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十五封信有關(guān)的歲月

不知火

一

杜伊從來沒有注意過顧森涵。直到有人跟她說，顧森涵喜歡她。

其實也不是沒有蹤跡可循，過往的片段一點一點浮現(xiàn)，仿佛一點一滴都藏著真相。

杜伊坐在教室里寫作業(yè)。突然有人撞到她身上，手一抖，寫了一半的作業(yè)就算完了。闖了禍的男生滿臉通紅，連連道歉。杜伊也不好多說什么，只是終究沒明白，那么寬的一條過道，走得好好的，怎么就撲到她身上了？

跟大部分女生一樣，杜伊愛看小說，口袋書風靡的時候，她以一天兩本的速度飛快地消化著。后來出現(xiàn)了一件奇怪的事情，但凡進了她桌洞的書，不知不覺就不見了。起初，她以為是自己亂丟，次數(shù)多了，這個假設顯然不成立。杜伊始終沒有抓到偷書賊，每次都要賠租書店老板全款，郁悶之下，后來就不看了。

杜伊坐在電風扇的開關(guān)處，夏天總是會有人讓她開關(guān)電風扇，一般情況，大家都是直接招呼。神奇的是。杜伊還收過一些奇怪的紙條，上面寫著諸如“請開下電風扇”或者“請關(guān)下電風扇”之類的話，紙條經(jīng)過不少人的手，從何處傳來的無從知曉。

類似的事情還有不少，杜伊將之串聯(lián)起來，腦海里浮現(xiàn)一句話：啊，原來他喜歡我。然后這個他，要經(jīng)過重重搜尋，才能與顧森涵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臉對應上。

十幾歲的女生，得知有人愛慕自己，就算那個人不是自己喜歡的，仍免不了好奇。杜伊偷偷觀察過顧森涵，他常年校服平頭，不愛說話，有一幫好朋友，學習不怎么樣，應該會打籃球。很多男生的友誼都是球場上建立起來的。

日子不緊不慢地往前走，除了最開始知道這件事，震驚了幾天，其后杜伊表現(xiàn)得很平靜。顧森涵沒有找她說話，她也沒有去找人家。時間長了，這件事情就像做過的物理題一樣，翻了過去。

顧森涵轉(zhuǎn)學的事情，她是在新學期過了一個星期才知道的。當時她下意識地往顧森涵原來的位置看去，看到的卻是另外一個男生的臉。

居然走了！就算再不熟悉，畢竟也是同學，何況種種跡象表明，這個同學還可能暗戀自己。希望他一切都好吧！杜伊在心里說，這可能是她對他最好的祝愿了。

二

如果不是那封信的到來，杜伊確信自己已經(jīng)忘記了顧森涵這個人。

顧森涵寫了信給她，這是在學期過半的時候了。信封是土黃色，信紙是純潔的白色，右上角有一只很淡的藍色翅膀。顧森涵的字跡并不挺拔，還有點歪。

他在信上說了一件事情。某天，他在新的學校，看到一個女生的背影極其像杜伊，于是忍不住一直盯著看，然而他忘記了旁邊是個水池，于是一腳踩了進去。

那天，他狼狽至極，連早讀課也沒有上，濕淋淋地回了宿舍。末了他寫：多希望那個人是你，杜伊。他從來沒有當面叫過她的名字，然而在信紙上，他叫得這樣自然。

圍著看信的女生哄地笑了起來。杜伊連耳朵都紅透了。早知道他寫這些，就不該給她們看了。

接下來，顧森涵的信來得很頻繁，只要晚自習班主任帶著一摞信進來。里面就必然有杜伊的。班主任念到杜伊的名字，全班都會很默契地“哦”一聲，弄得老班莫名其妙。

顧森涵的字一如既往的丑，信的內(nèi)容倒是五花八門，說一些班級里面的趣事、網(wǎng)上的趣事。他比杜伊清閑很多，經(jīng)常會跑到網(wǎng)吧打游戲，偶爾他也會督促杜伊不要貪玩，好好學習。他還坦白了一件杜伊百思不得其解的事情——當年她的小說之所以會丟，都是他拿走的。他拿去之后，全撕了。

杜伊看到這里哭笑不得。顧森涵怕她沉迷小說耽誤學習，于是采取了這么極端的方法，可是他忽略了杜伊是窮學生的事實，當時她為了賠書店老板錢，好幾個星期都不得不勒緊褲帶。

兩個人，一個認真地寫，一個認真地看。杜伊不得不承認，在她一無所知的時候，顧森涵曾經(jīng)那樣認真地關(guān)注過她。很多事情她自己不記得了，顧森涵卻隨手就寫了出來。“然而我竟然沒有機會去了解他是什么樣的人。”這個想法蹦出來的時候，杜伊萌生了動筆回信的念頭。她握著筆，最終不知道該寫些什么。畢竟，他們一起上學的時候幾乎沒有交集。

此后，杜伊看信越發(fā)仔細，有時候一封信翻來覆去看很多遍，似乎顧森涵藏在里面，只要她看得認真一些，就可以將他拽出來，會笑的顧森涵，會跑的顧森涵，沉默不語的顧森涵，一一呈現(xiàn)。

中考前，顧森涵斷了書信。杜伊數(shù)了數(shù)，一共是十五封，而她回信的數(shù)字是零。她將這些書信鎖在一個箱子里，轉(zhuǎn)身扎進了中考的漩渦……

三

高中三年，杜伊沒有再見過顧森涵。她側(cè)面打聽過顧森涵的下落，據(jù)說他考進了一所不怎么樣的高中，完全就是混文憑的。那所學校距離一中并不遠。

有一次。杜伊一個人閑逛去了那邊。學校門口很普通，估計是午休時間，沒什么人。杜伊往里面看，看到一條很安靜的小道，不知道小道盡頭是連接男生宿舍還是女生宿舍。遙遠的地方傳來籃球落地的聲音，杜伊心里一動，剛想認真分辨是從哪個方向傳來的，里面呼啦一聲涌出一群人，都是些個子很高的男生，勾肩搭背，嘻嘻哈哈，很熱鬧的樣子。杜伊讓到一邊，里面有人朝她看了幾眼，杜伊回望過去的時候，卻又只見到一片背影。

那應該是她最接近顧森涵的一次。那天晚上她做了個夢，夢見自己站在一片花海當中，不知道為什么后來又出現(xiàn)了一只田鼠，那只田鼠在杜伊發(fā)現(xiàn)它的時候慢慢地往后退。杜伊莫名覺得它的眼神很悲傷。醒來后杜伊一整天都提不起精神，被一只田鼠影響了，她笑話自己。

這樣的杜伊畢竟是少數(shù)時候，她是屬于那種只要睡一覺，第二天起來又可以滿血戰(zhàn)斗的人。何況，高中學習更為繁忙，有趣的人也更多，她忙得很，忙著認識更多的人，忙著拿這種那種獎，忙著一個在自己設想中的美好未來。

有一段時間，杜伊要代表學校參加一個英語演講比賽，每天在學校待到很晚。一同準備的男生晚上會用自行車先把她載回家。然后再自己回去。

第二天，杜伊再見到那個男生，發(fā)現(xiàn)他整個人都無精打采，一問之下才知道，那男生把她送回家之后，自行車就沒氣了，害得他折騰到很晚才到家。

接連好幾天都是這樣，那男生嚷著要換自行車。杜伊卻沒來由地想起那年她丟失的書，可是她知道這毫無關(guān)系。于是并未說什么。那男生到底還是沒換自行車，因為也沒有幾天了。在杜伊的提議下，他們各自回去準備，他的自行車再也沒有出現(xiàn)過中途沒氣的情況。

不管怎樣，杜伊關(guān)于顧森涵的印象還是越來越淡薄。高中同學里，幾乎沒有人認識他，以前的老同學，大家偶爾聚一次，對于當年兩個人的傳言，也早已不是那么熱衷。

一個人的腦容量是有限的，新的東西填充進來，原來的東西就被擠到了角落。顧森涵在杜伊的生活中慢慢淡去，如果說他原來是模糊的，那么經(jīng)歷過寫信事件之后，他變得清晰立體，如今，他又重新變回模糊。

四

這一次，連他自己，都沒有再試圖讓自己變回清晰。

四

杜伊第一次坐上火車遠行，是她考上了北方的大學。

火車穿平原，過山川，穿越白天進入黑夜，哐哧哐哧的聲響越發(fā)清晰。她即將奔赴心中的夢想。杜伊一動不動地盯著窗外，外面偶爾會有路燈照進來，斑駁地映在漆黑的車廂。她恍然意識到，自己是真的要跟青春告別了。

一起告別的，還有那些年的那些事、那些人。杜伊問自己，遺憾嗎？大概是有的吧。如果當年顧森涵站在她面前，大大方方地說一聲“嗨，杜伊”，不知道現(xiàn)在又是什么情形。如果她提筆給顧森涵回信了，對方是否就不會因為絕望而放棄獨角戲？如果那天，人群中的顧森涵沒有閃躲，他們的高中歲月是否有彼此濃墨重彩的一筆？

歸根結(jié)底，還是我們年紀小，而相遇太早，你不夠勇敢，我患得患失，所以就像兩根直線，還未相交，就已匆匆遠離。

青春不就是如此嗎？一些遺憾，一些感動，即使不曾擁有，若干年后想起，也未嘗不是最美好的記憶。唯愿此后的人生，歲月能溫柔相待，各自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