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隔山隔水的日子

驚蟄

一

眼看著那個男人越走越快，懷月急得想大叫，可是喉嚨像被什么東西掐住了，發不出聲音。情急之下，她抬腳追上去，才邁開腳步，卻踩空了似的，身子往前撲倒在地……

懷月驚醒過來，天還沒亮。原來只是做了個夢。

懷月知道，她又想爸爸了。

童年時候，懷月對爸爸的感情很復雜。爸爸一直在外打工，在懷月記憶里，每年爸爸會在某個時候風塵仆仆地回來，停留幾天又匆匆忙忙地離去。一年的時間，懷月的生活很容易被其他東西填滿，可她還是會在爸爸將要回來的那幾天表示出期盼。

在懷月有限的認知里，媽媽太兇，而跟媽媽相比，她的另外一個監護人就友好多了。因為每年只能回來那么幾天，而且每次還會帶很多家里買不到的零食和漂亮裙子，懷月對這個有點陌生的爸爸是無條件地喜愛。可在這喜愛里，還夾雜著一點點說不出口的害羞和疏離。

那與她對媽媽偶爾小小的不滿是不一樣的，媽媽會打她罵她，也照顧她的飲食起居，在她害怕的時候陪伴她，她們是最親密的人。爸爸缺席過懷月成長過程中很多場景，比如送她上學，帶她出去玩，甚至是檢查她的試卷。她渴望接近這個男人，同時又害怕接近。

“不然你還是回來吧，要不以后阿月都不記得你了。”懷月有一次聽到媽媽這樣跟爸爸說。爸爸頓了很久，才回道：“再等等吧。回來沒什么賺錢的門路，阿月以后上學怎么辦？”

房間里再沒有了聲音。

懷月懵懵瞎懂懂地爬上床，蓋上被子睡了。第二天醒過來，爸爸果然跟他的大包一起不見了。后來，她偶爾想念這個男人的時候，就會在入睡前輕聲叫爸爸，一遍一遍，夢里多數時候都是她在追著爸爸跑，而爸爸只留給她一個背影。還有幾次，她夢見自己主動朝爸爸張開了雙手，對方大笑著把她托抱起來。

就算是夢里，懷月也能感覺得到爸爸快要滿溢出來的快樂。

二

懷月一直都想像夢里一樣，可以肆無忌憚地對著爸爸撒嬌，可惜每次還沒等她醞釀好并付諸行動，爸爸的假期就已經結束了。于是又重復夢里那個場景。

她躲在門背后，看著爸爸的背影，漸行漸遠。

直到小學四年級的一天。

下午放學，懷月被留在了教室里，原因是她沒完成數學老師布置的任務。小學四年級的數學難度開始加深，懷月于數學方面的缺陷也開始顯現出來，她每次都被那些復雜的應用題目繞得暈頭轉向，分數頗有點大紅燈籠高高掛的意思。

數學老師以嚴厲著稱，也是恨鐵不成鋼，于是定下了一條規則，但凡測驗錯一道題目，就要連題目帶答案抄二十遍。懷月幾乎要抄一整張試卷。還不能當著媽媽的面寫，每次都被留在最后回家。

五點過后，突然變天了，黑沉沉的烏云壓下來，幾個炸雷響過后，下起了傾盆大雨。這下就算懷月想回也回不去了。爸爸就是那時候出現的，他撐著傘，就像一個救世主一樣，刺破幕天席地的雨簾，朝著懷月走來。

以往，懷月要花兩三天時間才能擰開心里的疙瘩跟他說話，而這次，她飛奔著從教室里跑了出去，嘴里毫不矜持地大叫著：

“爸爸。爸爸。”

這是爸爸第一次來懷月的學校。沒想到是以這樣的方式。老師跟他交代了一下懷月的學習情況，懷月在旁邊忐忑地聽著，唯恐爸爸臉上露出一點不耐煩或者憎惡驚訝的表情——但沒有，從頭到尾，他都很平靜，只是對老師說話的聲音帶著十足的歉意“對不住了老師，我常年在外面，沒怎么管孩子的學習，都是我的錯。”

回去的時候，懷月問爸爸：

“你不罵我嗎？”

爸爸嘴角掛著笑：“阿月知道努力了，爸爸為什么要怪你？”

懷月低下頭，眼里像是起了一層霧。她想，原來有爸爸寵著是這種感覺。

三

懷月從來沒有想過，一向強悍到無所不能的媽媽，也會有倒下來的一天。當看到媽媽嘴唇慘白，站都站不起來的時候，懷月嚇得杲住了。她感覺自己手腳都是冰涼的，只能抱著媽媽大哭。隨后在極其無助和絕望的情況下，懷月從恨自己太弱小開始，思維發散開來，連帶著怨恨起那個與她們母女倆隔著千山萬水的男人。

這個時候他為什么不在身邊？如果他在的話，媽媽就不會痛得滿床打滾，自己也不會害怕得瑟瑟發抖。懷月不停地用袖子擦著眼淚，可是淚水似乎被打開了閥門。而開關在一個遠在千里之外的人手里。

后來，媽媽被聞訊而來的鄰居送到了醫院，是腎結石，聽說痛起來會讓人失去理智。然而媽媽稍微好一點，就會拍著懷月的腦袋安慰她。懷月摸著媽媽蒼白的臉頰想，媽媽才是英雄，我以后要對她很好。至于另外一個剛在她心里清晰起來的人，則已經被她強制塞進了角落。

又過了半年，爸爸才終于回來，懷月已經徹底不想理他了。

爸爸跟她說話，她只胡亂地“嗯”幾聲，實在應付不過，就低頭看著腳尖。爸爸給她帶回來的那些東西。她一眼都沒看。

連媽媽都看不下去了，特別失望地說：“你爸爸一年才回來幾天，你怎么這么不懂事？”

懷月咬著嘴唇，有點悲傷地說：“你生病的時候他不在，現在回來干什么？他不是上班重要嗎？干脆別回來了。”

在說出這些傷人的話之前，其實懷月知道，爸爸有工作，身不由己，可是她想不明白的是，再怎么重要的工作，能跟媽媽的身體健康相比嗎？晚上，懷月起來上廁所，看到爸爸一個人在外面坐著，指尖火紅的煙頭一閃一閃。懷月突然發現，爸爸的背影其實一點都不寬厚。他的雙肩微微往下塌陷，就仿佛有很多東西壓在上面一樣。

那是唯一一次爸爸沒有過完假期就走了。他離開后，媽媽的表情有點憂愁。媽媽看著l不月無聲地嘆氣，而懷月努力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可是在打掃天井那一堆煙頭時。懷月的心還是尖銳地疼了一下。

四

很長一段時間，懷月拒絕去聽爸爸的電話，她用行動來表達“我就是生氣了”這個意思。多年來累積在心底的微妙情緒被打破，爆發起來的后果極其嚴重。爸爸給她寄回來一大堆作文書。在扉頁上寫著“祝阿月學習進步”的字樣。懷月收是收了，卻從不當著媽媽的面看，只有夜深人靜的時候，才悄悄翻開，如饑似渴地閱讀里面的文章。

這些年，爸爸給她寄過很多東西，有名師講課的數學光盤，有那時候在同學當中還比較少見的復讀機，還有一些介紹學習方法的文章。也不知道他哪里還有時間閱讀報紙，那一篇篇文章，看起來都是從不同的報紙上剪下來的。

懷月擺弄著那些東西，慢慢地品出了滿嘴的酸澀。

爸媽一直都有通信，懷月是知道的，即使很多事情通過電話就可以說清楚了，這個古老的習慣卻還被他們保留著。懷月晚上回來的時候，媽媽不在，桌子上攤開著一封信。應該是媽媽剛看了一半有事出去了。雖然不好，懷月一瞬間還是對信的內容產生了非常強烈的好奇。

懷月一目十行地看完了整封信，都是些瑣碎的事情，問家里好，還有媽媽身體的事，后來，懷月看到，里面提到了自己。

“不知道阿月現在是否消氣了？你勸著點，不要讓她影響學習。我一想到這是我造成的。晚上睡覺都不安心。可我還要接著干完這半年，明年就不來了，一來腰最近疼得比較厲害，二來我也想回家陪陪孩子。我住的附近有個學校，時常能看到父親來接孩子，說起來我就只接過阿月一次，小時候也沒怎么抱過她，她恨我我也認了……”

懷月沒能忍住眼淚，她蹲在地上，腦海里飛快地閃過很多事情，每次爸爸回來，無論多累，對著懷月，笑容永遠掛在臉上。當他要離開的時候，不知道他背對著親人的臉上。是否也流淚了？孤身一人在外，前路漫漫，肩上扛著一家子的生活，不知道他累不累？是否也想讓他掛念著的女兒好好地跟他說兩句話？

成年人有更多需要遵循的規則，不能像懷月一樣，任性地發泄自己的感情。他們無法說出口的苦楚，全被咬牙咽進了肚子里，最后化作汗水流出來。如果可以選擇。他一定更愿意待在離自己最近的地方吧！

懷月仰起臉，努力讓淚水倒流進眼眶。那些隔山隔水的日子，終會有盡頭，流離失所過后，他們將溫暖相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