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觀
驀然地,你從淡黃的紙頁中抬頭,目光向上,能看到唐澤雪穗的身影,婷婷裊裊,已經上了臺階;她素白的影子像是靈神,又像鬼魅,看不真切,但你莫名地想象到,她的眼睛很黑,深處騰躍起細弱的火苗。后來她停頓了,袖帶停止動搖,微微低下頭。你聽見她說,聲音悲切:“我的天空里沒有太陽,總是黑夜,但并不暗,因為有東西代替了太陽,雖然沒有太陽那么明亮,但對我來說已經足夠。憑借這份亮光,我便能把黑夜當作白天。”
《白夜行》中,此言是雪穗一生的縮影,于東野圭吾自己而言,倒更像是他對這世界的喃言。他書寫黑暗,用筆刺入真實世界的心臟,再毫不留情地撕扯出來,將血肉淋漓的畫面拋于世人面前。有人對這悲慟的一幕不忍直視,顫抖著放下遮住眼睛的雙手時,朝著面前言盡了萬千世界的人感嘆:“寫下這些的人,其內心,該是多么黑暗啊。”
他們錯了。一眼看去,東野圭吾生了包容的臉相,但因為長期陷入苦悶的思考,嘴角線條向下成了嚴肅的弧線,奇怪的是,這并沒有消減他面龐的柔和氣韻,反而顯現出慈悲的神色來,你甚至可以想象到他寫下“我從來沒有太陽,所以不怕失去”,該是無限惆悵,又有悲憫。他筆下無數主人公的暗淡人生仿佛社會悲慘面的縮影,大量的情感矛盾、罪惡欺瞞從他的手中流轉出來,這是他想讓人們看到的,但并非他信仰的。細嗅他苦心的文字,不是想象中的血氣撲鼻,惡臭滿盈,而是有一絲不可思議的溫暖,悠悠地從鼻端縈縈繞繞到心頭。這一絲讓你篤定了:他的世界里,有東西代替了太陽。
是人性的溫存吧,如此溫暖,瑩潤,芬芳。
如果形容他已度過的人生,“平穩”和“轉折”是兩個不可忽略的遞進詞匯。“平穩”二字,在于他和順的幼年至少年時期,家中雖不是大富大貴,但也沒有到忍饑挨餓的地步。作為家中最小的成員,父母和兩個姐姐自然是對他疼愛有加,由著總是充滿好奇心的他去探索這個世界。冥冥中,他也養成了思考所見一切的習慣。
16歲那年,偶然看到以高中生為主角的小說,于是心中萌生了寫作的芽,但很快便被完成學業的進程覆蓋下去。一路安定,完成大學學業后,他順利找到技術工程師的工作,平穩地走著大多數人的道路,做著按部就班的事情。時間能讓明智的人有所發現,兩年時間里,這位人生探險家顯然被“按部就班”四個字刺痛了,他為此感到憤怒之時,那株芽奮力撞破石層,從既定的軌道中破土而出。激情不可抑制地進發開來,用筆來寫下看到的事情令他興奮又著迷,他隋不自禁地駛離了原本規劃好的略線。
他真正開始好好感受了,自由地,寬闊地,用嬰兒的眼光接納世界,也用成人的大腦看待人間。不加掩飾地,他用筆進行構造世界的涂鴉。對案件偵破情有獨鐘,于是《神探伽利略》出現;為生物構造著迷,《分身》應運而生;寫下《時生》,是對生來這個世界的喜悅;寫《解憂雜貨店》,是相信錯誤有被彌補的一天。跟日記近乎相同了,每一個作品都是他每一刻對世界的感言。
林林總總,東野圭吾在內心安置了一個溫暖的孩子。他寫,時生彌留之際,母親麗子掩面對丈夫拓實哭泣:“我想問問那孩子,有沒有‘來到世上真好的感覺?恨不恨我們?可我說不出口。”時生穿越時間與年輕時的父親相遇,與父親分別時做出了回應,不舍又滿足,這也是東野圭吾對所擁有生命的回答——
“能與你在一起,我就感到很幸福,在這個世界相遇之前,我就這么想。與現在的你相遇之前,我就非常幸福了。我覺得能生到這個世界上真好。”
我覺得能生到這個世界上真好——如何能再說他是個冷漠、犀利又黑暗的人?他希望傳達的主題再簡單不過,唯社會與人性不可分割。把他所有的文字串聯起來,卻會浮現出一個女人的樣子來:蒼白贏弱,眼睛的顏色淡薄,在澀谷大道上搖搖晃晃地逆行,與形形色色的光鮮人物擦肩而過,沒有風,因此她的裙角并不飄搖,只是垂墜。她輕巧地飄進街巷的角落,把尖刀推入某個向她撲來的流浪漢的胸膛,然后轉身將刃上的血滴入她嗷嗷待哺的孩子嘴中。冷靜又可悲,但這是“惡”,是社會可悲的折射;但那鮮血最終難說是“惡”了,女人保護了她所想保護的,純凈而又珍貴的東西,轉身的一刻,是她對自己犯下的“惡”的救贖。這就是人性的溫存。在東野圭吾的內心,如果看到黑暗,那么這就是黑暗中最為純凈而又珍貴的東西,即使微弱到近乎不見,但它只要存在,就是救贖。
因為從不否認社會的真實陸,所以他敢于書寫真實;從不為此感到失望,所以他將萬事萬物的兩面性詮釋得,很好。雪穗是他,時生也是他。如果問他,愛這個世界么?我想答案是肯定的。因為愛,所以想要看到更多;因為愛,所以千瘡百孔的角落也愿意接受;因為愛,所以更想證明,世界上有著值得存在的東西。他用不勝枚舉的方式,從各個領域來寫下他深愛的世界,用各式各樣的情節,塑造大千世界里不同人的愛。桐原亮司對唐澤雪穗的隱忍守候,時生對擁有短暫生命的知足歡愉,還有浪矢雄治那個永不消失的小小雜貨店。
很多年后,也許東野圭吾再也無法拿起手中的筆,也無法去看盡整個世界,垂垂老矣,但不哀憐,不自怨。潮水般涌來,他會想起曾寫過的話,那些人兒將代替他永遠活著,其中也有雪穗的,她的光芒執拗地跟隨著她,在白夜中踽踽獨行,他默默看著這個孩子。一點一點,天邊豁亮的晨曦似乎馬上要宣泄開來。她突然回頭,漆黑的眼睛盯著他:“那你呢,你的世界呢?”
他的世界里,有紛繁喧雜,有平靜安穩,有深愛,也有仇恨;會為了一己之欲鑄下大錯,也會為了實現夙愿耗盡一生;怨憎會,愛別離,求不得,都有。他和了濃墨,將鮮血潑灑在世人面前,在一片震驚感慨怒言中,又悄然綴了白雪,點染在上,最后,遍地溶了含苞的紅梅。他微笑,嘴角的線條柔和了,他看向雪穗,看向他們,也看向他們身后的世界,將筆指了漫山朱華:“吾言,至此。”
吾言,已盡塵間;來日,愿君自忖。
編輯/胡雅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