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德清
通常說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可是二子不一樣。他一點也不可恨,是可憐至極。他一出生就弱智。剛剛上小學(xué),媽媽爸爸就出了車禍。爸爸當(dāng)場完了。媽媽硬撐著一口氣,跟二子見上最后一面,說:“二啊,娘知道你知道。我說的你都得記住。我再說最后一句,遇事別吭聲,吃飽肚子就好。”
二子還不知道怎么回事,以為大人睡覺玩的,過些天就會醒來。不過這次睡覺很好玩,先是蓋的白床單,后來穿了新衣服,還吹吹打打的,要自己磕頭,捧畫像,結(jié)果還送到火里玩,一溜煙,捧著兩個盒子回家。爸媽睡在盒子里了,還要埋到土里去。這次可能要睡得時間長些。總是會醒來的。就像自己常常睡得迷迷糊糊的想醒卻醒不來,可能爸媽現(xiàn)在就這樣,還是讓他們多睡睡吧,太累了太苦了。二子天生無憂無慮,不言不語,開心地過著每一天。
二子還有個哥哥。比他大20歲。二子是老來子,是大哥參軍犧牲后,政府照顧養(yǎng)的二胎,盡管智商有問題,但是老兩口子特別慣。大哥的撫恤金一分錢沒動,留著給二子娶媳婦。當(dāng)時可是一大筆錢。可惜放在家里10年、20年,不值錢了。等到二子結(jié)婚時,還不夠擺酒席。二子還不肯拿出來用。說:“這是我哥的錢,他要回來的路費,不能用了,用了哥就回不來了。”原來,這是二子媽告訴他的,生怕他亂花,就說這是哥的盤纏錢,哥總有天用這錢坐火車回來的。大哥是消防兵。火里來、火里走。在一次大爆炸中,拎著滅火器就向前沖,一下子就炸沒了,連影子都找不到。所以,部隊只送回一筆撫恤金,放在盒子里。二子自從爸媽也在盒子里后,天天望著盒子,心想,他們仨在盒子里會是什么樣,在一起是不是天天傻笑著呢。媽說,一定要滿臉笑,伸手不打笑臉人,做事做的再差些,只要滿臉笑,老板總不會生多大氣的。老師也不會生氣的。二子上學(xué),除了笑,啥也不會。考試,就在試卷上畫個大的笑臉。老師們哭笑不得,還得給他畫個大紅花,再畫個五角星。二子一個軍禮敬得有板要眼,說:“首長同志!保證完成任務(wù)。”這話也是二子聽爸媽常說大哥的一句話。認(rèn)真地說完,二子就跟老師傻笑半天。老師無可奈何,也愛莫能助,只能動員同學(xué)們多多照顧他一點。
二子沒了爸媽,吃飯成了大問題。還小,不會自己燒。家也是三間舊屋,民國就是這樣子,一直沒翻建過。其實,二子家民國的時候,是個大大的幾進(jìn)幾出的深宅大院。解放后,二子爸媽家僥幸得到寬大處理,給革命軍隊送過衣物食品捐過錢,才得以搬出大院子,住在三間柴房里,也還算結(jié)實,能遮風(fēng)擋雨。后來,老大剛剛初中畢業(yè),就送去參軍,差點入不了伍,政治成分不夠,還是找的當(dāng)年捐款的部隊老首長,才破格當(dāng)個消防兵。
沒飯吃,是個大問題。媽媽說的,遇事別吭聲,吃飽肚子就好。二子不知道是不是要說自己沒飯吃,他不知道要不要說,可是吃飯的問題總得解決。居委會大爺大媽們熱心腸,在幫助二子處理好爸媽后事后,一琢磨,還真是大問題。四處找找,找到了一個來到高郵踩三輪車的梁大爺,正好沒地方住,也吃得苦,索性與二子一起住,也好有個伴。
梁大爺無子無孫,在高郵討生活,一來就不走了。他逢人就說高郵好哇,魚米之鄉(xiāng),吃喝不愁,車子踩出去轉(zhuǎn)一轉(zhuǎn),早飯、中飯、晚飯錢都有了。他踩的趟數(shù)也不多,夠一天吃喝就不踩了。所以,老梁到高郵能扎下根。不像有的二愣子,一天踩滿了,沒三天就給老車夫們趕走了。有飯大家分著吃,是高郵三輪車夫們不成文的規(guī)矩。
老梁聽到居委會跟他講這事,開心得不得了,有車踩、有飯吃,現(xiàn)在還能混到一個大頭孫子,好事!美事!最想的事!老了,一天到晚,沒個人說話,寂寞啊。苦那么多錢干啥。今朝有酒今朝醉,高郵生活真心美。現(xiàn)在還有一個大孫子,將來還會子子孫孫,等到那一天,有人燒香磕頭,夠了,人生圓滿了。
“二啊!梁大爺,是你爸的爸爸的親戚,從今往后他和你一起住,一起飯。”
“哎!好,好,好!”
二子高興得合不攏嘴。
“爺!爺!爺!”二子一聲叫,老梁那個心頭熱火啊。好孫子。雖然傻了點,但是實誠。今后,咱爺倆就相依為命吧。來,今天燒飯,想吃什么?
“鵽!”
“什么?”
“鵽!”
“好吧!”老梁也逗樂了,這家伙還知道鵽。只好答應(yīng),安排好家里的事,趕緊到湖上去找,運氣好不花錢,逮著三五只更好。
老梁請二子吃過一次鵽!倆人連骨頭都吃了。那個美味,一輩子難忘。今天是個好日子,吃鵽不過分。正是桃花鵽上市的時候,一年中最好吃的鵽。
“媽,俺有個爺了!”二子睡覺前,總是先跟媽說兩句。二子最怕爸。爸經(jīng)常打他,說他不如哥,打著打著就哭了,說不如哥的好!二子就給爸打悶了打蒙了,只好傻傻地笑。嘿嘿嘿……爸,今天再給你打一頓好吧,你們的房間給老梁頭睡了,今后我們要一起住、一起飯了,你們不會生氣吧。老梁勤快呢,家里一點灰塵、一點泥巴都沒有。等你們醒來,家里還是干干凈凈的。
二子上過學(xué)。學(xué)校好啊,成千上百的人陪你玩,各式各樣的人逗你樂。二子喜歡上學(xué)。一個班上四十多人,各有各的玩意頭,就連女娃娃的辮子都不一樣,花花衣花花辮子。中午在學(xué)校睡午覺,二子睡醒了第一件事,就是把同桌女同學(xué)的臉上畫個大花臉。好玩。繼續(xù)睡。大家都睡醒了。沒人承認(rèn)是誰畫的。也沒人看到是誰畫的。看到同桌女同學(xué)哭個不停。二子居然大膽地說:“俺!”老師一聽就笑了,說:“你會畫嗎?這個大花臉,像只小花貓。那個會畫畫的站出來!”二子只好悻悻然坐下。
二子上學(xué)最輕松。上課不好玩還可以睡覺。下課也不用寫作業(yè)。后來,連練習(xí)試卷也懶得發(fā)給他,怕浪費。也不用上什么競賽班、補差班、興趣班,隨便他,想到哪個班就哪個班,也不收錢,只要不搗亂。二子心里樂啊,傻子有傻子的好處,哪里課好玩他就去哪里玩。二子也是少先隊員。天天一大早,就站在校門口,敬禮,“老師好!”校長看到二子值日,一開始還不習(xí)慣,想讓老師別讓二子值日。可是沒用,二子不請自到,天天來得早,一來就站校門口,讓三道杠兩道杠的無處可站。有時,二子自己還不知道從哪找來的杠杠,也不管幾道杠,戴著威風(fēng)八面!校長進(jìn)門從來不下車,總是匆匆忙忙的。但是,只要是二子站在門口,就得下車,不然,他會上前攔住校長自行車,敬禮的!一個勁兒地傻笑。真丟人。沒辦法。進(jìn)出校門得下車,是學(xué)校大會小會都講的規(guī)矩。這二子就記著了。也只有這二子記著了。學(xué)校進(jìn)出門秩序那個好啊!二子功勞大。學(xué)期結(jié)束,還得給發(fā)個大獎狀給他。
上學(xué)不交錢,是二子的待遇。也是大哥給二子掙到的待遇。可是,二子總是想交錢。媽說,不能占便宜。學(xué)校不收,二子只好交給班上。作班費。所以班上搞活動,都帶著二子玩。六一兒童節(jié),全市匯演,還給二子安排個旗手的角色。舉著旗子,一動不動。二子練得真認(rèn)真。全場就二子的動作最標(biāo)準(zhǔn)。在二子的帶領(lǐng)下,同學(xué)們個個玩命似的練習(xí),分練、合練、彩排。沒一個叫苦叫累的。沒人好意思跟二子比。
“你總不能不如他吧!”這是老師最好的動員。全班同學(xué)恨死二子了,可是伸手不打笑臉人,上帝啊原諒他吧。班費常常不夠用,別的班都是再收,二子班上不用。因為,二子會拾廢品拾垃圾去賣,多多少少差不多夠班上用了。全班同學(xué)愛死二子了,個個跟家里要的錢都變成了自己的零花錢。
上了初中,告別童年,告別純真,同學(xué)們一個個復(fù)雜起來,特別是男女同學(xué)關(guān)系微妙得緊。二子才不管呢,該扯的辮子照樣扯,該畫的大花臉照樣畫。有同學(xué)不好意思傳字條,二子上去拿過來,裝著自己的樣子,三步兩步送到女同學(xué)桌上。
“這傻子,也敢跟班花表白?!”
老師不客氣了。站后面去!二子乖乖地站在墻角,一站就半天。老師不說他回去,他就不回去。有次一直從上午站到下午,老師都忘了,差點把二子餓暈倒。初中的學(xué)習(xí)跟小學(xué)不一樣,考試更多,作業(yè)更多,同學(xué)們個個唉聲嘆氣,天天愁眉苦臉,課課全力以赴。二子還是那個樣子,老師也沒辦法。要不是九年義務(wù)教育法,早把他開回去了。你說,你學(xué)不下去,怎么還天天來上學(xué)啊!?雖然有輟學(xué)指標(biāo),也不能勸學(xué)生輟學(xué)吧。給你坑死了。老師們都沒辦法說二子,只能祈禱他別惹出大麻煩出來。
麻煩還是有的。而且小麻煩不斷,大麻煩不得了。有幾個男生追求班花,變著法子騷擾小芳,二子看不下去了,這辮子是他的一樣,從小到大,只有他扯得,別人扯不得,傻子干的事,你們這些聰明人可別搶。上去就是兩下,打得東倒西歪。天天護(hù)送班花小芳上學(xué)放學(xué)。一送送到初中畢業(yè)。自然,班花小芳考上重點高中。
高郵中學(xué),是省級重點高中。二子想上,上不了。要交好多錢,還要真會考試。初中回家能干啥?踩三輪車唄。二子從小沒餓過,吃得飽,長得壯,身腰大個,力氣足得很。正好老梁頭也踩不大動了,也該享享清福。二子二話沒說,踩三輪車就踩三輪車吖,干自己的力氣活,靠自己掙錢吃飯又不丟人。
從此,高郵大街小巷多了個快樂的三輪車夫二子。收錢不多,客人你隨意。話也不多,就是傻笑。拖錯路了,就不收錢。反正,二子覺得人們真的太忙,一上車就是快點快點,下車了有時還丟東西。害得他有時一天拉一次車,原地不動等一天到晚,實在不行還得到警察叔叔那。
二子踩三輪車還有個秘密。他要天天送小芳上學(xué),晚晚接小芳放學(xué)。小芳家爸爸媽媽都下崗了,成天帶夜擺地攤,沒時間照看小芳上學(xué)。
小芳長得好看啊,那個水靈,從小就是二子眼里的媽媽樣。二子常常跟梁大爺聊天說,小芳長得像媽媽一樣,一雙美麗的大眼睛,辮子長又長。所以,二子就是喜歡扯小芳的辮子。扯歸扯,絕不瞎來。誰跟小芳瞎來,他就急!上了高中,更得天天接送。小芳也愿意。二子沒想法,只會傻笑,跟他在一起心里踏實,可以安安心心地讀書寫作業(yè)。班上花花腸子的家伙太多,不如二子放心。反正,誰也不會認(rèn)為我們會有什么。于是,小芳爸媽也同意二子踩三輪車接送小芳,錢不付,飯管夠,還能給梁大爺帶伙食,改善改善。早上一個煎餅。中午一個盒飯。晚上還能吃個大排檔。梁大爺有時還能湊兩個菜,叫上一幫老弟兄照顧小芳家的攤子。
二子突然有兩天沒來接送小芳。一開始,沒在意。第三天,人們也注意到,不僅沒送小芳,也沒上街。這么一個壯漢傻大個,應(yīng)該不會是生病了吧。可是從來沒聽說二子生過病,小毛小病從來都不會息著的,一兩天一抗就過去了。所以,第三天,小芳坐不住了,去找二子。
“梁大爺,二子呢?”
“唉!這小子……小芳啊,這事沒法說啊。”
“沒事,你說嘛,到底咋回事?二子他病了嗎?”
“跟你姑娘家,沒法說的。叫你爸來一趟吧。”
“哦。那二子人呢?”
“躲在屋里呢。這兩天就沒出門,說自己犯錯誤了。”
“什么錯啊?從來他可是沒這樣過子的。”
“叫你爸來說道說道他就好。你回吧,估計他也沒臉見你。”
“哦。”小芳丟下水果,瞄了一眼二子的黑屋,心里有點七上八下,這叫什么事啊。趕緊回家叫爸,二子可不能出什么事。人雖然傻,但是心眼不壞。
小芳爸與老梁頭咕嚕了半天,才弄明白。
原來,二子夢遺了,而且做夢夢到了小芳。他覺得自己罪大惡極。所以,他把自己關(guān)在屋里不肯出來,沒臉皮啊。
小芳爸一聽,臉色有點重。這苗頭不好啊。小芳可不能給你一個二子做媳婦的。小芳還要上大學(xué)。小芳那么聰明。小芳那么好看。將來一定會有一個好女婿,一定會有一個好婆家。這男男女女在一起時間長了,呆子也會出問題的。
可是,二子憨得很,認(rèn)死理,這個結(jié)不解開,日子沒法過的。
小芳爸與老梁頭商量來商量去,想不出什么好主意。只是一個勁兒地嘆氣,這么一個好的娃,要是不憨多好。
小芳爸回家與小芳媽一說,小芳媽樂了。俺閨女,俊俏,連呆子都想。這事,還得媽媽來說。二子只認(rèn)媽媽的話。于是,小芳媽到二子家,隔著門說:“二子,你媽要我?guī)Ь湓捘恪!?/p>
“真的?”二子不相信。
“是真的。還是你小時候,你媽怕你記不住,告訴我的,有些話要等你長大了才能告訴你。”
“是嘛!我說媽怎么好幾天不來說話了,原來她到你那去了啊!”
“吱呀”一聲,二子開了門,開了燈。他認(rèn)真地看著小芳媽,一臉虔誠地等著媽的話。
“喜歡小芳不?”
“喜歡。”
“這就對了。你媽說,男孩子喜歡漂亮的姑娘是應(yīng)該的。你不要瞎想。但是男孩子喜歡一個好姑娘,就得讓她幸福。”
“嗯。”二子聽得更認(rèn)真了,生怕漏了一個字,拼命地在記。
“小芳是好姑娘,你也是好男孩,你們從小就一起來去,沒有人看不出來你們感情像親姐弟一樣。”
“嗯。小芳對我最好。”
“小芳是你姐。你媽說,你有責(zé)任保護(hù)你姐,你要支持她上好學(xué)考大學(xué)。你兩三天都沒來接送小芳,你媽生氣了。”
“呀!我馬上就去。”
“等會兒。”這話還沒謅圓呢。
“你現(xiàn)在是大孩子了,也可以說是男子漢了,你媽說,以后有這事別害怕,不要多想。以后看到好看的姑娘跟嬸說一聲,嬸給你想想辦法說道說道。可不能亂來喲。要知書達(dá)禮,做個好孩子。”
“嗯!嬸,我知道。我聽媽的話。知書達(dá)禮,做個好孩子。”
打那以后,街上又出現(xiàn)了活蹦亂跳的三輪車夫二子。
不過,這次有點不同。一般人也沒注意。二子拉車很講禮貌,對手上拿書的、背書包的畢恭畢敬,錢從來不主動要,有人忘記給了也不問。漂亮姑娘上車的,他先要撣一下座位,用新毛巾,沒用過的,哪怕滿頭大汗也不用。一路上也不說話,不回頭,埋頭拉車。到了點,輕輕地停下,車上姑娘一點也不覺得顛簸,車停了也不知道。“到了。”二子輕輕一聲,就站在一旁,目不斜視。大爺大嬸上車的,二子才放松下來,有時還邊拉車邊唱小調(diào),也不知道他從哪學(xué)來的。
“我是一個兵,來自老百姓……”
“穿林海跨雪原氣沖霄漢,抒豪情寄壯志面對群山……迎來春色換人間……”
“再過二十年,我們再相見……”
東一首,西一曲,也不知道唱的不好聽,反正就是自得其樂。大爺大嬸除了付車錢,一高興還說不用找了,手上帶著好東西的,比如水果,還丟給二子一兩個。
坐二子的三輪車,成了高郵人的一種享受。早六點、晚十點,這兩個點,別人坐不到,是小芳的專點。也有這個點上學(xué)放學(xué)的小孩子,在后面,經(jīng)常笑著說:“二子拖媳婦:一聲不吭。”聽到后面有人說笑,二子臉臊,拖得更快,一溜煙就到小芳家了。下車,跟小芳說:“別介,你是我姐,好好讀上大學(xué)。”
小芳后來知道了二子咋回事病的,心里像裝進(jìn)了梅花鹿,總是躥來躥去。給二子一聲“姐”叫的,心也軟了下來,不跟一個呆子作氣,就當(dāng)是有了一個呆弟。將來一定考上好大學(xué),找份好工作,照顧爸媽,和一個呆弟。
高考那三天,氣溫特別高,熱火朝天。不少同學(xué)都是坐小汽車去考場。小芳爸媽也想租個小汽車。小芳不肯。二子也眼巴巴地守在門外,車上涼棚都換了新的,還寫了字:“馬到成功、金榜題名。”二子屬馬。三天,準(zhǔn)時準(zhǔn)點。送到考場后,二子就守在考場外。一個生意也不接。一下考場,二子就遞給小芳一條不涼不熱的新毛巾擦擦,再給一壺白開水加了蜜的,埋頭拉車,頂著酷日,一聲不吭。
考完試,是二子最開心的一段時光。小芳不用再看書寫作業(yè),可以陪他四處轉(zhuǎn)悠轉(zhuǎn)悠了。二子拖著小芳走遍高郵的大街小巷。一人巷、斗雞巷、運糧巷……復(fù)興街、承志橋、月塘灣……許多連小芳也不知道的地方,倆小鉆了個遍,就像小時候放假一樣。最多去的地方,還是高郵湖畔。銀杏林、纖繩石、唐津堤、萬家塘、鎮(zhèn)國寺塔……也去盂城驛、文游臺,也去遠(yuǎn)的清水潭、蘆葦蕩。小芳也不知道二子怎么就記住了這么多好玩的地方。
小芳考上了上海復(fù)旦大學(xué)中文系。家里親朋好友高興。小芳爸媽更高興。擺酒席慶祝。但是,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是無意還是故意,沒人提及要請二子和梁大爺參加。
二子開心。
二子不開心。
二子拉車遠(yuǎn)遠(yuǎn)地望著小芳家。
客人都散了。
鍋碗都揭了。
垃圾都倒了。
小芳媽看到燈桿下立著一個人影。
“二子啊!干啥的?吃過了嗎?吃飽了嗎?”
小芳媽臉上有點擱不住,都是死老頭子不肯通知二子和梁大爺,生怕鬧出笑話。
二子摸摸索索老半天,遞過來一個布包包。
小芳媽一打開,愣住了。
小芳也剛好出來,也愣住了。
小芳爸出來,愣了一下,說:“二子,干啥,啥意思,這錢我們不能要。”
布包包里一張張小票子,疊得嶄嶄齊,平角四方。
大體上一估,沒一萬,也有八千。
1997年那個夏天,那個夜晚。
小芳走到哪都記得二子燈桿下的影子,和那一個布包包。
“給姐的。上大學(xué),要花大錢。我不多,嬸、叔,你們就收下吧。”
二子看來,他的親人不多,梁大爺算一個,小芳算一個,小芳爸媽算一個。
媽說,對親人,就是要無私,就是要實誠。平常,有一分錢,要掰成兩分用。現(xiàn)在,小芳要遠(yuǎn)走上大學(xué),需要錢用。對親人,有多少錢就得給多少錢,不能藏著掖著。
第二天,小芳一家來到二子家,要把錢退給梁大爺。
“二子的心意領(lǐng)了。這錢還是您給二子管著吧。”
“二子的錢,他做主。”梁大爺悶聲說著。
“這不合適。您看,二子的錢來得不容易,今后要花的地方也多。”
“二子的錢,他做主。”梁大爺還是那句話。
梁大爺為小芳爸媽辦酒席不來請,氣得不輕。金榜題名,也不該忘。二子攀不上高親算了,也不帶瞧不起人的。
正不上不下的時候,二子踩著三輪車回來了。
“爺,今天加餐,瞧,有人給了我四五只鵽呢!”
“啊,嬸、叔都在啊,一起吃飯!”
小芳爸媽好一陣尷尬。
“沒事。錢,我能掙。看,今天的,二十元呢。”
“爺啊,他有,我也給他的,這錢就是給姐掙的攢的。”
謙讓了老半天,小芳爸媽只好收下。順便,請爺倆不用家里燒了,到小鋪子吃頓豐盛的。
二子會喝酒了。喝得老多。醉了。
要唱歌。唱“小芳”:村里有個姑娘叫小芳……
小芳一去上海讀書,基本上就沒再回家,四處奔,一直奔到大西洋,留學(xué)回來在上海工作。二子結(jié)婚的時候,小芳也帶著先生回來了。
這十年,小芳爸媽最疼二子。姑娘不在身邊,有個呆兒子也不錯。而且,二子好像也不呆,總記著幫忙干活,店里的苦活累活臟活都搶著干。小芳菜館開大了。雇的人再多,也沒二子好使喚。
小芳上大學(xué)走后,二子有一段時間有點恍惚。有點發(fā)憨。一會兒敬禮。一會兒傻笑。一會兒不作聲。一會兒翻跟頭。逢人便說,“我姐上大學(xué)了!”“我哥快回來了!”“我爸媽快醒了!”
街上,三輪車人人都改成電動的,就是二子不改。
有客他就踩踩。客人嫌慢,他就喊邊上電動的帶。
沒客他就喝喝。別人龍頭上掛的是水壺,他的龍頭上掛的是酒壺。沒事,喝兩口。有次,有位老兄渴了,拿起二子的葫蘆就喝,一口嗆出眼淚水來。再也沒人搶二子的葫蘆喝了。
喝酒,是二子的強項。三輪車夫們沒有哪個喝得過他。但是,人人也愿意和他喝。二子的酒好。大麥燒。味沖。是真酒。喝到尾處,甘甜清冽。再說,二子大方,半斤豬頭肉、半邊老鵝、一包花生米,基本上都是他付錢。實在難蠻,有人搶著付,他才不付錢。
沒了小芳坐車,三輪車還得繼續(xù)踩下去。二子要奉養(yǎng)梁大爺。家里什么也不缺。每天給爺至少30元。一年兩趟,帶爺體檢。感冒發(fā)熱,陪著爺掛水。
七十三、八十四,小鬼不纏、閻王請。
老梁頭活到了八十四。
2014年的一個冬天夜里。
老梁頭撐不住了,叫來二子說說話。
“二啊,我不是你爺。”
“二啊,我就是你爺。”
“二啊,你有什么要給爸媽說的。”
“二啊,你有什么要跟你哥說的。”
“二啊,遇事別吭聲,吃飽肚子就好。”
……
二子給梁大爺風(fēng)風(fēng)光光地大葬。他記得,小時候爸媽就是這樣子睡著的,然后就是這樣子披麻戴孝、燒紙磕頭,一套套轉(zhuǎn)下來,睡到盒子里,睡到地底下。
二子已經(jīng)會燒飯了。不再擔(dān)心一個人過日子的。梁大爺走得很輕松。說:“我跟你爸媽、你哥好交待了。”
人總有一個獨處的時候。小時候,二子最怕一個人呆著,呆著呆著腦子里就亂蹦東西,蹊蹺古怪的念頭,甚至于二子以為身體里還住著別的人。這樣一想,他就經(jīng)常哭爹叫娘,把那個人趕走。其實,他真不知道沒這回事。但是,他說多了喊多了,大家就認(rèn)為可能確實鬼上身。二子媽經(jīng)常燒香拜佛,也請和尚道士來做法事,效果不佳。有個邋遢道士,有點真本事,什么也沒做,就是在二子耳朵旁大喝一聲“滾”。果真,二子不犯糊涂了,他以為高人趕走了那個鬼。
二子又要常常面對一個人的時光。他就四處跑。反正沒人問他。跑多了,二子發(fā)現(xiàn)運河二橋有許多像他一樣的人。在橋邊上,一個人獨自面對河水湖水發(fā)呆。跟二子一樣。有的發(fā)完呆,就拍拍屁股走了。有的發(fā)呆發(fā)不完,還縱身一躍,到大運河里去洗澡。一開始,二子以為是有人喜歡到大運河里洗澡。后來,才發(fā)現(xiàn),這些跳下去的人,都睡著了。家里人來了,怎么叫也不醒。他就留了個心眼。但凡他遇上發(fā)呆發(fā)好久的人,他都要上去問一問:“你跳嗎?”問得人家好寒磣。有些人掉頭就說:“你有病!”說完扭頭就走,還不停地說晦氣。還有些人說:“你跳哉!”說你跳哉的人,肯定會后悔。二子一聽對方要他跳,他二話不說,就跳下大橋,到河里洗澡了。好快活的樣子。嚇?biāo)缹Ψ搅恕4蠛粜〗械睾熬让腥颂恿恕0肷危訌倪h(yuǎn)處上岸,跑回來問:“誰跳河了啊?誰喊救命的?在哪呢?”人家再一掉頭,一下子就暈過去了,“鬼啊……”
二子是出了名的二橋鬼。一天夜里,他從二橋下?lián)粕弦粋€女鬼。是他上去想拉,沒拉著的,跳下河的女鬼。撈上來,明明有氣,就是不說話。二子想,這么晚了,不能給政府添麻煩,也不能打擾別人家休息,拖回家去再說。
濕漉漉的女鬼,真是麻煩,又重又不聽話。還不說話。好不容易拖進(jìn)小黑屋。二子不敢做什么,就開了電風(fēng)扇吹,把女鬼身上吹干再說。夜星里,三更半夜,漆黑的屋子,女鬼身上吹得涼嗖嗖的,不得不睜眼看看是什么地方。
“媽呀!”
二子看看左右,沒人啊。
“你叫誰呢?你媽不在。”
“這就是閻王殿啊?”
“嗯。”
“你是誰?”
“小鬼。”
“真的、假的?”
“假的。”
“不要騙人。”
“騙人我是鬼。”
“媽呀!”又一聲,暈過去了。
天快亮的時候,女鬼又醒過來。這回恐怕是想明白了,沒死成,給人拖回來了。可是,對方好像是個男的,而且挺寒磣人的。
“你是誰?”
“二子。”
“這是哪兒?”
“我家。”
“家里人呢?”
二子一聽有人問他家里人,一下子抱來幾個盒子,說:“都在這。”差點把人又嚇暈過去。
好在死都沒死成,沒什么好可怕的。敢情就他一人,還有點傻。
這倒是個好地方。
“你得對我負(fù)責(zé)!”
“什么叫負(fù)責(zé)?”
“管我吃、管我住,聽我話、聽我說。”
“好。”
正好沒人陪呢。二子沒多想。
“我叫你老公。你叫我老婆。”
“好。”好像人家男女也是這樣叫的。二子想。
第二天,百歲巷里出了稀奇事。二子家住了個俏姑娘,還老公老婆地叫得熱乎勁兒。二子不會騙了人家花姑娘吧?二子不會給人家花姑娘騙吧?
小芳爸媽聽說了,趕緊過來問個明白。還真有這么回事。
“姑娘,你叫啥?”
“小芳。”
“啥?”
“小芳。”
這說的,不對路嘛。
呵呵,誰叫這傻子睡著了還喊“小芳、小芳”的。
“咋打算?”
“沒打算。”
“住多久?”
“不知道。”
“二子傻,你知道,不要拿傻子開心!”
“沒有啊,他不傻!”
“那你咋打算?”
“過日子。就跟他。”
“真的?假的?”
“比黃金真。”
“那可是要辦結(jié)婚手續(xù)、辦喜酒的喲!”
“可以有。”
“戶口本呢?”
“這。”
還真帶著戶口本呢。貴州妹子。24歲。比二子小3歲。名字還真帶個“芳”字。元桂芳。
“真結(jié)?!”
“真結(jié)。”
“好!”小芳爸媽松了口氣,“我們是二子的嬸嬸、叔叔,二子可憐,有點傻,你們的事我們來辦,今后二子就交給你了。”
真結(jié)婚啊!二子蒙了。二橋鬼享福大了去。拖個女鬼回家,變成了媳婦。而且也叫“小芳”。
全城三輪車夫都知道這般奇聞趣事,個個要湊份子錢,也不一定要吃酒,平時沒少喝過二子的酒,反正就是要幫二子把婚結(jié)好。
三間舊屋子,推倒了重建。
城管來查,一打聽,是二子結(jié)婚翻建,而且是大家伙湊的錢,算了,建就建吧。
忙活了三個多月,二子新房新娘新姑爺。小芳爸媽代表雙方長輩受拜。上海的小芳和先生也回來道賀。
在外人看來,二子撿了個大便宜,傻人有傻福。其實,這三個多月,也不平靜,也不簡單,差點這天上掉下來的林妹妹就又不見了。
還得從城管來查說起。
元桂芳深居簡出,但還是給城管隊員照了面。一開始,大家沒在意,也根本沒想到。回單位后再一說,還真的有問題。二中隊的孫隊長剛剛跳了河,就好像是跟這個元桂芳一起跳的。第二天,隊員們又找理由去上門查戶口,元桂芳高低高不出面。隊員們沒法子,只好報警。
孫隊長跳河可是城管二十多年來的特大新聞。一直傳聞他與老婆不睦,找了個小三,還有了肚子,但老婆就是不肯離,鬧到單位上,組織上正準(zhǔn)備開除處分,當(dāng)晚雙雙跳河。男的撈上來,死了。女的,沒撈著,卻成了二子的天鵝肉。
不管也得管。人命關(guān)天。當(dāng)晚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
民警上門。二子正好在家。堵著民警不讓進(jìn)。好說歹說,二子護(hù)著小芳到派出所走一趟,說是看看戶口本,防止二子上當(dāng)受騙。
元桂芳很淡定,很平靜。
進(jìn)去,單獨談了半天。出來,像沒事的一樣。原來,還真是一起跳的河。
元桂芳是給孫隊長QQ聊天詐來的,以為是個好男人,生米熟飯結(jié)不成婚。孫隊長一時想不開,拖著她去二橋談人生未來,說跳就跳。二子只看到了女的跳,撈了女的就回家,哪想到還有個男的啊。
“咋辦?”二子隱約覺得有點問題,半夜問自己,問媽媽,問爸爸,問哥哥。折騰了一夜。自言自語。
第二天一早,二子敲開元桂芳住的屋,遞過去一布包錢。
“回家吧。”
“不。”
“俺不能。”
“可以。”
“俺不能。”
“可以。”
元桂芳從家里出來,就是到高郵結(jié)婚的。大山窮溝溝,不想回去。死了一回就算了,這二子人實在,能放心。
活過來,元桂芳就認(rèn)定,這條命是二子的。她并不想富貴。只想過日子。她沒想到孫隊長那么復(fù)雜,稀里糊涂地給了身子,賠了命。也算前世的孽債。還了,就沒了。活過來,就得過日子。她也沒想到二子會讓她走,回家去,還給了路費,一大筆錢。世上沒有這么好的男人。世上有這么好的男人。傻點怕啥。過日子,傻有傻福。
“真結(jié)婚。我們?nèi)ヮI(lǐng)證。”
元桂芳領(lǐng)著二子暈乎暈乎地去領(lǐng)證。
一布包錢,還是給了元桂芳。當(dāng)家婆嘛。
領(lǐng)完證,元桂芳一人去醫(yī)院打肚子。疼得要命。只好讓醫(yī)生叫二子來。
“你這是干啥子?!”
“我要給你生孩子。”
“那也不能這樣。”
“不行。我不能。”
正好,家里拆房子重建,住院休息吧。
小芳爸媽也來看。
“傻孩子。有事先說呀,這多危險。”
“嬸、叔,我不能對不起二子。”
“唉。命啊。”
有了小芳媽照料,元桂芳好得快多了。出院也先住小芳家。直到結(jié)婚那天。
人們一邊羨慕二子艷福不淺,一邊感嘆人生世事無常。這福分不是一般人能受的。也只有二子能娶。有人想來鬧事,想一想二子也就算了。
二子除了笑,不知道如何洞房。好一番舍不得脫下新衣服,光溜溜地進(jìn)被窩。
好在,元桂芳不是第一次。嬸也說了,得教著點二子。二子鉆進(jìn)被窩就閉眼。
軟綿綿的。抱著。
滑溜溜的。抱著。
熱乎乎的。抱著。
“別急。”小芳悄悄地說。
“嗯。”二子能不急嗎。急呢。
二子過上了幸福的日子。三輪車夫們常常打趣他“咋樣”、“啥滋味”。二子從來都不說,就是嘿嘿嘿地傻笑。
酒也不喝了。小芳說不能喝。要生個胖小子呢。
每天中午,二子在中市口待客。小芳來送飯。
晚上,二子再也不加班了,早早回家陪小芳。
沒多久,小芳肚子就有了反應(yīng)。
嬸子說:“當(dāng)初一看就知道,屁股大、奶子圓,好生養(yǎng)。”
車夫們說:“這么好的一塊地,是種子都能發(fā)芽。”
嬸子趕緊告訴二子,孩子生出來之前,不能再胡來了。
“你得讓孩子吃飽了長壯了生出來,不能跟孩子搶吃。”
二子一聽說孩子要吃飽了長壯了生出來,連連點頭。
每天晚上,他乖乖地,乖乖地,伺候小芳睡。看著小芳睡。摸摸孩子睡。忍著憋著睡。
高郵水產(chǎn)多。孕婦吃得好。元桂芳害牙子,最喜歡吃清水草蝦。想吃,就跟二子說,牙疼,要吃蝦。
二子也不問為什么牙總是疼。反正是害牙子了。每天一大早,就到高郵湖里,摸魚摸蝦。
高郵湖的清水草蝦確實好吃。只要加些生姜蔥,清水一煮,透鮮。小一點的,可以連蝦殼一起吃。蝦皮炒韭菜,不吃巨能鈣。大一點的,二子也想吃,可是,可是,還是給孩子吃吧。寧愿自己少吃一點,也要讓小芳和孩子吃飽了。每次都是讓小芳先吃。不吃了,二子才吃。連蝦殼一起吃了。連魚卡一起嚼了。豬骨頭,二子常常敲出骨髓來,喂給小芳吃。不吃也得吃。只要是二子認(rèn)為好吃的,只要是嬸子關(guān)照不反對的,都給小芳先吃飽。
2015年,是二子最開心的一年。
小芳經(jīng)常從上海回來看小芳。她倆一談就是老半天。
二子看著兩個小芳直發(fā)呆。怎么會有兩個小芳呢?一個是有文化的,二子心里叫文芳。一個是有香氣的,二子心里叫桂芳。也確實,一個叫周文芳,一個叫元桂芳。
反正都是二子的小芳。
一個,經(jīng)常在夢里出現(xiàn),像媽媽一樣親切。
一個,經(jīng)常在身邊晃悠,像媽媽一樣溫暖。
在小芳快要生養(yǎng)的時候,高郵城的三輪車夫面臨一場革命:電動三輪車必須拆除。腳踩三輪車,政府統(tǒng)一登記,統(tǒng)一發(fā)放。二子幸好沒花錢改裝電動的,舊車還能換新車。統(tǒng)一登記后,高郵城里的三輪車夫從一千多剩下了三百多,許多長期不踩的已經(jīng)踩不動了,二子沒事。
二子生意好得不得了。人壯力氣大。家有嬌妻待產(chǎn),踩起三輪車來倍有勁兒。多踩一趟,娘倆多吃一頓好的。預(yù)產(chǎn)期快要到時,二子想在家呆著。小芳說,沒事,日里還是去上街,現(xiàn)在生意正好做,晚上在家陪就行了。二子想想也對,到醫(yī)院訂了最好的產(chǎn)房,多花的錢上街去多踩幾趟就回來了。
這天,下大雪。二子一早就出門。三輪車比出租車生意好。出租車還打滑,撞車。三輪車慢一點,安全。剛剛踩了五趟,家里就來電話,要生要生了。“快點快點下,我的車不拉客了。”二子急了,“我老婆要生了!”客人一聽,趕緊下車,讓他快點回家。還塞個紅包。慶生。
送到醫(yī)院,立即進(jìn)產(chǎn)房。
不一會兒,醫(yī)生出來,要家屬簽字。
“可能會難產(chǎn),要孩子,還是要大人?”
“什么?!”
“怎么會這樣?!”
嬸子、叔叔也來了。二子愣住了。
“我都要!”
“我都要!”
“不行。我們會盡力。但是你得先選一個。”
二子遇到了人生最大的難題。如果有得選擇,他會選擇爸媽不上街苦錢,橫遇車禍;如果有得選擇,他會選擇哥哥不當(dāng)兵,他也不用到世上來;如果有得選擇,他也不會去救小芳,給他生孩子……
二子傻了。
腦子直接死機。
“我能問問孩他媽嗎?”
二子有事就問媽。孩子的事,必須問媽。
“可以。時間不能長。我們正在盡力。”
二子第一次進(jìn)入人出生的地方。
“小芳,小芳,你好一點嗎?”二子不會說話,一說就哭了。
醫(yī)生要拉他出去。影響手術(shù)。
“我都要!”“我都要!”
醫(yī)生一邊拖,二子一邊哭著喊。
“要大人!要大人!”最后一刻,快要拉出產(chǎn)房的最后一刻。二子突然明白,大人比小孩更重要。小孩子,對不起,我不認(rèn)識你,我只認(rèn)識小芳。
元桂芳在最后一刻,要醫(yī)生給她簽字。
“他是個傻子。別聽他的。我簽。要孩子。”
元桂芳很淡定,很平靜。
好久。好久。好久。
二子像是過了幾輩子一樣。
他看到媽媽了。
他看到爸爸了。
他看到哥哥了。
“敬禮!”
“首長同志,保證完成任務(wù)!”
二子又犯病了。一會兒哭。一會兒笑。一會兒立正。一會兒稍息。
好久。好久。好久。
小芳爸媽感覺也是過了好久好久。看著不停犯傻的二子,心疼生疼。望著沒有動靜的產(chǎn)房,焦急焦慮。
突然,“哇哇哇……”一陣清脆宏亮的啼哭聲。
“孩子爸呢!出來抱孩子!”
小芳爸媽趕緊上前。二子還沒緩過神來。
“千金!”
“母女平安!”
二子聽明白了。他添了個閨女。他當(dāng)爸爸了。二子更聽清楚了:“母女平安!”
“啪”一聲。二子給醫(yī)生護(hù)士跪下,磕頭、磕頭、磕頭。沒有比磕頭,更能尊重人,更能感謝人。
二子頭皮都磕出血了。
“謝謝!謝謝!謝謝!”
過了一會兒,元桂芳出來,看見二子頭上打了繃帶,“噗嗤”一聲笑了。“傻子!為什么要我!”
元桂芳最后選擇不打麻藥,忍著巨痛,咬碎了牙,憋足了勁,配合醫(yī)生指示,終于順利生養(yǎng)。醫(yī)生護(hù)士都說從來沒看到過現(xiàn)在還有這么偉大的媽媽、這么勇敢的媽媽。不打麻藥,媽媽可能會疼死;打了麻藥,小孩可能會胎死。
小芳不知道從哪來的勇氣力氣,硬是挺了過來。
“我要和你們過上好日子!”
小芳后來告訴二子說。
2016年春節(jié),是個熱鬧的春節(jié)。
百歲巷里不時地傳來陣陣嘿嘿嘿的傻笑聲,清脆繃亮的童聲和咯咯的銀鈴般的笑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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