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陽
我和梁小惠認識很多年了,直到今天我都有點不明白,我是怎么和這個跟我八字不合的人成為死黨的。
我喜歡古龍筆下的快意思仇,她喜歡金庸筆下的蕩氣回腸;我喜歡郭敬明的《小時代》,她喜歡韓寒的《后會無期》;我喜歡流川楓和佐助,她喜歡櫻木花道和鳴人;最重要的是,我是文科生,她是理科生,我們之間有著最難以逾越的鴻溝。
雖然我們所欣賞的人或物是迥然不同的,但我們從來都沒有因為這些吵過架,反而有一種相依為命的溫暖感。
她和我一樣。全部的青春都被浩如煙海的文字填滿了。我們的青春不像電影,沒有驚心動魄,沒有蕩氣回腸,只有不停地寫稿、改稿,然后再寫新的稿子。
初二那年,我在學校角落里的那棵老榆樹下發現了她。那個年代Ipad和智能手機還沒有普及,她拿著墨藍色的晨光水性筆,在一個硬皮本上奮筆疾書。
秋天的榆樹錢紛紛揚揚地落下來,像一場奢華的銅錢雨,她坐在老榆樹的樹根上,眉頭緊鎖。而穿著麻袋一樣校服、腳踩帆布鞋的我,笨拙又安靜地慢慢靠近她。
就算沒瞄到幾行,但憑借本姑娘敏銳的直覺,還是確定了這個梳著傻兮兮小辮的姑娘就是在寫小說。我剛要開口,上課鈴聲卻毫不配合地響了起來。她像一只受驚的小鳥,“撲棱”一下從地上彈起來,拍著褲子后面的土,慌慌張張地向教學樓跑去。
“喂!你寫的是小說吧?”我在后面大聲地喊。
她停下腳步,轉過身,然后慢慢地朝我走來。那個布滿密密麻麻文字的黑色硬皮本被她牢牢地護在懷里,眼睛里進射出類似母雞保護小雞的戒備神色。
我突然笑了,然后從校服里掏出一個比她的還要厚上幾毫米的白色硬皮本。我把它翻開,遞到她面前。雖說我的字不比雞爪扒的好看多少,但卻足以讓梁小惠放下戒備,并同我一起開展偉大的革命友誼。
那一年,我們十四歲。
所謂革命友誼,并不是嘴上說說,以及順便在課間一起手挽手上廁所那么簡單。我和梁小惠并不同班,我在二樓的九班,她在三樓的十六班,我們除了放學回家同路之外,平常很少能見到面。
但這并不妨礙我們之間的友情發展。午休和大課間,我們會一起到那棵老榆樹下寫小說,思路斷了就聽聽對方的小說情節,偶爾也會換著寫對方的大綱。
還記得有一天上數學課時突然靈感進發,我抱著僥幸的心理,把那個白色硬皮本從桌肚里掏了出來,壓在數學書下面,開始了我的創作。然而不幸來得太過突然,才寫了不到三行,就聽到講臺上數學老師在叫我的名字。
我顫顫巍巍地從座位上站起來,數學老師拍著講桌讓我把東西交上去。那一瞬間仿佛整個世界都安靜得像一潭死水,全班同學一共五十多雙眼睛齊刷刷地望向我。
“薛小陽,把東西拿過來,這件事就算完了,否則就讓你們班主任來處理。”
我低著頭,一聲不吭。其實不是不想順勢而行,只不過當時腦袋亂得無法思考。
數學老師見我沒有反應,于是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鏡,然后抬起胳膊指著教室的大門,對我說道:“帶著你的東西,去走廊。”
我的后頸起了冷汗,抓著硬皮本的食指冰涼,指肚泛著帶一絲烏青的白,后背貼在走廊冰涼的墻面上,心卻撲通撲通地跳個不停。
窗外陽光明媚,而我的心卻陰雨連綿。這個白色的硬皮本就像埋藏在最深處的最真實的自我,我從未想過有一天它會暴露在陽光之下。一想到有一個完全不了解我的人會攤開我的全部,涼意便順著腳心泛到全身。
這應該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感受到“無助”。就在這時,窗外忽然傳來熟悉的笑聲。我猛地打開窗戶,趴在窗臺上,向外探出頭去。真是天無絕人之略,梁小惠正在外面上體育課。
我一邊壓低聲音喊她,一邊把胳膊伸出窗外揮舞著,上天還是有好生之德的,沒過多久她就看到了我。我把事情的來龍去脈大致告訴了她,然后將我的靈魂——那個白色硬皮本,扔了下去。
她穩穩當當地接住,朝我比了一個OK的手勢。在這一瞬間,我心底懸著的那顆大石頭,終于落了地。
后來無論被數學老師喊來的班主任說什么,我都咬死不松口。就算我的書包被攤開在講臺上,就算班里被翻了個底朝天,甚至連走廊的暖氣口都沒有放過,但那個白色的硬皮本就像人間蒸發了一樣,怎么找也不見蹤影。
數學老師的臉鼓成了包子,可本子安安穩穩地躺在三樓梁小惠的書包里,任誰也想不到這一點。
放學后,我被帶到班主任的辦公室寫檢討。三千字對于其他人來說或許難以想象,但對于已經寫了無數個三厘米厚硬皮本的我而言,這只是一個多小時的事隋。
再加上缺乏“物證”,班主任拿到我的檢討書之后也只是隨意翻了下,批評了幾句,這件事也就不痛不癢地過去了。
從教學樓里出來的時候,太陽還沒有落山,夕陽像一個咸鴨蛋黃似的掛在西面的天空上。梁小惠背著書包在門口等我,血一樣顏色的霞光映在她的笑臉上,明明還是一如既往傻兮兮的笑容,卻讓今天的我覺得一切都不一樣了。
我剛想開口,卻被她打斷:“你該拿什么拯救你的靈魂?”
我瀟灑地一拍腦門,然后攬過她的肩膀道:“麻辣火鍋怎么樣,今天不點菜,純肉!”
夕陽把我們的影子拉得很長很長,從教學樓的門口一直延伸到學校柵欄旁邊的那棵老榆樹下。
中考結束的那年暑假,我和她都滿了十六周歲,于是拿著身份證去買了兩張開往重慶的火車票。半夜里,我悄悄收拾好了行李,然后趕到初中校門口和梁小惠見面,再一起去往火車站。
經過一夜的興奮與等待,在天空微微露出魚肚白的那一刻,我們到達了這個連空氣里都彌漫著辣椒味道的城市。
重慶麻辣鍋的豬腦和毛肚可謂天下一絕,然而盡管梁小惠和我一樣嗜辣成癮,卻無福消受這兩樣人間美味。她像躲避瘟疫一樣嫌棄著豬腦,但我卻對這種口感著了迷。
四十多度的炎熱夏季,我們倆在重慶街邊的大排檔里吃著正宗的麻辣火鍋,汗水打濕了劉海,它們一條一條地貼在腦門上,棉布短袖也濕得透透的。梁小惠夾起一片沾滿了辣椒油的牛肉,一邊吸著鼻涕,一邊扔下了一枚重磅炸彈:“上高中后我準備學理了。”
我的手頓了一下,才夾起的豬腦又掉回了鍋里。顧不上吃,我連忙放下筷子,一臉嚴肅:“你說什么?”
她咽下那片牛肉,又把剛才的話重復了一遍。聽了她的話,我垂下眸子望著還沸騰著的火鍋,突然失去了胃口。
后來她說了很多話,譬如理科的報考面比較寬,譬如成熟的人不能完全依賴夢想,譬如她的父母也希望她選理科……
但這些歸根結底都會變成一句話:我們開始朝著不同的方向前行了。
回家之后,意料之中地被父母大訓了一頓,不過念在是畢業旅行,再加上事情已經過去了,也就沒有大的波瀾。
不過我仍然鐵了心要選文科,父母拗不過我,只好默許。也因為我選擇了一所文科重點高中,所以就不能和梁小惠再待在同一所學校了。
開學那天,我換上了新校服,仍然像麻袋一樣,褲子肥大得一條褲腿能塞下我的兩條腿。
高中校園比初中的大了不少,塑膠跑道周圍種滿了密密麻麻的楊樹,每到春天漫天飄著毛絮,有時候會鉆進鼻孔里,每當這時我總會想起初中校園里那棵孤身屹立在柵欄旁邊的老榆樹,銅錢一樣的榆樹錢可比這些白色的毛絮乖巧多了。
不在同一個學校自然見面的機會就更少了,只有寒暑假偶爾見面,平時會發些QQ和微信。有時她向我抱怨物理化學,我會直接問她有沒有后悔選擇理科,這時她便不再抱怨,反而安靜了起來,但是目光并沒有黯淡下來。
其實我知道她并不是自愿選理科的,比起報考面之類的,父母的想法或許才是重點。我也只是比她幸運在這一點上,我的父母遷就了任性的我,否則我也應該和她是一樣的。
高三那年沖刺高考,我們不約而同地拔掉了網線,封存了手機,將裝載著最真實的我們的那些硬皮本鎖在了書桌最下面的抽屜里,然后將鑰匙埋在那棵老榆樹下。
這時我突然想到了那個最原始的辦法。我從文具店買回來一疊牛皮紙信封,又去郵局買了些郵票,每個月都寄給她一封信。與此同時,我也會收到她的回信。我們有著相同的夢想,所以一直互相鼓勵著對方,我們都珍惜這尋之不易的另一個“自己”。
一份志愿單上,我們都填了漢語言文學這個專業,可無奈我們都差了一點點。我差六分,她差兩分。最終我們都落在了家長替我們選好的二本志愿上。
錄取通知書還沒下來的時候,我和梁小惠又去了重慶。這一次不知道為什么,她不僅接受了重慶特色的下水麻辣鍋,也就是豬腦,更是對這種獨特的味道贊不絕口。
我夾起一塊豬腦放入口中,還是熟悉的味道。不過既然火鍋的味道沒變,那么變了的就是梁小惠了。
“二本你落哪里了?”我吸了吸鼻子問她。
“我媽填的,沒看,”她從包里拿出兩個大發卡,把額前已經濕透了的劉海夾了上去,順便遞給我一個,“你呢?”
我說:“和你一樣,也沒看。”
她看著我,默不作聲,只是不停地吃著火鍋,然后我們倆不約而同地淚流滿面。
這一年重慶的辣椒仿佛格外的辣,辣得人眼睛生疼,豆大的淚珠砸在桌子上,我伸出手扯出一大堆餐巾紙,糊在全是鼻涕眼淚的臉上。
我想,大抵是因為那天我們都不約而同地想起,初中校園里那棵不知有多少年歷史的老榆樹,終于要被學校后勤部砍掉的這件事吧。
那棵老榆樹承載了我們青春時期的夢想,所以高考后,我們倆再一次回到初中校園,特意去看了它。
只可惜那個地方只剩下毫無生機的褐色樹樁,以及上空毫無遮蓋的刺目的炎炎烈日,再沒有了記憶中老榆樹投下的那片陰涼。
我和梁小惠拿著鏟子,在我們經常坐著的那截樹根下挖出了一年前埋下的那兩把鑰匙。放在玻璃罐里的鑰匙沒有生銹,仍然和一年前一樣。
我們站在青春的尾巴上,手里握著我們的夢想,在夏天炎熱的陽光下,數著老榆樹留下的粗樹樁上面的一圈圈年輪。
那一瞬間我和梁小惠不約而同地看向對方的眼睛,仍然是亮晶晶的,盡管我們知道那是在眼眶里打轉的眼淚反射的太陽光。
然后突然感覺前方的路寬敞了。
因為,沒有了老榆樹的庇護,也就沒有了老榆樹的遮擋。
編輯/胡雅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