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比



1
蘇相和蘇逢的故事,比他們的年齡還要大一歲。用蘇相媽媽的話說,你還在媽媽肚子里的時候就認識蘇逢了。
五歲的時候。兩個人牽手上幼兒園。小朋友們看到新同學,歡快地圍上來,七嘴八舌嘰嘰喳喳,問得最多的是:“你們是哥哥妹妹嗎?”一個說是,一個說不是,兩個人的答案完全相反。小朋友們摸不著頭腦,他們倆倒先爭起來。
蘇相據理力爭:“你不是我哥哥,你不是我媽媽生的。”
蘇逢比她大一個月,說話比她有條理:“你每次去我家,我媽媽都說你是妹妹。我要讓著你?!?/p>
那年天空湛藍,頭頂的大雁撲扇著翅膀擺著人字形飛向南邊。兩個小朋友在幼兒園里吵得不可開交。蘇相嘴笨的特質在那時候已經顯現,道理她都明白,就是說不出來。于是意料之中地輸給了小小年紀就能言善辯的蘇逢。她為此懷恨,晚上媽媽讓她去給蘇逢送蛋糕時,她躲在梧桐樹后面偷偷把蛋糕吃掉,蹦蹦跳跳回了家。
當然這件事最后還是被蘇逢知道。他撇嘴,斜睨她:“下次我要吃雙份。”
2
蘇相和蘇逢一起去上一年級。也真是碰巧,竟然被分到一個班。班主任是個頭發又黑又亮的漂亮女人,看到他倆的名字也是一愣。問出了那個被重復無數遍的問題:“你們是兄妹嗎?”這個問題在無數次爭吵之后已經有標準答案。蘇逢上前,答得順溜。
“我們的爸爸媽媽是好朋友,姓氏也一樣,我們兩個又一樣年紀,爸爸媽媽就給我們取了這兩個名字,相逢的意思。”他看了蘇相一眼,裝模作樣地補充,“雖然不是親兄妹,但我比蘇相大。所以我會像照顧妹妹一樣照顧她!”
很久以后,蘇逢的閱讀理解題總是滿分,老師們對此驚訝不已,只有蘇相覺得,很正常。他很多年前就顯現了編答案的巨大天賦,明明是胡說八道,卻顯得真摯生動。
他們上一年級的時候,班主任對蘇逢印象深刻,點名讓他做臨時班長,結果一當就是六年。六年里,蘇相當了三年數學課代表。四年級開始的時候,媽媽爸爸帶她搬家,她轉學去了另一所離家近的學校。
蘇相和蘇逢分開,再也沒有人問他們是不是兄妹。
蘇相要轉學的消息,她并沒有告訴蘇逢。她想,自己不是想瞞著他。只是找不到一個比較合適的機會。其實這個機會出現過很多次,蘇逢找她借橡皮的時候,他們一起寫作業的時候,還有她做值日生,蘇逢因為是班長留下來監督的時候……但每一次,蘇相都沒有說。怎么說呢?她想。到底怎么說呢?難道要依依不舍地說“我好舍不得你”嗎?這樣蘇逢會笑的。還是要假裝高興地說“太好了,以后終于沒人搶我的蛋糕了”?
蘇相就這么猶豫著,她絞盡腦汁,試圖想出一個不那么突兀的開場白。只是,沒想到最后說開場白的人竟然是蘇逢。那是那個學期的最后一天,他們考完英語。各司其職,在教室里做最后一次大掃除。這一天教室永遠都是最臟的。同學們會把做過的卷子全都扔掉。非常不幸,蘇逢今天的任務就是倒垃圾,更加不幸的是,和她搭檔的男生早就不知道跑哪兒去了,于是只剩下她一個人一趟一趟地在教室和樓下大垃圾桶之間來回跑。
就在蘇相第三次來到垃圾桶邊,準備把一袋子的廢紙扔進去的時候,蘇逢出現在她旁邊。
學校垃圾桶的位置都設置得十分隱蔽。大概是不想讓垃圾桶影響校容,綠色垃圾桶旁邊必然要有一大叢一大叢的艷紅月季。彼時,月季正開成晚霞的顏色。蘇相一偏頭。就看見蘇逢從月季叢中的小路快步走來,似乎是一轉眼就到了面前。蘇逢怒氣沖沖地開口:“你為什么不告訴我?”他說這話的時候,蘇相聞到他身上的月季花香。很好聞,她想。
也許是她沉默太久。蘇逢更加生氣:“你是啞巴嗎?你不會說嗎?”他看到她手里還沒有倒掉的垃圾,突然轉頭就走,走到一半又掉頭回來,微微紅了眼。再次開口,他說話的語氣兇狠了起來:“蘇相,你趕快走,走了就別回來!我這輩子都不想看見你了。”
蘇相看著他跑遠,覺得月季花香也離自己遠去了。她愣愣的,在原地站了一會,然后慢慢走回教室。走到一半,碰到對面走過來的本應和她搭檔卻大半天都消失不見的男生,手里提著一個大垃圾袋,急急忙忙往垃圾桶跑。男生看見她還挺焦急的,說:“蘇相你不要倒垃圾了!班長說我要是不把剩下的垃圾都倒了就要重罰我!”
太陽快要落山,但陽光依舊毒辣。蘇相點點頭,接著慢吞吞往教室走。她應該高興的,起碼不用倒垃圾了。走到一半,她緩緩蹲下,把臉埋進臂彎里,悄悄哭起來。
蘇相當時想,即使她明天就要長大,今天也還是個小孩子,可以哭一哭。
3
沒有蘇逢的日子,蘇相過了六年。六年之后。她在實驗中學碰到了蘇逢。
中考的時候。蘇相費了不少力氣。盡管她每次數學都接近滿分,但考語文時,每次寫作文都毫無意外地會偏離主題,閱讀理解更是不知所云。班主任是語文老師,在對比了她的語文成績和數學成績之后調笑她:“蘇相,你是外星人嗎?”
中考前的幾晚,蘇相頻頻做夢,夢到自己焦頭爛額地答題,最終還是落榜。她半夜醒過來,呆呆地坐一會兒,然后接著睡過去,又是一個相似的夢。她為什么這么怕。連她自己也不清楚。這種情況一直持續到她初中的最后一晚。她閉上眼。夢境終于換了一幅景象。
第二天她醒來,吃過早飯,然后由爸爸送去考場。她所在的考場,是蘇逢待了三年的初中。她下車,同爸爸說再見。然后走進校門。
走進考場的時候路過布告欄,里面還有最近的光榮榜,第一位的男生,瞳孔亮亮的,嘴角的笑卻有點敷衍。這個人照相的時候。一定是明明心里自得得要命,臉上卻擺出一副毫不在乎的模樣,于是在老師的要求下,迫不得已牽扯出笑容,露出兩個酒窩。
學校別出心裁,名字全由本人手寫。兩個字,清雋有力。蘇逢小時候的書法總算沒有白練。蘇相低頭,對自己笑笑,走進教室。
聽起來多么不可思議,本來以為他們會相隔萬里,再見會變成遙遙無期。而實際上呢,蘇相只不過是搬到市里其他縣區,他們之間的距離,不過幾十分鐘的車程。那為什么要躲著他呢?蘇相將中I眭筆拿出來,擺在桌子上,輕輕地抿嘴角。
最后一門考的是物理,蘇相交了卷,繞著這個陌生的校園走。操場上,一個人都沒有。一滴雨落在蘇相臉上??荚嚨臅r候總要下雨,似乎從來沒有例外。蘇相想起昨晚的夢,夢中的情景好像隔著層紗,但她內心無比清明。那哪里是夢,分明更像昨日重現——
還是很小的時候,他們在上幼兒園小班。蘇相抬手把旁邊坐著的小胖子推倒,他嗷嗷大哭。一邊的老師趕過來,小胖子一邊抹眼淚一邊控訴蘇相的罪行。老師轉頭,問蘇相為什么推他。蘇相握緊手中的橡皮。沉默不語。
這個老師不喜歡她,老師覺得這個小女孩脾氣古怪。四歲的蘇相和夢中的蘇相都通曉這一點。可是就在這個關頭,蘇相已經準備接受批評的關頭,一個小男孩卻一陣旋風似的跑來,聲音脆而亮,他說:“老師,他總是向蘇相借橡皮,而且從來不還?!?/p>
蘇相側頭看他,他正站在陽光里。他牽了她的手,與她并肩站著。
夢就到這里戛然而止了,沒有結局。
高中開學那天,蘇相又想起這個夢的時候,他看到了蘇逢。好像一條長廊,六年時光只是一眨眼,當時那個與她并肩站在一起的男孩已經長得很高。她看他跟旁邊的人說笑著,慢慢走近。就在他準備若無其事地路過的時候,蘇相扯住了他的袖子。
開學第一天的下午,高一(1)班不少人都知道高一(8)班有個短頭發女生,今天報到的時候,突然扯著蘇逢的袖子??奁饋砹?。
當時站在蘇逢身邊的男生,看看這個陌生的女生,再看看蘇逢,同時再看看周圍不時回頭的好奇同學們,瞠目結舌,不知所措。相比而言,兩個當事人就淡定多了。蘇相就這么一只手扯著蘇逢的袖子,一只手擦眼淚。蘇逢什么也不說,嘴角抿得緊緊的,臉頰上一個深深的酒窩。六年不見,他高出她很多,微微低頭看著她。
蘇相哭夠了,抹抹眼淚,終于反應過來這樣很丟人,準備抬腳離開,奈何手腕還是被牽住。蘇逢說:“蘇相,我就知道我會再見到你?!彼谷徽f得這樣篤定。
后來我們才知道,人慢慢長大,不見得就越變越好。長大讓我們變得猶豫,變得懷疑。篤定,是年輕的特質??僧敃r的蘇相并不懂,她只是低頭不語。她想,他什么都能猜到,卻永遠不會知道,中考結束那一天,蘇相在那個學校,在他度過三年初中時光的學校,坐在操場旁邊的看臺上,也像今天這樣泣不成聲。
很小的時候蘇相不想說話,只一個眼神蘇逢便知道她是想要那個蘋果還是不想看這部動畫片。后來他們一起上幼兒園,他告訴老師,蘇相喜歡月季花,問老師能不能把花放在她旁邊。再然后,他們一起上小學,他特意在她值日時留下來監督,是因為知道她害怕一個人待在空蕩蕩的教室……蘇相離開蘇逢,竭盡全力避開他。連蘇逢的媽媽都不懂,他卻又懂了。
蘇相苦笑,“蘇逢,到底有什么是你不知道的啊?”她本來只是隨口這樣一問。卻沒想到蘇逢真的在認真思考。他想了一會兒,說:“我不知道這幾年沒有我的……”他似乎是努力想了一個詞。再補充道:“沒有我的干擾,你是不是真的開心?”
少年足夠坦白。將心里的話說出來。
4
蘇相確定轉學時,第一個想起蘇逢,有點舍不得,又有點……怎么說呢,躍躍欲試。
這個世上不會再有蘇逢這樣的存在,她知道。蘇逢永遠把第一個冰激凌遞給她,把蛋糕上的紅櫻桃讓給她……當時班里的文藝委員和她同桌,長長的頭發編成一串串的小辮子,她隨口說:“一眼就知道你和蘇逢不是哥哥妹妹啊,他那么聰明,而且活潑?!北藭r,蘇相低頭,沉默不語。
后來某個晚上她做了個夢,夢里,蘇逢照例將冰激凌遞給她,但世界突然晃動,她的冰激凌掉在了地上。蘇逢轉頭看她,眼神冷冷的,手里拿著自己的冰激凌。恰好旁邊一個長頭發的女生出現,蘇逢將冰激凌遞給那女生,連再見都沒有跟她說,便和那人走遠了。
現實生活里,蘇相會很真切地體會到那種無助和恐慌——每次看到蘇逢被人群圍在中間時。她便會產生那種感覺。
蘇相當夜驚醒,擁著被子看晨光露出來。
那時爸爸工作調動,問過她愿不愿意轉學,她猶豫著點了頭。后來好多次,蘇相的爸爸媽媽和蘇逢的爸爸媽媽聚會時,蘇相全都找借口不參加。她想,自己至少應該變成一個不那么木訥寡言的人,變成那種會嘰嘰喳喳的有趣的人。
而現在她站在蘇逢面前。她覺得自己好不容易學會的開朗,一不小心全都忘了。
蘇逢出聲,打斷她的思路:“你就不怕哪個地方出了差錯,讓你再也見不到我嗎?”
蘇相搖頭,又點頭。她抬頭看他,眼神里有點茫然。
5
迎新晚會時,蘇逢竟然報了個節目。下午三、四節課,他請了假,在活動廳彩排。非常不巧,陳琳琳的節目正在他前一個。兩個人在后臺打了個照面,他看到陳琳琳的眼眶,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紅了。蘇逢有點不知所措,想掏紙巾,又覺得,還是什么都不做比較好。
初三的最后一天,陳琳琳跟他說了很久的話。她說她與他同學十二年,小學同班,初中同校。蘇逢隱隱記得在初中學校她是隔壁班的,卻想不起來小學時班里有這么個人,回去翻了翻小學畢業照,猛然想起來她是文藝委員。蘇逢感嘆自己記性竟然這么差,因為后來慢慢回憶,他終于記得,陳琳琳其實和蘇相同桌了兩年。
中考成績公布的那一天,蘇逢的第一反應是打蘇相家的電話,結果總占線。隔五分鐘他再打一遍。依舊占線。他放下心來,因為在他看來,這至少說明蘇相是在打電話而不是在哭,那么中考成績應該不會太差。
蘇逢隱隱想起,那天,陳琳琳流著眼淚。問他為什么總是刻意回避她。他當時沉默著,不知道該如何解釋。他在心里想,如果說每個少年心里都會有一些隱隱約約的小情感,那么,對于喜歡的人,也總該有個先來后到吧。他家里還有不少舊照片,照片上兩個小朋友坦蕩地牽手,對著鏡頭微笑。
彩排的流程十分繁雜,總有大大小小的事情發生,比如說臨時取消節目。最好笑的是有個男生急急忙忙跑來,說晚上上不了臺了,他打籃球的時候不小心打到人家姑娘的頭了,要送人家去醫院,惹得在場的都笑起來。
蘇逢唱的是陳奕迅的一首粵語歌——《時光倒流二十年》。他聲音低沉,導演說彩排效果很好。他笑,問晚上能不能給他留個前排座位。只是,誰能想到最后唱這首歌的竟不是蘇逢。
蘇逢在高一(1)班,蘇相高一(8)班。蘇逢跨過一整條走廊,特地到蘇相他們班門口轉悠了兩圈,愣是沒“偶遇”她。最后他有點兒急了,抓住一個人,問:“同學,請幫忙叫一下你們班蘇相。”男生想了想,大概剛開學,還不知道蘇相是哪位,愣愣地走進去,沒過兩秒然后又快步走回來,說:“你找的是蘇相?。克バat院啦!”
蘇逢想起不久前那個要取消節目的男生,愣了一會兒,拔腿往校醫院跑。
6
蘇逢趕到醫院時,蘇相正愣愣地看著前方,噙著眼淚。
“蘇相!”蘇逢還沒開口,另一個聲音搶先叫了出來。
蘇相偏頭,正好看見蘇逢。那個不幸被球砸中的人,真的是蘇相。她前額腫了一塊。她看到蘇相明顯有點兒驚訝。眼睛睜得大大的。
蘇逢用手輕輕按了一下蘇相的額頭,問:“疼么?”
蘇相瞪他:“你說呢?”
“疼到哭了?”他笑她。一轉頭才發現身后站了個男生,手里還拿了份盒飯。這不正是下午那個說不能表演節目的男生嗎?
男生正看著蘇逢,一臉的不解,問:“蘇逢?你不是應該在后臺嗎?”
蘇相本來已經轉過頭去了,現在又轉回來,看著蘇逢:“后臺?蘇逢你要表演節目?”語氣里有點兒難以置信。這不怨她驚訝,畢竟小學時每次叫他上臺表演個小節目他都拒絕。
蘇逢張開嘴,又是還沒出聲便被打斷。
男生搶著回答:“對啊,蘇逢今天有一首歌,還是粵語的呢……不過。你們認識?”
蘇相隨口應道:“認識!但是六年沒見了?!?/p>
“六年?這么久?”
蘇逢終于開口說話了:“不算久,畢竟一輩子這么長。”
男生似乎來了興致:“那你們是一起長大的吧?一定是的,你看名字都是一起的?!?/p>
蘇逢點頭,恰好撞上蘇相投過來的目光。他笑,說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話:“所以我們不用著急長大?!?/p>
著急長大做什么?他們又不趕時間。對某些人來說,相遇是緣,錯過是有緣無分。這一點對他們從不適用。他們散開,只是走失而已,一個轉身就會碰上。
窗外有聲音傳過來,蘇相側耳,無奈聲音太遠,有些飄渺。還是那個男生開了口:“喂,蘇逢,這不是你要唱的那首歌嗎?”
歌聲接近尾聲,只剩最后一句,在夜空中纏綿——
你六歲當天,已是我偶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