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陰佳年

今我來思

一

冬要抗寒，夏要防暑，那春天呢？俞安后來無數次想起，都覺得十四歲的那個春日，就是為了她與秦江的一場遇見。

一中有個人盡皆知的“傳聞”：如果你在上學路上看見了秦江，恭喜你，你可以和全面發展的好少年一起慢條斯理地度過晨光；可如果你遇上了俞安，那么只能遺感地告訴你，遲到這件事，七分已注定，三分靠狂奔。

所以那一天，當最不可能相遇的兩個人遇見的時候，一中出現了最為奇特的場景。趕著上課的同學們帶著一臉困惑時跑時停，肢體不協調得像是在拍一場“生化危機”。

“好香。”

正在疾行的俞安被近在咫尺的聲音嚇了一跳，兔子一樣跳著轉了身。

身后的秦江猝不及防，競也跟著跳了一下，然后忍不住笑了起來，指了指她一頭凌亂的碎發說：

“你的頭發。”

清晨的陽光灑滿他的周身，蜘蛛在發亮的銀網上蕩著秋千，青草尖上的每一滴露珠里都倒映著一個金色的世界……

良辰美景如斯，卻抵不上眼前少年展開的笑容。

俞安腦子里浮現出八個字一有匪君子，如圭如璧。

二

俞安是再普通不過的女生，平庸的成績，平凡的長相，還擅長頻繁遲到。可青春期的姑娘有誰不渴望被關注呢？尤其是被那么耀眼的人關注。

當俞安還在思考怎樣才能靠得更近的時候，有一天，在辯論賽上，秦江就那樣坦然地坐在了對方辯友席上。

俞安看著正在發言的秦江，就像是在看另一個世界，一個光芒四射原野無邊的世界。身旁的隊友幾次輕推無效，情急之下只得下大力氣掐了她。俞安這才如夢初醒，慌慌張張地站起來。

俞安的語言中樞沒有超越她的思維，她望著秦江的笑容，幾乎是脫口而出：“我……我完全同意對方辯友的觀點！”

時空在那個瞬間被定格。俞安用余光看見了隊友們掉到地上的下巴，以及對方辯友們驚喜到放光的眼睛。直到秦江爽朗的笑聲響起。她都還沒有清醒過來。

之后發生的事情，讓俞安覺得不可思議。學校對班級進行調整，她恰好去了秦江他們班，并且……并且還成為他的同桌。

是秦江主動向老師請求的：“老師。俞安能和我做同桌嗎？學校不是提倡‘一帶一的學習模式嗎？我希望能幫到她。”

秦江開口的一刻。俞安只覺得他就是天降神兵。

三

成為秦江的同桌，是俞安第一次覺得被上天眷顧。

她聽不懂的題，秦江會耐心地再講給她聽，跟不上的課堂筆記，秦江會幫她記好。每周三放學后，秦江會陪她去寫生，對她唯一擅長的畫畫總不厭其煩地贊美。

當然，俞安偶爾出會把愛好帶到課堂上。

俞安一臉崇拜地看著能聽懂數學課的秦江，偷偷拿出畫筆。

她畫他鍍著光的側臉，他睫毛撲簌的暗影。她沉浸在自己的畫里。連數學老師站在身邊都沒有察覺。

老師劈手奪過她的畫時，她的臉紅成一顆番茄，只恐心事被人知。

哪知道數學老師很生氣地說：“看看，整天不好好學習，還把老師畫成這個鬼樣子！”

俞安驚詫中抬起頭，看著唾沫橫飛、條紋polo衫掖在西褲里的數學老師，頃刻間笑了出來。她這一笑簡直像是引線，最近心情不佳的數學老師跳起來奮力撕了手里的畫。

眼看著老師就要把碎紙甩到俞安身上。秦江霍然站了起來。

“老師，俞安是有錯，可您不能這樣。”

數學老師握著滿手碎紙片氣得發抖：“不能怎樣？她就能把我畫成那個鬼樣子？”

一旁低眉順眼的俞安竟然再次發出了細細的笑聲。

數學老師的手直指到俞安的鼻尖前，渾身顫抖，然后罰她去站走廊。

俞安像只待宰的兔子乖乖地走出去，一轉身，秦江竟然就在身后。

俞安癟了癟嘴就要哭出來。

“你剛剛的勁兒哪去了？”秦江半蹲下來觀察俞安的表情，發現她真有要哭的跡象才趕緊安慰道，“好了好了，是我自己愿意跟你出來的，不算被你連累的，好不好？”

俞安可憐巴巴地抬起頭：“不是啦，我是忽然意識到原來我畫得那么差啊！”

秦江愣了下，然后笑了起來：“可不是，我也覺得比較像數學老師。”

走廊里春光融融，窗臺上的君子蘭開得正好。好像凡是有他的地方，都分外美好。

俞安低下頭，猶豫著問：“你……你為什么對我這么好？”

秦江聳了下肩膀。幾乎是不假思索地回答：“因為你需要啊！”

就這樣？心底等待的那個答案沉入深深的水底。原來，終不過是我心向山，君心向水。

四

跟秦江成為同桌之后的日子簡直像是白駒過隙。

中考在蟬鳴里來，又在蛙聲中去。

在秦江不遺余力的鞭策下，俞安以險之又險的成績收到了重點高中的錄取通知書。

開學的那天，下著小雨，俞安卻興奮得像只待飛的鳥兒。

秦江已經高出她一個頭，笑著接過她的背包，把傘舉過她的頭頂。

“你知道嗎？我要帶著你送的這套畫具去報到。我老爸已經做好數落我的架勢，可我一提是你送的，就馬上變成了‘你看看人家秦江，德智體美勞全面發展啊……你說咱倆有沒有可能是抱錯了？”出租車上。俞安睜大眼睛看著秦江喋喋不休。

可良久，她都沒有得到秦江的回應，俞安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雨勢大了起來，堵車的路邊，女生的傘已經被吹得變了形，裙子上濺著星星點點的泥巴。

在俞安片刻的不安里，秦江已經叫師傅靠邊停了車。

原來他說的是真的，她跟別人并沒有什么不同。一個陌生的需要幫助的人，他也會伸出手。

俞安不自覺地往后縮了縮，想要縮回自己原本的暗影里。

“你好。我叫梁曉婉。”女生瘦弱潔白的手指伸到眼前。真是個漂亮的姑娘啊！俞安握住那冰涼的手指，心底也是冰涼一片。

五

老師說三角形是最具穩定性的幾何構架，可放在人際關系里。只怕是最岌岌可危的構成。

俞安看著秦江對梁曉婉的多加照顧，心底總覺得失落和別扭。有時候看著他們的身影，俞安忽然就覺得也許多余的那個人是自己也說不定。

秦江停下腳步，轉身看了看發呆的俞安，無奈地笑笑，折回來接過她的背包。

他帶著俞安走到梁曉婉面前，說：“你先回去吧，我要陪小安去寫生。”

梁曉婉低了下頭，轉瞬帶著明媚的笑，大方地揮手說再見。

學校后面的草地上，秦江把俞安按在樹蔭下的秋千上。說：“畫吧。”

俞安取下畫板，癟了癟嘴，說：“畫什么？剛才你們夕陽里的背影挺美的。”

秦江好笑地走到她身邊，頓了頓，蹲下身來：“我小時候家里還沒有做起生意，我也曾為一支鋼筆想盡辦法。梁曉婉成績很好。不該因為這些被耽誤。”

俞安不知道如何接話。

“我們幫幫她好嗎？”

他說的是“我們”。俞安的心軟下去，她沒有辦法不點頭。

秦江笑著站起來：“為了補償我被你畫成數學老師的樣子。今天罰你再畫一幅送給我。”

這幾年，俞安畫山側水畔，畫花鳥蟲魚，卻唯獨沒有再畫過身邊這束光。

俞安拿起畫筆，忽然覺得他們之間和這幅畫是多么像啊，從相識開始，秦江就像一束光，而她一直都站在暗影下。

六

梁曉婉低眉順眼地感謝每一個上臺捐款的同學。

俞安遠遠看著，對她此刻的低微跟尷尬感同身受。

俞安走上臺。一直低著頭說感謝的梁曉婉忽然揚起臉。她看著俞安的眼睛，清晰而堅定地說：“俞安，我唯獨不能要你的憐憫。”

俞安被震住了，手足無措地站在那里。她眼里只剩下大紅色的捐款箱，她只想盡快把錢塞進去。慌亂躲閃間，俞安手里的鈔票散了一地。

兩個人都愣了。梁曉婉先反應過來，慢慢蹲下身去，一張張撿起。

人群里開始議論有聲。俞安站在梁曉婉面前。簡直成了高高在上的存在。她逃也似的想離開。可四周的每一個眼神都讓她如芒在背，每一聲非議都讓她寸步難行。

俞安越過人群，急切地尋找著那縷會為她照亮前路的光，可當她終于找到他的眼神的那一刻，她才知道，這一次她注定要孤軍奮戰。

秦江留在梁曉婉身上的眼神，透著憐憫眼關切。

原來，從臺上那個女生出現的那一天，他早就不是她一個人的天降神兵。

俞安在人群中回過頭去，她忽然有了不可理喻的猜測—梁曉婉也許是故意的，故意說那樣的話，故意躲開她的手，故意，要搶走她的光。

七

學校里關于俞安不可一世又人品惡劣的傳聞甚囂塵上。

后來竟有人親眼看見俞安做值日的時候往梁曉婉的水杯里倒了粉筆灰。

俞安瞬間變成了每個人的談資。可她發現這些原來她都不在乎。她只在乎那個滿身光芒的人會用怎樣的眼光看她。

俞安去找秦江的時候，他正和粱曉婉談笑著說著什么。

俞安低下頭去，最后想要解釋的欲望消失殆盡，轉身的瞬間，卻意外聽到自己的名字。

“秦江，俞安……我相信她沒有那么做。”開口的是梁曉婉。

俞安的心從沒跳得那么快，她等待他的答案，期待著他的相信。

秦江開口的時候唇邊帶了一絲苦笑：“你沒有見過她過去的樣子吧？總是遲到，總是想著去依靠別人，擅長畫畫也不肯在上面用心努力，一個永遠不會依靠自己努力往前走的人，我信不信她又有什么意義？”

俞安站在那里，一動不動。她一直以為，他是她的陽光，會在她每一個灰撲撲的瞬間撿起她來，替她拍去身上的灰塵。只是，真相好像并不是這樣的。俞安在心里對自己說：原來那個一次次伸出手拉你走出暗影的人，也并沒有真的看得起你啊！

俞安的心沉入海底，絕望而窒息。她委屈，她傷痛，可似乎更多的是不甘。

一周后，俞安爭取了父母的同意，去了省外最好的美術培訓基地。

離開以后，再沒有人議論她，也再沒有人認識她。俞安第一次靜靜地畫了起來，她用了近兩年光景終于給自己畫出一座堅實的橋。

只是她到底沒有再跟他說聲再見。

俞安想，沒有再見的再見，會不會是后會無期？

八

俞安萬萬沒想到，會在大學校園里遇見梁曉婉。

就像那個傍晚，她也萬萬沒想到，她渴望的相信會來自一個她一直對其懷著惡意的姑娘。

“那年，我真的不是故意沒接住你的錢，俞安，不管你信不信，我沒想過要傷害你。”粱曉婉放下手里的湯匙，看向俞安。

俞安歪了頭笑，說：“我相信，不過我真的往你杯里偷偷倒過粉筆灰。”

“可你還是給我換了一杯新的不是嗎？”

“好奇我是怎么知道的？”梁曉婉迎上俞安疑惑的目光，笑了一下說，“是秦江。”

那一年的俞安一心以為梁曉婉是故意的，所以做值日的時候，偷偷地往粱曉婉水杯里倒了粉筆灰。同組的女生進門前看見這一幕，掉頭宣布了這個大八卦。誰都沒有注意到后門口的秦江。俞安定定地看著梁曉婉的水杯，忽然想起她一個人站在眾目睽睽下的樣子。到底倒掉了那杯水。

原本是想去告訴俞安，捐款的事自己是相信她的秦江，在那一刻，忽然有了猶豫。

他多么了解俞安，如果他伸出手，她只會更加依賴于他。

他想真正幫助她，讓她更有力量，不再怕被誤解，不再滋生任何一點恨意，他想讓她真正憑借自己的力量站在陽光底下。

“所以他故意讓你覺得他誤會了你，故意說了那番嘲諷話。俞安，我真羨慕你，秦江這樣的朋友，是真正值得珍瞄的人。”梁曉婉說。

當年的那些畫面一張張浮現在俞安眼前。

那么多的細節，她竟然從來沒有注意。

“這個是他讓我交給你的。”粱曉婉從身后拿出一個方方正正的牛皮紙包裹，推到了俞安眼前，然后起身告別。

目光從正午到西沉。俞安一直靜靜地坐著。她想起跟秦江初見的早晨，想起自己出糗的辯論會，還有兩個人被罰站的走廊，他陪她去寫生……

她看著手里的畫。不自覺地紅了眼。

那是那一年她在學校后面草坪上畫給秦江的一幅畫。少年周身都鍍著夕陽暖色的光，女生在樹蔭的暗影里蕩著秋千。只是畫的下方多了一行字，那是秦江隔著歲月給她的解釋。

他說：“小安，我一直覺得真正好的友誼是理解，是信任。更是成全。”

俞安的眼淚終于掉了下來。

如今的俞安有了柔順的長發，畫作很得導師喜歡。她成了讓人矚目的新生，終于有了自己的光芒。

可她心里一直透著一束光，一束照亮她整個青春，成全她的今天的光。

她原以為他們的光影早已斬斷，原以為他們之間也許只剩下遙遙無期。可這一刻。俞安在夕陽里輕輕地閉上眼睛，她想，他們的光影佳年也許剛要開始也說不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