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玨
摘 要: 庾信是我國南北朝文學史上創作的集大成者,他的創作大致上以其四十二歲出使西魏分為前后兩期,其賦作尤為后人稱道。前期賦作誕生于悠游的南朝宮廷時期,風格輕艷浮靡,入北后的賦作一改南朝靡麗文風,飽含鄉關之思,家國之慟,文風剛健而有思致。杜甫在《戲為六絕句》中評價:“庾信文章老更成,凌云健筆意縱橫。”庾信前后期的賦作均以特有的感傷主義情懷和卓越的藝術成就對唐代文壇產生了深遠影響。
關鍵詞: 庾信 賦 李商隱 駢文
《隋書》卷六十七《文學傳序》云:“江左宮商發越,貴于清綺;河朔詞義貞剛,重乎氣質。氣質則理勝其辭,輕綺則文過其意。理深者便于時用,文華者宜于詠歌。此其南北詞人得失之大較也。若能掇彼清音,簡茲累句,各去所短,合其兩長,則文質彬彬,盡善盡美矣。”庾信的辭賦創作無疑是對南北文學之長的最好繼承,這種繼承延及唐代。至于晚唐,隨著古文運動逐漸退潮,駢文再度興盛。而李商隱更是這一時期駢文創作界的巨擘。本文的論述源于李商隱在《樊南甲集序》中的話語:“后又兩為秘省房中宮,姿展古集,往往咽噱于任、范、俆、庾之間。有請作文,或時得好對切事,聲勢物景,哀上浮壯,能感動人。”從中不難窺見庾信的創作對李商隱的影響。而學者對庾信的研究多集中于庾信前后期創作的對比,而較少涉及庾信辭賦對后代文壇的影響。本文則主要以李商隱的駢文為比照點論述庾信對晚唐駢文創作的影響。
(一)庾信由南入北與其賦風之變化
庾信的賦作完整保存至今的僅僅十五篇。他的創作以于承圣三年其奉命出使西魏為界分為前后兩期。他的賦作雖然沒有全部明確提及寫作年代,但是我們能從賦作的內容和風格大致能分辨出其為南朝作品還是仕于北朝時候的創作。其中,《春賦》、《七夕賦》、《燈賦》、《對燭賦》、《鏡賦》、《鴛鴦賦》、《蕩子賦》當屬于庾信前期仕于梁朝的作品,而《三月三日華林園馬射賦并序》、《小園賦》、《竹杖賦》、《邛竹杖賦》、《枯樹賦》、《傷心賦并序》、《象戲賦》、《哀江南賦并序》則為庾信入于北朝之后的創作。
前期身處的南朝,“五十年中,江表無事”,庾信過著養尊處優的生活,與其父親庾肩吾“在東宮,出入禁闥,恩禮莫與比隆”,當時的庾氏父子與徐氏父子的創作綺靡艷麗,被稱為“徐庾體”。而該時期庾信的賦作也大多局限于奉和、應制,如《春賦》就是一篇辭藻華美的小賦,它鋪陳春色盎然,寫宮廷女子的梳妝打扮,寫飲酒調樂,寫春日游樂修禊。《七夕賦》寫女子于七夕節乞巧。《燈賦》寫夜幕降臨后屋內燃起油燈后的情景。《對燭賦》寫對燭的思婦。《鏡賦》不厭其煩地描寫女子對鏡梳妝的經過。《鴛鴦賦》寫鴛鴦從而引起男女情愛的主題。《蕩子賦》寫蕩子出征的經過。這些內容顯然與庾信長期身處的宮廷環境有關,齊梁偏安一隅,傳統儒家思想觀念淪喪,佛老思想盛行,仕宦貴族的悠游生活使得整個社會趨于衰朽浮糜,追求物欲享樂。在乎文章,梁元帝還提出過“至如文者,惟須綺轂紛披,宮徵靡曼,唇吻遒會,情靈搖蕩”的見解。正是在這樣一個追求文字華麗的思想風潮影響下,庾信前期的這些作品局限于繪景、描物、寫人,雖然文字富艷精工,極盡描繪之能事,卻缺乏作者思想的活力和深度,即劉勰所謂的“為文造情”,故難為后世推崇。
庾信由南入北后的賦作一改前期賦作的輕綺,得到當時乃至后世的極高贊譽。除了杜甫對庾信“暮年詩賦動江關”的評價外,《四庫提要》也認為“信北遷以后,閱歷既久,學問彌深,所作皆華實相扶,情文兼至,抽黃對白之中,灝氣舒卷,變化自如。”如《小園賦》通過寫小園之景,追念古人,自悼身世,表達想要追求巢父、壺公那樣的閑適生活而不可得的悲慟哀怨。《竹杖賦》、《邛竹杖賦》兩篇都沿承漢大賦的手法表明自己無意于富貴仕祿的心志。《枯樹賦》一篇使得庾信在北朝聲名大振,它由槐樹的盛衰變化引起自己的身世之悲,是他“鄉關之思所為作也”。《傷心賦》和《哀江南賦》題出于《楚辭》的《招魂》篇:“目極千里兮傷春心,魂兮歸來哀江南”,都追述身世傷亡的故事,故國由盛而衰的經過,飽含鄉關之思和身世飄零之感。庾信在侯景之亂中遭歷了父親去世和喪子之痛,而后半生又不得不羈于北朝,從而作品中祛除了前期在南朝的作品中的柔媚奢靡之態,一改前期的“為文造情”而為“為情造文”,更多注入了建安時期的作品中那種“世積亂離,風衰俗怨”的風骨,與早年奠定的高超的賦作技巧相結合,從而能成為南北朝集大成的作家。
(二)駢文在唐代的發展與李商隱的駢文創作
駢文這一文體興盛于漢魏六朝時期,講求辭采、對偶、用事、聲律。初唐時期還沿襲著之前的華麗鋪飾文風,如魏征等人創作的史書總論多以駢體議論。初唐四杰的駢文創作更是以其鋪陳、藻飾、聲律膾炙人口。盛中唐時期,以韓愈為代表倡導的古文運動席卷文壇,駢文創作一度隱遁,散文一度成為了文壇的主流。至于晚唐,李商隱更是以其駢文創作的才名“與太原溫庭筠、南郡段成式齊名,時號‘三十六體”。
與唐代古文家柳宗元早年學習駢文后來以散文名家相反,李商隱早年正值古文運動的蓬勃期,學習古文,后由散入駢而大力創作駢文。他在《樊南甲集序》稱:“樊南生十六能著《才論》、《圣論》,以古文出諸公間。后聯為鄆相國、華太守所憐,居門下時,敕定奏記,始通今體。后又兩為秘書省房中宮,姿展古籍,往往咽噱于任、范、徐、庾之間。有請作文,或時得好對切事,聲勢物景,哀上浮壯,能感動人。”從中我們能看出,李商隱走上駢文創作道路很大程度上得益于令狐楚的教授,而后李商隱對駢文的更加癡迷,南朝庾信的駢賦對他的影響可見一斑。而他所創作的駢文不僅講求對偶用事,還具有情感,往往能夠打動讀者。
李商隱從最初的“能為古文,不喜偶對”轉而變向大力進行駢文創作,大致有客觀、主觀兩方面的因素。客觀上,晚唐的社會出于藩鎮割據的動亂狀態,佛老思想盛行,再沒有盛唐的繁盛景致和中唐的中興氣象,也有很多詩人作家沉醉于聲色犬馬之中以麻痹自己。而傳統文壇的儒家正統思想隱匿也使得韓柳等倡導的以“明道”為宗旨的古文創作趨于低潮。主觀上,李商隱青年時期積極接受令狐楚的駢文創作指導,而他的詩歌創作的高超技法也對其駢文創作有重要影響。此外,我們知道唐代的章、表、書、記等公文大多還是以駢文的形式來寫的,而戰亂的頻繁仍使得各種啟、狀、檄等公文創作需求擴大。李商隱輾轉于各幕府間,也不得不進行駢文創作以謀求生存。
(三)庾信賦對李商隱駢文思想內容和寫作手法的影響
漢魏六朝時期一直有所謂的“以悲為美”的文學傳統。東漢末年,世衰亂離,以《古詩十九首》為代表的文人五言詩“婉轉附物,怊悵切情”,詩歌中或傳達思婦的孤獨,或描寫征人游子的羈旅和對人性的自我覺醒,或抒寫“生年不滿百,常懷千歲憂”的悲怨之情,而刻畫的意象和營造的意境都給讀者以美感。魏晉南北朝的文學創作沿襲這種悲美的傳統,庾信賦也對這種傳統有很好的繼承。他在《哀江南賦》序中稱其創作“不為危苦之辭,惟以悲哀為主”。清代倪璠也稱庾信入關之后的作品“篇篇有哀”。
如《枯樹賦》的開篇即借殷仲文雖為官卻常常“忽忽不樂”來隱喻自己內心的不快。后又描寫樹木的繁盛之貌和“銷亡”、“半死”的枯竭之貌,描寫枯樹時作者常多用“阻絕”、“飄零”、“垂淚”、“瀝血”、“斷節”、“半折”等詞,樹木由榮而枯的衰變,真是作者內心悲痛的摹寫。篇末借桓溫“樹猶如此,人何以堪”的慨嘆表達自己內心遍歷盛衰枯榮的死灰之木般的心態。再如《小園賦》中寫小園的景物寫到“草無忘憂之意,花無長樂之心。鳥何事而逐酒?魚何情而聽琴?”花草魚鳥本都是讓人喜樂的意象,而在庾信筆下,他特選忘憂草和長樂花暗指內心憂愁和不快。而魚鳥兩種意象分別取《莊子》和《韓詩外傳》中的佚事,將自身比作不能棲息樹林的飛鳥和無法嬉戲水塘的魚兒,集中表現自身的不自由。這些細節都深刻地展現作者的感傷情懷。
庾信的這種感傷主義延及初唐,中唐時候呂溫推崇庾信,詩作里有“凄涼庾信賦,千載共傷情”的句子。可見庾信的作品中流露的感傷主義情懷在中晚唐得到了很好地接受。至于晚唐李商隱的駢文創作,他“下筆不能自休,尤善為誄奠之辭”。而李商隱的祭文又是李商隱駢文的精華所在。著名的《祭徐氏姊文》和《祭徐姊夫文》兩篇都作于會昌三年,文中的李商隱以“沒齒懷恨”的句子表現對徐氏姊的悼念,又誓于好好撫養自己的外甥外甥女使得外甥能有好的仕祿,外甥女能嫁得好人家,以慰徐氏姊的在天之靈。《祭裴氏姊文》作于會昌四年,因為李商隱與裴氏姊的關系極為親密,于是作品中更是滲透了作者“錐心泣血”之痛。開篇便向逝去的姐姐交代這些年來家族的落魄與李商隱自幼的坎坷遭遇,為人抄書舂米的艱辛和貶謫的曲折仕宦生涯。文中的“心骨分裂”、“傷痛蒼天”、“灑血荒墟”等詞語無不精勁地表現出李商隱胸中的傷痛之情。作于同年的《祭小侄女寄寄文》被后人稱為義山祭文的壓卷之作。“朝饑誰抱,夜渴誰憐”這樣的反問句強烈地道出了李商隱內心深深的自責懊惱之情,作者又描繪了“自爾歿后”即小侄女早夭之后的種種畫面,都叫自己回憶起當年種種,這一段心境刻畫得尤其悲涼,與庾信《傷心賦》中描繪自己睹見舊物思念兒女的心情有很大相似之處。
駢偶、聲韻、用典、辭藻是是駢文最重要的四種審美特征,至于徐陵、庾信的駢賦之作,精工密麗、繁復多彩,達到了六朝駢文的巔峰。其用典的又達到了爐火純青的地步。以庾信《哀江南賦》為例,它分為序和正文兩部分,劉師培在《中國中古文學史講義》指出:“至于庾子山文,亦知謀篇之法,如哀江南賦,先敘其家世,而由梁之太平,敘及梁之衰亂,層次分明,秩序不紊。”這就概括出了《哀江南賦》結構工整、層次明晰的特點。至于用典,光是序言,從開始幾個分句自述生世后,每句幾乎都充斥著各種典故一直到序尾。如“《燕歌》遠別,悲不自勝”借魏文帝《燕歌行》和王褒的《燕歌》寫北地之苦寒。除了直接用典外,庾信還擅長化用與表情達意無關的典故,鐘濤曾經就提及庾信駢賦中這種用典手法,指出“將軍一去,大樹飄零”這一句雖然出自《后漢書·馮異傳》但是“僅借取‘將軍和‘大樹之詞,表現自己的潰敗朱雀坊、出使西魏、梁朝的覆亡等,與原典本義并無聯系”。但是庾信對各種典故的熟練運用并注入真情實感,所以并不顯得累贅,而且常常不露痕跡,這就是沈德潛《古詩源》中所稱道的“使事無跡”。
李商隱的駢文在用典的繁縟、結構的公正方面對六朝駢文的繼承有過之而無不及。他在《樊南甲集序》中就稱自己的駢文:“好對切事,聲勢物景,哀上浮壯,能感動人”。而且范文瀾先生也曾經指出:“四六文如果作為一種不切實用,但形式美麗不妨當作藝術作品予以保存的話,李商隱的四六文是唯一值得保存的。”可見李商隱的駢文創作的形式結構是極為工整精美的。以《祭小侄女寄寄文》為例,其中表達李商隱內心悲痛的“念當稚戲之辰,孰測死生之位”、“明知過禮之文,何忍深情所屬”等句子都極為工整。又如大中六年創作的《梓州道興觀碑銘》一文的用典極為密集。開篇的“總天下之事,教為三分”就開始引用《隋書李士謙傳》李士謙回答客問三教的優劣之事來起篇,闡明了道教作為三教之一的重要地位。之后又不停借用《老子》、《楚辭》、《莊子》、《史記》、《淮南子》、《抱樸子》等書中與道家有關的典故來為梓州道觀的建造正名,結構極為工整,而且整篇碑銘幾乎都是用各種典故連綴而成,這種現象在李商隱的駢文當中比比皆是。再如《祭裴氏姊文》中的“雖琴瑟著詠,終天壤以興悲”,化用《詩經周南》的名篇《關雎》而不覺得生硬。又用《世說新語賢媛》中謝道韞不滿自己丈夫的悲嘆寫自己裴氏姊的婚姻不如意,不僅遵循了駢偶的規則而且典故應用得恰到好處。
正是由于能夠嫻熟地運用高超的用典技法和工整的結構,連現代作家廢名也極力稱道庾信和李商隱二者的創作。而李商隱在駢文的技法上或多或少是受到庾信駢賦作品的影響的。
(四)結論
作為集南北朝文學之大成的作家,庾信的賦作以其駢儷之美、內容的豐富、情感抒寫的清新老成對當時以及后世文壇就產生了極大地影響。庾信從早年的出入南朝宮廷到后半生屈仕北朝,而李商隱也游離于牛李兩黨之間,從很多角度來看,他們都是古之傷心之人。李商隱的駢文創作就多少接受了庾信創作的影響,從作品中滲透的濃厚的感傷主義情懷到藝術技巧上的運用都能看出其影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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