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清同
論域外法上的家庭民事主體地位
寧清同*
家庭是社會的細胞,是民事活動的重要參與者,關于家庭民事主體地位,目前域外法主要存在三種模式:一是明確承認家庭之主體地位,二是間接承認家庭之主體地位,三是未賦予家庭主體地位。東亞國家多肯定家庭之主體地位,我國是東亞文明發源地,也是家文化的發源地,民法典更應當肯定家庭之民事主體地位。
域外法 家庭 民事主體地位
家庭是社會結構中最基本的元素,古今中外各國立法都非常重視對家庭的法律規范和調整。家庭也是一個國家組織生產和生活的最小單位,是民事活動中最頻繁的參與者,家庭職能能否充分發揮、家庭結構能否穩定、家庭地位定性是否準確,都關系到社會的和諧與安定。本文將域外民法關于家庭民事主體地位之規定,大體歸為三類進行粗淺的分析,希望對我國民事立法合理規范家庭組織及其所涉民事法律關系,有所裨益。
域外法肯定家庭民事主體地位的歷史至少可以追溯到羅馬法時期。在羅馬法中,家父是家庭的代表,而非獨立主體,家父對家庭財產的支配權等只是家庭主體享有的民事權利,因而受到家庭主體性的限制。①龍衛球:《民法總論》,中國法制出版社2000年版,第97~98頁。早期羅馬法并不承認包括家長在內的家庭成員享有獨立于家庭的法律人格。也有人認為,羅馬家庭是處于家長絕對權力之下的“政治組織”,家長是家庭對外活動的“人格化身”,故家長享有獨立的人格,家父對家庭財產的權利為個人財產所有權。②張力:《古羅馬法中家庭的主體性質爭議及其啟示》,載《浙江學刊》2008年第3期。但此觀點似難成立。在任何封建制國家,皇帝都對國家擁有絕對至高無上的統治權力,但并不能因此認為在法律上國家沒有自己的獨立主體地位,國家及國家的一切都是皇帝所有權的客體;同樣,行政機關實行首長負責制也不足以否定行政機關的主體地位,大股東實際操控公司但公司本身仍有法律人格,家族企業嚴格受控于家族內一人或幾人但企業還是享有獨立于控制人之主體地位。社會組織的領導者在組織內部無論享有多大的管理權力,在其基于此種管理權而行使的民事權利只能源于且歸屬于其所代表的組織,領導人行使民事權利的行為本質上都是組織的民事行為,而非個人行為。因此社會組織的領導人無論極權與否,也無論極權的程度,都無法否定其所代表之社會組織的民事主體地位,更不能將社會組織的民事權利歸之于領導者個人。
進入現代民法后,仍有部分國家民法典在其主體部分對家庭進行了專門規定,以明確賦予家庭民事主體資格。此外,一般還會規定獨立于家庭成員之家庭財產,以及家庭作為社會組織之構成、組織代表等主體性問題。以瑞士、越南、意大利等國民法典為典型。
《瑞士民法典》③殷生根:《瑞士民法典》,王燕譯,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1999年版,第24、92~99頁。第一編人格法第二章法人第三節財團法人第87條將“家庭財團”獨立成類;第335條規定:家庭可將一定財產設立為家庭財團,以支付家庭成員的教育、婚嫁、撫養或其他類似費用。此項規定至少說明:第一,家庭享有以自己的名義投資設立家庭財團之權利;第二,家庭財團以支付各項家事費用為目的,這就承認了家事即教育、婚嫁、撫養等方面家庭民事法律行為的客觀性和必要性;第三,家庭財團在結構上屬于法人之財團法人,明顯具有主體資格。
《瑞士民法典》第二編親屬法設置家庭專章,即第九章“家庭的共同生活”,此章比較系統地規定了家庭制度,包括家庭的組織及其代表、家庭成員之間的權利義務關系、家庭財產等,直接、明確地承認了家庭作為一個組織體的主體地位。雖然在結構上屬于親屬法,但親屬法律關系之主體亦為民事主體。
《瑞士民法典》第九章在第二節規定了“家長權”。第331條規定:“共同生活的成員,依法律或約定或習慣有家長時,其家長有家長權”,“與家庭共同生活的人,均須服從家長權”;第332~334條明確了家長與家屬的權利、義務和責任,如家屬享有必要的自由,個人利益得到家規的平等照顧;家長應如同對待自己財產一樣保管、防護家屬的個人財產,應保護無行為能力人、限制行為能力人免受侵害,并對其造成的損害承擔賠償義務;成年子女或孫子女在共同生活時付出勞動或交出收入的,有請求補償的權利。家長權之規定在法律上至少具有以下意義:首先,明確了家庭是一個社會組織,且具有一定的組織機構,家庭在法律關系中區別于家庭成員;其次,家長是家庭這一組織在法律上的代表人,其地位有點類似法人代表,他有權以家庭的名義對外從事民事法律行為;最后,家庭不同于那些不受法律規范的組織,如學生的班集體,因為家長、家屬各自享有法律上的權利、義務。家庭的組織機構屬性是家庭享有民事主體地位的社會基礎。
《瑞士民法典》第九章的第三節為“家產”,主要規定了家庭的財產制度。依其規定,家庭共有并非當然的制度,家庭成員須訂立家庭共有財產的契約,且經公證和全體共有人或其代理人簽名,方為有效(第337條);各共有人在共有關系中權利平等,在共有關系存續期間不得侵害或請求處分其應有部分(第339條);共有關系的事務由所有共有人共同處理,普通管理行為共有人可單獨為之(第340條),共有人可推選一人為代表人,其在共有關系范圍內享有代理權,并主持共有關系的經濟活動(第341條);共有財產的所有權屬全體共有人,債務亦由共有人共同承擔,共有財產之外的財產屬個人所有(第342條);第349~358條詳細規定了家宅制度,包括設定家宅的要件、程序及形式、效力、特殊保護措施等,以保障家庭成員的居住需要。家產制度表明:家庭擁有獨立于家庭成員的財產,家產并非家庭成員的個人財產,其所有權屬全體成員;家產只能用于家事目的,而非個人目的;因家事所欠債務首先由家產承擔;家產之使用由全體共有人共同決定。家產制度為家庭享有民事主體地位奠定了財產基礎。
由上可知,在瑞士民法典中,家庭是受法律調整和規范的社會組織,既非個人,也不是法外之組織;家庭擁有獨立于成員個人財產的家產,因而也就具備從事家事民事法律行為之物質基礎;家庭在民事法律行為的意思表示由家長代表為之,或基于成員共同意思而為之。故瑞士民法對家庭賦予了民事主體資格。而且瑞士民法規定了一種家庭主體的特殊形式,即家庭財團,這在各國民法中獨一無二。
《意大利民法典》④陳國柱譯:《意大利民法典》,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0年版,第5~6頁,36~47頁,370~375頁。第一編為“人及家庭”,人則包括自然人和法人。家有“家名”,自然人的名稱“包括洗禮名及家名”(第6條)。意大利民法典將家庭與人并列,而人為基本的民事主體形式,故立法者賦予家庭民事主體的意圖不言自明。此外,家庭還具有自己的名稱,這是社會組織享有主體地位的條件之一。
《意大利民法典》第一編第六章第六節專門規定了家庭財產制。除有特別約定外,家庭財產實行法定共有制(第159條),即原則上推定為共有。此外,配偶一方或雙方可設立家產基金,其所有權屬配偶雙方,且為法定共有。家庭財產的特殊形式為“家族企業”,向家族企業提供勞動的家庭成員有權要求其按照家庭財產狀況維持自己的生活,有權參與企業利潤分配和重大事項表決。意大利的家產基金、家族企業制度與瑞士的家庭財團十分相似。家庭財產無論采取何種形式都區別于家庭成員的個人財產,其權利主體不是家庭成員個人,而應當是家庭,即由家庭成員共同所有。
《意大利民法典》在第五編勞動第二章企業內勞動第二節農業企業中明確規定了“佃耕戶”這一家庭主體形式。該法第2142條規定:“佃耕戶的構成,非經土地貸與人同意不得變更。但于結婚、養子女收養及私生子女認領場合,不在此限。佃耕戶的構成及變更,要以佃耕賬簿明確記載。”佃耕戶有自己的代表人,也享有相應的權利和義務,但是佃耕戶在親屬法律關系和土地生產經營法律關系中的權利有所不同,后者在一定范圍內受到土地貸與人的限制。意大利的佃耕戶類似于我國的農村土地承包經營戶,但是在法律性質上《意大利民法典》將其歸于農業企業,而非如我國《民法總則》置于自然人之下。這一定性明確無誤地肯定了佃耕戶的民事主體地位。
迄今為止,《越南社會主義共和國民法典》⑤吳遠富譯:《越南社會主義共和國民法典》,廈門大學出版社2007年版,第27~28頁,55頁,196頁。對家庭民事主體地位之規定在世界各國民法典中,最為全面、系統、直接、完善,而且也是最為重視的。《越南民法典》在第一編一般規定中就明確肯定了“家庭戶”的民事主體地位。
《越南民法典》第五章為“家庭戶、合作組”,第一節則專門對“家庭戶”進行了規定。家庭戶是指“擁有共同財產,共同從事農、林、漁業及法律規定的其他生產經營領域的經濟活動”的家庭組織,“家庭戶在這些領域參加民事關系時,是主體”(第106條);“戶主在為了家庭戶的共同利益的民事交易中,是家庭戶的代表”,父、母或其他成年成員均可作為戶主;戶主或其代理人為家庭戶之共同利益而設立、實施民事交易,產生家庭戶的權利義務(第107條)。家庭戶的共有財產包括家庭的土地使用權、林木使用權、成員集資財產、共同創造的財產、共同接受的贈與、共同繼承的財產或其他約定為家庭共有的財產(第108條)。“家庭戶成員以協商約定的方式占有和使用家庭共有財產”,但生產資料性財產、價值大的財產之處分須經全體年滿15周歲之成員的同意,其他財產的處分多數同意即可(第109條)。“家庭戶應當對其代表人以家庭戶之名義設立、實施的民事權利義務承擔民事責任”,“家庭戶以共有財產承擔民事責任”,共有財產不足以清償家庭債務的,家庭成員以個人財產承擔連帶責任(第110條)。《越南民法典》不僅界定了家庭戶的內涵,承認了家庭的主體資格,而且比較詳細地規定了家庭的代表人、家庭財產及其使用、家庭民事責任的承擔等具體規則,在規范家庭民事活動中具有很高的應用價值。
越南民法典之家庭戶在外延上可以涵蓋我國民法總則規定的兩戶。但是,在越南民法典中,家庭戶與合作組并列,且獨立于自然人和法人之外,這不僅肯定了家庭的民事主體資格,而且將其定性為非法人組織,與合作組類似。這就避免了我國民法總則因為將兩戶歸于自然人而在家庭財產和債務、家庭民事法律行為時必然面臨的法理困惑和實踐尷尬。
除民法典明確了家庭在生產經營活動中的民事主體地位外,《越南婚姻家庭法》還規定了家庭在親屬關系中的主體地位。如該法第2條規定,“家庭有責任保護婦女和兒童,幫助母親履行好做為母親的高貴職能”,在此,家庭是履行保護義務的主體,自然應當享有獨立的主體資格。
有些國家民法典在主體部分并未明確承認家庭享有主體資格,但肯定了家庭是獨立的社會組織,通常將家庭與自然人并列,在性質上既不同于自然人又有別于法人,是一種類似共同體的社會組織,甚至有些國家民法典將其定性為合伙。以荷蘭、阿根廷、巴西、埃及等國民法典為代表。依據一般邏輯,既然家庭是獨立于自然人和法人的社會組織,無論其性質是合伙還是共同體,都應當具有主體地位。
《荷蘭民法典》⑥王衛國主譯:《荷蘭民法典》,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06年版,第49~59頁。第一編為人法與家庭法,這一結構與《意大利民法典》基本相同。將家庭與其他主體并列在邏輯上表明:家庭不能歸于自然人或法人,也間接表明家庭與自然人、法人一樣享有主體地位。依該編規定,夫妻之間的財產關系實行法定共有財產制,且自婚禮開始依法自動建立。據第97條和第170條第1款,任一成員都可代表家庭實施特定的家庭民事法律行為,包括“以日常維護或保存共同財產為目的的行為,以及通常不容延誤的行為,可以由任何一個成員在必要時獨立于其他成員實施。任何一個成員均有權為共同體的利益中斷時效。”
“共同體”(Community)是荷蘭民法典創造的一個獨特概念,“當財產屬于兩個或兩個以上成員共同所有時,即存在共同體”,包括“婚姻共同體、合伙、商事合伙、航運合伙”以及“建筑物被區分為公寓權形成的共同體”。依據第97條、第170條之規定以及合伙、商事合伙、航運合伙等主體的基本屬性,當財產為兩個或兩個以上成員共同所有時,就形成了共同體,即獨立于成員的一個社會組織,其性質屬于社會的組織體,此時財產所有權之主體應為共同體,而不再是共同體之成員。但家庭共同體的任一成員均可代表家庭實施以家事為目的的民事法律行為。
荷蘭民法典將家庭定性為共同體至少有以下意義:第一,家庭是區別于自然人個人尤其是家庭成員個人的社會組織;第二,家庭作為“婚姻共同體”,與合伙、商事合伙、航運合伙并列,而后者均有民事主體資格,那么家庭似應與后者具有同等的主體地位;第三,當夫妻關系成立時即形成法定的財產共有制,進而形成共同體,而共同體才是家庭共有財產之主體;第四,家庭作為共同體,在法律性質上與合伙相似,當為非法人組織。
《阿根廷民法典》⑦徐滌宇譯:《最新阿根廷共和國民法典》,法律出版社2007年版,第296~309頁。將夫妻關系明確定性為合伙,第三篇第二題為“夫妻合伙”,專門規定了夫妻合伙的開始與終止、適用法律、資本額、承受義務等。“夫妻合伙開始于婚姻締結之時,不得約定合伙在此之前或之后開始”(第1261條),“夫妻合伙的資本額,由妻的嫁資財產以及夫帶入婚姻或將來通過贈與、遺產繼承而取得的財產構成”(第1263條),夫妻合伙應承擔從事家庭民事活動的費用:“1.家庭和共同子女的生活費;夫妻一方的婚生子女的生活費;夫妻一方對其直系尊血親負有義務的撫養費;2.使夫或妻的私人財產處于良好狀態而花費的修繕和保管費用;3.夫在婚姻存續期間成立的債務和義務,以及妻能合法成立的債務和義務;4.為婚內子女成家立業提供或耗費的費用;5.因偶然事件喪失的費用,例如抽獎、游戲或賭博等”(第1275條),“因婚姻被宣告無效以及夫妻一方的死亡而在裁判上分別財產時,夫妻合伙解散”(第1291條)。
合伙是傳統的民事主體形式,資產階級革命后有些國家的學者和立法開始將夫妻關系定性為合伙。但夫妻合伙并非只涉及夫妻之權利義務,還包括子女,因此本質上應為家庭合伙。家庭合伙有自己的財產,即由夫妻雙方在結婚時帶入及婚姻存續期間所獲得的財產,家庭合伙之財產由夫妻共同所有;家庭合伙之目的是要維系家庭之存在,為此需要從事大量的家庭民事法律行為即家事行為,如修繕、保管、扶養及其他家庭生活。家庭雖與其他合伙存在著重要的差異,如家庭成員的組成系夫妻雙方及其子女等親屬;家庭以家事為目的而非商事,雖然也可能從事商事活動。但家庭具備合伙的本質屬性,如財產共有、成員共同參與民事法律行為、共同決定民事法律行為的意思表示等。《阿根廷民法典》既然將家庭定性為合伙,應可推斷家庭與合伙具有同等主體地位。
《阿根廷民法典》第1262條雖然規定:“在不與本題明確規定的事項相違背的范圍內,夫妻合伙適用合伙合同的規定。”但夫妻合伙不應當定性為合同關系。此條僅為法律適用上的補充規定,即夫妻合伙組織優先適用第三篇第二題“夫妻合伙”之規定,在不違背本題規定時可以適用合伙合同之規定。如同商事合伙組織也可以適用合伙合同,但商事合伙本身仍為商事主體,并非只是合伙合同關系。
《巴西民法典》⑧齊云譯:《巴西新民法典》,徐國棟校,中國法制出版社2009年版,第234~270頁。將家庭規定為通過婚姻而確立的“完全的生活共同體”(第1511條)。這種生活共同體也被稱為“家庭實體”(第1711、1723條),“一男一女公開、持續和長久地共同生活的,如他們以建立家庭為目標,此種持久結合視為家庭實體” (第1723條),且受到嚴格的法律保護,“禁止任何公法法人或私法法人干預家庭創立的生活共同體”(第1513條)。無論是“生活共同體”還是“家庭實體”,其性質都是社會組織即組織體,而非自然人個體,故在主體地位上自然應區別于自然人。“生活共同體”將家事的范圍限縮于日常消費領域,不包括生產經營活動,雖未必正確,但無損其主體地位。因為,生活領域的家事多數也是民事法律行為,家庭即便只是作為生活共同體從事“生活”上的民事法律行為,也同樣可成為民事主體。
《巴西民法典》第四編為“家庭權”,其第二題財產權專設第四分題“家庭財產”,詳細規定了家庭財產的設立、范圍、管理、消滅等內容,如第1711條:“夫妻雙方或家庭實體可通過公證書或遺囑,將其部分財產的目的確定為設立家產,只要在設立時此等財產不超過其既存財產的1/3,并遵守了特別法確定的不可扣押家宅的規則”,第1712條:“家產包括都市或鄉村的用做家庭住所的不動產及其附屬物和從物,且此等家產可延伸到有價證券之上,其收入應用于不動產的維護和家庭的維持”,第1719條:“除非創立文件有相反的規定,家產的管理權屬于夫妻雙方;他們有分歧的,由法官解決之”。“家庭權”,顧名思義,在此為家庭的權利,包括家庭的財產權。既然設立了家庭權,那么家庭作為家庭權利的主體也就順理成章,而且設立家庭權之目的可以理解為:就是為了確立家庭之主體地位,否則何以賦予其權利?若家庭非主體,又怎能享有和行使權利?但是由于家庭乃一社會組織,須有特定的自然人代表其行使權利。依巴西民法典之規定,夫妻雙方對家庭財產均有管理權,即均可代表家庭實施民事法律行為。
由此可見,《巴西民法典》不僅完全肯定了家庭作為社會組織體的法律屬性,即“生活共同體”、“家庭實體”,而且也明確了家庭享有“家庭權”,包括家庭財產權,此種權利由夫妻雙方任一方代表其行使。因而家庭具有獨立于夫或妻等家庭成員之主體地位似無懸念。
《埃及民法典》⑨黃文煌譯:《埃及民法典》,蔣軍洲校,廈門大學出版社2008年版,第136~137頁。總則第二編“人”在形式上僅規定了自然人和法人,但是第34條明確肯定家庭為社會組織,即“家由具有親屬關系的人組成”。此條承認了家庭是區別于自然人包括家庭成員,區別于法人的社會組織,是現實生活中客觀、普遍存在著的組織體。雖未明確家庭之主體性,但卻間接地道出了將民事主體資格賦予家庭的客觀原因及合理性。
如果說《埃及民法典》肯定家庭的組織體屬性在承認家庭主體地位上只是“猶抱琵琶半遮面”,那么它“所有權的一般規定”中直接規定了“家庭所有權”,就使得家庭的主體地位呼之欲出了。“因共同勞動或有共同利益而聯合在一起的同一家庭的成員,可以以書面形式設立家庭所有權”(第851條);“可約定設立超過15年的家庭所有權”(第852條),“在家庭所有權存續期間,共有人不可申請分割此等所有權。任何共有人不可將份額處分給家外人,但經全體共有人同意的除外”(第853條);在不違反“家庭所有權”之特別規定時,“共有及委任的有關規定適用于家庭所有權”(第855條)。
《埃及民法典》在家庭主體地位上的立法邏輯是:家庭雖由自然人即家庭成員組成,但卻是獨立于家庭成員的社會組織體,而且家庭享有獨立于家庭成員的財產所有權。那么家庭所有權之主體如果不是家庭,還能是什么人呢?如果家庭所有權之主體是家庭成員,又何須多此一舉地規定為“家庭所有權”呢?
東亞地區大陸法系的代表是韓國和日本,而且在家庭主體地位的立法上韓、日兩國在近現代社會的發展歷程頗為相似。由于深受東亞地區重視家庭的傳統文化影響,即便在對西方文化敞開大門之初,韓、日等國制定本國民法典時仍然肯定了家庭的主體地位,并對家庭的組織體屬性進行了較為詳細的規定。如日本明治31年施行的新民法“肯定了家長制下的家族制度,家庭的核心是戶主,即家長。戶主為進行其對家族的管理,擁有強大的戶主權”,如家屬居所指定權、家屬入家去家的同意權、對家屬的婚姻、收養的同意權等。⑩石碧波:《民法上的“家”》,載《當代法學》2003年第7期。
但是二戰結束后,韓、日均受美國控制,其立法也深受美國影響,從此家庭在民法典中的地位開始一落千丈,肯定家庭主體資格的規定陸續被刪除。但直到今天,仍保留了一些當初的痕跡。韓國民法典雖經1990年和2005年兩次大幅修改,關于戶主與家屬之間的權利義務基本刪除,但第四編第二章仍保留了“戶主與家屬”。第779條規定,戶由共同生活的家屬組成,通常包括戶主及其“配偶、直系血親及兄弟姐妹”,共同生活的“直系血親的配偶、配偶的直系血親及配偶的兄弟姐妹”也視為家屬;第827條規定:“夫妻,對于日常家事互有代理權”,韓國還設有專門的“家事法院”。?崔吉子譯:《韓國最新民法典》北京大學出版社2010年版,第231~236頁。韓國民法典承認“戶”即家庭是獨立的社會組織,且有“戶主”,在家庭民事法律行為即“家事”中夫妻任何一方均可作為代理人,這就隱含著對家庭主體地位的承認。
我國臺灣地區民法典雖在總則中僅規定了自然人和法人兩類主體,但臺灣地區民法理論和司法實踐都對非法人團體之主體資格進行了實質性突破。臺灣地區1967年臺上字第1609號判決提出,合伙“雖未依法取得法人之資格,不能認系法人,然不失為非法人團體,該團體與人涉訟時,自應以該團體為當事人,而由其代表商號人或管理人為其法定代理人”?駱水家:《合伙與當事人能力》,載《民事法研究(臺大法學叢書27)》 P17,轉引自王澤鑒:《民法總則》,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01年版,第146頁。。此判決已經承認了非法人團體之主體資格。臺灣地區“民法典”第四編專設第六章“家”,對家的性質、家長、家務等均有明確規定。家為團體,“家者,謂以永久共同生活為目的而同居之親屬團體”(第1122條),“家置家長。同家之人,除家長外,均為家屬”,“家長由親屬團體中推定之,無推定時,以家中之最尊輩為之”,“家務由家長管理,但家長得以家務之一部,委托家屬處理”(第1125條),“家長管理家務,應注意家屬全體之利益”(第1126條),“家屬已成年或雖未成年而已結婚者,得請求由家分離”(第1127條),家長也可“令其由家分離,但以有正當理由時為限”(第1128條)。?王澤鑒:《民法概要》,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03年版,第69頁。因此,臺灣地區“民法典”同樣將家庭視為非法人“團體”而非自然人,家長系家之代表人,且為家屬共同利益管理家務,故家務之主體應當是家庭,而非家長個人。
以法、德等國民法典為代表,以及一些受其影響的民法典如《葡萄牙民法典》,既沒有在主體部分納入家庭,也沒有在其他部分肯定家庭作為獨立于自然人和法人之外之社會組織的特殊地位,只是規定了家庭或夫妻間的財產共同所有制。這些國家的民法典通常被視為不承認家庭的民事主體地位。
筆者以為,法、德民法典之所以完全忽視了家庭的團體性及其主體地位,根本原因可能有兩個方面:一是早期資產階級革命在反對封建主義家長制和家長權的過程中走向了另一個極端,即完全否定家庭的主體地位,全然忽視了家庭享有民事主體資格的正當性和必要性;另一方面則是受當時極端個人主義影響,在將家庭成員個人從封建家長制中解放出來的同時,也將家庭成員之權利和地位推向極致,并最終以其取代了家庭應有之地位。資產階級革命推翻以家長權為本位的封建家庭制度,極大地解放了家庭成員在內的個人權利,這是歷史的巨大進步,然早期資本主義的矯枉過正卻導致了極端個人主義的膨脹,反映在民法中就是個人權利本位、個人權利極端化,嚴重忽視集體利益和社會利益,以至一些國家民法典在肯定家庭成員個人之主體資格和權利時,走向了完全否定家庭主體地位的另一個極端。這也許是社會發展和進步中難以避免的代價,但絕對不能代表現代民法的發展理性和應然趨勢。
事實上,法、德等民法典忽視非法人團體主體地位的缺陷受到學術界越來越多的批評。法國有學者指出,《法國民法典》“忽視了集體的利益,過于偏重個人主義,使得個體相對于國家而言顯得分散、孤立。民法典忽視了法人、協會、團體甚至家庭自身”,20世紀以來終于“導致了對作為民法典主導思想并統治著十九世紀的自由個人主義的否定”?[法]雅克·蓋斯旦、吉勒·古博等:《法國民法總論》,陳鵬、張麗娟等譯,法律出版社2004年版,第100頁、109頁。。這是對《法國民法典》忽視包括家庭在內社會組織之主體地位的反思。德國學者也對《德國民法典》主體范圍過窄的缺陷提出了批評,指出其主體規定整體上“顯得非常單薄”,“僅僅是一件未完成的作品。人們幾乎不能從這些規定中推斷出一般性的結論”,第54條甚至“將法人性質至為明顯”的政黨、雇主聯合會和工會等社團“等同于人合性質最為強烈的民法合伙”,成為無權利能力社團,這些規定“是極其吝嗇的”,“不妥當的、不利的規定”。?[德]迪特爾·梅迪庫斯:《德國民法總論》,邵建東譯,法律出版社2001年第2版,第777~778頁、820頁、852~853頁。還有學者提出,這些社團就是“其所屬權利的主體”,“無權利能力社團與有權利能力社團的法律地位在這期間越來越接近,而且在司法判決中,這個接近的過程直至今日還沒有結束”,司法判決越來越多地“對之已類推適用《德國民法典》中關于有權利能力社團的規定”。?[德]卡爾·拉倫茨:《德國民法通論》,王曉曄、邵建東等譯,法律出版社2003年版,第236~240頁。上述觀點和司法實踐雖然沒有直接提出家庭之主體地位,但卻正確地反映了現代民法中民事主體范圍不斷擴大這一趨勢,越來越多的無權利能力社團成為有權利能力的主體,以至于在自然人、法人之外又形成了非法人團體這一包括家庭在內的新型民事主體;而且也在提醒我們,法、德等國民法典未規定家庭主體地位的做法不足以成為效法的榜樣,更不應當成為否定家庭主體地位的理由。
現代民法的主要趨勢之一就是從個人本位走向社會本位,對個人權利進行必要的限制。這在主體制度上的反映就是,不能以個人的主體資格取代由個人組成之社會組織的主體資格。社會組織雖由個人組成,但一旦成為社會組織體即是一個獨立的系統,具有成員個人無法包容的團體性。因此,社會組織獨立于組織成員的主體地位開始得到越來越多國家立法的承認。《法國民法典》甚至沒有明確法人的主體資格,但《德國民法典》不僅對法人進行了詳細規定,也賦予了無法人人格之社會組織姓名權和訴權。現代民法的主體范圍早已在理論和立法上取得很大突破。
法、德民法典是近、現代民法發展史上里程碑式的成果,對后世大陸法系國家的民事立法影響巨大。然而值得深思的是,許多大陸法系國家制定本國民法典時雖然從法、德民法典移植了很多內容,但在家庭主體地位上的規定卻沒有維系與法、德民法典的一致,而是直接或間接地賦予了家庭民事主體地位。這些國家之所以能在家庭民事主體地位上大大突破法、德等國民法典的窠臼,最終擺脫其在團體人格上的保守性和極端個人主義,正是基于對法、德民法典不承認家庭主體地位進行深刻反思的結果。這既能說明家庭主體地位的重要性和必要性,也代表了未來民法在家庭民事主體地位上的發展方向。
考察上述國家或地區民法典關于家庭主體地位之規定似可發現,世界上不少國家直接或間接地賦予了家庭民事主體資格。東亞國家或地區民法典尤其明顯,這可能與東亞歷史文化中重視家庭的傳統高度相關。日本現行民法典雖然取消了家的規定,但非其真實意愿的體現,而是二戰失敗后因其戰敗國的地位受到美國壓力被迫接受的結果,日本國內一直存在肯定甚至恢復家制的聲音,隨著近年來日本修憲的呼聲日益高漲,民法典重新對“家”進行規定并非沒有可能。我國是東亞文明的主要發源地,也是家文化的發源地和中心所在,家乃國之本,在不少其他國家都能肯定家庭主體地位的情況下,我國《民法總則》仍然忽視了家庭這一社會組織的團體性和獨立性、家庭實施民事法律行為的必要性,實屬罕見、殊難理解。筆者建議將來正式制定民法典時應當明確規定家庭的民事主體地位。
寧清同,海南大學法學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