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黎北站
我常想開始的地方往往不是我們想象的去處,而結束的地方更距我們遙遠。但我還是丟不下這個念頭,想象第一站非比尋常,那些已與實景脫離干系的地點,是名詞加想象的復合體,只需盤踞大腦便自成一種拔地而出的力量。我們一直在尋找??總髌婊疖嚨牡攸c,又或干脆一個小城的車站,只要有靜靜的月臺、火車啟動或抵達時冒出白色的蒸汽,就已經是半個舊夢了。我們情愿過去只是個夢,那么偶爾再飄回來,也無礙。
故事開始的時候總要有一個地點。1896年7月13日,作為大清國的特使,中國方面叫欽差頭等大使,李鴻章抵達巴黎的第一站,就是這座1864年才擴建完成的火車站:巴黎北站。這個火車站在1846年建成后不足十年,就已經盛不住飛速擴充的客流量。那是歐洲工業化步伐加快、萬丈雄心只相信進步的年代。的確,如果必須回到19世紀,這個基調是逃不了的。從那時到現在,歐洲人不管三七二十一,幾乎將已有的世界砸碎,按自己的意愿又重造了一個。
記得有一次與朋友比爾聊天,他說:“你看看周圍,沒有一樣東西不是造出來的,連腳下的石子都是從別的地方運來,而這一切就是從19世紀開始。”
然后他睜大牛一樣的眼睛瞪著我:“你想象得出嗎?我們翻天攪地造出了一個原來沒有的世界!”
我說:“想象已經遠遠不夠,現在這個鋼鐵水泥世界是人的孤獨杰作,與以往的創造不同,人第一次向自然扭過身去,不再懼怕; 并且第一次把最高統治權從人手里轉給了那個非人的玩意兒——錢,從此真正的主人不是國王也不是上帝。這一百多年,地球完成了一次地殼運動,不過不是天然的,而是人工的。人懷揣著拔地而走的可能,并不滿意老天給的這顆星球?!?/p>
他甩動著半長的栗色頭發:“人是瘋子!毫無疑問,人是瘋子!”
我說:“不如說歐洲人是瘋子,我們只是被綁架的人質,憂愁是我們的記憶。”
我挑了個晚上,來到這座后來又擴建過幾次的車站。不足兩個世紀,在奢華中迅速衰老的歐洲對進步的神奇秘方已產生懷疑??傄獓L遍奢靡的各種滋味,才發覺這膘肥毛亮的動物無頭無尾。
曾作為進步標志的北站,物轉星移,成了負面新聞的釋放匣子,有人說這是郊區青年販毒斗毆的窩點。文明越走越燦爛之癡人說夢,一個半世紀就足以拿出證據。所謂“青年”是精英們秘送給黑人和馬格里布人的統稱。這個社會布滿行為和語言密碼,為的是表面看去漫無禁忌?!扒嗄辍睂φ莆彰艽a的人有另一層含義,前面加冠詞,知道密碼的人便都知道指的是哪一群人。同時密碼也是分級的,越到社會上層掌握的密碼越多,像一個金字塔,每一層都自覺設界,不讓真實下漏。像“青年”這類密碼是最低級的,民間都已心照不宣。
但這個必要時耍一耍大戲的玩偶社會堪稱小資天堂,因為下里巴人庸俗的延展性和破壞性被降至最低點。金腰帶般纏在金字塔塔尖下的小資們被這樣的嬌寵哄得個個以為懷揣國王臥室的鑰匙。小資被強權征服遠易于“野蠻人”,他每一個細胞都想取悅于人。被玩于股掌之中的人,偏偏易生自由幻覺,人性就是這么卑賤得掉渣。這聚光舞臺上脂粉的狂舞,足以遮蔽死亡之手,讓人看不見小資天堂是一個文明被送進陵寢前涂脂抹粉的殯儀館。

文明的變遷:巴黎1896·尋找李鴻章
邊芹
東方出版社
2017-03
39.00
9787506094221
北站位于巴黎東北部窮人區與城中心富人區接壤的地方。再往北圣德尼斯一帶,已經遠不是我們臆想的巴黎,而是小馬里或小摩洛哥,只有那些舊房子還頑固地為現實提供歷史蒼白的記錄。人的遷徙是文明被偷梁換柱最秘而不宣的武器,有時想想便唏噓不已,那些扯著文明皮囊的人群,肆無忌憚地增刪著它的細節,卻早已脫了舊血脈,也并不需要什么憑據,就做了主人。不管在哪里,野蠻人都是最后的贏家,旺盛的生命力藤蔓一般尋找最屈辱的去處,悄無聲息地繁衍。不需百年,文明城堡的細節便被偷換,只留下個空架子?,F代化不過是將隱而不露的流變濃縮了時間、壓縮了距離,讓人無須掘墓,便一眼看到了。清醒者時常在這種時候想趕在一切尚未結束前遁入黃泉。
北站我是不常來的,往北去遠至阿姆斯特丹都可以自己開車。越是生活在一個城市,越是各人有各人的世界。偷生在十五區小資間的我,雖時時意識到終身為錢袋綁架的命運,亦不喜富人世界的規整和氣大壓人,但對北站以北貧民區的繁雜與親昵也是逃之不及的。在人以群分、物以類聚這個問題上,寬容、慷慨和靈性這些面紗都是撐不住半秒的。
時值九月初,夏天的尾聲,氣溫已經變得隨心所欲,像這個橙色、濕熱的傍晚,法國人浪漫地稱之“印第安夏天”,溫度讓血管和毛孔舒張到身體興奮所需的恰到好處的程度。有一首民歌唱北美的印第安夏天,橘黃色的。幾句歌詞便讓我在十數年間為薄暮西下找到了放置想象的詞語匣子。
乘四號地鐵可以直入北站的腹部,這就讓車站外墻一尊尊華美的雕塑失去悅人的目的,歷史剩余的奢華為最后的眼睛頑強地堅守著那幾條舊花邊。在拉丁區換乘四號地鐵,撲面而來的已是膚色的深度,那個漸變的過程默然不語然而卻是神速的,讓你即刻驚覺貧賤剪不斷理還亂的生命力,以及在膚色的覆蓋交替中,文明暗流的角斗和征服。進了北站,這幕堪稱“弱者的報復”的景象更加觸目,在走進車站舊大廳之前,那些向旅人兜售小商品的店鋪滿堂堂的擺設、物品濃重的氣味、慘白的照明,提醒你人生下水道之密如血管。直到走近月臺,這種“賤民”呼嘯而來的報復才一點點退去。
我們在舊電影里看到的飄動著白氣和車頭“撲哧撲哧”喘氣的月臺,已被進步永遠留在了明信片上。新的尖頭高速火車減速進站,幾乎沒有摩擦鐵軌的聲音,只聽見自動門撲的一聲開啟,人水一般泄出,在下一班火車啟動的宣告聲中,沉著臉緘默無言的人群在各個出入口消失。只在這種聚散地人群流逝的速度里,現代人無主的人生,以及被極度擴張的自由幻覺,才像針一樣刺過來。在活著等同消費的時代,被拋出歷史軌道的他們來不及抽泣就已被品牌同化。他們多半是輕裝的,被商品同化的大軍,遠行已不用帶上半個家。何況這里的人走到哪里都沒有帶禮品之累,這個自我圍墻建得極高的民族,因為小氣而設計出了另一種虛偽,絕少物與物交手傳遞的直白,為人的自我提供了躲避追索的空間。
想到李鴻章從這北站下車,居然帶了活雞,裝在一個柳條編的籠子里,怕巴黎沒有新鮮雞蛋吃。那后來在旅行中簡直是累贅的上百個行李箱里也不知裝了多少禮品,但東邊的寶貝西邊可能一錢不值,送禮的兩頭常是這么一冷一熱。1793年英使馬戛爾尼入宮謹見乾隆,帶去天文儀,乾隆說是雕蟲小技;乾隆贈馬特使一綠一白兩個玉如意,那幫眼里只有透明寶石的英國佬,對這兩塊混濁的石頭也是大眼瞪小眼。東西在人眼里價值的飛升和墜落,是對人的貪婪本性開的最大的玩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