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峰
摘 要: 李雁《新時期小說中的烏托邦想象》抓住烏托邦想象這條主線,借助文化研究和審美研究方法,包括社會歷史研究、文化研究、敘事學研究等理論,通過文本細讀和比較閱讀的方法,對新時期小說進行重新觀照和梳理,在一定程度上實現了對這些小說的重新解讀與文學史,其背后流露出作者對烏托邦理想的執著堅守與熱切期待。
關鍵詞: 烏托邦 新時期小說研究 理想
古今中外,人們對于理想的向往與追求從未止步。正是它的存在,才有了人類的發展和社會的進步。在西方,把這種對理想和未來的向往與追求命名為“烏托邦”,進而賦予其形而上的哲學意味;與之相對應,以感性思維見長的中國古代知識分子,并沒有像西方學者那樣進行學理上的爬梳與演繹,但中國文學不乏對烏托邦精神的追求與書寫。李雁博士選擇新時期小說作為樣本,對其中體現出來的烏托邦想象進行了細致而全面的梳理,既可以視為對中國新時期文學研究的一次視角轉換與理論重構,又是對烏托邦精神中國化、文學化的一次接軌與論證。她的努力體現在由博士論文修改而成的著作《新時期小說中的烏托邦想象》中。
通讀全書,可以發現作者對新時期小說中的烏托邦想象的論述具有以下幾個特點:獨特的、視角選擇辯證性的思維方式及縱向的歷史梳理與個案分析相結合的方式。下面將分別加以論述。
一
相比于其他藝術類型,文學無論是在思想內蘊上還是在審美特征上都具有極大的可闡釋空間,或者經典性的作品都有著多元闡釋的可能性與現實性。正是因為如此,從微觀層面,評論者對同一作家、同一作品,可以從不同的角度得出不同的結論;而從宏觀層面,文學史觀的建構與文學史的書寫同樣呈現出不盡相同的面貌。這就不難理解,新時期小說從“傷痕小說”“反思小說”“改革小說”“新寫實小說”“女性小說”到“先鋒小說”等的命名,盡管成為諸多文學史慣用的稱謂,但這些概念最多只能概括該類小說的某一或幾個方面的特征,要么是主題層面,要么是審美層面,抑或是作者層面。這種命名的方便與簡潔,同時遮蔽了文本自身包含的豐富內涵與藝術特征。文學研究的突圍與創新在一定程度上就是從人們習以為常的觀念中尋求對簡單命名的去蔽過程,把文本具有的其他內蘊及藝術魅力展示給讀者。李雁正是抓住烏托邦想象這條主線,借助文化研究和審美研究方法,包括社會歷史研究、文化研究、敘事學研究等理論,通過文本細讀和比較閱讀方法,對新時期小說進行重新觀照和梳理,在一定程度上實現了對這些小說的重新解讀與文學史界定。
從整體上,她把新時期以來的文學大致分為兩個階段:八十年代、九十年代文學中的烏托邦精神較為濃厚,九十年代之后,由于社會轉型,導致烏托邦精神的式微,乃至反烏托邦傾向逐漸明晰。就二十世紀最后二十多年的文學創作而言,這種概括是有著極強的合理性的。當然,二十一世紀之后的文學創作更為復雜,高張烏托邦精神大旗的作品并沒有完全銷聲匿跡,只不過從主流地位流落到了邊緣,或者說是眾聲喧嘩中的一種聲音。由于作者關注的作品的范圍局限,因此這一現象在論著中涉及較少。
根據小說文本表現烏托邦精神的方式和側重點,作者把八九十年代的小說分為五大類型,分別是政治烏托邦小說、鄉土烏托邦小說、愛情烏托邦小說、語言烏托邦小說和宗教烏托邦小說。當然,這種分類更多地側重于主題學的角度,把語言烏托邦與其他四類相并列,可能會引起一些爭議,但是,對于這些小說的重新歸類與命名的努力,顯示出作者以新的研究理論——烏托邦——對新時期小說創作予以再認識和再評價的積極嘗試。這種嘗試,對于新時期小說及文學研究在方法和結論上無疑都具有重要的推動作用。
例如,作者敏銳地發現了社會主義政治烏托邦在新時期文學中的復雜形態:一方面,“借助于十年夢魘,新中國成立以后的社會主義政治烏托邦熱情消退,知識分子開始了全面反思,由意識形態所構造的完美的政治社會顯露出內在的裂隙,知識分子的理性復蘇,烏托邦的否定精神復蘇,被掩蓋的歷史真實發出聲音,社會主義時期的苦難經驗開始浮凸于文學話語符號中”。另一方面,“社會主義政治烏托邦思維仍潛在地影響著新時期的作家,它部分顛覆了新中國成立以后社會主義政治烏托邦的某些精神,又有意無意地延續了其中的一些因素,特別是其中的政治理想主義。在控訴‘極左政治思想的同時,仍然尋找另一種美好的政治力量,在控訴政治苦難的同時,仍然保留著對黨、國家、人民的信賴,保留著對歷史正義的信心和對美好未來的憧憬,顯示出政治烏托邦的傾向”[1]。這種概括對新時期初期的作家創作心態及文學表達是極為準確的。這些作家對于苦難的描摹并不是其創作的終極追求,而是借助苦難反思歷史、反思政治;反思歷史與政治的潛在意識,就是對新的理想型的政治形態與制度的想象與呼喚。這種表達方式在否定性思維極為突出的魯迅先生那里同樣如此:“我的取材,多采自病態社會的不幸的人們中,意思是在揭出病苦,引起療救的注意。”(魯迅:《南腔北調集·我怎么做起小說來》)這與否定一切的歷史虛無主義者是有著本質區別的。
二
盡管與文學創作相比,在文學批評與文學研究的過程中,理性思維的成分更多一些。在實際批評與研究實踐中,由于批評者或研究者對客體的主觀偏好,經常會出現批評或研究的主觀情感不自覺地流露出來。這一點對于文學批評和研究而言,是正常的,也是無可厚非的。但是,如果因為對研究對象的喜好與贊美導致論點的片面乃至于偏執,則是研究的大忌。因此,如何在強烈的情感中保持清醒的理性思維,對于研究客體盡可能地保持辯證的態度,是文學研究要關注的課題。就這一點而言,李雁在論著中很好地避免了過多地拘泥于研究對象的一端而相對忽視另一端的誤區,進而使論證的過程更加合理,推演出來的結論更具有客觀性。
這種辯證性思維在《新時期小說中的烏托邦想象》中表現得比較充分。例如,她在論述鄉土烏托邦的本質特點及創作表現之后,對其存在的意義進行了總結,指出:
鄉土烏托邦話語具有特殊的意義,是社會轉型時期知識分子對現代化的新思考,它顯示了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初期逐漸萌醒的知識分子立場,顯示出知識分子重建理想社會的努力。鄉土烏托邦話語中的鄉土既是現實的鄉土,又是理想的鄉土,既是形而下的世界,又是價值的世界,是包含著鄉土烏托邦作家社會理想和人性理想的形而上的世界……它由一個具體的、歷史的凝聚著作家私人情感的生存時空上升為這個民族文化未來的生存圖景,包含了鄉土作家在目前復雜的文化資源面前獨到的思考。鄉土烏托邦描摹的是一個想象的世界、審美的世界,它借助回望的視角,跨越城市與鄉村的現實距離而實現了精神的還鄉,安妥了漂泊于城市文明中的孤獨靈魂[2]。作者對于鄉土烏托邦對當代文化建設的啟迪意義的概括是極為合理的。就20世紀中國文學史上的鄉土小說而言,無論是以魯迅為代表的五四作家對故鄉思想落后愚昧精神的批判與哀憫,還是沈從文對湘西世界美好人情人性的眷戀與哀愁,都包含著作家對現實的不滿和流浪的靈魂無處安放的內在焦慮,深層次上更暗含著對內心深處鄉土世界的烏托邦想象的期待。這一直延續到新時期以來包括汪曾祺、高曉聲、賈平凹、李佩甫乃至劉慶邦等作家的創作中。其實,這正是所有的烏托邦想象的積極意義所在:“烏托邦關于未來的幻想……促進人們按照烏托邦的理想改造現狀。”[3]
可貴的是,作者并沒有止步于對鄉土烏托邦積極作用和現實意義的歸納總結,而是敏銳地發現并指出了鄉土烏托邦的局限性所在:鄉土烏托邦在思維指向上更多地集中在了過去,導致與現實生活之間的距離和隔膜。與此同時,它的未來指向難免帶有濃郁的理想化的空幻色彩。作者分析:從文化心理來說,鄉土烏托邦作家對家園意識的感性留戀與理性自覺常出現矛盾的情況……鄉土作家內心的情感與理性向兩個方向發展,鄉土依然是他們溫暖的家園,特別回憶中的鄉土依然給予了他們深切的慰藉,然而他們接受的現代啟蒙促使理性的覺醒,鄉土生活的負面是不可忽視的存在[4]。這種現象的確客觀地存在于眾多鄉土作家的筆下。無論是二十世紀二十年代的魯迅、許杰、許欽文、彭家煌、廢名等作家,還是后來的沈從文、趙樹理,以及新中國成立后的高曉聲,新時期的路遙、李佩甫、賈平凹、劉慶邦等作家,一方面在鄉土烏托邦世界中充溢著濃郁的溫情與眷戀,另一方面現代性訴求的理性渴望又時時流露出來,二者之間的糾葛成為作品在價值取向和審美追求上的張力所在。
最后,作者對鄉土烏托邦面臨的困惑進行了究根溯源式的總結并指出了擺脫困境的出路:鄉土烏托邦所面臨的文化悖論實際上是現代化所面臨的問題。一方面是鄉土烏托邦作家主體身份的局限的反映,另一方面是文化民族主義思潮的困境之一……體現出知識分子在新的歷史時期建構社會理想和人性理想時的資源困乏和精神孱弱……當代文化環境復雜,鄉土烏托邦正在路上,還遠未到達探索的終點。如果它在全球化的思潮中保持一種清醒、博大、理性的立場,克服自身的偏激與謬誤,那么必然會對當代文化重建提供養料,為當代文化建設提供新的思路[5]。
可見,作者對鄉土烏托邦創作的概括與分析,對其短板存在的原因及未來發展路徑的指向,體現出了冷靜、理性的辯證思維特點。這正是成就該論著特色的主要原因之一。
三
作者把研究的時間范圍界定為新時期,而實際上更多地關注新時期開始到新世紀之間的小說創作情況,只有短短的二十四、五年的光景。但是,即使在這有限的時間內,烏托邦的想象有著自身的發展軌跡、外部特征和內在含蘊,既不同于外國文學對烏托邦的書寫,又有別于近代以來包括五四到“文革”結束這一時期的文學中的烏托邦想象。更進一步講,在這二十幾年的時間區限內,作家對烏托邦的表達與追求發生了極大的變化。因為中國社會形態、經濟結構、文化環境及作家的創作觀念、心態和創作手法的轉型就是發生在這看似短暫的時限之內,作家對烏托邦的態度及表述方式同樣有了明顯的轉型特征。可貴的是,李雁發現了這一點,還嘗試著對這種轉變進行追蹤和描述。她敏銳地發現,在新時期文學初期,作家對鄉土的描述寄予了更多的希望與歡欣,在高曉聲、汪曾祺、李佩甫等人的筆下,鄉土的烏托邦色彩得以凸顯;但是80年代中后期,隨著社會轉型的日益深入,“鄉土烏托邦逐漸褪去了它的浪漫色彩,顯出了她內在的虛幻性”[6]。無論是李佩甫還是閻連科,越來越深切地感受到鄉土烏托邦幻滅的悲哀,“當代具有民間文化情懷的知識分子在錯綜復雜的文化交鋒中逐漸喪失了自信”。值得指出的是,李雁在對這一烏托邦理想的幻滅的論述并沒有一味地追悔和怨天尤人,更沒有過多地指責和批判,而是持難得的寬容和理解,她指出,這種變化是所有的烏托邦者都必然要經歷的轉化。“理想主義和樂觀主義必然要在真實的現實面前張開眼睛,但面對真實并不意味著理想主義的全面退卻,只有弱者才會在嚴酷的現實面前放棄內心的信仰……在鄉土烏托邦作家身上,由傳統賦予的烏托邦精神在鄉土現實家園的廢墟中重新煥發出追求的勇氣。與后現代主義相比,鄉土烏托邦具有珍貴的信仰、熱情和勇氣,他們借助對生命和理性的信賴,穿過荒蕪的現實家園重建了他們的烏托邦,他們把家園放在精神的空間中,運用想象創造了精神的天堂,體現了人生的另外一種智慧”[7]。這種發現,一方面是作者在細讀新時期鄉土小說文本的過程中,運用比較的方法,對八九十年代文學及作家內心世界的準確概括與歸納,具有極強的真實性和針對性。另一方面符合烏托邦精神的重要內涵之一:它以異端的姿態提出批判,與此同時,通過描述理想的未來,鼓勵人們向著新的目標進發,從而給人以希望和勇氣。有效避免因否定而有可能產生的悲觀,這正是烏托邦一直存在于人們的精神世界的重要原因之一。作者在論著中表現出來的這種發展的眼光及冷靜的理性態度正是文學研究尤其文學史研究不可或缺的重要素質。在《新時期小說中的烏托邦想象》一書中,這一特點得到了充分的體現。
其實,發展的眼光更需要文本的支撐,文學的研究同樣如此。李雁在其論著中很好地處理了二者之間的關系。以宏觀的歷史發展脈絡作為縱線,梳理各類烏托邦精神的嬗變軌跡及演化過程,同時輔以作家作品個案研究,從橫切面上形成對縱線的論證和支撐,同樣是這部學術論著的重要特點之一。而在論據的選擇上,作者有策略地進行了詳略處理,以突出重點。例如她在論述“愛情烏托邦”的演變過程時,對王安憶、張抗抗、皮皮、陳染的作品進行了簡單評述,隨后重點剖析了當代女作家張潔的創作中表現出來的“愛情烏托邦”的變化軌跡,以點帶面,形成了對論點的有力論證。而在“語言烏托邦”一章,作者則以部分出生于60年代的知識女性的群像作為例證,發掘出她們通過語言世界的建構,放縱被現實中壓抑的靈魂,緩解與現實世界處于緊張對峙關系中的心靈,進而開始所謂“語言烏托邦”世界的抒寫實踐。這種縱橫交錯、宏觀論述與個案分析相結合的論述思路,成就了論著的另一個亮點。
正是作者在對“愛情烏托邦”和“語言烏托邦”進行分類和論述時,所涉及的女性作家存在較大的交叉點,如陳染、林白等,因此容易給讀者留下一種印象,即對烏托邦類型的歸納顯得邊界不夠鮮明。如果作者再把這一問題交代清楚,無疑就會使論著顯得更優秀。
對新時期小說中的烏托邦想象進行研究,本身就是對文學理想的一次檢閱和梳理,其背后流露出來的正是作者對烏托邦理想的執著堅守與熱切期待。正是這種對烏托邦的代代相傳、生生不息的執著與追尋,才賦予文學創作源源不斷的動力,為文學研究的深入發展帶來勃勃生機。
參考文獻:
[1][2][4][5][6][7]李雁.新時期小說中的烏托邦想象[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5:36,106-107,107-108,108-109,103,105-106.
[3][美]莫里斯·邁斯納.張寧,陳銘康,譯.馬克思主義、毛澤東主義與烏托邦主義[M].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5: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