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暖花自開

鹿崇濤

那年新學年開學，我接手聾八年級做班主任兼教語文課。班里新轉來一位女生Y。Y的父親在煤礦工作，母親在家務農，家庭條件較好。當年Y母在鄉鎮醫院生產時，因孩子偏大難產而使用助產術，由此造成Y生理損傷，具體表現為：言語不清暢，說話時喉中似有異物；手掌握筆障礙，書寫緩慢；一只腳內拐且踮，走路不靈便。

Y小學在鄉鎮村小就讀。入學后，由于生理上“與眾不同”而常遭受同學背后議論乃至當面嘲弄：一二年級時，Y年齡偏小尚未特別感到“傷自尊”；三年級開始，Y無法忍受來自周圍同學的嘲笑或愚弄，自尊心與自信心漸失，為人處事傾向封閉，學業成績大幅度下滑，中途多次想輟學……直到小學畢業、將讀初中時Y才被父親說服，抱著“試試看”的心態勉強來到特殊教育學校。

了解到學生基本情況，筆者堅信：Y“耳不聾口不啞”，并不屬于嚴格意義上的聾教育范疇，其主要問題癥結在于心理障礙，即由于自身生理上存在“現實的特殊性”常遭受身邊同齡孩子的奚落或白眼，致使其自尊心、自信心漸失；又因生理障礙在生活中表現得與多數同齡孩子“不同”而產生羞恥感、自卑感、逃避感，身居人群卻倍感無助和孤獨，生活迷失方向，內心苦悶、彷徨、痛苦。有鑒于此，引導Y正確認識自我、樂觀面對現實，樹立積極的人生觀、價值觀，就顯得尤為迫切和必要。

信心是成就任何事物的關鍵，幫助Y揀回自信，她便能重回普通教育，“再塑人生”。而要達到此目標，就須從細微處著手，耐心啟蒙、熏染、激勵和感化。

為了讓Y體驗成功感、樹立自信心，自學期第一堂語文課開始，筆者就特別留意Y的存在：或找她范讀課文，或要她辨音識字、講講含義，或請她談對教材重點句段及課文主旨的理解……起初Y還有些膽怯、感覺不自然，面對教師真誠的鼓勵、耐心的等待與中肯的激勵，Y漸漸適應了，課堂表現愈來愈好。

時間稍長，師生間的隔閡逐漸消融，我便適時找Y聊轉學以來的學習感受。Y想了想，脫口而出：“這里沒有歧視，老師和同學都挺好。”這句話倒讓筆者頗感欣慰。至少在Y看來，新學校是“安全的”！心安，一切皆有可能。

我請Y試著列舉自身優點，她似有顧忌、笑而不語。想必，一個人自我封閉、自卑得久了，突然讓其觀照自己的優點，一時間確會無所適從。于是我點撥道：“其實你有不少優點呢，或許自己還沒意識到。例如相比本班6位聾啞同學，你有何優勢？相比那些智障學生，你又有何優勢？”當Y意識到自身擁有健全大腦、正常聽力及言語能力后，筆者繼續發掘其優點，諸如心地善良、勞動積極、作業工整、上課不遲到、課堂守紀律、待人有禮貌、自理能力強……進而開導Y：“相比之前的小學同學，你言語不夠清晰、手腳不太利落，的確給生活帶來不便，這不公平；但來到特殊教育學校，你會發現原來自己還不是最不幸的！面對自身生理上的現實不足，天天悲觀、失望，改變不了什么，反倒不如將之視為‘特點。海倫·凱勒、張海迪、邰麗華、舟舟這些‘有特點的人，通過努力都能取得一般常人無法取得的成功，堅信‘我能行并付諸行動，你的前途也應是光明的、可以預期的，命運全在自己手中。”這近乎說教式的引導，貌似點燃了Y的信心，聽得她兩眼閃光，頻頻點頭。

為了幫助Y敞開胸襟、擺脫心理壓抑，我鼓勵她從學會微笑開始，主動與人交往。我背地里告訴班內6位聾學生：Y很善良，她在普校被同學歧視，心理受到傷害，為人有些封閉、自卑，來到咱們學校，作為同班同學要與她正常交往，多理解、幫助她……或許是“同病相憐”緣故，學生們積極響應；而每逢走進班級，我都會輕松招呼Y：“這次語文作業很工整，繼續努力哦！”“上節課學的啥內容？感覺學得咋樣？”“看你氣色不錯，遇到啥高興事了？”“今天天氣不錯哈！”……時間稍久，我發現Y與人交往越來越頻繁、自然，下午我有時繞操場獨自散步，她會主動跟我打招呼：“怎么不和其他老師一起打球呢？”Y的點滴進步，我看在眼里，激動在心里。

閱讀實踐可以促進人的精神成長與靈魂直立。我便挖掘某些語文教材的人文價值和育人傾向，比如課文《海倫·凱勒》《登山》《假如給我三天光明》，再如《落花生》《生命的意義》……Y愛讀曹文軒的小說，諸如《草房子》《青銅葵花》“純美系列”，于是筆者薦讀《鋼鐵是怎樣煉成的》《假如給我三天光明》《窗邊的小豆豆》《夏洛的網》等名著；空閑時，我會請Y談主要人物、故事情節及閱讀收獲等，無需評判，只需靜聽！與Y的家長交流，得知學生在家心態積極樂觀，對生活、對人生常有獨到見解，家人欣慰不已。

Y最可貴之處是有夢想。她的夢想是要讀大學，將來當一名服裝設計師，用自己的智慧和熱情去裝扮人們的生活。這確讓我這個當老師的對她另眼相看！我語重心長地告訴她：要成為一名服裝設計師真不容易呢，既需要天分更要付出努力以便充實各種素質儲備，比如需熱愛生活，能從平常生活中發現美，從而獲取創作靈感；需精通色彩、色調、質感、線條、光線、空間、信息技術等，能將自己的創意圖繪出來；擅長量體裁衣；深諳國內外流行趨勢；要有團隊合作意識，能流暢且明確地將個人創意或設想傳達給他人，必要時甚至要具備外語能力……當我們將上述一項項“必備素質”跟具體學科關聯時，Y突然意識到：原來夢想不是空中樓閣，而是緊緊貼地于學習生活的！“夢想”若要不致淪為“空想”，就必須扎實學好眼下的語文、數學、美術、信息技術、勞動技能乃至英語等課程！如此一來，學習的目的性便強了，Y的學習動力更足了。

為了幫助Y重返普通學校、實現人生理想，八年級初我就不斷傳達一個信念，即溪流總是向著大海的，特殊教育僅是人生一段經歷，最終出路還在普通教育；九年級初，指導Y提前接觸普通初中語文、數學、英語等學科教材，爭取“笨鳥先飛”，并提醒她即便將來就讀普通中學，也不應過分與人橫向比較，而應沉下心來關注自我、多縱向比較；特校九年級畢業、Y轉入鄉鎮中學后，筆者及時跟她的新班主任取得聯系，介紹學生基本情況、尋求關照與合作……后來Y初中畢業一心堅持讀高中、奔大學，以實現多年來的夢想。但當時煤礦效益非常好，礦工出身的Y父便不停地做其工作，希望她能去念職業中專，畢業后也好以職工子女的身份在煤礦里謀個職位。

Y最終“動心”了，轉而入讀職業中專。中職畢業，恰逢礦工子女進礦工作的優惠政策取消，Y最后被招聘到本縣“殘疾人托養服務中心”工作。雖然遠離了曾經的夢想，但Y在此崗位上時時能以共情的心態投入工作，加上薪資待遇挺好，全家人皆大歡喜。

雅斯貝爾斯曾說：誰若每天不給自己一點做夢的機會，那顆引領他工作和生活的明星就會黯淡下來。Y的“成功”，除了夢想驅動跟自身努力外，更讓筆者深深體認到：一、教育過程首先是一個精神成長過程；二、人文關照，發現自我，引燃信心，合力共育，Y之個案讓我堅信教育的本質就是靈魂喚醒靈魂，更堅定了我扎根特殊教育一線的信心。

都說教育是慢的藝術、良心活兒，堅持、堅守，為每個有特殊需要的兒童少年提供“恰如其需的有效的教育”，我們能做的其實還有很多。

（作者單位：山東微山縣特殊教育學校）

責任編輯 黃佳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