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燕 劉克莊
摘 要: 節序詞是以時令節日、民俗風情為表現對象的一類詞作,是宋詞各類題材創作中的一個重要方面。劉克莊節序詞共22首,占其詞作總數的十分之一弱。其節序詞不僅對宋代民風民俗有著清楚的展示,同時也是詞人內心情感的獨特表達。對后村節序詞的探討一方面有利于我們更好的了解南宋社會的生活民情,另一方面也能夠幫助我們更深刻的體悟劉克莊其人其詞。
關鍵詞: 劉克莊 節序詞 民俗風情 心跡
劉克莊(1187—1269),字潛夫,號后村,福建莆田人,南宋后期著名詞人,生于宋金第二次和議成后的第23年,逝于元滅宋的前十年。劉克莊出身世家,少有大志,得蔭補官,一生經歷孝宗、光宗、寧宗、理宗、度宗五朝,曾任縣令、知府、工部尚書等官職,皆因性格剛正,為當權者所不容。在他幾十年的宦海生涯中,共四次在朝為官,四次罷官下野,極盡波折。
后村詞現存共269首,其中節序詞22首,占總數的近十分之一。其中,上元詞4首,上巳詞1首,端午詞3首,七夕詞1首,重陽詞10首,中秋詞3首。宋代文人敏感而多情,作于四時八節的節序詞在為我們展示宋代民俗風情畫卷的同時,也為我們剖析宋代文人幽遠深曲的心靈世界提供了文本。作為“不欲以詞人自域”的堅定愛國者,后村的節序詞中有著非常豐富的內容。
一、民俗風情的展示
中國自古以農業立國,自先秦始,先民的生產生活中就衍生出了各類歲時節日。這種情況折射到社會文化領域,便形成了特殊的節序詩詞傳統。易蓉在談及宋代節序詞時曾說過:“宋代節序詞……淋漓盡致的展示了‘祛災、祁愿、祝福和‘賞心、樂事、良辰這兩大宋人節日民俗生活主題,為后人窺視宋人的民俗心理、文化性格及價值取向開啟一扇獨特窗口。”[1]在后村的22首節序詞中,有多篇作品都為我們展示了宋代豐富多彩的民風民俗。
(一)端午節
在中國古代,五月被視為“毒月”,五日被看成是五月中最不吉利的日子,故而端午節便成了一個祛災避禍的節日。《夢粱錄》云:“其日正是葵榴斗艷,桅艾爭香,角黍包金,曹蒲切玉,以酬佳景,不特富家巨室為然,雖貧賤之人,亦且對時行樂也。”[2]但至今關于端午節起源流傳最廣、影響最大的仍然是紀念屈原說。后村端午詞共3首,在《滿江紅·端午》中,他寫道:
梅雨初收,渾不辨、東陂南蕩。清旦里、鼓鐃動地,車輪空巷。畫舫稍漸京輦俗,紅旗會踏吳兒浪。共葬魚娘子斬蛟翁,窮歡賞。
詞人為我們詳細描繪了端午佳節萬人空巷、鼓聲動地,畫舫爭渡、紅旗招展,人們在一派紅火喧鬧之中乘風踏浪、勇賽龍舟的場景。再如《賀新郎·端午》上闕:
深院榴花吐,畫簾開、綀衣紈扇,午風清暑。兒女紛紛夸結束,新樣釵符艾虎。早已有游人觀渡。老大逢場慵作戲,任陌頭、年少爭旗鼓,溪雨急,浪花舞。
正值端午時節,天氣漸漸轉熱,榴花吐紅,人們身著麻衣、手執團扇,享受著夏日午間清風的涼爽。小兒女們紛紛佩戴釵符艾虎,爭相夸耀自己的裝束。少年們摩拳擦掌,準備在龍舟競渡中大展身手。紅旗飄搖,浪花飛舞,一片熱鬧歡騰的景象。
(二)元宵節
在宋代種目繁多的節日中,元宵節是最為熱鬧、最為隆重、最為平民化的一個節日。對于宋人來說,節日不僅意味著消災祈福,更意味著對物質生活和生命享受的追逐。“宋人已經從魏晉士人挑戰生命極限的天真空想中跳了出來,他們清楚地認識到不可能增加生命的長度,于是自覺地走上了增加生命密度的道路上來。”[3]宋代詞人對元宵佳節普天同慶的盛況吟詠甚多,如吳禮之《喜遷鶯·閏元宵》:“花市又移星漢,蓮炬重芳人海。盡勾引,遍嬉游寶馬,香車喧隘。”[4];辛棄疾《青玉案》:“東風夜放花千樹,更吹落,星如雨。寶馬雕車香滿路。鳳簫聲動,玉壺光轉,一夜魚龍舞”[5];周邦彥的《解語花·元宵》:“風消絳蠟,露浥烘爐,花市光相射。桂華流瓦,纖云散、耿耿素娥欲下。衣裳淡雅,看楚女纖腰一把。簫鼓喧、人影參差,滿路飄香麝。”[6]正如張炎所評:“不獨措辭精粹,又且見時序風物之盛,人家宴樂之同。”[7]
后村的上元詞共4首,正面描寫上元佳節繁盛熱鬧的詞只有一首《生查子·元夕戲陳敬叟》:“繁燈奪霽華,戲鼓侵明發”,繁華璀璨的燈光奪去了月亮的光華,笙蕭鑼鼓徹夜不停的喧囂至天明。以天上月光之皎潔明亮襯托地上燈光之璀璨,以徹夜不停的蕭鼓聲寫游人之多,游興之高。下片中,詞人懸想友人陳敬叟仿漢代張敞為夫人對鏡畫眉,西樓焚香拜月,“淺畫鏡中眉,深拜樓西月”,正映襯元宵佳節團圓溫馨的氛圍。
(三)中秋節
中秋,也稱“仲秋”,是中國傳統節日中最富有人情味的節日。在這個豐收的季節,人們慶祝著五谷豐登,期盼著花好月圓。劉克莊中秋詞共《滿江紅·丁巳中秋》、《水調歌頭·癸卯中秋作》、《木蘭花慢·丁未中秋》3首,其中多有對中秋節日的描述與感懷。“景物東徐城上,歲月北征詩里,圓缺幾時休。俯仰慨今昔,惟酒可澆愁”寫中秋飲酒;“隔翠幌銀屏,新眉初畫,半面猶遮。須臾淡煙薄靄,被西風掃盡不留些。失了白衣蒼狗,奪回雪兔金蟆”寫思婦思夫的綿綿情愫。詞人借中秋特定場景與氛圍,思念親友,抒發愁緒,慨嘆時事,為后村節序詞增添多重文化意蘊。
除此之外,后村詞中亦有涉及重陽節、上巳節及七夕節的詞作,也對節日風俗有或多或少的展示。如重陽節里的飲酒、賞菊、登高(《賀新郎·憶昔俱年少》);上巳節里的“曲水流觴”(《憶秦娥·上巳》);七夕節里的“拜月”(《清平樂·風高浪快》)等等,在此不作一一贅述。
二、詞人心跡的剖白
節序詞在展示宋代社會民風民俗的同時,也嵌入了詞人對社會人生的獨特理解和體悟。詞人們在用細膩的筆觸記錄熱鬧的節日場景、呈現民風民俗時,不可避免地滲入了士大夫文人歷盡千帆后的人生感受。而由于所處時代以及個人遭際的不同,節序詞在不同時代與不同詞人之間表現出了迥然不同的情感態度。
作為辛派詞人中的佼佼者,后村向以豪放詞風著稱。然而,時代卻沒有給予他安穩的歲月和足夠的空間去追逐更大的才名。彼時的南宋王朝在風雨中搖搖欲墜,整個國家“由統一走向分裂,始終茍全于北方強大的軍事威脅之下,一直承受著異族隨時入侵的巨大精神壓力。”[8]而即便在這樣民族垂危的時代,許多詞人仍舊流連于燕燕輕盈,詩酒度日。正因為如此,劉克莊才不滿當時一般詞人的吟紅刻翠、消極避世,而屢屢在詞中為艱難時局而哀嘆,為抗擊外敵而呼號,為壯志難酬而悲泣。因此,對劉克莊節序詞的探討不應止步于對民俗風情的揭示,而更要剖析其潛藏于字里行間的或豪壯或悲憤的情感表達。
(一)、高標孤傲之憂國之思
南宋末期,統治階層茍且偷安、不思進取,稼軒諸公發出的詞壇亢奮之音也漸漸微弱。當時的文人撥弄風月,追求超凡脫俗的“雅趣”,企圖自我麻痹。作為“不以詞人自域”的愛國者,劉克莊有著強烈的責任感和清醒的頭腦。他借歌妓之口說出平生志向:“羞學流鶯百囀。總不涉,閨情春怨。”[9]在《辛稼軒集序》中,他贊賞辛棄疾的詞:“公所作大聲鏜鎝,小聲鏗鍧,橫絕六合,掃空萬古,自有蒼生以來所無。”[10]在國家危亡的時刻,他敏銳的察覺到了國將不國的殘酷現實,自覺用詞來討論國事、抒寫抱負、參與現實,在一片靡靡之音中發出了振聾發聵的愛國呼號。
在重陽詞《賀新郎·癸亥九日》中,作者以開頭的“湛湛長空黑,更那堪、斜風細雨,亂愁如織”和結尾的“鴻去北,日西匿”來暗喻國勢凌夷的南宋王朝如風雨中的一片小舟、如西山緩緩降下的落日般讓人痛心。“常恨世人新意少,愛說南朝狂客。把破帽、年年拈出”,同樣是在此詞中,詞人用“孟嘉落帽”的典故諷刺那些一心效法魏晉風流只求己心安寧而不顧國事危殆的文士。從中,我們不難看出詞人對國事的憂慮及對消極文士的不滿。
(二)放臣逐子之民本思想
劉克莊生活于宋金、宋元之間戰爭此起彼伏的時代。南宋小朝廷“沉酣江左”,任由史彌遠、賈似道等奸佼相繼攬權專政,對外割城納帛、屈膝求和,無力收復失地;對內則愈加橫征暴斂,茍安偷生、欺壓百姓。縱觀后村的節序詞我們發現,在表達憂國之思的同時,其詞作中還有著極其明顯的民本思想。
《滿江紅·次韻徐使君癸亥燈夕》
笳鼓春城,處處有、豐年語笑。渾忘卻、金蓮前導,青藜下照。白雪唱來偏寡和,朱顏老去難重少。羨遨頭、四十已專城,真英妙。
奎文寵,崇儒教。田毛喜,寬租詔。有舂陵之什,無潮州表。怪雨盲風稀發作,華星秋月爭光耀。看來年、此夜侍端門,開佳兆。
《滿江紅·再和》
奎墨西來,落筆處、親蒙天笑。誰信道、郡人生怕,福星移照。賓客唱予還和汝,使君安老兼懷少。況醉能同樂醒同文,新腔妙。
無諸國,漸聲教。元結輩,宜明詔。恍夢中遼鶴,重來華表。一盞勘書殊簡徑,萬燈侍輦曾榮耀。怪晴檐、干鵲語查查,公歸兆。
這兩首上元詞皆作于宋景定四年的元夕,是后村步徐使軍直諒詞韻而作。不難發現,這兩篇詞作中絲毫沒有對上元佳節花燈如晝的熱鬧盛況和全民狂歡的盛景做出描寫,而是將目光放在了普通百姓的生活上,放在被“歌舞升平”的假象所掩蓋的民生疾苦上。詞作對徐使君在任期間的各項懷民政策逐一羅列,同時贊揚徐使君不計較個人利益得失,政績斐然,贏得了人們的一致愛戴。事實上,在后村的其他詞作中,不乏同情農民起義、反對濫施刑罰、勸誡官吏廉潔的內容。這種立足于儒家的仁愛思想,在整個宋詞中也是很少見的。
(三)壯志未酬之悲憤哀吟
劉克莊少有奇節,一生不忘恢復中原故土。但在風雨如晦、奸佞橫行的南宋末期,忠臣志士多遭貶謫,后村亦難以幸免。理宗嘉熙元年(1237)年,時年五十一歲的詞人出任袁州知府僅數月又被罷免,并于閑居在家時寫下了廣為人知的《賀新郎·癸亥九日》:
湛湛長空黑,更那堪、斜風細雨,亂愁如織。老眼平生空四海,賴有高樓百尺。看浩蕩、千崖秋色。白發書生神州淚,盡凄涼、不向牛山滴。追往事,去無跡。
少年自負凌云筆,到而今、春華落盡,滿懷蕭瑟。常恨世人新意少,愛說南朝狂客。把破帽、年年拈出。若對黃花孤負酒,怕黃花、也笑人岑寂。鴻去北,日西匿。
國事衰微,自己一腔報國之志尚無處施展,鬢邊便已無情地生出了白發。往事了無蹤跡,只留下衰頹的書生望著殘破的神州大地凄涼落淚。縱有著“少年自負凌云筆”的才情和“老眼平生空四海”的英雄氣概,卻落得“到而今、春華落盡,滿懷蕭瑟”的結局。在這里,詞人的個人身世遭際與國家前途命運的坎坷融合為一。
后村的重陽詞大多寫于晚年。在《賀新郎·宿雨輕飄灑》這首詞中,詞人寫自己告老還鄉之后,極目所見只有累累荒冢,“鶴歸舊里空悲咤。嘆原頭、累累高冢,洛英凋謝”。昔日好友俱已作古,而自己也已經年老體邁,“老去登臨無腳力,徙倚屋東籬榭”。在《賀新郎·憶昔俱年少》中,詞人寫道:
憶昔俱年少,向斯晨、登高懷古,賦詩舒嘯。追數樽前插花客,人物并皆佳妙。禁幾度、西風殘照。元子寄奴曾富貴,到而今、一一消磨了。君不樂,后人笑。
山南山北添華表。嘆歸來、謝池草合,黃臺瓜少。老去愛持齊物論,誰管彭殤壽夭。待細說、教天知道。不羨兩蘇并二宋,愿弟兄、歲歲同吹帽。杯到手,莫辭釂。
這首詞以追憶年少時與好友登高懷古、指點江山始,以悲嘆身世、并試圖自我勸慰終。當昔日高歌暢飲之人已乘鶴歸去,當年少的躊躇滿志遭遇現實的種種挫敗,詞人為化解滿腔悲慨,便以歷史上曾威風一時但功名終隨時間流逝的桓溫和劉裕來寬解自己。作為一個無緣朝堂、無法建言獻策的“累臣”,他的憤世嫉俗、清高孤傲甚至憤懣疏狂,都充滿著被經國治世所遺棄的受傷之人的無奈和蒼白。后村的一生幾度宦海沉浮,建功立業的抱負始卻終未能實現。這種壯志未酬之悲憤化為無力的哀吟,為后村的詞作抹上一層凄涼的底色。
如果說后村的詞作是我們理解劉克莊的一扇門,那么節序詞可以說是這扇門中幾乎被遺忘的一個角落。探究這些節序詞,不管是對南宋民俗民風的進一步展示,還是對詞人內心情感的細致剖白,都讓我們受益匪淺。廓清后村節序詞的基本內容與所含情感,對我們全面理解和把握后村詞的個性特征有著十分重要的意義。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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