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際法院對人權案件管轄權的局限性

摘 要 國際法院作為和平解決國際爭端的一大平臺，在其過去的六十多年里始終推動著國際法的完善和發展，但國際法院由于不受理個人和國家之間的訴訟而在人權領域的作用大打折扣。2011年4月1日，國際法院對格魯吉亞針對俄羅斯聯邦提出的關于其在格魯吉亞領土及其周圍實施了違反1965年12月21日《消除一切形式種族歧視公約》（CERD）的行動一案做出“國際法院對該案無管轄權”的判決，使得國際法院對人權爭端案件的管轄范圍進一步縮減，從而為人權的落實蒙上一層陰影。

關鍵詞 國際法院 人權 管轄權 局限性

作者簡介：鄭媛媛，天津市西青區人民檢察院偵查監督科副科長。

中圖分類號：D99 文獻標識碼：A DOI：10.19387/j.cnki.1009-0592.2017.04.004

2015年3月21日是消除種族歧視國際日，同時也是《消除一切形式種族歧視公約》和非洲人后裔國際十年啟動五十周年紀念日，聯合國紀念會議的主題是“吸取歷史教訓，打擊種族歧視”，聯合國秘書長潘基文致辭倡導所有國家批準公約，制定有力的政策和法律，以打擊仍然存在的威脅人民和社區的各種形式的歧視。

在過去六十多年里，國際法院通過作出判決和發表咨詢意見在和平解決涉及領土、國家邊界、海域劃界和海洋權益、自然資源權利等領域的國際爭端問題上做出了巨大貢獻，但極少觸碰有關的國際人權問題。這主要是因為根據《國際法院規約》第34條規定，國際法院的訴訟當事國限于國家，而人權受害者是個人，個人不能向國際法院提起訴訟，如今這已成為國際法院落實人權的一大限制。

格魯吉亞訴俄羅斯聯邦一案本可成為國際法院拓展人權爭端管轄權的一大契機，特別是2008年10月15日法院對格魯吉亞就CERD適用案提交的指示臨時措施頒布了命令，指出雙方應停止采取任何種族歧視行為。這一指示意味著自CERD簽訂50年以來，國際法院第一次宣布其對CERD有關事項具有管轄權。然而，2011年法院最終決定基于案件具體情況其對格魯吉亞的訴求沒有管轄權。

一、格魯吉亞與俄羅斯聯邦爭端的歷史背景

2008年俄羅斯與格魯吉亞的沖突主要是關于格魯吉亞北部區域南奧塞梯 。南奧塞梯與俄羅斯接壤并與俄保持著十分密切的關系，許多南奧塞梯人既不是格魯吉亞人也不是俄羅斯人，而是操著一種特殊語言的種族。南奧塞梯與格魯吉亞間的緊張關系由來已久，南奧塞梯分別于1918年和1920年試圖從格魯吉亞分離出去，成為獨立國家。在1921年蘇聯征服格魯吉亞后，南奧塞梯于1923年成為格魯吉亞的一個自治州，但整個蘇聯時期格與南奧的爭端始終處于醞釀發酵階段，直到1990年南奧正式宣布獨立并引發了南奧與格之間持續兩年的沖突，在此期間俄曾參與沖突并援助南奧。為了防止局勢擴大化，俄格簽訂停火協議，而南奧由此在功能上獨立于格魯吉亞，組建了國會和軍隊、制定了經濟政策和教育制度，俄與南奧始終維持著友好關系。

2004年以來，因格魯吉亞政府加強邊境管制和打擊走私行為并派遣幾百名警察、軍人和情報人員以及游擊隊員進入南奧塞梯而促使格政府和南奧雙方局勢日漸緊張。2008年，雙方的激烈態勢達到頂峰，一顆炸彈在南奧塞梯村莊爆炸后雙方都互相發動武裝襲擊并互有損傷。俄羅斯空軍部隊于7月8日在南奧塞梯上空進行偵查，聲稱其只是為了阻止格方發動襲擊。

2008年8月7日，格方以南奧塞梯不顧雙方此前的?；饏f議而襲擊其境內村莊為由，出兵突襲南奧塞梯。8日，俄羅斯坦克部隊開進格魯吉亞境內，雙方展開為時五天的激烈交火，數百人在此過程中死傷或無家可歸。作為歐盟代表，法國總統薩科齊同梅德韋杰夫就俄格?；疬_成協議。隨后，就俄方向南奧塞梯提供軍事援助一事，格方針對俄就CERD的適用問題向國際法院提交了申請。

二、國際法院對格魯吉亞訴俄羅斯聯邦案的判決依據和推理過程

如前所述，格魯吉亞與南奧塞梯緊張態勢的歷史已有幾十年。2008年8月，雙方關系進一步惡化，直至南奧塞梯發生武裝暴力事件。隨后，支持南奧塞梯分裂主義運動的俄羅斯派軍隊進入格方領土。

2008年8月12日，格魯吉亞政府向國際法院提出了針對俄羅斯聯邦關于其在格魯吉亞領土及其周圍實施了違反1965年12月21日《消除一切形式種族歧視公約》（CERD）行動的訴訟。具體來說，格方指控俄自1990年起通過干預在南奧塞梯和阿布哈茲實施的謀殺、虐待、強奸、驅逐出境和強制轉移、監禁和人質劫持行動中所顯示的種族歧視違反了CERD；俄羅斯剝奪南奧塞梯格魯吉亞人回歸南奧塞梯的權利具有歧視性；俄羅斯方面沒有任何表示譴責種族歧視行為和煽動種族歧視的宣傳。

2009年12月1日，俄羅斯聯邦提出四項初步反對意見：第一，關于格魯吉亞提交的對CERD的解釋或適用，雙方沒有爭議；第二，CERD第22條規定的向法院起訴的前置性程序要求并未得到滿足；第三，俄羅斯采取的過錯行為發生在其領域外，法院對該案沒有屬地管轄權；第四，法院管轄不具有溯及力，僅對CERD對雙方都發生效力的1999年7月2日以后的案件有管轄權。

（一）第一項初步反對意見——爭端的存在

通過對CERD第22條的解釋以及判例的研究，法院首先援引常設國際法院1924年Mavrommatis Palestine Concessions案中對“爭端”一詞的理解：爭端是指雙方對于法律或事實某一問題上的不同觀點，也是法律觀點或自身利益的沖突，并且必須關于“公約的解釋或適用”。由此，法院需在本案中判決：第一，是否有證據顯示兩國對法律或事實某一方面存有分歧；第二，該分歧是否有關CERD第22條公約的解釋或適用。

審查雙方提交資料以確定是否存在爭端時，法院首先將證據局限于兩國行政機構發布的文件和聲明中，其理由為在國際關系中通常由國家行政機構代表國家行使權利。

其次，法院對1999年7月2日格魯吉亞成為CERD締約國之前及之后的文件和聲明進行了區分并得出以下結果：（1）1999年之前的文件不能為1999年7月前關于種族歧視的爭議提供任何根據，原因是這些文件和聲明由格魯吉亞立法機構發布，沒有得到行政分支的支持，同時文件內容主要涉及非法使用武力或阿布哈茲的地位問題，而非種族歧視；（2）1999年到2008年7月之間，對于俄是否遵守CERD項下義務的問題，格俄雙方亦沒有法律爭端；（3）2008年8月7日-12日期間，即格俄雙方發生暴力沖突時，確有關于CERD的爭端存在，這一發現是基于格俄雙方代表2008年8月10日在安理會的交流、格方8月9到11日的控訴和俄外交部長8月12日的回應。

（二）第二項初步反對意見——CERD第22條的程序條件

1. 對CERD第22條的解釋：法院接著分析俄方的第二項反對意見，即法院管轄權條件是否滿足。根據CERD第22條規定，法院對“關于本公約的解釋或適用的任何爭端不能以談判或以本公約所明定的程序解決者”才有管轄權。為解釋這一規定，需要理解該條款在公約中的普通含義以及CERD的預備工作資料（trav aux preparatoires）。

關于CERD第22條，格方認為爭端只要還未被解決就可向法院起訴，“不能以談判或本公約明定程序解決”這一條件并非必需，但法院解釋，第22條規定了當事國解決爭端的兩種明確選擇，即談判或求助于本公約所規定的特殊程序，爭端必須經過這兩種方式后不能解決才可向法院申請。

公約第22條法語版本使用將來完成時態，進一步表明一行為（為解決爭端進行談判或經過本公約明定程序）必須在另一行為（訴諸國際法院）之前發生，并且CERD的中文、俄語和西班牙語三種官方文本也都不與這一解釋相抵觸。

所以，通過解釋該條款的字面意思和其他條約中的類似管轄條款，法院認為“任何不能以談判或以本公約所明定的程序解決之爭端”為法院管轄關于CERD適用和解釋設置了前提條件。

審閱CERD的預備工作資料后法院發現，CERD起草之時，國際法院進行強制解決爭端這一理念并沒有得到相當一部分國家的認可，而允許締約國對公約強制解決爭端條款進行保留并先訴諸于不設固定期限的談判或其他和平解決爭端程序可以大大提高國家對CERD的接受程度。由此，預備工作資料亦不能得出與上述觀點相反的結論。

2. CERD第22條所規定的法院管轄條件未滿足：經過解釋確定了第22條為法院管轄設置了先決條件，那么下一個問題就是這些先決條件是否滿足。法院首先注意到，格魯吉亞沒有提及其在向法院提交申請之前使用CERD所明定的程序，法院因此將問題的考查限定于談判這一先決條件是否得到滿足。

法院解釋，談判不要求爭議雙方經過談判達成協議，然而，一旦談判開始或已得到嘗試，法院管轄的前提必須是談判已告失敗或者陷入僵局。此外，談判的內容必須是關于爭端的，即有關于所涉條約的實質性義務。

鑒于此，法院需回答兩個問題：第一，格俄是否進行過“關于CERD解釋或適用”的談判；第二，如果以上答案是肯定的，則這些談判是否都宣告失敗。由于僅有2008年9-12日雙方的行動被認定為存在爭端，法院將爭端當事國提交的證據集中在這一時期，其中2008年8月12日在莫斯科由俄羅斯外交部長和芬蘭外交部長共同舉辦的新聞發布會手稿成為雙方爭論的焦點。然而，法院最終認為，盡管關于種族清洗的聲明和回應能夠顯示有關CERD解釋和適用的爭端之存在，但不能證明雙方試圖進行過談判。與此同時，俄方并未“放棄未來討論的可能”，雙方討論的內容也不涉及俄方是否遵守CERD的問題。

因此，法院確認格起訴前雙方并未談判，不符合公約第22條的前置條件，法院無管轄權。

三、格魯吉亞訴俄羅斯案的分析和影響

（一）案件分析

國際法院在格魯吉亞訴俄羅斯案中的判決是對既有先例的進一步限制。法院主要通過兩個步驟將其對人權案件的管轄權限縮：

1. 是否存在爭端：本案中，法院認為格俄雙方確實存在爭端，與此同時卻縮小了“爭端”一詞的含義。

第一，法院將是否存在爭端的證據僅僅局限于行政機構發布的聲明和文件。法院在此援引了在剛果民主共和國領土上的軍事行動案（剛果民主共和國訴烏干達），但法院僅考慮行政分支聲明的決定與該案情況不盡相同，法院這一做法縮小了其采用證據的范圍。

第二，法院應當采納立法機構的聲明和文件。格魯吉亞議會決定格國內外政策的基本方向，其在國際關系中的地位不言自明。

第三，若法院采用格議會聲明的證據，會發現格俄雙方的爭端在2008年之前就已存在。證據顯示，格議會曾指控俄軍隊1993年在格領土上的阿布哈茲犯下了種族清洗罪行，這顯然與CERD有關。

2. 是否經過談判：由于CERD第22條字面意思模糊，這里不討論該條款是否設立了法院管轄有關公約解釋或適用案件的前置條件。如果說前置條件確實存在，那么法院判定談判這一前置條件的滿足與否也存在一些問題。

在對尼加拉瓜進行軍事和準軍事行動案（尼加拉瓜訴美國）中，法院曾聲明不能僅僅因為一國在與另一國談判中沒有明確提及另一國違反一項特定條約，就意味著該國不能再對另一國違反該條約而起訴。 在利比里亞訴南非案中，法院表示談判不必要很漫長，也不一定要達成某一協議，僅僅有討論開始這一事實即可。

本案中，法院要求其管轄權必須建立在所經談判無果或陷入僵局的基礎上，這又一次縮小了前例的標準范圍。按照對尼加拉瓜進行軍事和準軍事行動案，格魯吉亞即使在談判時未提及CERD，也應該可以繼續針對俄羅斯向法院起訴。同時，格方已向法院提交了其與俄關于種族歧視進行談判的證據。由此看來，格方應是滿足了談判這一前提。

（二）案件影響

事實上，本案中格方對俄方的控訴并沒有觸及俄侵入格領土的本質問題——非法使用武力，國際法院也順水推舟地采取一種形式主義的方式裁決其沒有管轄權。更進一步，即使格在本案中勝訴并且俄因此而負有補償義務，但俄在安理會享有的一票否決權又保證其可拒絕執行。盡管如此，法院對于CERD第22條協議條款中的前置條件是否符合的判決會影響到未來涉及到人權條約賦予法院管轄權案件的審理。

格魯吉亞訴俄羅斯一案說明了國際法院在涉及CERD和其他人權條約時的局限性。既然國際法院不能裁決關于人權條約的案件，而國際法院新近案例德國訴意大利案又根據國家管轄豁免原則確立了國家不能管轄另一主權國侵犯人權的案件的規則，那么到底由誰來落實人權法？

本案中，格魯吉亞向國際法院的訴求遭到碰壁后，其解決辦法是求助于歐洲人權法院（ECHR），而歐洲人權法院于2012年12月13日基于不同于國際法院的判斷標準確定其對本案享有管轄權并在2014年的最終判決中判定俄羅斯違反了《歐洲人權公約》第3、5、13條（不得使其受到非人道或侮辱的待遇或懲罰、自由和人身安全的權利、獲得有效救濟的權利）等條款。

盡管區域性人權法院ECHR、IACHR和ACJHR既可以管轄國家控訴的案件，又可管轄個人申訴的案件，但其最大的局限在于不能管轄被控訴國家不是人權公約締約國的案件，由此一大批人權案件都將投告無門，國際法院作為國際人權法院的規范性優勢也將鞭長莫及，而現行人權法律體系的漏洞也正在于此。為此，2014年12月10月第15屆全球首席大法官國際會議在印度勒克瑙城市蒙特梭利學校舉行，倡導建立一個世界人權法院以為現行人權法律體系的缺陷提供一種有效解決方式，但該提議尚處于草創階段并且面臨著一系列障礙，因而人權法律體系的健全和完善還有很長的一段路要走。

注釋：

南奧塞梯（奧塞梯語： ，格魯吉亞語：，俄語： ），又稱南奧塞提亞或南歐希夏，位于高加索地區，首都茨欣瓦利。南奧塞梯原是格魯吉亞的一個自治州，曾為蘇聯時期的一個自治共和國。南奧塞梯于1990年代與格魯吉亞的沖突中宣布獨立，成立南奧塞梯共和國，尚未被聯合國與國際上多數國家所承認，俄羅斯于2008年俄格戰爭后首先承認南奧塞梯并建交。（來自維基百科）

預備工作資料（travaux preparatoires）：指用來解釋起草過程和起草目的的文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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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Military and Paramilitary Activities in and Against Nicaragua （Nicar. v. U.S.）， 1984 ICJ 392 （Nov. 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