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仲平
長期以來歐美因擁有共同價值觀一直被視為西方的核心,然而目前跨大西洋兩岸之間的價值觀鴻溝將使雙方在國際上難以有效合作。2001年,美國總統小布什上臺后因國際反恐政策差異,跨大西洋聯盟就曾嚴重分裂。此次特朗普與歐洲理念的差異更加廣泛,雖然特朗普的實際外交政策及其言行有所調整,但其所主張的“美國優先”的原則不會放棄,而這均與歐洲主流政治所堅持的開放、多邊、多元的立場大相徑庭。未來在地區和國際事務中,歐美相互的摩擦沖突將增加,合作將勢必受限。
特朗普上臺后跨大西洋兩岸爆發了可謂二戰結束70年來最大的爭執,加大了歐美關系未來發展的不確定性。傳統的跨大西洋聯盟何去何從,不僅事關歐美本身,而且對全球戰略格局及我國戰略環境將產生重大影響。
特朗普上臺嚴重沖擊跨大西洋聯盟
歐美跨大西洋聯盟是為了適應冷戰的需要而成立的。1949年北大西洋公約組織的誕生,標志著歐美軍事政治同盟正式建立。在過去幾十年里歐美關系雖經歷了種種風雨,但當下這對傳統盟友所經歷的沖擊以往不曾有過。目前歐美發生的嚴重爭執主要是由特朗普當選美國總統后引發的。特朗普競選期間以及入主白宮后針對歐洲的言論在歐洲國家引起了極度的焦慮、憤懣、恐懼和不滿,歐美關系呈現出罕見的緊張局面。
讓歐洲國家最為擔憂的可能是特朗普關于北約的表態。北約是聯系歐美的最重要紐帶,被歐洲國家視為“安全保護傘”,這一點中東歐國家尤為看重。特朗普的態度包括兩方面:一是“北約過時論”,二是歐洲國家分攤軍費太少,美國在北約內吃虧太大。特朗普之所以認為北約過時,是因為在他看來北約在反恐方面未能發揮作用。軍費問題在北約內部則是個老問題,美國總嫌歐洲成員不愿“分攤負擔”,奧巴馬時期幾乎每一個美國國防部長都對歐洲提出過增加軍費的要求。按照北約規定,所有28個成員國的國防開支都需達到各自國內生產總值的2%。而目前達到這一要求的只有美國、英國、愛沙尼亞、波蘭和希臘五國。2014年烏克蘭危機之后,美國加大了對歐洲的壓力,在同年舉行的北約威爾士峰會上各國承諾十年內(即到2024年)將其軍費提高至GDP的2%。由此來看,讓歐洲驚訝的不是特朗普要求歐洲國家增加軍費本身,讓歐洲害怕的是,他威脅如果歐洲不這樣做的話,美國可能不會在歐洲需要的時刻挺身而出。
特朗普對于歐盟的態度也引發了歐洲國家的強烈不滿。2017年3月25日,歐盟國家舉行了一系列紀念為歐洲一體化奠基的《羅馬條約》簽署60周年的慶祝活動。盡管歐洲民粹主義思潮上升,反歐洲一體化的極右政黨的支持率飆升,但歐洲主流政黨和政治家仍堅定支持歐盟,認為正是歐洲一體化給歐洲帶來了和平、穩定和自由。正因為如此,當特朗普上臺后首次接受英國媒體采訪時稱贊英國脫歐是“偉大的事情”,以及他相信其他國家也會效仿英國脫離歐盟的言論一公開,歐洲國家和歐盟領導人怒不可遏,歐盟共同外交與安全政策高級代表莫蓋里尼警告美國不應干涉歐洲事務。
特朗普對于國際貿易的想法與歐洲大相徑庭。歐洲是國際多邊主義的積極支持者,歐盟本身便是多邊合作的產物,但特朗普明顯認為所有美國參與的多邊貿易協定都使美國受到不公平對待,如他一再強調要大幅修改美國、加拿大和墨西哥三國在20世紀90年代簽訂的《北美自由貿易協定》,并于上臺伊始就宣布退出《跨太平洋伙伴關系協定》(TPP)。就歐洲而言,特朗普不僅避談從2013年美歐就已開始談判的《跨大西洋貿易與投資伙伴協定》(TTIP),而且攻擊德國操縱歐元匯率、控制歐盟,并發誓將扭轉歐盟對美貿易順差問題。目前很多歐洲人已對TTIP不抱希望,歐盟貿易委員馬爾姆斯特倫坦言,“特朗普的勝選意味著,至少在一段時間內,美歐貿易談判將被打入冷宮。”歐盟委員會十分擔心與美國發生貿易戰爭,歐盟委員會副主席卡泰寧表示,歐盟將愿意對美國采取行動——無論是針對“邊境稅”提案,還是針對其他任性的貿易壁壘的建立。“如果有人在行為上違反我們的利益或違反國際貿易規則,我們有我們自己的反應機制,”他表示,“我們在歐盟內部有所有的法律安排,但我們也是世貿組織等全球安排的一部分,我們希望在貿易方面尊重全球規則。”馬爾姆斯特倫則明確指出,那些在21世紀還認為通過重建邊界和貿易壁壘,限制人們行動自由就能再次變得偉大的人,“命中注定要失敗”。
特朗普對俄羅斯的態度是引起歐洲國家對美國不滿的又一因素。歐洲國家對俄羅斯的態度不盡相同,但俄“收復”克里米亞后歐盟28國一致對俄實行了制裁。特朗普競選期間以及上臺后不斷對俄示好,引起歐洲國家特別是將俄視為現實安全威脅的一些中東歐國家的嚴重擔憂。目前來看,特朗普改善對俄關系難度不小,歐洲國家的憂慮有所下降但其與特朗普的分歧猶存。
戰后數十載,特朗普是第一位被歐盟領導人看作“威脅”的美國總統。比利時首相查爾斯·米歇爾聲言歐洲不再是美國的“玩具”;法國總統奧朗德表示特朗普政府對歐洲指手畫腳的做法“令人難以接受”。在歐洲理事會主席圖斯克看來,特朗普已成為歐盟的威脅。2017年1月31日,在一封致歐盟成員國領導人的信中,圖斯克將特朗普的言論列為歐盟面臨的外部威脅之一。他在信中寫道,美國新政府似乎對過去70年的外交政策提出疑問,“華盛頓發生的變化尤其令歐盟處于困難境地”。
未來歐美關系展望
展望未來歐美關系發展前景,一方面要研究特朗普沖擊的持久程度,同時還要了解在背后深刻影響歐美關系的所謂結構性因素,包括冷戰結束后歐美戰略重心的差異化、相互實力變化等。
目前特朗普的所有言行可能與其政治素人、成功商人、夸張性格、保守理念等均有某種關系。也許是所有這些因素共同作用的結果。從其對于北約的態度來看,前后變化較大,對于德國的立場也明顯有所軟化。盡管特朗普的內政外交仍存在較大的不確定性,如不能排除其對德發動貿易戰的可能性,但有不少跡象表明特朗普外交政策有可能不同于其迄今所發表的言論。基于這一分析,似可判斷,特朗普沖擊不會給歐美關系帶來顛覆性變化,但未來歐美雙方的各種摩擦沖突將增多,關系疏離將不可避免。
首先,作為跨大西洋聯盟最重要支柱的北約將繼續存在,但面臨著弱化的前景。雖然特朗普對北約表達了不滿,但保留這一安全紐帶仍然符合歐美各自安全和戰略利益。歐洲國家無疑希望美國一直能夠為其提供安全保障。盡管歐洲的安全環境在冷戰結束后發生了巨變,但迄今在歐洲“搭便車”或依賴美國的心理還相當普遍。尤其以波羅的海三國以及波蘭為主的中東歐國家日益將俄看作現實安全威脅,指望美國與俄抗衡。西歐國家雖不再視俄為直接威脅,但也無力建立一個沒有美國的歐洲安全結構。當然北約的命運還是掌握在美國手里。2017年的慕尼黑安全會議為人們了解特朗普政府的意圖提供了一個機會。與會的美國副總統彭斯、國防部長馬蒂斯均明確重申了美國對北約的承諾。彭斯表示,特朗普總統“堅定支持”北約。馬蒂斯則表示,“跨大西洋紐帶依然是我們對抗不穩定和暴力的最強大堡壘。美國安全與歐洲安全持久連接在一起,反之亦然。”特朗普上臺后英國首相特蕾莎·梅、德國總理默克爾的美國之行,均有一個重要的任務就是勸說特朗普繼續支持北約。而這一任務基本上也實現了。為了進一步做特朗普的工作,北約破例決定2017年5月在布魯塞爾北約總部舉行特別峰會,特朗普已答應出席。可以預料,特朗普會繼續在軍費問題上施壓歐洲,但同時也會強調北約的重要性。由此可見,雖然特朗普對北約不滿,但他并不想放棄北約。事實上,美國當初同意成立北約的動機并非僅僅保護歐洲,更有以此控制歐洲和遏制蘇聯的戰略考慮。特朗普及其團隊似也意識到,失去了北約,美國今后將很難再對歐洲施加影響,而美國也將因此失去歐洲對其全球戰略的支持。
不過在努力拉住美國的同時,歐洲國家也在積極加強歐盟自身的防務合作。由于英國過去一直對歐盟發展共同防務持消極立場,英國脫歐為歐盟加強安全和防務合作提供了有利條件。目前歐盟各國已決定盡快在2017年啟動“歐盟防務行動計劃”,包括從2020年起每年撥款55億歐元設立歐洲防務基金。盡管歐洲防務建設的發展還有待觀察,但在歐盟內部要求確立“戰略自主性”的共識似已形成。此外,在分攤北約軍費問題上,歐美的摩擦也將會長期存在。迫于特朗普的壓力,歐洲國家已經表示增加軍費的“合理性”,但由于經濟困難的原因,以及不少歐洲國家不認同增加軍費就能解決安全問題特別是恐怖問題,歐洲國家很可能不會達到特朗普所要求的目標。
其次,在經濟領域,歐美將繼續保持互為最大的貿易伙伴和投資來源地,但美德或美歐發生“貿易戰”的可能性還不能夠排除。2017年3月19日,歐盟委員會主席容克在接受德國媒體采訪時表示,有必要認真看待美國特朗普政府的貿易保護主義言論,并做好準備。他同時警告,美國和歐洲若爆發貿易戰,對雙方都沒有好處。德國聯邦統計局最新報告指出,2016年德國的貿易順差高達2529億歐元的(約合2700億美元),創下自二戰后德國貿易順差紀錄新高。這一德國各界倍感驕傲的成績,很可能將成為美國新政府攻擊德國的新口實。而德國總理默克爾2017年3月訪美會見特朗普前夕與中國國家主席習近平的通話頗為耐人尋味。習近平指出,作為世界重要經濟體和全球化的堅定支持者,中德有責任推動各方共同建設開放型世界經濟,維護多邊貿易規則和體制的有效性、權威性。我們愿同德方一道,對外釋放開放、合作、共贏的積極信號。默克爾則表示,德方高度評價習近平主席2017年1月在達沃斯世界經濟論壇發表的重要演講,支持“一帶一路”倡議,感謝中方支持德方主辦二十國集團領導人漢堡峰會。德方愿同中方密切高層交往,加強經貿、投資、發展領域合作,深化人文交流,將德中全方位戰略伙伴關系提高到新的水平。歐盟貿易委員馬爾姆斯特倫則公開表示,歐盟準備與中國攜手反對全球貿易保護主義。
再次,長期以來歐美因擁有共同價值觀一直被視為西方的核心,然而目前跨大西洋兩岸之間的價值觀鴻溝將使雙方在國際上難以有效合作。2001年美國總統小布什上臺后歐美曾圍繞在國際上搞多邊主義還是單邊主義,武力反恐還是綜合施策等展開公開論戰,以法國和德國強烈反對美國出兵伊拉克為標志,跨大西洋聯盟曾發生了嚴重的分裂。這一次特朗普與歐洲理念的差異更加廣泛,雖然如前所述特朗普的實際外交政策與其言行有所調整,但其所主張的“美國優先”的原則不會放棄,而這均與歐洲主流政治所堅持的開放、多邊、多元的立場大相徑庭。未來在地區和國際事務中,歐美相互的摩擦沖突將增加,合作將勢必受限。2017年2月訪問美國的歐盟外交和安全政策高級代表莫蓋里尼承認,美歐未來可能進入一個務實且類似于交易的雙邊關系時代。
(作者系中國現代國際關系研究院副院長,研究員)
(責任編輯:徐海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