好在,過了不久,即到了出口,眼前是一片開闊的草地,遠遠可以看見樹影。我們顧不上休息,快步跑過去,只見樹木林列,枝葉繁茂,周身被陰涼的氛圍所籠罩,一股腐爛的氣息又搶奪人的鼻孔。仰頭望,樹冠頂穿了天空,有陽光直直地透射進來。踩過厚厚的積葉,每一步都陷進半個腳。我們一陣大喜,難道,我們已經到達那片森林了?
我們在樹木間穿行,繼續往森林深處走去。在一處灌木叢間,看見了一些奇異的花朵,花球有菜籃子那么大,鮮紅、艷黃、炫藍,都明亮到了極致,花瓣層層疊疊,花蕊晶瑩剔透,撒著星星點點的花粉。我們正要前去,一只大黃蜂在花朵上飛過,那花朵的花蕊,竟然舌頭一般伸跳起來,把那大黃蜂卷進了花心,花瓣迅速合攏,大黃蜂頃刻間就消失了。我們嚇到眼睫毛都豎了起來,繞了開去,地下面又傳來了些低沉的聲音,一直細碎又陰森地跟著,背后也總像有虎狼的腳步聲,可等我們回頭,又只是密密匝匝的樹木。我們奪路而逃,頭上卻被撞著了,抬眼一看,簡直要死了,那從樹上垂吊下來的藤蔓,竟然卷著了一個個的人。天!不如說是人的尸體,那些尸體有的還新鮮,眼珠圓睜,牙齒暴突,身體扭曲著,該是經歷過了多么漫長又痛苦的掙扎;有的尸體則已經干枯,成了皮包骨的人體架子。我們的驚懼已沒有了邊際,兩眼一黑只知到處亂躥。
站住!
一聲斷喝,把我們驚醒了。眼前站著一個男子,身著白色寬袍,垂著略卷的長發,眉毛細黑,雙眼深邃如兩口古井,手里拄著一根比他自身還高的藤條,藤條由幾根小藤條扭結而成,上面長著一些細小的綠葉。我們剛才已丟了魂魄,此刻看到的是一個活人,縱然面目難測,也不那么害怕了。
你們是誰?為什么闖入我的領地?那個人又徐徐開口,聲音和緩中穿透著一股銳力。
阿芷說,我們是來找人的。
找誰?
一個叫曹有志的男人。
那個人靠上前來,這么說,我是把你們等來了。
我們不解了。那人說,我是森林的擺渡人,受曹有志的托付,來這里接你們。
嘩啦啦的眼淚,就在我們的臉上掛瀑而下,原來表弟真的在這森林里。
擺渡人讓我們跟著他走,四周似乎一下肅靜了,那些食人藤垂落下來,在我們的頭頂虎視眈眈,卻就是不敢動手。擺渡人似乎明白我們的心思,說這是走向森林的必經之路,那些都是想要闖進森林去的人,躲不過這一劫就被吞食了。
我們吃一驚,這里還不是森林?
這里只是一片小樹林,你們要去往的森林,還在前面。
我說,那片森林,真的有魔力嗎?
那的確是一片具有魔力的森林,它專門吸附那些“無用”之人。
“無用”之人?
他們也來自你們所來的那個世界,他們散漫、敏感、軟弱,生存技能低下,終日沉溺于各種無稽的遐想,不正是“無用”之人?他們也是些輸得遍體磷傷的人、無法自如發展自己的人、沉默太久已說不出話的人。當然,他們還是些夢游者、神經癥患者、精神分裂者……如果他們能夠穿越重重劫難,最終到達了那片森林,就會抹去名字、抹去性別,沒有了家庭、沒有了婚姻。在森林里,他們不需要勞動,因此沒有等級;彼此間永不締結固定的關系,因此相互沒有責任,也沒有義務。但是,每個人都會分有一塊專屬于他個人的領地,是任何別人都不能進入的。平時,他們只在自己的領地里,需要聚會的時候,就到公共的領地,一起宴飲、暢談、歌舞。散去之后,彼此又再無牽連。
真有那樣的一個地方嗎?那些在森林里住下來的人,同樣是血肉之軀,即如表弟,一直領受著三姨媽的供養,要是斷了供養,他自己也不生產,又靠什么而活呢?
擺渡人說,在森林里,人們吃野果,喝山水,編織枝葉作衣服,完全不需要為果腹蔽體而擔憂。而且,雖說他們是“無用”之人,可也正是最終能夠到達了森林的那部分人,身上頑強地存留著人類遠古祖先的基因,當記憶深處的人類童年被喚醒,他們就會順利地適應森林生活了。
要真是這樣,對表弟來說,就真是適合他的歸宿了。
前行中,樹木越來越茂密了,連片的野草叢灌木叢里,地上已沒有了路,可是當擺渡人到達了,面前自又神奇地閃出了一條路,等我們過后,才又復合如初。漸漸地,樹木在大片的深綠中,又現出黃色的小片。煙瘴越來越重了,天氣也變得幽冷,我們不覺把自己緊緊抱住。可還是冷,陰寒之氣如針尖一樣刺在臉上手上,又如無數冰冷柔滑的絲線鉆進衣服,盡管拼命地喘氣,卻還呼吸不夠。我們感到空乏極了,撐不下去了,兩腿一軟倒在了地上。這一刻,我們才發現阿芷的背包也丟了,可能在野藤地里逃跑時就丟了,那些厚衣服、干糧和飲用水,全沒有了。擺渡人卻要我們起來,馬上起來,說這樹林中,一天便會經歷春夏秋冬四季,而冬季特別漫長,夜里還將更加嚴寒,后半夜甚至能達到零下120度,絕大部分的動植物都會死去,到天亮了春天來臨才會重生,你們這樣的凡軀俗體,更必死無疑。趁現在天還沒有黑下來,必須趕過這片樹林。可我們實在太累了,渾身已如一具空殼,只想就此死死睡去。擺渡人揮舞起他手中的藤條,一下一下抽打在我們身上,藤痕所留之處,火辣辣地燒灼。我們只能強撐著爬起來,繼續跟在擺渡人后面,盯著他晃動的背影。
煙瘴更加深重了,四周如屏蔽了般沉寂,但是在那巨大的靜默里,似乎更暗藏著無數的殺機,不定什么時候,一棵樹就可能在皺裂的樹干處張開了血嘴,一片草葉就會在風吹的搖擺中吐出長長的毒舌。這樣一條險惡的道路,以表弟的文弱之身,他又如何能夠順遂地走得過去,最終到達了那片森林?對前頭走著的這個人,我心里也懷疑起來了,他真的是森林的擺渡人嗎?他所說的話,都不過是他的一面之辭,我們也無從證明。也許,他只是一個妖魔,如此偽裝起來,只是要把我們引導向那個地獄的火山之口?我和阿芷對望一眼,那空洞慌亂的眼神已把彼此心底的恐懼披露無遺,在這深山野地,要是這個男人想加害我們兩個弱質女子,不過是一念之間而已。
路途上,擺渡人又拿出了個袋子,一邊走著,一邊張開袋口,似乎是往空中收裝著什么。我們不禁又有些好奇,他輕輕一笑,說我在收集陽光,等晚上到來的時候,把陽光釋放出來,就可以用來保暖了。我心里冷笑一聲,反正都是死,又何必多此一舉?穿出了樹林,又繞過了一片草灘地、一個落滿了枯枝敗葉的死水潭,終于到了山腳,在一處草地上安頓下來。
擺渡人去折了些枝條搭了個帳篷,說給我和阿芷住。再次出去,摘了些晶亮橙黃的野漿果;還用樹葉聚成碗,采集了露珠。我擔心這里面有什么陰謀,本想不吃,無奈除此以外眼前再無其它可充饑的了。偷偷地嘗了幾顆野漿果,倒是清甜多汁;再喝那水,也甘洌可口。很快我們就睡過去了,睡夢中,似乎有電閃雷鳴,大雨飄搖,又似乎有和熙的陽光,絢爛的色彩,迷迷糊糊中,睡得更沉了。
醒來已是白天,這個早晨特別地神清氣爽,我感到身體里所有的開關都打開了,有著從來沒有過的通暢透徹。繼續趕路,腳步也變得輕盈,似乎在前面的某個地方,有一股強大的力量在吸附著我向它走去。又過了一片濕草地,隱隱地看到前面升起蒸汽,那股力量變得更加強大,似乎能夠感覺到它自力量中心一圈圈地傳來的波紋。擺渡人說,前面就是白仙河了。我心里一陣怦怦急跳,就是那條喝一口河水就能脫去沉重肉身的河流嗎?我加快了腳步,直至跑了起來,風在我的耳邊呼呼刮過。突然,我腳下一絆,像是被什么勾住了,整個人猛向前撲去,重重地摔了個大餅。坐起來,手、額、鼻子、膝蓋都受傷了,右腳踝傷得最重,紅腫起了一塊,碰一下就鉆心地疼。我調整了腳步,拖著右腳一瘸一拐地往前走,腳踝的疼陣陣傳上來。那一刻,我心里又充滿了各種情感的交織,有一種對未知境地的害怕,又似乎充滿了探究的強烈沖動。
終于到達白仙河了,我突然明白到了那股強大力量的來源,如強勁的磁場散發出無數的引力之線,它就來自于河的對岸!眼前霧氣蒸騰,彌漫中一條河流靜靜流淌,河寬約十米,河水清澈明亮,水底有石,五顏六色,不時地游過魚群,黑壓壓地追來追去。河對岸,就是那片森林,樹木婆娑,沿著半月形的河岸線連成一片,金黃色的的主調,夾雜著些綠色、藍色、粉色,又倒影在河里,影影綽綽,有霧般的迷離。不錯,此刻在我的面前,霧氣中顯露出了許多影像,有五彩的霞光在升騰,自空靈中生出梵音佛語,云影之上,絲帶飄飛,數十個仙子在翩躚起舞。可是一會兒,那里又變成了各種長滿牛角和獠牙的怪獸,密密實實地擠作了一團,猙獰的丑臉,揮動的爪子,似乎就等著我們這些獵物走過去。這樣的幻像,不停地變換,我不知如何自處,跌坐在地上。右腳踝腫成了大團的疙瘩,卻已感不到疼了。
他們也趕上來了,擺渡人蹲下來,查看了我身上的傷,說你這腳,再走怕是要廢了。
阿芷說,讓她留下來吧,我一個人過去。
擺渡人說,你真的要過去嗎?你可想清楚了,過了河,就不能回頭了;走進了森林,就再出不來了。
我緊緊地拉著阿芷,淚水在額下的兩口泉眼涌出,我們都不要過去了,好嗎?
阿芷緊瞅著我,也是淚流滿面,走了那么遠的路,不就是為了走過河去嗎?
你能確定表弟在對岸嗎?也許他不在呢?
不走過去,又怎么知道?萬一他在呢?當下,我和阿芷緊緊抱住,兩個人都痛哭起來。
擺渡人已經折來枝條,編造了一艘木筏,推到了河里。阿芷掙開了我,擺渡人把我安放上了木筏,又在他那根藤條上摘下幾片葉子,搓爛了敷在我受傷的右腳踝等各處,我感到絲絲的涼意直往骨頭里滲。
擺渡人說,搭這個木筏,順流而下,就可以回到小鎮上了。
我頭腦昏脹,所見是迷離恍惚。河水緩緩地把我帶離,我看到阿芷憂傷決絕的面容,擺渡人飄然孑立的身姿,在我眼前漸漸模糊,最終消失不見了。曾經,我想喝一口河里的水,兩手卻軟弱無力,竟至掬不起一掌。直到,我迷迷糊糊,完全昏睡過去了。
8
后來,阿芷就發現表弟晚上總是失眠。
躺在床上,表弟翻來轉去,手腳亂抓亂蹬,就把阿芷吵醒了。阿芷輕輕說,怎么還不睡?可是,卻聽不到表弟的回應,原來他是睡著的。借著窗外透進的微光,可以看到他眉頭緊皺,半張著嘴大口地喘氣,不時地打個冷顫,是睡夢里看見什么了嗎?阿芷心里揪緊著,卻又不敢去驚動他。過了些時候,他安靜下來了,似乎是睡去的。阿芷輕輕地喊他,表弟卻應了一聲,原來他醒了。之后的那些夜里,他頻繁地起床,在客廳里來回踱步,或者長久地坐在窗臺。再后來,表弟意識到自己影響阿芷了,就搬到了客房,兩個人分房睡了。那時候,不過是婚后三個多月。
阿芷問表弟,是不是想什么心事,所以睡不著?表弟開始還支吾著,后來才老實說了,原來表弟患上失眠,已經好幾年了。而剛剛過去的幾個月,不過是因為兩個人在床上鬧,暫時把這事情掩蓋了。阿芷說服了表弟,帶他去看了醫生。在醫生的引導下,表弟描述得更清楚了,他說躺在床上的時候,腦海里總是不斷地閃過影像,就像那里架了一部放映機一樣,不停地播放著一個個片段,有些是白天剛發生的,有些是很久以前的,有些就相當離奇了,都是不著邊際的。它們仿佛些長著吸口的蟲子,緊緊地吸吮在睡夢里,我想要甩開,卻又怎么也甩不掉,只能一路地逃。那些蟲子卻繁殖起來,越長越多,把腦袋都占據滿了……
阿芷問醫生,表弟這失眠會是什么原因?醫生說,失眠的原因有多種,但長期失眠,基本上也就是精神緊張、壓力太大。所謂“日有所思,夜有所夢”,白天精神緊張,想得多,就帶到夢里了。要是失眠的次數多了、時間久了,神經變得衰弱,也會漸漸惡化為長期失眠。醫生開了藥,叮囑阿芷,藥物只是輔助,不能長期服用,病人最需要的還是身邊親人的幫助,要引導他舒緩壓力、調節心情,每天按時睡眠,一點點地改善睡眠質量。
阿芷的確發現表弟過得緊張。有一回,阿芷從外面回來,表弟坐在房間的角落里,頭上的汗珠如黃豆般直冒,臉上的肌肉僵成了一塊一塊,雙腿弓著抱成一團。阿芷嚇壞了,問他是怎么啦?表弟卻說不出來,眼淚成了線地往下流。阿芷把他抱在懷里,卻還感覺到他不停地哆嗦。阿芷是隱約聽說過三姨丈的事情的,就想,會不會是小的時候,三姨丈喝了酒回家來發脾氣,把表弟給嚇著了?不是說人都有個童年情結嗎?
三姨丈去世的那一年,表弟六歲,肯定會有一些事情記下來了。不過,當阿芷提起三姨丈的時候,表弟記起的卻大多是些溫暖的場面,比如三姨丈手把手地教表弟寫字,三姨丈給表弟朗讀自己剛寫的詩,表弟提得最多的一個畫面,是三姨丈帶表弟去河里游泳。開始的時候,表弟不敢下水,三姨丈自己就先下到水里,以親身示范的方式告訴表弟,水里并沒有什么可怕的。表弟還不敢下水,三姨丈就一個猛子扎進河里,等表弟看見父親不見了害怕了,三姨丈忽地又從深水里浮了上來。受到了鼓勵的表弟,后來就真的下水去了,河里的確沒有大蟲猛獸,一切都好好的,表弟就是那個時候學會了游泳的。
阿芷還是不放心,提醒表弟說,你跟你爸之間,真的沒發生過什么不愉快的事情?表弟努力想了想,還是想起了一件事,那次三姨丈從廠里回來,突然把他的鋼筆狠狠地摔在了地上。那支鋼筆,是三姨丈的寶貝呢,可是他竟然就舍得摔了,摔過之后卻又撿了起來,卷起衣袖不停地抹。那一回,表弟就覺得自己的父親好古怪,好可憐。
分析到這里,阿芷得出了結論,父親的自殺,的確在表弟心里留下了陰影,但是表弟和他的父親之間,感情上還是比較親近的。那么,造成表弟睡眠障礙的,還有其他什么原因嗎?其實到了這個時候,阿芷是聯想到三姨媽的了,只是,阿芷沒有當著表弟的面再問下來。
這天快下班,阿芷卻接到了三姨媽的電話,約她到北江邊去走走。
北江是云山市的“母親河”,橫穿市中心,把云山市一分為二,江北是老城區,集中的是老街、雜貨市場、零售商品交易集散地、住宅樓;江南是新城區,集中的是政府機關、寫字樓、高級會所、豪華酒店、江景樓房。長長的江堤邊上,兩岸都種了柳樹,江風吹起,搖曳多姿。此刻,滿天晚霞映紅了江面,偶爾有渡船吧嗒吧嗒地駛過,別是一番晚景。可是阿芷明白,此次三姨媽約她出來,絕對不是來看風景的。
果然,在一張石凳子上坐下來之后,三姨媽說,今天是那個男人的忌日。阿芷心里猛地一突,愕然地看著三姨媽。三姨媽說,就是有志他爸。阿芷身上又一顫,這還是她頭一回聽三姨媽說起她自己的丈夫呢。三姨媽用手一指江面,知道他是怎么死的嗎?他喝醉了酒,來到了這里,跳河自殺了。知道他為什么要自殺嗎?因為在廠里,他輸給了別的男人,覺得自己窩囊,沒臉面活在這個世界上了。三姨媽突然嘆息一聲,臉上的冷峻化開了,有了些悲愴,他倒是好呢,這么簡單地一跳,與這個世界也就分割清了,啥罪都不用受了。只是苦了我們孤兒寡母,受不盡的白眼,聽不盡的閑話。
阿芷感覺喉嚨里塞了顆果核,想吐出來,卻又使不上勁;想說些安慰的話,卻不知道能說什么。三姨媽轉過來看著阿芷,我這一輩子,從無到有建起了麗菲,幾乎每個人都跟我說,你成功了。可是,成功不成功只有我自己才知道呀,你的男人不成功,光你一個人成功有什么用?……
阿芷也是個聰慧的女人,到了此時她是聽出來了,三姨媽這話使的是“旁敲側擊”呢。然而,阿芷那時候的想法跟過往不同了,她是洞見了表弟失眠的秘密的。阿芷想到了三姨丈,那個她未曾謀面的家公,當他站在這江堤上的時候,心里一定有過強烈的掙扎吧。可是阿芷,她需要的是一個健康的、能夠睡安穩覺的丈夫。因此,阿芷就想為表弟爭辯一下,也是為自己爭辯一下。
阿芷說,可是媽,你有沒有想過,有志他也許并不喜歡做生意,他可能并不適合走從商這條路。三姨媽久久地看著阿芷,似乎不相信阿芷會說出這么一句話來,誰一出生就知道自己做什么的?如今我這個當媽的,連路都給他鋪好了,換了別人,不知道要怎樣地燒高香呢。我也不圖他開疆拓土了,可是麗菲傳到了他手上,他總得守穩城池了吧?阿芷說,可是,如果當你知道了,這些年來你的兒子為了學做生意,每天都過得擔驚受怕,到了晚上就夜夜失眠,你又會怎么想?三姨媽冷笑一聲,你現在還年輕,你的心還不夠狠,我告訴你,對你的男人要好,但不要縱容他,讓他躲在后面。要不然總有一天,他連輸都輸不起。阿芷說,可是……三姨媽揮了揮手,打斷了阿芷,別再可是了,不是每個人,都有資格聽到我的肺腑之言的。三姨媽站了起來,眼睛已經濕透了,我只是希望,你別學我,大半輩子只是個寡婦……
阿芷的心頭,一陣顫栗。
這個時候,表弟對葉脈書簽越來越著迷了,回到家就關進他的工作室。他每天都會工作到很晚,即使阿芷多次催促,也不肯去睡覺。就是睡下了,半夜里也常常會爬起來,等到阿芷醒來找他,又必然是在工作室里。推開門,站在門口,阿芷看著她的丈夫,那一刻,他沉浸在葉脈書簽的制作里,臉上的表情是多么專注、安詳。看到這樣的丈夫,阿芷心里又是欣慰的,她不忍心去打擾他。漸漸地阿芷發現,這也許還是表弟對抗失眠的一種方法呢。于是,阿芷又嘗試著從心里去理解他,理解他所鐘愛的樹葉,理解他所沉入的世界。而表弟呢,驚喜于與他同處一屋的那個女人,原來對制作葉脈書簽也如此好奇,就興奮地說了起來。
德國哲學家萊布尼茨說過:“世界上沒有兩片相同的樹葉。”當你喜歡上了這些樹葉,你就會越來越深刻地體會到,每一片樹葉都是獨特的。你看這些葉子,如今雖然從樹上摘了下來,但是它們依然具有生命。單就外形說,它們形狀多樣,大小各別,葉邊緣線條流暢,長成時大多是綠色,但也有別的顏色;落葉后,黃色的主調之外,更有各種各樣的顏色,實在是一件件美妙的藝術品。這是桃樹的葉子,葉子基部較寬,弧度圓潤,而葉子先端尖細,突然收窄的線條,就如猛揮一刀劃出的弧線,是多么有力,可稱為披針形。不錯,我們常見的竹子葉、柳樹葉也是這樣的形狀。這一片又不一樣,形似橢圓,葉子中部最寬,而基部和尖端是圓弧,葉片的顏色,如紫色、紅色兩條細小河流匯合交融,多么奇妙呀,是樟樹的葉子。還有這片,是橢圓和披針的結合,可稱為橢圓狀披針形,墨綠色,夢幻般的色彩,是木樨的葉子。當然還有這些,三角形,蕎麥;菱形,烏桕;扇形,銀杏。看看吧,它們簡直就是自然界的幾何大師。當然,也有一些葉子,葉邊緣長著鋸齒,尖銳、鮮明、不含糊,也別有一番異趣,如繡球花,下回我摘回來給你看看。阿芷聽著,不覺也被吸引了,那些本來就在身邊的樹木,路上走過卻熟視無睹的葉子,被他這么一說,就變成是一個紛繁多彩、豐富龐雜的世界了。
表弟又翻出那些已經做好的葉脈片,這就是銀杏的葉子,對比一下原葉,原葉覆蓋著葉肉,固然是天然所造,但在人的凡眼里,也是把葉子內里更細膩、更深邃的世界遮蔽了。當刷去了葉肉,我們就可以更清晰地看到它的脈絡,主脈、側脈、細脈,細脈下面還有更細的細脈,如此纖細又紛繁,自成一個系統,就像是個巨大的迷宮,或者,這就是我們所在宇宙的縮微模型?時常地,我也為自己感到愧疚的,竟然就忍不住手要在上面描畫,大自然本就已經是至高無上的藝術家了,又何須我們這渺小的個人去無端添上一筆?因此,當我看著這些葉脈片,總是在心里涌起虔誠的敬畏,我一遍遍地告誡自己,要順應這葉子本來的形狀、脈絡,描畫出只屬于這片葉子的畫來。比如,這是我剛完成的書簽,記得是什么葉子嗎?就在街心公園里的,那時候我們吃過晚飯,總喜歡到那里坐一會,不錯,是紫荊花樹葉。是不是像圓卵?因此學名上就稱為卵形,它左右對稱,因此我就畫了這樣相互追尾戲水的兩尾金魚,游動的紅黃兩色魚身,攪動起淺藍色的水漩渦。還有這種樹葉,就在我們小區里的,你也一定聽過它的名字,當然你也可能沒留意到,告訴你吧,是梧桐樹。你覺得像什么?一只手掌?不,不,我要說的是,要順應它的形狀,但又不能拘泥于它的形狀,每一片葉子都是不一樣的,人每個時刻的感受也是不一樣的,也要順應我們自己的感受,要與葉子建立起聯系,要看到它的背后,要看到更多……
阿芷被震撼了,似乎是突然之間,她重新認識了這個男人。她有些忐忑著,似乎又穿越回了生物課堂,說我可以跟你學嗎?表弟呵呵笑著,當然可以啦,只要你愿意。于是,表弟就開始教阿芷,怎樣采摘樹葉、怎樣配置溶液、怎樣小心地刷去葉肉、怎樣保存葉脈片……一個步驟一個步驟,只要阿芷在哪一點上還不明白,他就反復地講。阿芷呢,當步入其中,就覺得越來越有意趣了,又在表弟的引導下,拿起畫筆嘗試著在葉脈片上作畫。好久沒有拿過畫筆了,阿芷不免有些心慌,頭腦里又一片空白,一時竟不知從何下筆。表弟鼓勵說,你閉上眼睛,平靜地呼吸,去感受周圍世界默默中給予你的能量,重新接續萬物與你的相連。這個時候,你已經充滿力量,想像著你的身體變得很輕、很輕,如一根羽毛,她飛起來了,飛起來了。你繼續飛,飛出了窗口,來到了廣闊的大世界。你是屬于整個世界的,你是當中的一分子,你又是它的全部。你還在自由地翱翔,高蹈大地的上空;或者某個時候,也降落回到大地,恣意地游走。此時,你的眼睛已看到了一切,一切的細部又都進入了你的眼睛……要相信你自己,那一刻你所看到的,一定就是你最內在的。好吧,當你發現自己看到了什么,就睜開眼,把它畫到葉脈片上。
按照表弟的指引,阿芷閉上了眼睛,可是很奇怪的,平時似乎能夠知道自己看到什么,這樣地有意去看的時候,卻反而無法平靜下來了,頭腦里總是紛亂,畫面總是充塞著模糊的花點。表弟說,不是讓你有意地去想去看,是放開自己的思緒,讓內在的那雙眼睛去看。阿芷想著“內在眼睛”這四個字,更感到糊涂了,心里就有了畏難的想法,說我還是繼續制作葉脈片吧,這個簡單些。表弟搖搖頭,似乎對阿芷的這個觀點不滿了,滔滔地又說起來,你看似簡單的,也許并不簡單。過去學校里老師教我們,做葉脈書簽,一般都用常綠木本植物的樹葉,要葉脈粗壯而密的樹葉,比如這些,玉蘭樹、榕樹、桂花樹、茶樹……但是我覺得,每一種樹葉都有其價值,每一片葉子都有它的美,都一定可以做出書簽來。因此我有個計劃,目前也正在嘗試,就是用一些比較軟的薄的樹葉來制作書簽,比如這些,芭蕉葉、甘薯葉、南瓜葉,甚至還有油菜葉。我相信,只要反復試驗調配出合適的酸堿度,再巧妙地配合用氫氧化鈉,就可以做到了。你對這個不太懂?咳,算了,不跟你說這個了……
回想起來,表弟也送過我十幾枚他制作的書簽,畫里有人物、風景、寫意、卡通各類。其中一枚畫的,是冬天里,一只貓蜷在火爐邊,繾綣而慵懶。一枚是屋檐下的一窩燕子,兩只雛鳥探出了鵝黃色的小嘴,似乎能聽見它們“啾啾”地叫呢。另一枚,是一個少女坐在門口,筆觸纖細人微,連少女的眼睫毛都清晰可見,在少女的肩膀上,站著了一只蜻蜓,兩只眼睛鼓鼓的,修長的尾巴是栗紅色間黑環,翅膀薄如輕紗又暗藏一圈圈紅黃藍三色混染的炫美,似乎就在輕輕地震顫。我看著這些書簽,也曾經為它們的純美而感嘆,在那咫尺的見方之間,表弟卻如閑庭信步,描出了那么栩栩如生的畫面,構筑起了自足自滿的一個個世界。我還注意到,表弟的書簽,大多都這樣,似乎是舍棄了人的;就是有人,也幾乎都是少女和孩子。好像是,表弟雖然和我們一樣生活在這個城市,但是他與我們這些人之間,是劃開了界限的,他自有一個他自己的小世界。
9
后來,因為書簽的愛好,表弟還認識了幾個朋友,也就是老丁、四哥他們。這些人,怎么說呢?都是有些怪癖的,看著總覺得不務正業。老丁收集鳥叫聲,四哥就收集動物的腳印,先是身邊的家養動物,后是動物園的圈養動物,而后又到山林里,尋找拍攝野生的動物。那些動物的腳印,形狀各異,大小不一,如貓的梅花、羊的核桃、馬的月亮、松鼠的桃花、猴子的人手、大象的圓坑……細細地觀品,也讓人遐想,深有旨趣。后來又加入了一個,稱作“水博士”的,就更加古怪了,號稱收集水的情感。據他所吹噓,水也是有生命的,有著細致入微的情緒、豐富多樣的表情,只要用高倍照相機,就能拍攝出來。照片里,水波的深淺、旋流的正反、色彩的紅橙藍紫黑各色變化,對應的是它們的高興、憤怒、驚悸、憂郁、哀思。這就相當于翻譯,他是那個翻譯家,水的照片就是他翻譯的作品,通過這些作品,我們這些普通人也能讀懂了水的語言……這幾個人,憑著相投的愛好,便不時地聚在一起,相互交流收集的心得,或者結伴外出,一起尋找屬于他們的寶貝。后來,他們還在云山市松林公園舉行了展覽,四個人沿林蔭道擺開了展位,招徠了在公園里散步的市民。后來,這事情傳開了,又有一些市民專門到公園去參觀了。
其實,那個展覽會三姨媽也去看過的,只是沒有走近,就在人群的外圍遠遠看著。人群中,她的兒子正埋力地給觀眾介紹書簽的制作過程,耐心地回答觀眾提出來的問題,還即席表演了在葉脈片上描畫。三姨媽兀自搖著頭,她覺得自己無論如何想不明白,她操盡了心要把她的兒子帶到正經的路上去,可到了最后,他怎么又跟了他老子一樣,盡鼓搗些沒用的東西?而那些一毛錢不值的樹葉里,又究竟蘊藏著什么樣的力量,能夠讓這個男人寧愿拋棄了一份家業而不珍惜?
當然,三姨媽還是想到了一個辦法,既然他那么迷戀這些小樹葉,那就從這里打開他做生意的竅門吧。三姨媽找了一個玩收藏的朋友,讓他去看表弟的展覽。那個朋友賞玩過了書簽,跟表弟聊起了收藏,從商周的青銅聊到清朝的瓷器,從鎏金掐絲的鴛鴦盤聊到紫檀木的龍鳳椅,從一枚1968年發行的“全國山河一片紅”面值8分錢郵票在近年以730萬人民幣拍出,到點評時下葉脈書簽的收藏前景。那個朋友說,憑我的經驗,你這些書簽的收藏潛力也未可估量呀。表弟取了幾枚書簽遞給這個朋友,說你既然喜歡,那就送給你吧。那個朋友不肯接,說這可不成,那都是你親手做的作品,怎么能白白送我呢?表弟堅持要送,那個朋友說,那你就送我一枚吧,別的,我買了。表弟把書簽收了回去,說我不賣的。那個朋友說,你開個價吧。表弟反問,你能給什么價?那個朋友估摸一下,說一百塊一枚,我要十枚。表弟擺擺手,說你走吧。
那個朋友回了來,轉述了與表弟的對話,三姨媽當場就拍了桌子,錢都送到嘴里了,還要吐出來,這是什么榆木腦袋呀?她原本想著,只要他能賣出第一枚書簽,只要他能賺到第一筆錢,他就會體味到做生意的奧妙,那么,往后他也就愿意往這條路上走了。
不過,那個時候的三姨媽,對表弟依然抱著最后的一絲幻想。半個月后,云山市旅游局到港澳及沿海多個城市舉行系列旅游招商會,麗菲酒店作為云山市酒店業的代表,被列入了此次招商會的大名單。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