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靜
(山東大學 山東 濟南 250100)
汪曾祺與儒家思想的“合”與“離”
李 靜
(山東大學 山東 濟南 250100)
汪曾祺是中國當代作家中受到儒家思想影響最為明顯的作家之一,儒家思想對汪曾祺的作品題材、風格和思想產生了深潛的影響。本文從兩個方面來分析汪曾祺與儒家思想的關系:“合”與“離”。通過比較研究,具體分析儒家思想是如何影響汪曾祺的創作,而汪曾祺又是如何承擔起“最后一個士大夫”之名的。
汪曾祺;儒家思想;合;離
汪曾祺從四十年代開始發表作品結為《邂逅集》,一九四八年由文化生活出版社出版。“以后是一段空白。”一九六二年寫了三個短篇,結為《羊舍的夜晚》,在中國少年兒童出版社出版。“以后又是一段空白。”從八十年代初到最后成為他的創作高峰或成熟期。為什么汪曾祺的創作會經歷這樣“三入兩出”的過程呢?
梁漱溟在《人生的三種態度——逐求、厭離、鄭重》里這樣講儒家思想的內省時說:“從反回頭看生活而鄭重生活,這才是真正的發揮鄭重。這條路上發揮得最到家的,即為中國之儒家。”①所以說“故非心里極干凈,無纖豪貪求之念,不能盡力生活。而真的盡力生活,又每在厭離之后”。②汪曾祺為什么來了又走,離開了又回來,歸根到底還是價值觀在作怪。汪曾祺說自己年輕時的世界觀是混亂的,找不到出路,對小人物甚至有揶揄的態度,但到了八十年代已年過花甲的他“對下層的市民有了更深厚的同情”,他的世界觀和創作風格才趨于穩定狀態。
汪曾祺是一個真正具有中國色彩的當代作家,自小就深受中國傳統文化的影響,既有儒家對人生積極追求之抱負,又有道家的淡泊之思想,以及佛家博愛之胸懷。但是他最主要的思想根基還是儒家思想。他自己也明確表示:“一個中國人,即便沒有讀過什么書,也是在文化傳統里生活著的。有評論家說我受了道家思想的影響,有可能,我年輕時很愛讀《莊子》。但我覺得我受儒家思想影響更大一些。我所說的‘儒家’是曾子式的儒家,一種順乎自然,超功利的瀟灑的人生態度。”③可以見得,汪曾祺不是從道德上,而是從情感上接受儒家思想的。他認為儒家是講人情的,是一種富于人情味的思想。他汲取了其中的“仁愛”思想,摒棄了封建禮教所包含的等級觀念,在個性自由、人性解放的基礎上對“仁”的內涵做出了新的理解,否定了儒家思想中強調等級秩序的階級偏向和壓迫婦女的封建禮教,尤其強調否定其功利性的一面。
《老魯》這篇小說對于汪曾祺價值取向是最為有力的證詞。最初學校“上上下下都透著一股相當濃厚的老莊哲學的味道:適性自然。直到老吳和老魯來了,氣象才不同起來。”而之前的生活狀態是散漫,并且水的供應成為問題。因為挑水的“正在軟草淺沙之中躺著,瞇著眼在看天上的云哩。”所以,“看天”是吃不飽喝不足的,道家的出世是不足以滿足人的基本物質生活的。同時他把學校置于觀音寺和白馬廟這樣的佛教氛圍中,但是又說“這村子叫觀音寺,按說應該不缺水——觀音不是跟水總是有點聯系的么?可是這一帶的大地名又叫黃土坡,這倒是名副其實的。”言外之意就是,觀音寺與這里的情況“名不副實”,同樣不能解決人的基本生活欲求。汪曾祺一開篇就談吃的問題,所以他強調的是民以生貴,所以這個時候作為儒家代表的老吳和老魯就登場了。他們積極入世,樂于助人,有追求,在社會關系中占有自己的一席之地,并且通過“醋栗先生”的想象表現出來,一個管灑掃應對,一個管挑水和維持。所以二者又分別代表了儒家思想的兩個不同價值取向。“一派重實用,講功利;一派重感情,多幻想。”汪曾祺即刻表明自己的立場,他是擁魯一派。老魯是符合汪曾祺儒家價值取向的典型代表,他不僅身體強健,而且注重精神追求(老魯是見過世面的),講義氣,講孝道,雖然生活難免波折,但是很達觀,他同時還尊重和肯定老魯對于性(趕馬的小姑娘)和錢(老魯愛錢)的合理的個人欲求。但是時代的變化,商品經濟的發展,所帶來的對于儒家思想的沖擊,表現在老魯身上,就是對于金錢的過分追求,從而導致精神上的空虛與墮落。所以最后汪曾祺發出呼喊:“今春看又過,何日是歸年?老魯啊,咱們什么時候回去呢?”強調儒家思想對于人心的審美和教化作用。
(一)仁者愛人
汪曾祺說:“我筆下的小民百姓,沒有壞人,因為我不愿去寫他,這跟我儒家的思想宗旨有關。”所以他“對筆下人物是充滿同情的……我的小說大都帶有一點抒情色彩,因此,我曾自稱是一個通俗抒情人,稱我的現實主義為抒情現實主義。我的小說有一些優美的東西,可以使人得到安慰,得到溫暖。但是我的小說沒有什么深刻的東西。”④的確,他的小說幾乎沒有主角,即便有主角,也花費大量篇幅來寫副角,《受戒》中三個和尚師傅的故事,《異秉》中保全堂的管事、刀客、先生等,《徙》中詩人談甓漁的一生,《皮鳳三楦房子》中朱雪橋的人生遭遇等等。這種沒有重點的連環套結構,構成一種對話性文本,而這種對話性看似散漫隨性,當成點綴,游離于中心之外,但是通篇讀來放緩了節奏,對于整個氛圍來說不可或缺,成為一種“苦心經營的隨便”。少了廢名的偏執,少了沈從文的火氣,成為專屬于汪曾祺的充滿溫情的空間氛圍。
汪曾祺的溫愛,區別于佛家講的泛愛,他更講節制,他的人情味以童心和赤子之心為標準,建立在中和的基礎之上。所以這種儒家的中和表現為天地人的合而為一。汪曾祺說他追求的不是深刻,而是和諧。所以汪曾祺筆下的人物,遵循著“溫柔敦厚”的原則,人與自我關系上的節制,人與社會關系上的和諧,人與自然關系上的統一。1、人與自我。人物情緒不極端,不放縱,講究平淡。比如《大淖記事》巧云受辱之后表現并不激烈,只是罵了一句。2、人與社會。汪曾祺善于營造群體生活中其樂融融的氛圍,比如《歲寒三友》朋友之間的榮辱與共。《憂郁癥》李虎臣是個好管閑事的熱心腸的人。《寂寞和溫暖》中沈沅,被劃歸右派時精神立刻崩潰,可以見得脫離了群體,會讓人陷入孤獨,而這種孤獨使人喪失了自我價值的認同感。《徙》談高北溟的命運變化,從孤僻不出人情,到人變得隨和了一些,再到變得有點傻了,突出了外部世界環境對于個人性情的影響。《八千歲》中八千歲在接受了宋侉子幫助之后,將“食為民田”旁邊的“概不做保”和“僧道無緣”都刮掉了。3、人與自然。汪曾祺與古代文人同樣,對于自然極其敏感。“我認為陶淵明是一個純正的儒家,‘暖暖遠人村,依依墟里煙。狗吠身巷中,雞鳴桑樹顛。’我很熟悉這樣的充滿認得七夕的‘人境’,我覺得很親切。”因此汪曾祺耗費巨大筆墨寫人間草木,寫風俗民情。《大淖記事》小說開始,并沒有直接開始講述故事,而是花了近一半的看似“閑筆”的篇幅來寫大淖的民情民俗,寫大淖人自由恬淡的天性,用來說明巧云和十一子以及他們的鄰居和師友都是這淳樸風氣里養育出的靈秀精英。汪曾祺一向擅長通過地域風情的描寫,來襯托淳樸通達的民俗,純潔苦澀的愛情。小說的民俗世界事實上就是汪曾祺仁愛、樂觀的理想生活的一個象征。在汪曾祺看來,世俗的人生中,儒家的“仁愛”之道,已經轉化為一種自覺地心理追求,并與人們自己對生活的理解交織在一起,形成了一種既與儒家的精神相關,又不完全屬于儒家己有規范的民間倫理。(《大淖記事》中,我們清晰地看到“仁者愛人”思想,已經脫離了儒家的整體思想框架,遠離了長幼、尊卑的禮教束縛,二成為一種人們自覺自愿、融于日常生活的行為方式。這種仁愛之心,大淖人不是可以做出來的,他們心目中沒有富窮貴賤之分,相聚在一起談天說地,其樂融融,洋溢著一種和諧歡樂的生活境界。父親與巧云之間的父女之愛,十一子與巧云的男女之愛,老錫匠和十一子之間的試圖之愛,眾錫匠和十一子之間的朋友之愛,以及其他的夫妻之愛,兄弟之愛等等。
(二)積極樂觀
熊十力通過哲學強調儒家的剛健主動、積極入世的傳統,與佛、道加以區別。儒家思想,講究奮斗,講究樂生,講究堅韌。汪曾祺自述,“總起來說,我是一個樂觀主義者。對于生活,我的樸素的信念是:人類是有希望的,中國會好起來的。”“我對這個世界的感覺是比較溫暖的。就是應該給人們以希望,而不是絕望。我的作品沒有那種崇高的、悲壯的效果。我追求的不是深刻,而是和諧。但我不排斥、不否認對世界進行冷峻思考的作品,那是悲劇型的作品。我的作品基本上是喜劇型的。讀者還是能看得明白的。”
汪曾祺關注個人命運,講世俗人生的苦難,但是寫苦難也是為了突出悲中美的一面,意在凸顯人物的積極樂觀,隨遇而安,即便是苦也講究苦中作樂。這樣的追求不僅是他自身的價值選擇也成為他筆下人物的精神品格。他在文革下放期間,講究個苦中作樂,而不同于丁玲的逆來順受。
他筆下的云致秋,順境不驕逆境能處,在平淡中表現出一種理想和堅韌。幾次難逃厄運,幾次“致秋又活了”!再如同樣是青春愛情個人命運,沈從文《邊城》結尾:“這個人也許永遠不會來了,也許明天回來。”汪曾祺《大淖記事》結尾:“十一子的傷會好嗎?會!當然會!”⑤沈從文對未來預期則更多是不確定性。而汪曾祺則相信,否極泰來。
(三)世俗現實
1、世俗的。《受戒》中當和尚只是一種與劁豬、織席、箍桶、彈棉花、畫畫一樣的謀生職業,還要通過關系。而且明海出家并不就是出于一種信仰而是為現實目的所誘惑:“當和尚有很多好處。一是可以吃現成飯,二是可以攢錢。積攢起來,將來還俗娶親也可以;不想還俗,買幾畝地也可以。”⑥和尚,在當地成為一種有利可圖的職業。佛教講“五戒”,戒殺、戒盜、戒淫、戒妄、戒酒,而更重要的是心靈上的一種自我約束。實際上,《受戒》中,除了身受燒戒的表現之外,更多的是一個“俗世界”。荸薺庵的和尚吃肉不瞞人,年下也殺豬,殺豬就在大殿上,不同的是在豬升天的時候念一道往生咒。二師父仁海帶著老婆來庵里避暑,善因寺的和尚方丈石橋有一個貌美的年輕女子,三師父仁渡的相好有好幾個,小明海和小英子更是在佛門圣地里情投意合,自然、自在地成長和戀愛。小說中淡化了佛教的清規戒律,描述著和尚有滋有味的生活,正是將佛教世俗化的表現。在作者筆下“佛世界”“俗世界”并不對立,倒是相映成趣。佛世界中有情有義有人情味。“和尚也是一種人,他們的生活也是一種生活,作為認得七情六欲,他們皆不缺少,是表現方式不同而已。”
2、現實的。汪曾祺談吃。“學人是會吃,且善于談吃的。”⑦他的小說,尤其散文中常以一個美食家的身份實實在在地寫自己的飲食經驗和內在體會。他筆下的食物以尋常百姓家的日常飲食為主,對于家鄉小菜和地方風味津津樂道,食材選擇顯示出平民性的特點。并且汪曾祺注重挖掘飲食文化和文學創作的契合之處,他的創作踐行著“平淡而有味,材料、功夫都要到家”⑧的飲食美學,并且由《苦瓜是瓜嗎》一文中提倡“雜”的文學理念。比如小說《仁慧》寫佛家事本該不食人間煙火的,他卻大談特談觀音庵的素齋。
3、超越世俗現實。汪曾祺在評價阿城的《棋王》的時候說:“人總要呆在一種什么東西里,沉溺其中。茍有所得,才能證明自己的存在,切實地掂出自己的價值。人總要有點東西,活著才有意義。”汪曾祺筆下的人物,總有“待”的東西,這種東西是藝術,是技能,是一種勞動,也可以是一種愛好,總之是現實的,是入世的。《異秉》中的王二愛聽說書。《八千歲》中的軍閥八舅太爺愛畫畫。《歲寒三友》靳彞甫愛田黃石章。《雞鴨名家》的余老五技術一流。《故里三陳》三人都有自己的絕活。等等。而這些營生或者愛好,都在世俗現實的基礎上,超越了世俗現實,這些“異秉”讓人物形象得到升華,而被“雅”化。(這當然與自身經歷是分不開的,他自己就有很多小愛好小情調,比如愛好書法、昆曲等等。)
汪曾祺的“抒情人道主義”是“在生命體驗上,自覺與古風相接,保持內美,不與陰晦之音為伍。舊儒喜歡在治國、平天下上感慨激昂,而他厭惡文章中的道統,只是和玉心性之曲而舞之,外在的存在不太易左右其心。那又遠離士大夫之道,有了別于文人的內在沖動。”⑨第一,他肯定世俗生活,但是更能夠發現超越世俗表現“雅”的一面,比如飲食文化。第二,他肯定人性的合理欲求,《受戒》就是典型范例。第三,他把儒家定位在有人情味的審美層面,或者他只選擇接受儒家的情感層面,而忽略或者摒棄其社會功利性。第四,他同時接受道家、佛家、五四自由主義、以及西方思想的影響,都一定程度上促使汪曾祺對于儒家思想進行主動地自覺地有選擇性接受。所以構成他對于儒家思想的“離”的一面。這也就是他并不完全接受自己是“尋根文學”一派的原因,覺得那是一頂“帽子”。所以他強調:“我們在小說里要表現的文化,首先是現在的,活著的;其次是昨天的,消逝不久的。理由很簡單,因為我們可以看得見,摸得著,嘗得出,想得透。”
李澤厚講三點“活的東西”應該存留下來,是儒學發展的重要資源。吃飯的哲學(以生為貴)、個體發展論、心理建設論。與汪曾祺表現的儒家思想不謀而合,這也是他愿意暫時戴著“尋根文學”這頂帽子的原因。
我們更愿意這樣理解汪曾祺作為“最后一個士大夫”的意義:他繼承了傳承千年的中國傳統優秀文人的優秀品質。他自覺地與政治保持距離,沒有用利刃剖析社會,也沒有想給出藥方。但是他能夠獨善其身,保持精神上的自覺與獨立,在俗生活中活出情調,更重要的是對社會給予熱切的關懷,本著“有益于世道人心”的創作宗旨,在浮躁的社會中凈化人心,治愈人心。
【注釋】
①梁漱溟.人生的三路向.長江文藝書店,2016:4.
②梁漱溟.人生的三路向.長江文藝書店,2016:5.
③汪曾祺.后十年集,散文隨筆卷.上海三聯書店,2016:615.
④汪曾祺.認識到的和沒有認識到的自己.北京文學,1989年第一期.引自:汪曾祺全集(第4卷).北京: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1998年8月第1版,第299-300頁.
⑤汪曾祺.汪曾祺作品競選集.萬卷出版公司,2016:83.
⑥汪曾祺.汪曾祺作品競選集.萬卷出版公司,2016:18.
⑦汪曾祺.五味.山東畫報出版社,2016.
⑧汪曾祺.后十年集(散文隨筆卷).上海三聯書店,2016:589.
⑨孫郁.革命時代的士大夫:汪曾祺閑錄.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14:279.
[1]汪曾祺.汪曾祺自選集[M].漓江出版社,1987(10).
[2]汪曾祺.蒲橋集[M].人民文學出版社,1992(12).
[3]汪曾祺.人生不過一碗溫暖紅塵[M].北京理工大學出版社,2016.
[4]汪曾祺.老學閑抄[M].陜西人民出版社,1993(12).
[5]汪曾祺.汪曾祺自選集[M].漓江出版社,1987.
[6]汪曾祺.受戒[M].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12.
[7]汪曾祺.異秉:汪曾祺人生小說選[M].甘肅文化出版社,1994.
[8]汪曾祺.無味:汪曾祺談吃散文38篇[M].山東畫報出版社,2016.
[9]汪曾祺,汪朗.文人與食客:多年父子成兄弟[M].上海三聯出版社,2016.
李靜(1992-),女,漢族,山東濰坊高密,文學碩士,山東大學文學院中國現當代文學專業,研究方向:中國當代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