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維夏，七里藥香

紅豆杉

1.薄荷

何緣最近總是感覺身體不對勁。腦袋間歇性地疼痛，全身發冷，早晨刷牙看到鏡子里那個面色菜黃、形容枯槁、雙眼無神的人，她根本不敢相信那是自己。

她已經在家宅了半個寒假之久，穿著邋遢的睡衣，頭發油膩，額頭長了好幾顆痘痘，電腦桌旁邊的外賣殘余的油香味彌漫了整間屋子。屋子里唯一的生氣恐怕就只有電腦屏幕歡快夸張的動漫畫面，以及何緣那雙烏蒙泛黑而帶淺笑的眼睛。

何緣深知自己的“中二病”已經無藥可救了。

起初，母親還是會說她兩句的，后來，索性就懶得管她，拉著弟弟何君拜訪親戚去了。何緣也知道這樣是不對的，她的腦袋就像一片空曠的沙漠，干熱的烈風裹挾起漫天黃沙，席卷而來，她亦不知自己身在何處。

高中生涯才剛剛開始，何緣覺得自己只看到了黑暗的沼澤。哪里有青春？時間渾渾噩噩地流淌。無聲無息。何緣在日夜顛倒、茫然無措中迎來了人間芳菲四月天。分明是“清明時節雨紛紛，路上行人欲斷魂”才對。何緣沐著小雨，第N次后悔去萬達廣場看cosplay——在帖子上瞅瞅不就應該知足了嗎？

雨越下越大，何緣不得不臨時找個避雨所，不知不覺就到了一家有點古樸的門面前停下。抬頭，看見像古鎮里的一塊牌匾，“維夏藥堂”四個字赫然在目。何緣生平最怕三類人：老師、警察和醫生。但凡生病，她總是會一拖再拖，不到萬不得已絕不去醫院。

鬼使神差地，何緣腿腳發軟地邁進去了。人生中總有那么一些時刻。像有一雙無形的手指引你去未知的方向。深淵還是光亮，無從而知，不得反抗。撲面而來的是淡淡的中藥味，大堂的裝修是民國風的，別具一格。何緣看見一個穿白大褂的男子正坐在診堂中間，骨節分明的手正在細細地搗鼓著什么，與身后淡雅的水墨畫幾乎融為一體。

“身體有何不適？”那個醫生很快發現了她，從椅子上站起來，不慌不忙地收拾手里的東西。

“我也不知道…”何緣咽了咽口水。硬生生將那句“我其實是來躲雨的”的實話咽了下去。

“那先把把脈吧。”說完他便指示何緣在她面前坐下。

何緣圓鼓鼓的眼珠子不停地轉著，很快瞄到醫生的胸牌——李維夏。他的手溫涼，輕輕按壓她的手腕。在此之前，何緣只在古裝電視劇里看到過名醫僅用幾根紅線把脈便能診斷出主角的病情。

“別緊張啊?！崩罹S夏輕笑。

“醫生，我沒啥大毛病吧？”何緣吞了吞口水。

“大毛病是沒有，小毛病倒是有一堆。多大了？”

“十六歲?！?/p>

“也難怪，肯定經常熬夜，吃零食，上網過度用眼，飲食不規律，又缺乏鍛煉吧。小姑娘，這身體是自己的，別看現在年輕，積少成多就是大毛病了。”李維夏看這姑娘一臉苦瓜相也不忍繼續了，拿出醫本便開始寫方子。

“喝一段時間中藥調養一下，我們藥堂可以代煎，每周六過來拿可以嗎？還有我給你寫了一個補氣血的方子，用來熬粥，你自己對照著去超市買來熬好早上喝，再改改不良習慣，過一段時間身體就能恢復了?！?/p>

走出藥堂，雨已經停了，何緣還是有些恍惚，中藥？李維夏？治愈？她只能隱隱約約感覺到雨后那股清新的味道，像含在嘴里的薄荷糖。

2.仲景不負我矣

李維夏寫的配方如下：薏仁、核桃、糙米、黑米、黑豆、黑芝麻、小麥仁、高梁米、百合、花生，先用水泡上幾小時熬粥，加適量紅糖，吃膩了可與紅豆薏仁粥交替。

何緣真的很想吐槽這個世界的農作物太復雜，但她還是老老實實地去超市一袋袋地買齊了。她甚至都覺得自己活了小半生就沒這么勵志過。每天晚上她熬好粥，頓時香飄滿屋，讓一家人面面相覷，不知所以然。

周六見到李維夏，他笑道：“小姑娘，你來了，藥在老地方，你自己拿吧?！彼纳鈽O好，小孩，年輕的女人，發福的中年人，兩鬢發白的老人……每次見到他。他都在忙。他總是側耳傾聽，沒有絲毫不耐煩。

何緣時常想一個問題：為什么初見他時，周遭的一切都是寂靜的呢？

何緣能夠感覺到那些精心熬制的粥和李維夏微苦的中藥在她體內慢慢發生作用，她的頭發不再大把大把地掉，臉色漸漸紅潤起來，清晨起床的時候只需伸一個懶腰便可以活力十足。她甚至不再流連于電腦。盡管她還是對未來感到迷茫。

一個總是小心翼翼、膽怯害怕的人何以安身立命？何緣開始看中醫的書籍。何緣倒是無法深入研究。她只是覺得一些藥的名字特別好聽——落葵、慈姑、合歡、屠蘇、辛夷、佩蘭、半夏、竹茹、澤蘭、蘇葉、杜若、決明子、君遷子……雖然大部分藥草的實物蠻丑的。就像忘憂草和含笑花其實不過是黃花小菜和茉莉而已。古人的想象力其實也蠻豐富！

此刻，何緣的心情是惆悵的，她佇立在“維夏藥堂”前仔細回想這一路的因緣。這周六是最后一服藥了，她不得不承認自己有點舍不得這個和藹可親的醫生。

虛室有余閑，藥堂里除了他竟沒有一個人，若如初見。他抬頭一笑，何緣突然就感到些許釋懷。

這所有傷感的情懷都出于感謝，若不是遇見他，怎知藥香，怎知好好對待自己？如果那樣的話，她會一直在深淵里下沉。也許現在也不夠美好通徹。至少是在向好的地方前進。

“小姑娘，看你氣色好多了，堅持呀，什么都是虛的。身體才是最重要的?！?/p>

何緣看清了水墨畫的題字：仲景不負我矣。

何緣覺得“維夏不負我矣”亦實至名歸。道了謝，這便是真的告別了。

3.蜻蜓點水，自描一生

這世上有人光萬丈，有人一身銹，銹跡斑斑的人總是覺得自己滿身帶有臟血的味道，聞的時候又覺得那是鐵銹的味道。何緣越來越覺得那是因為自己缺乏磨礪，光芒萬丈的人亦如舔刀鋒之蜜，光芒在尖端。

她開始收起自己的卑怯，沉默而不悲哀地穿梭于人群。她知道不負春光。夏日將清香的水果做成好看的水果拼盤慢慢享受，秋時喝菊花清熱養肝，喝桂花健胃化痰，喝玫瑰和茉莉舒緩心情，冬季用山藥煲湯。

我們所有荒蕪的情緒皆來自渴望外界對自己的認可和反饋，可是我們真正所需的心安只是內心深處的安寧。

那日做語文的社科文，剛好講到中醫?！爸嗅t幾千年的歷史，在現代是在式微了?！崩蠋熑缡歉锌?。文章里說中醫在西醫以實驗為基礎的科學下一次又一次被批判為經驗式的“偽科學”。一些民間的流傳配方更是帶著迷信神學的痕跡。

何緣停頓了一下，腦海里浮現的是李時珍跨越山水識藥草，冒生命危險試藥寫下《本草綱目》；張仲景勤求古訓，博采眾方，不負于人，寫下《傷寒雜病論》；李維夏駐守藥堂，羽化而登仙。這個世界上，無論在逝去什么，總有一些人在堅守著。

那些人一定沒她幸運，遇到了李維夏這樣的醫生。她是如此幸運。

“何緣，你身上是什么味道，好香，不像是香水，好像是從內到外的。”后面的女生一問，周圍的眼睛全都朝這個方向，帶著同樣的疑惑。

“應該是杏仁吧，最近很喜歡吃這個。”

“對，就是這個味道。感覺你好白，看起來透著一股仙氣?！敝車呐R刷刷地點頭。

何緣莞爾一笑。她總算是明白了“你若盛開，清風自來”的內涵。她誠懇地將自己的心得和經驗告訴大家，順便還幫幾個人看了一下臉色反映出的問題，也許并不是絕對專業，但亦足以解決些許問題。

養生是會上癮的，它會讓你誠懇地去認識自己，接收身體傳遞過來的反饋，并努力地去取悅自己。像是一口氣穿梭于身體四周，緩緩收剮混沌，帶出體外，輕松無比。它會讓你于“雨后露前，花朝雪夜”間領悟自然與我合一的動人。

如果我們不知道什么是愛。不知道怎么愛這個世界，那么就從愛自己開始吧。清心，沒有什么是無聊或者沒有意義的。

滴滴答答的腳步聲，聽起來鏗鏘有力，又是一個下雨天，又是四月維夏時節，李維夏坐在藥堂上并沒有馬上抬頭。一個些許熟悉的聲音響起。

“我要20克夏枯草泡茶調節心情，些許艾草跑步后泡腳，烏梅酸澀生陰，助長精神?！焙尉壱幌滓麻L裙對李維夏挑眉一笑。

“小姑娘，你可真是長大了呀?！崩罹S夏會心一笑。

那個四月，維夏時節，七里藥香，每走一步，薄荷沁鼻，隱約雷鳴，陰霾天氣，風雨皆來，留我此地，昨日長恨，悉已至生，蜻蜓點水，白描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