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曉毅
(邵陽學院 期刊社, 湖南 邵陽 422000)
《世說新語》中孫綽的形象分析

(邵陽學院 期刊社, 湖南 邵陽 422000)
孫綽既是東晉清談名家,又是玄言詩的代表人物之一,《世說新語》里展現(xiàn)了孫綽褒貶各異的兩個形象:第一是“一代文宗”的正面形象,第二是“才高性鄙”的負面形象。但正反兩極的評價恰恰反映了孫綽奉行出處同歸,寄情山水的風流名士人格,其人格的形成跟當時玄學思潮的演變密切相關(guān)。
孫綽; 《世說新語》; 形象分析; 玄學
《世說新語》被譽為“名士的教科書”,通過對名士們生活各方面的閑聞軼事的記錄,生動地展示了魏晉時期的士人的整體風貌。孫綽是東晉清談名家,是玄言詩的代表人物之一,《世說新語》有關(guān)他的條目一共有32條,其中文學9條,輕詆7條,品藻和排調(diào)各4條,賞譽3條,言語、方正、容止、假譎各一條,涉及孫綽的文學才能、人物品評態(tài)度、生活瑣事等各個方面,時人對孫綽的評價也頗多爭議,賞譽各半。
《世說新語》為我們展示了孫綽的卓世才情,玄學修養(yǎng)和為時人所重的一面,這是孫綽的正面形象的塑造部分。
首先,展示了孫綽突出的才情和時人對其的推崇。《文選集注》卷六十二公孫羅《文選鈔》引《文錄》:
于時才華之士,有伏滔、庾闡、曹毗、李充,皆名顯當世。綽冠其道焉。故溫、郗、王、庾諸公之薨,非興公為文,則不刻石。
當時名人的碑文都非孫綽之筆不刻,可知孫綽的文筆之美,時人對其推崇之重。《文學》《方正》《輕詆》篇中曾記載他為庾亮、王濛這樣的中興名士寫過誄文。但是他的才華不僅僅限于此,而是詩、賦、疏、議、事、序、頌、贊、銘、誄等眾體兼?zhèn)洹W鳛闁|晉玄言詩人的杰出代表,孫綽的詩歌成就自然不必多言,劉孝標注曾引《續(xù)晉陽秋》論及:“至過江,佛理尤勝,故郭璞五言始會合道家之言而韻之。詢及太原孫綽轉(zhuǎn)相祖尚,又加以三世之辭,而詩騷之體盡矣。詢、綽并為一時文宗,自此作者悉體之。”除此之外,《言語》第84條記孫綽作《遂初賦》《天臺賦》,《輕詆》第15條提及其《列仙商丘子贊》,第16條記其上表反對桓溫遷都之議,居然讓“桓見表而心服”。
孫綽對自己的才華也相當有自信,在被問及自己與許詢誰高誰低時,自認為“高情遠致,弟子蚤已服膺;一吟一詠,許將北面”(《品藻》第54條),認為自己在心境情懷方面不如許詢的高情遠致,但對自己吟詩作賦的能力卻自信滿滿。孫綽自謂自己的作品有擲地金石聲,范榮期也認為“應是我輩語”(《文學》第86條)。
其次,記錄了孫綽對文學很多的獨特看法。他認為《三都賦》《二京賦》是“經(jīng)典之羽翼”(《文學》第81條),這跟后來劉勰“宗經(jīng)”思想是一致的,意識到不同的文體有不同的功能和作用。他評價“潘文爛若披錦,無處不善;陸文若排沙簡金,往往見寶”( 《文學》第84條),看重作品的形式美。他看重作品的裁剪和形式。他評價曹輔佐(毗)“才如白地明光錦,裁為負版绔”(《文學》第93條),不是沒有文采,是因為裁剪不當。孫綽的這方面的觀點雖然只是只言片語,未成系統(tǒng),但是可以窺見東晉之后南朝文學創(chuàng)作的潮流變化。
再者,記錄了孫綽跟社會名流的相互往來,顯示出其活潑有趣的一面。如孫綽與習鑿齒等人的互嘲(《排調(diào)》第25條),在玄學清談風氣的影響下,見面互嘲是當時人的一種習氣,在當時很盛行,誰能在言語上占到上風,回答得體而反應敏捷,就會得到時人的稱贊,魏晉南北朝才會出現(xiàn)大量的互嘲詩,《世說新語》把也這類軼事歸于《排調(diào)》。孫綽與支道林的關(guān)系也十分要好,經(jīng)常往來,他曾經(jīng)向王羲之推薦過支道林,也與殷洪遠等有過詩歌的贈答往來,謝萬作《八賢論》時,與孫綽也有過不同觀點的交流。由于長期接觸名士,對名士比較了解,孫綽也曾品評人物,他對支道林、庾亮等一部分名人贊賞有加,而對袁羊等他認為品德低下的人給予毫不客氣的批評。
同時,展示了孫綽熱愛山水,經(jīng)常與謝安等名士外出聚會,談玄論道,吟詩作賦,有高雅的情趣,這種名士風流受到大家的好評(《賞譽》119條)。
另外,孫綽不僅才華橫溢,而且正直,為了江山社稷敢于觸犯權(quán)臣,這種性格也使他在眾多名士中超然獨拔,顯示出一種與眾不同的氣質(zhì),相比東晉名士在玄風浸潤下普遍偏于陰柔文雅的整體風貌,孫綽更現(xiàn)出幾分陽剛之氣。《輕詆》第16條:
桓公欲遷都,以張拓定之業(yè)。孫長樂上表諫,此議甚有理。桓見表心服,而忿其為異,令人致意孫云:“君何不尋《遂初賦》,而強知人家國事!”
此事,《晉書·孫綽傳》也有記載:
時大司馬桓溫欲經(jīng)緯中國,以河南粗平,將移都洛陽。朝廷畏溫,不敢為異,而北土蕭條,人情疑懼,雖并知不可,莫敢先諫。
在權(quán)臣當政,朝廷大小官員都不敢與桓溫為異的情況下,孫綽敢于挺身而出,這需要很大的勇氣,他的文學才華使他在這件事上為東晉朝廷做出了不小的貢獻,而正是這件事,也成了孫綽仕途上最濃墨重彩的一筆。他本人雖然因此而獲譏,但從后人的眼光評論,這件事不是他的污點,而恰恰是他人性的閃光之處。
總之,《世說新語》為我們展示了孫綽才華超著,風度翩翩,既有名士閑情雅致,又正直陽剛的一面,這是孫綽給世人們留下的美好印象。但同時,世人對他的評價,又存在另外一個極端,那就是才高性鄙、言多穢行,是一個活突突的低俗小人的形象。
東晉名士殷浩曾經(jīng)說過一句話:“我與我周旋久,寧做我。”寧做自己,也不羨慕身居高位的桓溫,這反映出晉人強烈的自我意識,每個人都對自己的價值持肯定性態(tài)度,所以才會出現(xiàn)性格各異、各有風范的名士形象。孫綽性格中的雅與俗、純真與世故的合二為一,才造就了一個與眾不同,完整和血肉豐滿的孫綽。就像形與影不可分離一樣,孫綽的才情與名聲,總是伴隨著罵聲與惡評,《品藻》第61條:
孫興公,許玄度皆一時名流或重許高情,則鄙孫穢行;或愛孫才藻,而無取于許。
劉孝標注引宋明帝《文章志》曰:“綽博涉經(jīng)史,長于屬文,與許詢俱與負俗之談。詢卒不降志,而綽嬰綸世務焉。”《續(xù)晉陽秋》曰:“綽雖有文才,而誕縱多穢行,時人鄙之。”可知綽雖然才情為人所重,但是在世人眼里有很多穢行,因此被人所鄙視,孫綽的這些穢行表現(xiàn)在哪些方面呢?從《世說新語》里找到的材料佐證,大概集中在一下三個方面:第一,借誄文以抬高自己的聲望;其次,嬰綸世務,改變初志出仕為官;第三,用騙婚等手段攀接豪門。下文將一一列舉分析。
首先,是借名人誄文來提高自己聲望。《方正》第48條:
孫興公作《庾公誄》,文多托寄之詞。既成,示庾道恩,庾見,慨然送還之,曰:“先君與君,自不至于此。”
劉孝標注引孫綽《庾公誄》:“咨余與公,風流同歸。擬量托情,事公猶師。君子之交,相與無私。虛中納是,吐誠誨非。雖實不敏,敬佩弦韋。”在誄文中顯出自己與庾亮的深情交往,而實際上,庾亮作為一代“中興名士”,德高望重,他與孫綽就算有交往,也絕不會有如此交情,孫綽如此作文只是借庾公的名望來提高自身,所以,庾羲才會“慨然送還之”,他還為王濛作誄文大概也是出于同樣的目的,所以才會招到王濛后人的指責(《輕詆》第22條)。《文學》第78條記載:
孫興公作《庾公誄》。袁羊曰:“見此張緩。”于時以為名賞。
大家都習慣用“一張一弛”釋“張緩”二字,其實這是借東漢名人張奐事,“張奐”因避袁羊(喬)高祖“渙”諱而易為“張緩”。東漢名流張奐因受宦官欺騙誤殺一代清流領(lǐng)袖陳蕃,釀成大錯,被士人所不齒,于是想在死后通過諛贊死人,為陳蕃翻案來挽回聲譽,這跟孫綽通過誄文來提高自身影響力有相似之處。晉與漢末相隔不遠,大家對張奐事還比較熟悉,所以袁羊此評才會換來晉人心照不宣的欣賞。
其次,孫綽為時人所譏的還有一點,就是改變初志,躋身官場。《文學》第84條,提及孫綽作《遂初賦》,“自言見止足之分”,他在賦的敘中說道:“余少慕老莊之道,仰其風流久矣。卻感於陵賢妻之言,悵然悟之,乃經(jīng)始東山,建五畝之宅。帶長阜,倚茂林。孰與坐華幕、擊鐘鼓者,同年而語其樂哉。”并且批評山濤等人“吏非吏,隱非隱”(《晉書·孫綽傳》)一副名士隱逸的姿態(tài),然自己后來卻與山濤一樣出仕為官,這種前后矛盾、心行不一的行為自然受到別人的鄙視,所以王藍田才會譏笑他“所牧何物,殆非真豬”,桓溫因?qū)O綽上表阻擋了遷都之后,也派人質(zhì)問孫綽:“君何不尋《遂初賦》,而強知人家國事!”
第三,孫綽還用騙婚的手段與豪門結(jié)親,《假譎》第26條:
王文度弟阿智,惡乃不翅,當年長而無人與婚。孫興公有一女,亦僻錯,又無嫁娶理。因詣文度,求見阿智。既見,便陽言:“此定可,殊不如人所傳,那得至今未有婚處?我有一女,乃不惡,但吾寒士,不宜與卿計,欲令阿智娶之。”文度欣然而啟藍田云:“興公向來,忽言欲與阿智婚。”藍田驚喜。既成婚,女之頑囂,欲過阿智。方知興公之詐。
孫綽既然有如此多的“穢行”,但依然被目為東晉名士,能與其他名流一起交游往來,這與當時的時代風氣是密切相關(guān)。孫綽的這些行為雖然有損他的名譽,但并不妨礙他成為名士。《世說新語》是名士教科書,但不是一部描寫模范標兵的書,它受到后人的喜愛的原因之一就是他展示了不同名士的不同個性,把名士的各個方面都展示在士人的面前,無論后人評價是褒是貶。跟孫綽一樣,其他名士也有很多“穢行”記錄在案,如王獻之兄弟對郗超之父郗愔的前恭后倨,生動地刻畫了一副勢利小人的形象,而這并不影響二王的名士形象。《慳吝》《輕詆》等門類中記載的許多名士的鄙陋行為。
孫綽被其他名士所批評,這也是正常的。在東晉,品評人物之風既然盛行,就自然對名人有褒有貶。人無完人,孫綽作為名士,有被人欣賞的時刻,自然也會有被人批評的時候,既有批評人的時候也自然會有被批評的時候,如他曾經(jīng)批評過袁羊有才而無德,袁也反過來譏諷他借誄文抬高自己身價。不過孫綽的“穢行”記錄和好評記錄幾乎是一樣多,其一跟他的門第有關(guān),他雖然也是士族,但是遠遠比不上王、謝這些豪門世族,是名士中的“寒門”,雖然有才華,但影響力自然沒有豪門子弟那么大,所以人們可以更自由地對他進行評價而不用擔心得罪門閥世家。其二他個人性格和為人處世的方式有很大關(guān)系。他借誄文夸大自己與墓主的交情,是為了抬高自己的身價,通過騙婚與高門結(jié)親,也是為了一己私利,這些本身都不是很光彩的行為,也無怪他因此為世人所詬病。
同時,世人對孫綽出仕為官的評價,卻并不是很高。主要原因是孫綽違背了他出仕之前一直極力推崇的隱士風范,曾批評過山濤這樣的晉室重臣“吏非吏,隱非隱”,而自稱“余少慕老莊之道,仰其風流久矣。” 其實,孫綽這樣的選擇,雖然不乏有為門戶計、稻粱謀的動機,但是就其根源,這跟東晉的時代潮流是密切合拍的。
東晉名士大部分都身居高位,出與處的對立在玄風的浸潤下已經(jīng)不再那么嚴峻。因此,人們對于做官也就無過多的指責,不用像之前文人一樣“出處徘徊”,在仕與隱的抉擇中焦慮不安,所以大部分人可以一邊心安理得的做官,一邊留戀山水、談玄論道、尋求精神超脫,亦官亦隱在當時是常態(tài),謝安、王羲之就是典型的代表。孫綽從開始的仕隱對立到最終走向仕途,這是符合時代風氣的,他的“出處同歸”理論的提出,既可視為對東晉文人出處選擇態(tài)度的概括,又可以看作是孫綽人生態(tài)度和選擇的理論指導。
略去外人的褒貶,僅從孫綽的個人的出處選擇來審視,時人們對他偏于正負兩極的評價恰恰構(gòu)成了他完整的人格,這種人格是孫綽之所以成為孫綽,成為獨特“這一個”的標志,同時又印上了當時的時代烙印,是當時時代潮流中的“這一個”。作為精通玄學、兼貫儒釋的才華橫溢之士,孫綽恰恰是他推崇的玄學理論的積極實踐者,不論是士人對他的才高性鄙的非議,還是他體玄玄遠、才高八斗的自我評價,不論是之前指責山濤亦官亦隱,還是后來因為為仕而受到世人的鄙夷,在抑揚褒貶間,孫綽的人生道路的選擇,始終是符合當時玄學的潮流,代表著東晉士人的生活態(tài)度,是個體與時代的合流。
《易經(jīng)》曰:“一陰一陽之謂道。”《老子》曰:“有無相生,難以相成,長短相形,高下相傾。音聲相和,前后相隨。”陰陽調(diào)和,正負相生,動靜相制才能達到相對的和諧與完整。中國人向來不愿意走極端,而是試圖尋找一種協(xié)調(diào)和平衡的狀態(tài)。莊子在“心齋”與“逍遙”一靜一動之間,感悟世界大美與人生至理,而晉人遠承莊子余緒,試圖在精神與物質(zhì)、出世與入世的對立中找到一種平衡。玄學的創(chuàng)立可視為人的自覺的謀求,人們開始在精神上卸掉沉重的道德與經(jīng)學的枷鎖,追尋一種獨立自由而完整的人格。在破舊革新之際,舊的形態(tài)被打破,往往以一種暴力和不合作的狀態(tài)實現(xiàn),表現(xiàn)在玄學初建者們的身上,便有“越名教而任自然”的高呼,視人的自然和獨立于一切之上,跟束縛人精神自由的禮教徹底決裂,這種決裂太鋒芒畢露,容易招致統(tǒng)治者的強力壓迫,于是便有“名教之中自有樂地”(樂廣)之說,試圖調(diào)和禮教與自然、個人與社會的矛盾。而再往后,到了西晉郭象,便有“圣人雖居廟堂之上,然其心無異于山林之中”(《莊子·逍遙游注》)的圓融之說,最早從理論上解決仕與隱的矛盾。到東晉,隨著玄學思想體系整體建構(gòu)的完成,玄學開始從思想層面轉(zhuǎn)入實踐方面,孫綽正是在這個時候提出“出處同歸”,這不僅是理論上對仕隱矛盾的再一次消解,而且符合當時的時代潮流,與前代名士相比,東晉士人們似乎找到了出處的平衡點。《世說新語·文學》第91條記載:
謝萬作八賢論,與孫興公往反,小有利鈍。謝后出以示顧君齊,顧曰:“我亦作,知卿當無所名。”
梁劉孝標注:“《中興書》曰:‘萬能屬文,能談論。’萬集載其敘四隱四顯,為八賢之論,謂漁父、屈原、季主、賈誼、楚老、龔勝、孫登、嵇康也。其旨以處者為優(yōu),出者為劣。 孫綽難之,以謂體玄識遠者,出處同歸。”謝萬的觀點在東晉之前一直是主流,在評判德行優(yōu)劣時,隱士往往比出仕之人具有更高的人格魅力。至東晉,這種褒貶出處的習慣仍然存在。謝安就曾因此遭到高崧等人的嘲笑。而“出處同歸”消弭了之前文人們在仕隱之間的焦慮,給了出仕一種理論上的支撐,只要是心懷玄遠,居廟堂還是在山野就只是外在的不重要的因素,不影響個人的品性和德行。孫綽既然是這種理論的提倡者,自然也是積極的實踐者,他試圖以一種圓融的態(tài)度,調(diào)和出與處、務俗與超脫之間的矛盾。這種理論的提出,跟東晉玄風大暢的時代潮流是密切相關(guān)的。
東晉士人熱衷清談,遠慕老莊。莊子“心齋”“坐忘”之靜與逍遙無待之動,本是由靜至動,忘卻俗累自然是為了達到精神無礙的絕對自由。“心齋”“坐忘”只是為了到達自在逍遙境界的工具,按照玄學“寄言出意”的演繹推理,如果達到了逍遙的境界,工具的使命也就已經(jīng)完成,沒有必要一定要繼續(xù)存在和堅持。換言之,只要最高目的已經(jīng)達到,其過程與方法就可以忽略不計。與此相似,遠承老莊余緒,東晉人在玄學的浸潤下,自認為心靈已經(jīng)在超脫了俗世之累,同莊子一樣已趨于平淡自由,心靈的自由既然已經(jīng)實現(xiàn),那么出處、仕隱就都只是外在的形式,不影響主體的人格獨立和自由。孫綽的“出處同歸”,正是在這種群體心理影響下提出來的,既是對名士心態(tài)的闡釋,也是孫綽本人仕隱道路選擇的一個說明。
孫綽堅決地奉行他“出處同歸”的原則,一方面留意官場,一面談玄論道、寄情山水。《品藻》第36條,記錄孫綽在評價到了眾多才俊之后,自評“下官才能所經(jīng),悉不如諸賢;至于斟酌時宜,籠罩當世,亦多所不及。然以不才,時復托懷玄勝,遠詠老莊,蕭條高寄,不與時務經(jīng)懷,自謂此心無所與讓也”,余嘉錫案:“綽所以自許,自是晉人通病。‘不與世務經(jīng)懷’,干寶所謂‘當官者以忘空為高,而笑勤恪。其仰仗虛曠,依阿無心者,皆名重海內(nèi)’者也。”從干寶的言論可見,當時士人,為官與否,都追求逍遙無為,孫綽所謂不經(jīng)懷時務,并不是指不為官,而是指一種超脫塵世的玄遠心境,為官而不為官事所累,這跟當時大部分名士的做法并無二致,《政事》記載:
丞相(王導)末年略不復省事,正封箓諾之,自嘆曰:“人言我憒憒,后人當思此憒憒。”
身為一國宰相的王導,同樣也以“憒憒”無為為最上。
而官場并不能牽制孫綽的身心的自由,他雖出仕,但仍像其他的名士一樣,熱衷清談,喜歡游山玩水,在與自然的親密接觸中體悟至道。孫綽對自然山水非常推崇,謝安“盤桓東山時”,曾與“孫興公諸人泛海戲”(《雅量》第28條),可見孫綽與當時熱衷山水的名士是經(jīng)常聚會游玩的,所以才會有機會參加蘭亭雅集這樣的高層名流聚會,盡情享受流觴曲水、吟詩作對之樂,游目騁懷、寄情山水之娛。
孫綽不僅自身寄情山水,而且把對山水的熱愛程度作為他品評人物的標準之一。《賞譽》第107條記載:
孫興公為庾公參軍,共游白石山。衛(wèi)君長在坐,孫曰:“此子神情都不關(guān)山水,而能作文。”庾公曰:“衛(wèi)風韻雖不及卿諸人,傾倒處亦不近 。”孫遂沐浴此言。
在孫綽看來,“不關(guān)山水,而能作文”是很奇怪的事,非常人所能為,可見他將山水置于何等重要的位置,而山水之所以重要,正因為其是溝通個體與“大道”的媒介,要“借山水體玄”,東晉詩人們談玄論道,企慕老莊,試圖超越俗世塵囂,達到個體生命、性情、心靈的無限自由,孫綽留戀山水,希望融合自然,借山水通達于“大道”,正是代表了東晉士人的典型心態(tài),這是東晉玄風熾烈的產(chǎn)物。
總之,無論在世人眼中是名顯當世,才情超俊的文士形象,還是才高性鄙、嬰綸世務的俗世小人,孫綽都只是東晉時代的一個獨特而又普通的名士,他有著自己獨特的個性,既有才華橫溢、正直等引人注目的優(yōu)點,又有喜歡耍小聰明、攀附權(quán)貴、自大等缺點,還不可避免地打下了時代的烙印,追尋著出處同歸、游心于淡、寄情山水的生活。孫綽的行為反映了當時名士的價值取向和人生選擇的大體趨勢,不愧為東晉風流的代表人物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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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n the Image of Sunchuo inShishuoXinyu
LIU Xiaoyi
(Shaoyang University Journal of Shaoyang University, Shaoyang 422000, China)
Sunchuo was a master of “qintan” in the Eastern Jin Dynasty and one of the representatives of metaphysical poems.ShishuoXinyupresents two absolutely different images of Sunchuo, a positive image of being a master of literature and a negative one of being talented but despicable in personality. Such a personality represents Sunchuo as a romantic scholar who enjoys the harmony of reclusion and is deeply in love with the nature. The metaphysical thoughts in the Wei and Jin dynasties has a great impact on the formation of this personality.
Sunchuo;ShishuoXinyu; image analysis; metaphysical
2017-02-10
湖南省教育廳科研項目(12C0872)作者簡介: 劉曉毅(1986—),女,湖南安化人,邵陽學院期刊社編輯,文學碩士。
I206.2
A
1672—1012(2017)02—0099—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