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君華
1
“想看嗎?”諶美紅站在清水河右岸深不見底的竹林里,用不屑的眼神看了我一眼,然后用同樣不屑的語氣逼問我。我感到那種不屑是1939年德軍發動閃電戰攻擊華沙時的不屑。這種不屑深深地震懾了我,但是我并沒有被她咄咄逼人的氣勢嚇倒。我像1945年反攻柏林時的蘇聯士兵一樣立場堅定地回答道:“想看。”
“真的想看?”諶美紅又問,法西斯分子并沒有因為蘇軍的反攻而瞬時崩解,反而毫不妥協地再次射出了罪惡的子彈。
我威風凜凜地點了點頭。作為斗志昂揚、不攻下柏林誓不罷休的共產主義蘇聯戰士,我當然應該始終如一地堅定我的信念。
“你有錢嗎?”諶美紅問。
我搖了搖頭。
“沒錢就別想看。”諶美紅瞪了我一眼,“沒錢還看個屁。”
我一下蔫了,頓時感到自己不再是一名偉大的共產主義蘇聯戰士。我才想起來,什么狗屁共產主義蘇聯戰士呀,蘇聯現在是蘇修!我像被批倒斗臭的修正主義分子一樣,深深地低下了頭。
諶美紅捏到了我的痛處,我是一個身無分文的窮光蛋,哪來的錢呀?但是作為革命的工人階級的子弟,我立刻警醒到我決不能被打倒。我像每一個越窮越光榮的貧下中農一樣高貴地抬起了頭,義正詞嚴地訓斥道:“毛主席教育我們說,敵人反對的我們就要堅決擁護。一切都用錢來買,是資本主義腐朽的、落后的生活方式,那是可恥的,我們不搞那一套!”
“誰說要你錢了?”諶美紅撇了撇嘴,“還挺會壓人啊,還毛主席說,毛主席還說‘不須放屁,試看天地翻覆呢!”
“毛主席什么時候說的?”我逼問道。
“反正是毛主席說的。”諶美紅一口咬定。
“毛主席根本就沒有說過這句話,是你瞎編的。你竟敢編造毛主席語錄,你是反革命。”我義憤填膺地說。
“你才是反革命。”諶美紅當然不接受我扣給她的帽子,立馬將同樣的帽子反扣給了我。
“你才是反革命。”我不屈不撓。
“你到底想看不想看?”諶美紅懶得跟我爭,把話題又扯了回來。
“想。”我當然想。我就是為此而來,怎能不想呢?
“那我還是不是反革命?”諶美紅反問我。
我不說話。
“我也不能讓你白看呀,那我多劃不來。”諶美紅得意洋洋地看著我。
“你要我做什么,我都答應你。”只要諶美紅答應讓我看,我保證什么都愿意干。
“你說的?”諶美紅將信將疑。
“我說的。”我堅定地點點頭。
“學校前街有個新華書店知道不?”諶美紅說。
“知道。”雖然從來不買書,但新華書店在哪里我還是知道的。
“去新華書店給我買本《茶花女》。”諶美紅不客氣地說。
“啥是《茶花女》?”我問。
“說了你也不知道。”諶美紅傲慢地說。
“你說說到底是啥嘛。”我追問道。
“一本外國小說,小仲馬寫的。你買不買?”雖然是在問我,但我感覺諶美紅好像知道我一定會答應她似的。她嘴角上揚,一副趾高氣揚的樣子。
“什么馬?小種馬?難道還有大種馬不成?”我開懷大笑道。
“是小仲馬!算了,跟你說你也不懂,你到底買不買?”諶美紅氣呼呼地說。
“買。”雖然我十分確定我渾身上下沒有一分錢,但我還是堅定地點了點頭。
“你又沒有錢,你拿啥買喲?”諶美紅故意抬高聲調,輕蔑地說。
“你放心吧。我能搞到錢。”盡管心里在打鼓,但是我的語調高昂語氣堅定。
“咋搞?”這兩個簡單的字從表面上看好像是諶美紅在關心我怎么去搞錢買書,但是事實遠非如此。從她輕淺的笑容就可以看出,她已經十分自信我哪怕歷經千辛萬苦也會去搞錢替她買書,她絲毫不擔心這個問題。我不喜歡她這種居高臨下的倨傲態度,我大手一揮,不耐煩地說:“這個你就別管了,反正我能搞到錢。”
“看你咋搞。”諶美紅好似有恃無恐一般,繼續挑釁我。
“現在我能看了吧?”我不想接她無聊的話頭,轉而問道。
“憑啥?不見兔子不撒鷹,知道不?等你把《茶花女》拿到我面前我再讓你看,知道不?”
“真小氣。”我氣急敗壞地說。
“我就小氣怎么啦?”諶美紅高昂著頭。
“等著吧。”天下的女人都是一樣的小氣。我拿諶美紅實在沒辦法,氣咻咻地轉身就走。
2
當我在雞窩旁等了整整一個上午而那只老母雞依然堅決不下蛋之后,我終于下定決心去找何小由。
這是個看起來有些艱難的決定。
何小由早就想買我的紅領巾了,但是我一直立場堅定地沒有賣給他。我爸要是知道我把紅領巾給賣了,還不得打死我呀。但是現在,我決定放下包袱,把紅領巾賣給何小由。
何小由的爺爺是地主,地主的孫子當然沒有資格入少先隊。沒資格入少先隊當然就沒有資格戴紅領巾。沒有紅領巾的何小由就來找我買。我不知道何小由怎么會產生這樣的奇思妙想,居然想出買紅領巾這樣的反革命行為,但是在幾個月前一次放學的時候,他的確神秘兮兮地找到我說要出高價買下我的紅領巾。我不確定何小由是不是第一個就找到了我,但我確定我是班上第一批入少先隊的,所以我的紅領巾是最紅的,當然成就感也是最強烈的——時間給了它迎風飄揚的資本。我當然嚴詞拒絕了何小由的無理請求,并且警告他如果膽敢再次提出這樣荒謬無稽的請求,我將毫不猶豫地向老師報告他的反革命行為。
老師和大人們曾口徑一致地表示,紅領巾是革命烈士的鮮血染紅的,你們要像熱愛自己的生命一樣熱愛在你胸前高高飄揚的紅領巾。當你可能滑向犯錯的邊緣時,紅領巾就是一面旗幟,它能夠把你從激烈的思想斗爭中解救出來。老師和大人們的這一套在不同場合提出但中心思想卻高度統一的說辭曾讓我深信不疑,但是我后來卻沮喪地發現了他們可恥的謊言。有一次葉剛被肥皂廠的那幫二流子打破了頭,他不得不用紅領巾包扎傷口,紅領巾上的血被他媽媽洗掉了但是紅領巾卻依然鮮紅,也就是說他媽媽只洗掉了他的血而沒有洗掉烈士們的血。同樣都是血為什么他的可以被洗掉而烈士們的卻洗不掉呢?很顯然,這不是什么烈士們的血染紅的,那就是一塊紅布做成的。葉剛憤怒地把這個秘密告訴了我,剛開始我還堅決地表示不相信,盡管我對老師和大人們的說辭也隱隱約約地表示過懷疑,但是一直苦于無法驗證只好作罷。葉剛張牙舞爪的講述在我的腦海中久久盤桓,折磨得我無法入睡。我決定還是親自驗證一下為好。說實話,我并不是不相信葉剛的話,而是害怕一旦我的驗證真的戳穿了大人們由來已久的謊言,我心里該是多么的荒涼和難受。我用媽媽的大頭針扎了一下我的左手食指,將幾滴血滴在紅領巾上,等它完全干涸之后再用肥皂搓洗紅領巾。結果跟葉剛說的一模一樣,我的血被洗掉了,“烈士們的血”卻依然鮮紅。我一屁股癱坐在地上,你無法想象我有多么難過。老師和大人們天天在陽光下教導我們要做一個誠實的人,可是他們背地里卻商量好了一起對我們撒謊。毛主席說:“我們的教育方針,應該使受教育者在德育、智育、體育幾方面都得到發展,成為有社會主義覺悟的有文化的勞動者。”他們的德育又發展到了哪里?從那以后,我對紅領巾的敬畏蕩然無存,如果不是出于必要,比如不在學校的時候,我再也不會認認真真地戴著它了。
這件事發生在何小由想買我的紅領巾之后,如果發生在之前,我想我可能已經把它賣給他了。現在再賣給他也沒什么不好,我想。
何小由這個老地主的孫子,不知道為什么,他家雖然早就被打倒了,但是他總是可以輕松地從兜里翻出錢來。他的解釋是這些錢的獲得完全得益于他的爸爸。他手舞足蹈地解釋說他爸爸是一個邋里邋遢的人,經常將東西隨處亂放,把家里搞得一團糟。他對待錢也毫不例外,老是不知道把錢放到了哪個旮旯,要用的時候總是找不著,只能束手無策地哇哇亂叫。這個令人厭煩的壞習慣現在卻顯示出了它的好處,因為你不知道哪天就能在哪個旮旯翻出錢來,有的時候數量還相當客觀。對于這一套無法驗證的說辭我們當然不信,我們自始至終都對這個大地主的孫子抱有階級敵人一樣樸素而深刻的仇恨,但是每當他從兜里掏出皺巴巴的鈔票時,我們又總是對他充滿同志般的羨慕。這個讓我又恨又羨慕的人,現在我決定達成他的夙愿——將他渴望已久的紅領巾賣給他。
當然不是無條件地賣給他,我要約法三章。
我的三章是:一不能在學校戴;二不能在街上戴;三不能在有人的時候戴。
何小由對我突然要將紅領巾賣給他的行為表示驚詫不已。我曾經是如此深惡痛絕地警告過他呀,他實在做夢也想不到我竟會親自送上門來。他對我的到來表示了熱烈的歡迎,但是對我的約法三章卻很不以為然。他當即反駁了我——那你干脆說在哪里都不能戴得了唄。
何小由的反駁讓我啞口無言——是呀,我把所有能戴的場合都進行了霸道的禁止,那簡直是蠻橫無理。我一臉尷尬。經過簡短的思考之后,我立即對約法三章進行了修訂:一,舉行升旗儀式的時候不能戴;二,在老師面前不能戴;三,在有可能暴露我賣掉紅領巾這個事實的時候不能戴。
何小由眨著眼睛問:“什么是有可能暴露事實的時候?”
“就比如咱倆在一起出現的時候,別人看到你戴了而我反而沒有戴,那不就暴露了嗎?既暴露了你也暴露了我。”
“哦。”何小由長長地哦了一聲,隨即對我修訂后的約法三章表示理解和贊成。
隨后,我和何小由就價格問題展開了爭論。我的要價是六角錢。這其實沒有什么好協商的,我已經跑去新華書店問過了,《茶花女》的定價就是六角錢。我身上一分錢也沒有,所以紅領巾必須賣出六角錢的價格來。這是這次交易可能達成的底線,沒有絲毫商量的余地。盡管我擺出協商的架勢來以示友好,但是他哪里知道我其實早已鐵了心。
何小由認為我要價太高,執意表示只愿意支付五角,并且聲稱這是他能夠接受的最高價格,如果不能以這個價格成交的話他只好放棄。對于何小由的無理威脅我相當不屑,因為我十分明了何小由對紅領巾的渴求程度,每次舉行升旗儀式的時候大家胸前都戴著一條鮮艷的紅領巾唱國歌,只有像他那樣少數的幾個人是一件光禿禿的藍布褂子,想想也挺雞立鶴群的,所以他斷然不會因為一角錢的差價而主動放棄交易。但是我現在卻不能以暴制暴,采取相應的威脅手段來警告他。我當然不能這么做。因為我也十分明了現在我對看一眼諶美紅胸脯的渴求程度絲毫不亞于何小由對紅領巾的渴求程度。我想看的是一抹雪白,何小由想得到的是一串鮮紅,我實在沒法確定最終是雪白戰勝鮮紅,還是鮮紅戰勝雪白,或者是兩敗俱傷誰也沒能戰勝誰,所以我當然不能鋌而走險去威脅他,我只能好言相勸。
我向何小由表示我這次是帶著誠意來的,我親自帶著紅領巾登門造訪本身就已經說明問題。隨后我站在他的立場上慷慨陳詞,向他闡明了紅領巾對于他這樣一個地主家庭的孩子的重要意義。何小由被我鞭辟入里的激情演說感動不已,在淚水中接受了我六角錢的要價。
不幸的是,問題又接踵而至。何小由翻遍他所有的衣兜只找到了五角錢。我對這個結果感到非常遺憾,同時表示愿意協同他一起翻遍他家的每一個旮旯。何小由誠摯地向我表達了歉意,并且同意讓我跟他一起翻箱倒柜。我很快發現了疑點,何小由把他家所有的地方都翻了兩遍,惟獨對書桌下面左側的抽屜從未觸碰。趁何小由不備,我果斷地砸開了這個抽屜上的鐵鎖。何小由尷尬地從一本陳舊的練習本里掏出了一角錢給我,并且反復向我解釋他是如何遺忘了這個角落。
我已經沒有耐心聽他的解釋,我拿著錢像東南風一樣跑向了新華書店。
3
諶美紅是我的同班同學,但是她跟我們不同的是,她比我和我的同學都要大三歲。她的爸爸是反革命詩人,媽媽是反革命作家,這樣的家庭成分決定了她最終獲得上學機會比我們整整晚了三年。諶美紅比我們班上最高的男生也要高出一頭,這沒什么,最重要的是她還發育了,她是我們班上惟一發育了的人。她擁有我們班上誰都沒有的高聳的胸脯。說是高聳,其實也不過就是微微隆起而已。然而就是這微微的隆起,也已經足夠震撼我們了。
最讓人心旌搖曳的是,那兩座隆起的小山丘不是暴露在陽光下,而是藏在一層薄薄的藍色褂子下面,正是因為這一層不合時宜的遮擋對我們構成了強磁場般的吸引力,它們桀驁不馴的聳立狀態喚起了我和我的男同學們與生俱來的求索欲望。
時至今日,我依然不能完全明白彼時我和我的同學們為什么非要看諶美紅的胸脯不可,而且我們是如此的步調一致,沒有一個例外。沒有誰號召也沒有人組織,但是所有的人都來了,都齊刷刷地站到了一條線上。每個人都充滿了壯士般的渴望,我們下課的時候所談論的一切話題都是她以及她誘人的胸脯,除了這個,沒有什么能夠引起所有人團結一致的興趣。
我也不明白自己為什么非看不可,但是這個平地而起的念頭就像感冒時的清鼻涕一樣,一直粘著我怎么也甩不掉。尤其是在王曉光和李建科宣稱他們已經分別用兩支鉛筆和三支冰棍作為代價看過了諶美紅的胸脯之后,我的愿望再一次空前的強烈起來。
王曉光這個流氓,他在操場上揚著爪子宣稱自己不僅已經看過了諶美紅的胸脯,而且也摸過了。他恬不知恥地描述了他的手爪觸摸到諶美紅的胸脯時的感覺——“抖動,我感覺我渾身抖動了一下,就像四級地震一樣,很輕微的一絲抖動,但是我明顯感覺到了。絕對是抖動了,不可能是幻覺。”李建科立即應聲附和,他用更加繪聲繪色的演講支持了王曉光的觀點,他說他在觸摸諶美紅的胸脯時,準確地說是觸摸到那一團色澤柔和的山茶花時,他也十分清晰地感覺到了一陣抖動,但是他的抖動似乎比王曉光的要強烈一些,應該是五級地震的烈度。我憎恨這兩個小丑一唱一和的無聊表演,但我很快就發現我并不是憎恨,我是實打實的嫉妒啊。
聽過王曉光和李建科的演講之后,我感覺我已經對頭腦中這個盤踞已久的念頭失去了控制,我已經完全不可能控制它。相反,我倒感覺它在控制著我。毛主席曾經說過:“天要下雨,娘要嫁人,由他去吧!”我不管了,我的腳也不再是我的腳,我的念頭支配著我的腳像一陣風一樣跑向了清水河右岸深不見底的竹林里。我感覺必須立即無條件將我的念頭付諸實施,要不然我肯定會憋死。
4
我把剛從新華書店買來的嶄新的《茶花女》捏在手上,站在清水河右岸深不見底的竹林里焦躁不安地等諶美紅。
我不是一個有耐心的人。我感覺我的等待比盼望中蘇開戰的日子還要漫長。
這是這個城市惟一的一片竹林,只要不上學,我很多時候都是在這兒混日子。要么在河里洗澡,要么在岸上打架。現在它一片寂靜,正午的陽光灼熱得像灶膛一樣把河灘烤得滾燙,一個人也沒有。
我只好把書包墊在屁股底下,坐在上面等。
“《茶花女》是法國作家小仲馬的一部文學名著。小說內容是:被迫淪為妓女的瑪格麗特,在巴黎終日與貴人公子們來往,一次偶然結識了富家子弟阿爾芒。阿爾芒誠摯的感情,激發起瑪格麗特對真正愛情生活的向往。但抱有資產階級偏見的阿爾芒的父親,以為這種結合有辱門楣,影響阿爾芒的前程,親自出面迫使瑪格麗特離開阿爾芒。阿爾芒誤以為瑪格麗特有意拋棄他,多次尋找機會報復。瑪格麗特身受疾病和悲痛的雙重折磨,終于含恨而逝。這個悲劇,控訴了資產階級虛偽的道德,也揭露了金融貴族腐化墮落的真面目……”我無聊地翻看著《茶花女》的內容提要,我不知道人名像火車一樣長的外國小說有什么好看的,原來是寫妓女的,怪不得諶美紅要買。諶美紅就是諶美紅,還敢看寫妓女的書。像我們就不敢看,我們只敢看控訴資本主義的書,我于是翻開了這本控訴資產階級虛偽道德的書。
剛翻開第一頁,竹林里就出現了窸窸窣窣的聲音,有人來了。
來人不是諶美紅,是我鐵青著臉的爸爸。
我感覺我的腦袋一下炸了,像是我國第一顆原子彈爆炸成功。我抓起書包撒腿就跑,我聽見我爸在后面抓特務一樣的尖叫:“龜兒子,你給老子站住!”
我當然沒有站住,我像每一個反動派一樣拼命逃竄,但不幸的是,我還是被擒住了。
5
何小由這個大笨蛋還是把事情搞砸了。就在我將紅領巾出售給他不久之后,他就立即在班長季大明面前炫耀了他偉大的收獲。季大明雷厲風行地將這個情況反映到了老師那里。何小由不由分說將我供了出來,并且一再強調是我主動提出要將紅領巾賣給他的。
開除。盡管我爸爸帶著我一起跪在校長面前,也沒能挽回學校作出的果斷決定。
校長一句話就把我爸堵得啞口無言:“才多大點年紀就知道出賣組織,這是反革命啊你知道嗎?長大了還了得?還不得槍斃?”
我爸氣得滿臉烏青,我甚至看到了靠在單位打算盤吃飯的他雙手顫抖,像是一綹氣急敗壞的胡須。我一直平靜地等待著他的一頓暴打,我想這是犯錯之后免不了的額外贈品,就像玩玻璃球免不了一身泥。但是多日來卻一直風平浪靜,氣氛友好,沒有任何大刑伺候的跡象。
我想我爸可能是氣過了頭,大概已經不屑把我痛揍一頓了。
我也一直等待著他逼問我將賣紅領巾的錢干啥了,我究竟是想要錢干什么才至于連出賣組織也在所不惜。我已經預備好了各種回答,包括一旦我的謊言被拆穿之后緊急替代的各種預案,這些品類繁多的預案當然不包括真相。但是奇怪的是,我爸也一直沒有審問我的作案動機和贓款的去向。
爸爸實在太忙了。在這幾天里,他不停地拎著包和各種禮品一趟趟地出門。六天之后,他長舒一口氣,然后告訴了我將轉去茶林鎮上學的消息。
6
去茶林鎮之前,我還是去清水河右岸深不見底的竹林里見了一次諶美紅。她當然已經知道了我賣紅領巾并且被學校果斷開除的事情。
一改之前倨傲不恭的高傲態度,諶美紅向我投來了革命者的景仰眼神。她的眼神讓我感覺我的出賣行為簡直像一名大義凜然的英雄,使得我連日來彎曲的腰桿得以直挺,低垂的頭顱得以高高昂起,我簡直感覺自己就是一只洋洋得意的長頸大鵝。
我去找諶美紅不為別的,就是想把《茶花女》拿給她。明天就要走了,我不能做一個言而無信的人。說實話,我對看一眼諶美紅的胸脯已經興趣不大了。我驕傲地把《茶花女》遞給諶美紅后轉身就要走,讓我沒有想到的是,諶美紅卻撩起了衣裳。
諶美紅也想做一個言而有信的人。
1978年的夕陽鋪滿了整片蒼翠的竹林,當然也鋪滿了諶美紅直立的雙乳和我暴突的雙眼。
我以為我會目不轉睛,實際上我卻面無表情。
“王曉光和李建科說他們看過你的胸脯了,是真的嗎?”我問道。
“吹牛。”諶美紅說著放下了衣裳,又問道:“看清楚了嗎?”
“他們還說……他們摸過了。”我自顧自說著,并不抬眼看她。
“不要臉。”諶美紅罵了一句,然后紅了臉。
我也相信王曉光和李建科是吹牛,因為諶美紅的胸脯根本就不是什么色澤柔和的山茶花,那分明就是我媽蒸的小饅頭啊。還不是街口劉嬸兒賣的大饅頭,沒有那么大,也沒有那樣呼呼地冒熱氣,就是我媽用自家的小蒸籠蒸出的小饅頭,而且在饅頭上面還點了一點土紅。蒸汽將土紅漫開來,土紅變成了淡淡的粉紅。兩只頂著粉紅的小饅頭,這就是諶美紅的胸脯。諶美紅的胸脯,就是兩只頂著粉紅的小饅頭,根本不是什么色澤柔和的山茶花。
放他娘的狗屁。
我失望極了,垂頭喪氣地回了家。
7
我轉去沒有一棵茶樹的茶林鎮上學之后不久,就聽說諶美紅的爸媽平了反,諶美紅很快就跟著他們回了省城。從此,我再也沒有見過諶美紅。那本法國佬寫的《茶花女》,盡管我后來買過好幾個不同的譯本,但是直到今天也從來沒有讀完過。
責任編輯:李 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