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淑梅
(黑龍江省社會科學院,黑龍江哈爾濱 1500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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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性別視角下的蕭紅專題研究·
蕭紅的獨立作家意識與性別立場
郭淑梅
(黑龍江省社會科學院,黑龍江哈爾濱 150018)
“七七”盧溝橋事變,抗日戰爭全面爆發,是蕭紅獨立作家意識凸顯與創作轉型的時間節點。其獨立作家意識與她的性別立場分不開,也是促使她與蕭軍分離,直接影響到她此后創作走向的關鍵因素。在武漢,蕭紅首次公開申明文學觀點,即“作家不是屬于某個階級的,作家是屬于人類的。現在或是過去,作家們寫作的出發點是對著人類的愚昧”。此后,無論是在戰時,還是在香港,她都實踐著武漢時期的創作理念。
武漢《七月》座談會;蕭紅小說學;性別立場;獨立作家意識
蕭紅與蕭軍,一對文壇傳奇眷侶,因為日軍入侵東北,從哈爾濱逃到青島,又輾轉到上海,最終得到左翼文壇盟主魯迅先生賞識,在上海立足,其保留從事著“階級題材”的底層文學創作。譬如其《跋涉》《生死場》等,都是將筆觸探伸到底層階級的苦難生活,以揭示舊中國普遍存在的制度頑疾。
由于從事左翼文學創作,在魯迅先生的引薦下,蕭紅、蕭軍結識了大批魯迅先生身邊的文化人,如巴金、茅盾、黃源、胡風等。其中,胡風是一位能力極強的人,既辦雜志也從事理論批評又搞文學創作。他把魯迅先生周圍的上海同人聚集起來,在他主持的抗戰刊物《七月》名下進行戰時創作。1937年9月11日《七月》在上海發刊,出版3期以后,為避戰禍,隨上海文化界大舉撤離,移師武漢。胡風一家逃離上海,住到武漢朋友金宗武家(在武昌小朝街42號的一棟花園洋房)。
蕭紅、蕭軍也乘船抵達武漢。蔣錫金回憶,當時他住在武昌,正與馮乃超、孔羅蓀在武漢辦《戰斗》旬刊,兩人除編刊物外還有民政局、郵局的工作,他還同時負責往來印刷所辦理雜志事宜。每當活多干不完的時候他們就借住在漢口,在江漢關的檢疫船“華陀”號上過夜。檢疫官于浣非是哈爾濱蓓蕾社作家,在武漢寫詩,在東北軍資助的《大光報》兼職。上海戰事起來后,武漢接納了大量難民,檢疫官于浣非忙碌起來。蔣錫金偶爾也和于浣非一起檢疫,就看到了逃難到武漢的蕭紅、蕭軍。 于浣非是兩蕭舊識,便請托蔣錫金替他倆找住處。武昌小金龍巷21號蔣錫金住處,是由4家合租的宅院。蔣錫金租住兩間坐西朝東的廂房作為臥室和書房,他出讓一間給兩蕭住。武漢生活安定后,蕭紅、蕭軍開始奮力創作。漢口、武昌兩地跑的蔣錫金,半夜回來后還常看見蕭軍挑燈夜戰,寫長篇小說《第三代》。而日常生活軌道的破壞和生活重心的喪失,則給蕭紅提供了重新清理創作來路的機會,促使其獨立作家意識凸顯。
胡風主持的《七月》,首先見證了蕭紅創作上的突圍和變化。在全面抗戰尚未爆發時,蕭紅按日常生活方式行走于社會,她與蕭軍雙宿雙飛,已是固定的社交標識,是一對著名的青年作家夫妻。蕭紅有獨特的創作觀點,盡管與蕭軍時常爭論,但都不脫離特定的私人圈子,尚未在公開場合下得到展示。譬如,1937年6月,兩蕭在上海,曾因為如何書寫用透明的玻璃杯喝水而爭得不可開交。當時兩人各持己見,誰也說服不了誰,擔當裁判的鹿地亙只好充當和事佬。
戰時機緣特殊,文人聚談頻繁,如何發展戰時文藝等所有作家面臨的新課題在公眾場合被逐漸披露,蕭紅理所當然地掌握了話語權,她獨到精辟的見解在公共舞臺上突然間被放大。人們驚訝地發現蕭紅與其他作家,尤其是主張“上戰場逞英豪”的宏大敘事作家有著根本不同。
《七月》復刊前,胡風曾設計出刊《戰火文藝》,以實現文藝與抗戰緊密結合的構想。他在漢口報紙登出《〈戰火文藝〉預告》,“后因登記手續不合,被主管機關駁回,故沿用本社(七月社)在上海出版的周刊《七月》原名,重行登記”[1],“上海出版的《七月》周刊,因為同人大半遷來武漢,從第三期起宣告停刊,加大篇幅到三倍,改成半月刊在武漢出版”[1]這樣一來,《七月》就承擔了胡風戰時文藝創作陣地的角色。武漢辦刊火爆,紙張奇貴,在致讀者和作者信中,胡風解釋,目前“尚無力向作者致酬,但如果收支相抵尚有贏余,當按照來稿篇幅,平均分配”[2]。《七月》雜志籌辦資金困難,并未影響到同人編稿寫作的興致,其所刊載的民眾活動特寫、抗日英雄特寫、戰地生活特寫、漢奸特寫、地方通訊、詩歌、散文、小說、劇本、漫畫、木刻、雜感、專論等充分考慮戰時文藝“當下性”特點,以及受眾群體的廣泛性和普及性原則,力推新人新作,一時之間也是風聲水起,極引讀者矚目。
《七月》復刊后,小朝街洋房客廳成為雜志座談會的最好去處。蕭紅、蕭軍、端木蕻良、曹白、東平、柏山、田間、艾青、聶紺弩、馮乃超、樓適夷、歐陽凡海、奚如、吳組緗、辛人、宋之的、鹿地亙、池田幸子等一批作家,都是《七月》 所依重的中堅力量。胡風在《七月》致辭里寫道:“在神圣的火線下面,文藝作家不應只是空洞地狂叫,也不應作淡漠的細描,他得用堅實的愛憎真切地反映出蠢動著的生活形相。在這反映里提高民眾底情緒和認識,趨向民族解放的總的路線。文藝作家底這工作,一方面將被壯烈的抗戰行動所推動、所激勵,一方面將被在抗戰熱情里面踴動著、成長著的萬千讀者所需要,所監視。”[3]胡風的理論素養和政治頭腦使其敏感地意識到全面抗戰爆發后,文藝創作引導大眾投身抗日戰爭的責任。他不贊成對《七月》雜志期待過高,譬如馮乃超認為《七月》應該成為抗戰中文藝運動的指導雜志,胡風認為,《七月》無意擔當“指導”,不過仍希望《七月》發表的文藝作品能夠與戰時現實緊密結合起來。
1938年1月,《七月》在眾多雜志中率先發聲,以《抗戰以后的文藝活動動態和展望》為題,邀集艾青、東平、聶紺弩、蕭紅、端木蕻良、馮乃超、田間、適夷、王淑明等,對全面抗戰爆發后的文藝創作分析把脈,探討戰時作家與生活的關系等問題。并接受聶紺弩提議,把座談會作為《七月》辦刊的常效機制。由于戰局變化,武漢情況不明朗,大部分《七月》同人在山西民族革命大學邀請下,選擇前往臨汾,胡風則留在武漢打點雜志的日常事務。直到3個月之后,山西戰事亦起,臨汾不保,蕭紅、端木蕻良、聶紺弩、艾青等人陸續回到武漢,座談會才得以接續。《七月》雜志在武漢共舉辦了3次文藝座談會,影響頗巨,同人參與的其他抗戰活動如詩歌朗誦等也很引人注目。更為可喜的是,同人創作成果豐厚,勢頭旺盛,“七月派”稱號不脛而走,成為抗戰文藝中的一支生力軍。
1938年3月底,距《七月》雜志發起戰時文藝活動研討過去兩個多月,中華全國文藝界抗敵協會在漢口總商會禮堂成立,“組織救亡宣傳,開展街頭劇、朗誦詩運動,出版會刊《抗戰文藝》,發起文藝大眾化和通俗化的討論”[4],抗戰文藝活動頻繁起來。5月4日,蕭紅、羅烽、白朗等哈爾濱老友相聚,與臧克家、高蘭等在漢口鄱陽街“美的冰室”舉辦詩歌朗誦會,朗誦普希金《茨岡》引起轟動,“屋子里一下子涌進來許多聽眾,竟擠得水泄不通”[4]。正是《七月》率先舉辦的戰時文藝座談,才使蕭紅在舉國上下皆“上戰場”的喧嘩聲中獨樹一幟,公開表達獨立作家的觀點。
戰時,文藝界最關心的是作家何去何從的問題。《抗戰以后的文藝活動動態和展望》座談會,主要從抗戰文藝動態印象、新形式產生問題、作家與生活問題、文藝工作方向等方面展開探討。東平提出,戰時作家生存和寫作面臨困境。作家不能像原來一樣只管關起門來自己創作而不問戰事,那樣人們會“把你當作特殊的存在”。然而,作家如果與大家一道跟著跑,就沒有時間進行文學創作。聶紺弩、馮乃超、淑明、適夷、艾青等都就當時文藝打破舊有的商業文學關系、作家與抗戰游離的狀態、抗戰報告詩集特輯與偉大作品的關系等進行了探討。
蕭紅對此類問題一直默不作聲,但當田間提出現有的文藝活動中“文化人散漫,無中心組織,工作不緊張”的時候,蕭紅再也坐不住了,對于給文化人下的這種定義,她很不客氣地說,“問題太大了!”[5](P193)
胡風談到文學的新形式開始會受到拒絕,他以蕭紅的散文為例證,“蕭紅的散文,開始的時候,有些人看不懂,田間的詩,到現在還受著非難。但我以為,對于一種新的形式,只要它是為了表現生活,而且有發展的要素,即令它包含有許多弱點,我們也應該用肯定的態度去看它”[5](P194)。
對此,蕭紅十分不滿。一直以來,她對于蕭軍等人對她創作的說三道四就很反感,上海期間本來她的散文是有很多人喜歡的,可是就在她的家里,她卻聽到對她散文的質疑。因此,胡風一提到她的散文形式問題,她馬上敏感地反駁:“說我的散文形式有人反對,但實際上我的散文形式舊得很”[5](P195)。當有人提出,作家與生活隔離所以作品“空洞化,沒有力量”時,蕭紅也馬上反駁:“我看,我們并沒有和生活隔離。譬如躲警報,這也就是戰時生活,不過我們抓不到罷了。即使我們上前線去,被日本兵打死了,如果抓不住,也就寫不出來”[5](P195)。淑明認為,作家不能夠打進生活里面,是因為情緒不高漲。蕭紅馬上反駁:“不,是高漲了壓不下去,所以寧靜不下來。”[5](P197)
很顯然,蕭紅對于文學圈子此時彌漫著的激情式的“上前線”的口號是持反對意見的。蕭紅的觀點與眾不同,她始終認為作家就在生活中,而不必非要強調進入生活。由于蕭紅觀點很有道理,難以辯駁,人們不得不隨聲附和。誰會說自己不是在實際生活里呢?蕭紅無非是想表明,抗戰以來文藝創作不要讓過分高漲的情緒“影響到腳踏實地”。
“七七”盧溝橋事變,抗戰全面爆發。由于黃源夫人,也就是蕭紅女友許粵華與蕭軍婚外情事件的公開化,蕭紅與蕭軍鬧感情糾葛,不愿意原諒對方的背叛。同時,她也考慮戰爭全面爆發以后是否可以打回黑龍江老家去的事情。戰爭使大量刊物停刊,物價飛漲,人們每天都處在逃難心態中,文化人也不例外,對于靠寫作謀生的蕭紅,可謂前途渺茫。在此期間,她接到來自北平朋友的信件,她整理后以《來信》為題發表在1937年《中流》第二卷第十期。蕭紅借他人之口再次強調作家崗位的重要性:吟借給我的兩部書,因為擔心它們的命運,今天寄出給你們了,和土地比起來,書自然很微小,但我們能保衛的,總不要失去。
武漢戰事不明朗,《七月》同人接受山西民族革命大學的邀請,隨流亡武漢的青年大隊人馬撤往臨汾。1938年1月27日,列車停在漢口大智門車站西邊一個運載貨物的小車站,武漢《七月》同人蕭紅、蕭軍、端木蕻良、聶紺弩、艾青、田間等乘坐一列裝載貨物的鐵篷車,前往山西。
1938年3月初,蕭紅等人抵達西安,住在西安七賢莊八路軍辦事處。在前往西安的火車上,她與塞克、端木蕻良、聶紺弩等人創作了話劇《突擊》。《突擊》在西安公演3天,場場爆滿,劇組創作人員還受到周恩來的接見。可以說,西安是蕭紅獨立作家身份再次彰顯,以及和蕭軍分手的見證地。在這里,她住了一個春天。她與丁玲互相傾訴,一同歌唱,開懷痛飲,共度風雨之夕;也與老朋友聶紺弩探討她的小說學理論。
在西安,蕭紅與聶紺弩看似漫不經心的聊天相當說明問題,為她與蕭軍分手的過程提供了非常清晰的輪廓。聶紺弩的《在西安》里,披露了臨汾車站蕭軍留下打游擊,將蕭紅托付給他的一次談話。在此前,蕭軍也把蕭紅托付給丁玲,希望蕭紅能夠去延安或留在丁玲的西北戰地服務團里。那么蕭軍是如何將蕭紅托付給聶紺弩的呢?
夜晚快開車的時候,蕭軍單獨和聶紺弩一起在月臺上閑聊。他認為臨汾是守不住的,聶紺弩等人此行是不會再返回臨汾的,他說自己身體好可以上五臺去參戰。聶紺弩問及蕭紅怎么辦時,蕭軍希望借此分手的決定還是讓聶紺弩很吃驚。蕭軍和聶紺弩的談話是這樣的:“哦,蕭紅和你最好,你要照顧她,她在處世方面簡直什么也不懂,很容易吃虧上當的。”“以后你們……”“她單純、淳厚、倔強、有才能,我愛她。但她不是妻子,尤其不是我的!”“怎么,你們要……”“別大驚小怪!我說過,我愛她,就是說我可以遷就。不過還是痛苦的,她也會痛苦,但是如果她不先說和我分手,我們還永遠是夫妻,我決不先拋棄她!”[6](P128)
在西安正北路,月色朦朧,蕭紅歪戴著氈帽,和聶紺弩邊走邊聊。蕭紅之所以和聶紺弩談到蕭軍,蓋因為魯迅先生第一次請兩蕭在梁園豫菜館吃飯時,聶紺弩就在座,他是蕭紅、蕭軍的老朋友。正如蕭軍所言,蕭紅和聶紺弩最好,所以放心地把蕭紅托付給他。蕭紅也是離意已決:“我愛蕭軍,今天還愛,他是個優秀的小說家,在思想上是個同志,又一同在患難中掙扎過來的!可是做他的妻子卻太痛苦了!我不知道你們男子為什么那么大的脾氣,為什么要拿自己的妻子做出氣包,為什么要對自己的妻子不忠實!忍受屈辱,已經太久了。”[6](P128)不可避免地,蕭紅談到蕭軍在上海與許粵華的戀愛。這件事正如蕭軍自己猜測的那樣,確實是傷了蕭紅的心,成為蕭紅下決心分手的導火索。她開始否定自己過往的做法,剖析女性的弱點,希望能夠飛翔,但也不能確定結局如何。“女性的天空是低的,羽翼是稀薄的,而身邊的累贅又是笨重的!而且多么討厭呵,女性有著過多的自我犧牲精神。這不是勇敢,倒是怯懦,是在長期的無助的犧牲狀態中養成的自甘犧牲的惰性。”[6](P129)在西安七賢莊八路軍辦事處,對于想打游擊的蕭軍,蕭紅有規勸,但是蕭軍執意打游擊。兩人有過這樣的談話:“你簡直忘了‘各盡所能’這寶貴的言語,也忘了自己的崗位,簡直是胡來。”“我什么全沒忘。我們還是各自走自己要走的路吧,萬一我死不了——我想我不會死的——我們再見,那時候也還是樂意在一起就在一起,不然就永遠地分開。”“好的。”[7]蕭軍向蕭紅表達的離意非常明確,盡管聶紺弩一再提醒蕭紅,不要與蕭軍分手,但蕭紅此時已不想延續這段姻緣了,她希望自己以獨立姿態立身于文壇。
在西安,聶紺弩和蕭紅還作過一次關于小說學的暢談。這篇談話錄,1981年在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的《蕭紅選集》中以《序》的形式發表。蕭紅關于文學創作的觀點以“蕭紅式”思維,鮮活生動跳躍式地浮出,以連續不斷的蒙太奇式的影像方式給人以震撼。她的口吻,似活脫脫不拘一格天馬行空的精靈!
在天才問題上,蕭紅是這樣回答的:“你說我是才女,也有人說我是天才的,似乎要我自己也相信我是天才之類。……我不是說我毫無天稟,但以為我對什么不學而能,寫文章提筆就揮,那卻大錯。我是像《紅樓夢》里的香菱學詩,在夢里也做詩一樣,也是在夢里寫文章來的,不過沒有向人說過人家也不知道罷了。”[8](P2)
在散文家小說家問題上,對于聶紺弩說“蕭紅,你會成為一個了不起的散文家,魯迅說過,你比誰都更有前途”,蕭紅的情緒更為激烈:“又來了!你是個散文家,但你的小說卻不行!”“我說過這話么?”“說不說都一樣,我已聽膩了。有一種小說學,小說有一定的寫法,一定要具備某幾種東西,一定寫得像巴爾扎克或契訶甫的作品那樣。我不相信這一套,有各式各樣的作者,有各式各樣的小說。”“我不反對你的意見。但這與說你將成為一個了不起的散文家有什么矛盾呢?你又為什么這樣看重小說,看輕散文呢?”“我并不這樣。不過人家,包括你在內,說我這樣那樣,意思是說我不會寫小說。我氣不忿,以后偏要寫!”[8](P3)
從日本回上海后,蕭紅滿腔熱情地準備在文壇大展拳腳,這番雄心壯志,胡風夫人梅志親眼所見親耳所聞。對蕭紅而言,身邊日積月累的輕視來自于蕭軍及其朋友,他們對蕭紅真摯的情感和日漸提高的創作水平熟視無睹,為她以他人為重的心甘情愿付出的交往方式,不加以珍惜,使得她對蕭軍及其朋友失望至極。以至于當端木蕻良走近她身邊,并對她的作品和才華大加贊賞時,孤立無援的蕭紅,決定與端木蕻良結盟,在創作上再行超越。正如她對聶紺弩所言:“我氣不忿,以后偏要寫!”
全面抗戰爆發后,居于上海呂班路的蕭紅,眼見著天空有飛機掠過,戰爭就在身邊。與普通百姓一樣,她也分不清天空中的飛機是我機還是敵機,終日處于對戰事的猜測中,生活無著無落。
蕭紅用日記的方式記錄下她與蕭軍百無聊賴的日子。蕭軍和她談起自己的一些舊友,引發了蕭紅關于性別的感慨。蕭紅認為,作為一個女人,她也有像蕭軍那樣的對朋友的思念。但是,人“一做了女人,便沒有朋友。但我還有三五個,在滿洲的在滿洲,嫁了丈夫的,娶了妻子的,為了生活而忙著的,比方前兩天就有一個朋友經過上海而到北方戰地去。”[9]這三五個朋友,是蕭紅作為在社會上活動的女作家,與一般家庭婦女的不同之處。在男權社會,不僅家庭婦女守著婦道,以丈夫的朋友為朋友,以丈夫的敵人為敵人,連作家蕭紅也會因為蕭軍的緣故,而失去自己的朋友。譬如蕭紅因蕭軍插足黃源家庭而失去了黃源這個朋友。蕭紅從朋友角度切入,與蕭軍對比,旨在說明男女本應是平等的。可是,事實上男人在社會上表現強勢,女人卻無法獨立。這樣不公平的待遇讓蕭紅憤憤不平。
蕭紅不贊成男權社會對女人的束縛,她也不想依附某個男人。在武漢期間,蕭紅讀了一些書,尤其是讀了外國女作家的書,激發了她潛在的女權意識。在書評《〈大地的女兒〉與〈動亂時代〉》中,蕭紅借美國女作家史沫特烈的《大地的女兒》和德國女作家麗洛琳克的《動亂時代》,明確了自己的性別立場。她認為女性地位卑微是世界性問題。對麗洛琳克的勇敢和史沫特烈的健康開朗,她是極為激賞欽佩的。但蕭紅不認同麗洛琳克主動欺負別人的觀點,傾向于認同史沫特烈。她認為史沫特烈的小說寫出了“男權中心社會下的女子,她從她父親那里就見到了,那就是她的母親”[10](P186),父親送史沫特烈母親花綢子,沒有得到感謝,就呵斥母親。蕭紅評論說:“男權社會中的女子就是這樣的。她哭了,眼淚就落在那張花綢子上。女子連一點點東西都不能白得,那管就不是自己所要的也得犧牲好話和眼淚。”[10](P187)
中國女性在社會上真正獲得獨立存在的形象,起于“五四”運動。蕭紅是“五四”的女兒,在蕭紅時代,多數女人沒有經濟來源和社會地位。從在哈爾濱時,蕭紅就靠寫作生存,蕭紅作品非常超前地表現出性別立場,她在《廣告副手》[10](P14)中,直接切入電影院經理姨太太對畫廣告的蕭紅的不屑一顧,認為女人應該依附男人,出來工作的女人太笨拙了。蕭紅為了寫作,為了有一個獨立的經濟地位忍痛將女兒送人。如此慘烈經歷,使她對寫作不敢輕言放棄,甚至有一種“宗教式”的敬畏。因此在戰亂中,她在上海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大量的刊物都停刊了,切斷了她的生活來源,也沖擊了她一向引以為傲的作家思考場域。她與有同樣問題的女人聚集在一起,談論工作的喪失和未來的打算。
武漢,如同一個嶄新的天地,重啟了蕭紅的寫作生活。她雄心勃勃,躍躍欲試,不斷地強調獨立作家身份。這既是與男權中心象征人物蕭軍進行的徹底的角色切割,也是為今后能夠輕裝上陣,更好地實踐自己“對著人類的愚昧”創作主張進行的鋪墊。
[1] 胡風.七月社明信片 [J].七月,1937,(1):21.
[2] 胡風.致讀者和作者 [J].七月,1937,(1):22.
[3] 胡風.愿和讀者一同成長——代致辭 [J].1937,(1):1.
[4] 章紹嗣.武漢抗戰文藝史稿[M].武漢:長江文藝出版社,1988.5.
[5] 抗戰以來的文藝活動動態和展望(座談會紀錄)[J].七月,1938,(7).
[6] 聶紺弩.在西安[A]. 王觀泉.懷念蕭紅[M].北京:東方出版社,2011.
[7] 蕭軍.從臨汾到延安[M].太原:山西人民出版社,1983.2.
[8] 聶紺弩.蕭紅選集序[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9] 蕭紅.八月之日記一(下)[N].大公報副刊“戰線”,1937-10-29.
[10] 蕭紅.蕭紅全集(第4卷)[M].哈爾濱:黑龍江大學出版社,2011.
(責任編輯 趙莉萍)
Xiao Hong’s Awareness as Independent and Female Writer
GUO Shu-mei
(Heilongjiang Provincial Academy of social sciences, Harbin 150018,China)
Lugouqiao incident on July 7th, 1937, the moment when the anti-Japanese war unfolded on a large scale, was the milestone of Xiao Hong in light of her awareness as a dependent writer and transformation of her writing style. The awareness of independent writer was closely related to Xiao Hong’s feminist viewpoint, which was essential for her split with Xiao Jun and influenced her later writing. Xiao Hong proclaimed about her literary view in Wuhan: “writers do not belong to any class, they belong to the whole mankind. No matter in the past or at present, writers have been writing and should write the ignorance of human being.” Later on, either in wartime or in Hong Kong, she always practiced this conviction.
the “July” Seminar in Wuhan; studies of Xiao Hong; gender perspective; awareness as independent and female writer
2017-04-20
郭淑梅(1958—),女,黑龍江省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副所長,研究員,主要從事女性文學、少數民族文學、區域文化史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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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
1008-6838(2017)04-0054-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