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朔
摘 要: 真正有格局的詩歌不會滿足于僅以自我為表現對象,更需要以大時代作為其觀照對象。胡丘陵的政治抒情詩以敏銳的歷史意識和超越個體的人性觀念,為當代中國詩歌做出了某種貢獻。
關鍵詞: 政治抒情詩 胡丘陵 歷史意識 人性光輝
一
詩歌的“宏大話語”受到拆解是20世紀90年代以來一個值得關注的現象。詩歌的個人化、內心化、知識分子化甚至“身體化”①寫作進入了詩歌寫作。在這樣的寫作語境下,該怎樣談論有著明顯本質主義傾向的政治抒情詩,值得關注。
提起政治抒情詩,多數人都不會陌生。作為中國當代詩歌中最特殊的一類,“政治抒情詩”的提法誕生于20世紀50年代末60年代初,盡管它實際出現的時間可以再向前推進到20年代與30年代的“左翼”作家蔣光慈、殷夫等人處。
一般而言,對于第一代政治抒情詩人來說,政治抒情詩主要強調詩的政治性,即在主題上,詩歌必須反映重大歷史事件,必須與人民群眾,尤其是工農兵相結合,必須表達無產階級的建設熱情與社會主義祖國的偉大成就,必須歌頌黨的領導等;藝術風格上,必須明朗純凈,不允許晦澀難懂;對于作家個人來說,他必須融入革命群體之中才是關鍵的,即如張繼紅所言,在“人民性”的階級話語和國家意識形態的雙重規約下,“十七年文學”則集中地表達對現代民族國家的想象與建構,并在個人/群體、民族/世界等二元關系中,書寫詩人見證、參與建設社會主義新國家的主人翁精神②。換言之,第一代政治抒情詩人的任務,是以文字的方式參與到意識形態的闡釋之中,詩是意識形態機器上的一顆螺絲釘③,比如郭沫若的《新華頌》、賀敬之的《回延安》、郭小川的《致青年公民》等。這些詩歌曾經轟動一時,因為它們是戰歌,是頌歌,是充滿建設熱情與戰斗精神和鼓動性的。
有趣的是,當人們談論“十七年”期間的政治抒情詩時,談論的重心往往落在“巨大的熱情”“偉大的奉獻”等話語上,而非詩的審美特性。筆者認為,這些政治抒情詩實際上并非建立于“詩”,而是建立在異于詩的“其他性”上。
即使是那些被認為“經典”的“十七年”政治抒情詩,依然存在二元對立。比如臧克家的《有的人》,整首詩依然是在好人/壞人、奉獻/剝削的二元對立的框架下寫作的,只不過情感有所節制而已。“十七年”政治抒情詩為這一狀況開了這樣一個頭。
那么,政治抒情詩是否就已經缺失了詩的價值而難以彰顯于當下了呢?答案顯然是否定的。
二
胡丘陵的長詩《2001年,9月11日》和《長征》可謂給政治抒情詩帶來了一股活力。
由于“十七年”政治抒情詩中大量“包羅萬象的詞”④占據了本來就狹窄擁擠的詩歌公共空間,要打破讀者偏見與政治抒情詩自身的局限性,從而寫出一種新的,尤其是有一定長度的政治抒情詩是不易的,就連胡丘陵本人也坦言這是一次“精神歷險”⑤。但從創作實績來看,胡丘陵的這次“精神歷險”是頗有收獲的。
藍棣之、謝冕等著名學者把胡丘陵稱作“第三代政治抒情詩人”的典型代表。胡丘陵擅長寫長詩,他的詩緊扣當代生活現實又能超越其中,用詩人的精神觀照和關懷現實與歷史。《2001年,9月11日》和《長征》就是其中的代表。
《2001年,9月11日》和《長征》雖然被定義為政治抒情詩,但由于詩歌本身較長及詩歌具有強烈的歷史性和現實性,實際上也是敘事的。與第一代政治抒情詩人所不同的是,胡丘陵這兩部長詩的對象要么是媒體的鏡像,要么是歷史的塵埃,嚴格來說,胡丘陵并沒有親身經歷過長征與“9·11”。這種“無經歷的寫作”固然在某種程度上會損害詩歌敘事的真實感,但正是因為這種“缺席的經歷”,使胡丘陵能夠擺脫僵一些束縛,創作出具有歷史意識和人道情懷的詩歌。
不得不說,胡丘陵具有較強的歷史意識,這種歷史意識主要體現在他的歷史參與意識之中。文學與歷史的關系并不是簡單的單向對譯,而是“通過對這個復雜的文本化世界的闡釋,參與歷史意義創造的過程,甚至參與對政治話語、權力運作和等級秩序的重新審理”⑥。也就是說,一個具有高度歷史意識的詩人在描寫歷史事件時,并不會把歷史當作客觀的事件,而是把它當作文本,把歷史文本化,這種“文本化”絕不是肆意篡改歷史,把歷史當作玩具,而是從紛繁復雜的歷史中發掘人性共通之處,以一種高度的責任感觀照歷史。在《2001年,9月11日》中,有這樣的詩句:“那股通過衛星傳來的濃煙/嗆得我喘不過氣來/小女孩美妙的琴聲/被戛然撞斷/老奶奶菜籃里的西紅柿/滾落在地/流出血的汁液/……我的那些從海中打撈的整整齊齊的詩句/也被撞倒在海里/東一行,西一行/至今,還不知所經的旅途/到處流浪。”⑦而在《長征》中則有這樣的詩句:“將軍們,看著自己精心培養的戰士/一個一個長成草/自己的頭發、眼睛和心都長出草來/手挽手,走過若爾蓋/走過這片世界上最不踏實的土地/以后走什么樣的路/都踏實無比了。”⑧
胡丘陵本人無論如何都不可能在“9·11”的現場,更不可能看見“老奶奶的菜籃”和聽見“小女孩美妙的琴聲”,他所了解到的關于“9·11”的一切,都來源于媒體報道,也就是說,胡丘陵詩歌所面對的歷史,本身就是文本的。如果詩人用客觀的標準處理這些素材,那么詩歌勢必會顯得幼稚可笑。胡丘陵把目光從宏達的歷史事件中移開,利用想象,塑造了在“大歷史”背景下受難的普通個體的形象,他似乎并不在意歷史事件本身,而在意事件中的人,尤其是沒有抵抗能力的鮮活的普通人。
三
胡丘陵似乎有意在歷史文本中重新塑造一個“人”的歷史文本,比如上文提到的《長征》中的詩句。紅軍過草地一向被塑造為“艱苦”和“犧牲”的代名詞,如果胡丘陵繼續以此為寫作基點,則難免使詩歌流于重復。好在胡丘陵避開了某些代名詞,新寫了這一歷史文本,用細膩的情感替代了持續的吶喊,既維護了詩歌的想象,寫出了獨特的歷史體驗。
伊麗莎白·鮑溫在《小說家的技巧》中說:“小說不只是敘述一下人們的經歷而已,它還要在經歷之外添加一些什么……小說決不是新聞報道,它寫的并不是什么聳人聽聞的重大事件……小說家的想象力具有一種獨特的力量。這種想象力不只能創造,而且能洞見。它是一種強化劑,因之,哪怕是平凡普通的日常事物,一經想象的渲染,也具有了力量和特殊的重要性,變得更加真實,更富于內在的現實性。”⑨
盡管鮑溫談論的是小說,但詩歌的真實亦是如此。對于詩歌,尤其是以歷史事件為對象的詩歌來說,想象的真實比起新聞式的真實,更具有藝術的力量。胡丘陵這兩部詩的寫作,可以說是“想象的勝利”。他完全不拘泥于“客觀”,而是盡情發揮想象,構造富于情感的“歷史詩句”。《2001年,9月11日》中有這樣的詩句:“聽一聽小珍妮稚嫩的童聲/媽媽,我才俯瞰這/美麗的城市/為什么要成為最后的一瞥/媽媽,我要摘取紅紅的太陽/可太陽,一下子/就傾斜了/太陽好熱,我好熱/原來不是太陽在燃燒/許多吊燈都成了他的玩具/只是小手/來不及動彈/聽一聽愛麗絲的電話/‘媽媽,我愛你/然而,這是最后一次。”⑩想象的小女孩與想象的母親不一定在災難的現場,但詩人卻把他們放置在了現場,通過與恐怖分子暴力行徑的對比,這種女性和孩子的柔情更能喚醒讀者內心深處的同情與憂慮,這也就是鮑溫所說的“內在的現實性”。
胡丘陵曾說:“詩人必須是人類命運峰值的獨行者,但又必須與蕓蕓眾生共享空氣、雨露和陽光。詩,永遠不能游離于社會之外歌唱。”?輥?輯?訛從表面上看,胡丘陵要說的似乎是詩歌的社會性和現實性問題,但實際上,他強調的是與蕓蕓眾生的共生性問題,是詩歌的人性問題。在胡丘陵看來,詩歌必須是人性的。
在《2001年,9月11日》中,胡丘陵寫道:“如果你感到這寒冷的冬天有些漫長/請用我的詩歌取暖/如果你感到被撞的地球還在疼痛/請用我的詩歌療傷。”?輥?輰?訛詩歌能否用于“療傷”我們并不清楚,但是詩人的人性意識是清晰可見的:“養老院里/一位朝鮮戰場短腿的老兵/露出了他一生中,最為燦爛的笑容/另一位曾用機關槍擊斃過15名美國大兵的老兵/憤怒地表示/如果需要,他將與50年前的敵人一道/走上反擊恐怖的戰場。”?輥?輱?訛昔日因政治原因而槍炮相加的敵人,在胡丘陵的筆下,成了為人類共同利益而奮戰的團體,也許在胡丘陵看來,人類的命運本就是一致的,人們只該為共同的敵人而奮戰,詩人是關懷人類的。在《長征》中,胡丘陵寫道:“為了這一山石頭/兩個用不同刺刀刺倒對方的戰士/四只鼓脹的眼睛,發現對方是自己的兄弟/一個被抓走的,不得不上戰場的哥哥/一個因為哥哥被抓走/毅然上戰場為哥哥報仇的弟弟。”?輥?輲?訛戰爭中每一個活生生的人都是胡丘陵所同情的,這也是胡丘陵詩歌人性光輝的所在。
胡丘陵好像是一個礦工,堅定地在現實的不完滿之中挖掘黃金,并把這些歷盡千辛萬苦挖掘出來的閃閃發亮的黃金,一個個放到讀者的面前,飽含深情地向讀者介紹這些小石頭的美好與光亮。
從第一代缺乏象征的政治抒情詩到胡丘陵充滿歷史意識與人性光輝的政治抒情詩,這一類型的詩歌似乎已經走出模式,走向了一個更開放和優秀的未來。但政治抒情詩似乎不易擺脫“主題先行”。創造詩的天然意象,將有助于政治抒情詩的創作與傳播,而胡丘陵給出了自己的方法與手段——把歷史意識穿插進政治內容之中,用人性的光輝照亮它們。
注釋:
①“身體化”寫作實際上一直沒有明確的定義。筆者認為,所謂的“身體化”寫作主要指的是對女性身體的直接,甚至裸露的描寫,比如前段時間在網絡上極受歡迎的余秀華的《穿越大半個中國去睡你》。“身體化”寫作并不是強調作品中“身體”的在場,因為沒有“身體”在場的作品是不存在的。
②張繼紅:后革命時代,政治抒情詩何以可能?——從胡丘陵的“后政治抒情詩”創作談起[J].芙蓉,2013(3).
③所謂“符合意識形態的詩”,也就是前文提到的以反映重大歷史事件等為主題的詩。
④歐陽江河在《當代詩的升華及其限度》一文中指出,列維·施特勞斯在《生的與熟的》一書中用“能夠接受任何一種價值”評價大洋洲原始宗教用語“Mana”,它“僅會有零度象征價值”。筆者在此指稱這類“包羅萬象”的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