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鄉(xiāng)紀(jì)行

吳章萌

我至今依然記得曾經(jīng)許過的—些愿，它們像夢中的風(fēng)鈴飄蕩于我最幽深的記憶里。我當(dāng)年最大的愿望是能成為滿娘——她是我們當(dāng)?shù)刈詈玫目椗芸棾鲎蠲利惖腻\緞。

暑假的一天。我對爸爸說：“我想吃奶奶做的甜藤粑粑了！”爸爸笑了笑，說：“好！我明天就帶你去吃。”奶奶家在通道，位于懷化市的最南端。那里雖山明水秀，卻山勢險峻，山路蜿蜒，去一次并非易事。我以為爸爸不過隨便一說，誰知第二天一大早，我尚在睡夢中，爸爸便一邊敲著我的門一邊說道：“快起來！我們今天去通道。”

爸爸自己開車。因路遠(yuǎn)，加之沒有睡醒，不久我就睡著了。迷迷糊糊中我感覺身體數(shù)次被拋到空中，不過因有之前回通道的經(jīng)驗，我并不害怕。爸爸說回通道的路況就是這樣，習(xí)慣了就好了。

我們在天黑之前趕到了奶奶家，進(jìn)門便聞到甜藤粑粑熟悉的甜香。原來，爸爸一大早就給奶奶打了電話。

通道是出了名的侗鄉(xiāng)，侗民好吃甜藤粑粑，每年的農(nóng)歷三月三，百花飄香，甜藤豐茂，侗民們放下手中的活。于田埂或山坡上采摘瘋長的甜藤一一種藤本植物，滕極粗，灰中帶綠，其狀如蛇；葉為對生，葉背密生細(xì)毛，極香。甜藤粑粑的制作極為復(fù)雜，搗、泡、舂，所有繁復(fù)的工序只為去除甜藤的澀和苦，而留下其原始的香與甜。苦盡甘來，其中自有玄機(jī)。甜藤粑粑柔韌耐放，奶奶更深知我好這一口'因而每年的三月三，她自是比別家要多做許多，蒸熟曬干，久置不壞，雖不如節(jié)氣里的那般鮮香可口，但仍算得上是美味。

奶奶揭開鍋蓋，我立即伸手去抓，“啊”的一聲，我被燙著了。奶奶立即拿出自家制作的蛇油膏給我涂上，涼涼的，燙傷處很快就不疼了。然后，奶奶要我坐。我剛坐下，滿公給了我一杯蜜棗湯，是用山里新鮮野棗和蜂蜜制成的。我一邊歡喜地喝，一邊在心里想著小時候和小伙伴們在山里打棗的情形。

吃飽喝足，奶奶帶我上樓睡覺，還是我小時候住過的房間。窗外有一棵廣玉蘭，遺憾的是。已經(jīng)過了花季。我見過開滿花的廣玉蘭樹，花大如荷，花香沁心。小時候我曾站在窗前用樹枝去打那些花兒，打得花枝亂顫。奶奶見一次罵一次：“作孽啊！小砍腦殼的，那花惹你了？”奶奶罵完，就彎腰去撿那些被我打落的花瓣。看著她原本有些佝僂的背影，我的心里涌起一些淡淡的愧意，不知是因為心疼奶奶還是心疼那些殘缺的花。大一些了的時候，我便不再干這些損事了。我開始站在樹前想心事，有的時候會將我的心事寫在卡片上，再將卡片掛在樹上，直到那樹上掛滿了我寫的卡片，成為我的“許愿樹”。

我至今依然記得曾經(jīng)許過的一些愿，它們像夢中的風(fēng)鈴飄蕩于我最幽深的記憶里。我當(dāng)年最大的愿望是能成為滿娘——她是我們當(dāng)?shù)刈詈玫目椗芸棾鲎蠲利惖腻\緞。滿娘曾手把手地教過我，不知是我天賦不夠，還是下功夫不夠，總之我什么都沒有學(xué)到，反而損壞了她許多的線。

躺在床上，我決定明天要再跟滿娘學(xué)一次紡織。剛才人多，我沒有跟她說幾句話，她還那樣，滿臉織錦般的燦爛。滿娘是美麗的，是不是只有像她這般美麗的人兒才能織出那般美妙的錦緞？這樣想著，我于是起床照了照鏡子。我美嗎？比之滿娘，我終究少了些什么？

我后來怎么也睡不著，想起滿娘有夜里紡織的習(xí)慣，索性去找滿娘。一樓是她的織房，走到門口便聽到久違的織布聲，“滿娘。”我邊喊邊撩起了七彩錦緞的屏風(fēng)。滿娘正在穿線，我說；“滿娘，讓我來穿好不好？”滿娘笑了笑，托著我的手，一指貼一指，一根根地勾線......我的手開始發(fā)麻，繼而眼睛模糊。滿娘溫柔地說：“你去睡吧！這不是一下能學(xué)會的。”

可我還是不想睡，開始樓上樓下地跑，最后竟跑進(jìn)了豬圈，因為我看見一只棕色的小狗狗正躺在一頭母豬的肚皮上哼哼，而那母豬也很好脾氣地、一動不動地任由它躺著。我一時很好奇，從母豬肚皮上將小狗狗抱起，它臭臭的，不過我很喜歡，也就不覺得臭了。

遠(yuǎn)處有蘆笙響起，我不知什么時候進(jìn)入了夢鄉(xiāng)。醒來，奶奶將一碗糖油粑粑端到我的床前，奶奶說：“快吃，吃完我們?nèi)ゼ雷妗！边@時，我又聽到了蘆笙吹奏的聲音，與此同時，我看到窗外的山路上迤邐行走的侗族人，奶奶說他們都是去祭祖的。

侗族相信萬物有靈，認(rèn)為自然界各種物類和自然現(xiàn)象都有神靈主宰，并影響人們的生產(chǎn)和生活，因而崇拜眾多神靈，如土地神、水神、樹神、牛神、車神等等。總之，在侗族，古樹、巨石、橋梁、水井，無一不是崇拜的對象。各種祭祀活動成為侗族人最重要的生活內(nèi)容。

我隨奶奶到了一個露天廣場，只見一個約一米高的白石堆，上插一把半開半閉且掛滿網(wǎng)狀剪紙的黑紙傘，石堆周圍立二十四根小木樁，也有網(wǎng)狀剪紙環(huán)繞。我搞不清今天拜的是何方神圣，只隨奶奶撿了幾塊白石頭，并緊跟著三叩九拜地將它們?nèi)舆M(jìn)了越堆越高的白石堆。

這天同去祭祖的還有我的堂姐，回來的路上我們一直都在追追打打。途經(jīng)一條小溪時，奶奶走石橋，堂姐問我：“玩水不？”我答：“不了，我剛買的新鞋子。”堂姐就一把將我拉下了水。水很清，堂姐又說：“摸魚不？”我果然看見了魚，但我摸不到，堂姐也摸不到，

忽然，堂姐將食指放在嘴唇邊“噓”了一聲，又立即將食指指向一處。順著她手指的方向，我看見了一只美麗的小翠鳥。好安靜啊！我仿佛聽見小翠鳥喝水的聲音，我們誰也不敢動，直到小翠鳥振翅一飛，如夢初醒的我們才跟著追出好遠(yuǎn)……

回家我就病了，奶奶說是沾了生水，令滿公上山采了草藥，一時滿屋子都是藥香。我卻暗暗有些高興，這樣我便可以在奶奶家多住一些日子了。只可惜滿公的草藥太靈了，容不得我多住些日子，病就好了。走的這天，奶奶給我蒸了好多的甜藤粑粑，我吃了一路，也傷感了一路——不知何時再能吃到奶奶親手做的甜藤粑粑！

編輯/梁宇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