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見，最亮的月光

1

18歲之前，我從未離開過那座巴掌大的小城半步。小城太小，身邊的人來來走走，有人選擇遠方，也有人覺得故土難離，一輩子在這里沉默地扎下根來。

我一邊揣著對外面大千世界的深深向往，一邊埋頭苦讀，習慣了在每個刷題到深夜的夜晚揉著發紅發腫的眼睛沉沉睡去。在夢中，我時常夢到自己終于有機會走了出去，看到了電視和書本中的那個斑斕多彩的世界。

那時，我的人生因為循規蹈矩而波瀾不驚，跟身邊很多同學一樣，我沉默又努力，像是蓄積了力量默默向上生發的植物一樣，期許著屬于我們的那一方繁盛。

但平靜之下，偶有投石。比如，遇見陸嘉禾。

我所在的那所高中是我們小城的驕傲，因為高升學率而遠近聞名。每年開學時總有風塵仆仆的外地人從四面八方趕來，費九牛二虎之力將孩子“塞”進我們學校，小城終年灰撲撲的天空和破敗的街道也仿佛因為他們的到來而煥發了一點神采。

陸嘉禾是在高二剛一開學時轉到我們班上的。不久后的開學典禮上，我作為在校生代表發言，講完話從主席臺上下來跑回班級隊伍里時，陸嘉禾輕輕抬了抬腳，我因為跑得太快沒注意到，一個趔趄險些當眾栽倒，他一把扶住我，咧嘴露出一口大白牙：“我是新來的轉學生，我叫陸嘉禾?！?/p>

我當然知道他是誰，但我沒有接他的話，而是沉默地掙脫開他的手退回到隊伍里面。

在一堆裹著清一色寬大校服的學生里，陸嘉禾顯得格外惹眼。他高瘦挺拔，每天換不重樣的運動服，在籃球場上單手扣籃的樣子特別帥。平時在教室里的時候，他總是閑閑地在書桌前坐著，與周遭眾人埋頭苦讀的景象格格不入，好像對凡事都擺出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

我之前聽別人零星說起過，像陸嘉禾這樣的轉學生，大都來自大城市，非富即貴，家里費勁兒把他們送出來學個一年半載，提提成績，回原籍參加高考輕而易舉便能考上一所好大學。

2

我家住在城西，學校在城東，每天下了晚自習都需要踩著自行車穿越大半個小城回家，到我家附近時還需要穿過一條幽窄的巷子，每天到了那個點路上幾乎沒有行人，整條巷子只在巷口有一盞昏暗斑駁的路燈。媽媽不上夜班時，會來巷子口接我，遇到她上夜班時，我只能暗暗吞下心底的恐懼一人回家。

每天當我穿過那條巷子平安回到家中時，心底總在默默地計算，今后獨自走夜路的日子，又少了一天。對于獨自走夜路的恐懼和高考后新生活的向往共同支撐起那段疲憊又枯燥的日子，媽媽臉上的風霜和干癟的家境時刻提醒著我不能輕易浪費每一寸光陰。

在繁重的課業壓力面前，我很快便將之前陸嘉禾有意捉弄我的事情拋之腦后。盡管我打心眼兒里承認，陸嘉禾的確跟之前我們從小到大接觸的那些男生不太一樣，他身上有一些獨特的魅力，好像裝著外面大千世界里的山水，校園里隨意一走便能在女生心底撩起一件粉紅色的心事。

但我一點都不渴望跟他扯上一絲一縷的聯系。我依舊每天面無表情地溫書做題，在每次考完試的紅榜上站在頂端傲視群雄，我喜歡這樣的狀態，心底篤定又安寧，確信正在通過努力一點點靠近自己期許的未來。

直到陸嘉禾拿著數學卷子來找我，他把卷子拍到我桌上，我抬眼便看到一片觸目驚心的叉號，他笑著問我：“喂，你能不能抽時間給我講講數學題，你們優等生不能光顧著自己拿高分，也該抽點時間幫助我們后進生解決學習上的困難，大家應該互幫互助嘛！”

他說起這些時，一副理直氣壯的樣子，以至于我一時間找不到拒絕的理由。在得到我的默許后，陸嘉禾又擅作主張制定了一張“補習計劃”時間表，我看他將每天的補習計劃分成了兩段時間，每天早讀課前的半小時和每天晚自習后的半小時，這意味著我一旦接下了這個差事，我要比正常情況下每天早到半小時，晚上晚走半小時。

晚上放學時間是9點半，自從幫陸嘉禾補習功課以來，每天晚上我都得10點之后才能離開校園。

3

晚上10點的校園十分寂靜，只能聽到空蕩的風從身旁吹過。陸嘉禾站在我身旁，執意要送我回家。我拗不過他，只能答應。

他踩著那輛拉風的山地車跟在我身后，我低頭看著他落在地上的影子，便覺得十分安心。因為習慣了獨行的日子，一路上我都想不出什么話題，舌頭像被叼走了一樣，我倆就那么沉默地穿行在小城寂靜的夜色里。

把我送到家門口時，陸嘉禾斜跨在山地車上，環顧了一下空無一人的街道后，對我說：“每天晚上你都是自己回家嗎？這段路挺遠也挺黑的，以后下了晚自習沒什么事的話我送你回家吧?！蔽彝窬艿脑掃€沒等說出來，他又補了一句：“權當回報你給我補習功課的大恩了。”

從那以后，每天晚自習后我都會給陸嘉禾補習一會兒功課，然后他再送我回家。時間久了，我發現，他并不像表面上看起來那樣玩世不恭，他細心又體貼，再加上風趣幽默，他的到來，讓那些曾讓我一度覺得陌生又遙遠的快樂變得觸手可及。

在同行的路上，他會跟我分享以前生活的那座城市里的趣事，為我打開了一個與小城截然不同的世界的大門。他的到來，讓我更想跑去他的世界里看一看，他讓我知道，走出去，我會看到江河湖海、名山大川，讓我知道人生還會有很多不一樣的情節。

因為他的陪伴，那些曾讓我覺得恐懼和無助的夜晚，忽然變得閃亮可愛起來。

陸嘉禾雖然學習基礎差一些，但人很聰明，一點就通，在我給他補習了一段時間之后，他的成績有了很大的進步，甚至在期中考試之后，進入到班級中上游的水平。

那天下課后，我找到他，悄聲說：“恭喜你啊，陸嘉禾，你成績進步這么快，以后應該不需要我幫你補習了。”說出這句話時，我心底竟沒有之前預想的那樣輕松，覺得終于放下了一件“苦差事”，反倒心底像有什么重要的東西被抽走了一樣，我怕他一點頭，我們就此都退回到各自的人生中去。

他從眼前的書本里抬起頭，盯著我看了一會兒：“今后你可以不幫我補習功課了，但我還得送你回家?！?/p>

他的這番話，語氣坦蕩，絲毫不給我拒絕的機會，以至于讓我在那一刻忘記了自己來找他的目的。

4

陸嘉禾依舊堅持每天晚自習后送我回家。他是住校生，這就意味著每天晚上他都要從學校到我家折騰一個來回，才能回學校躺在床上好好休息。

小城的冬天初雪來得極早，落雪后結冰的路面十分難走，夜里更甚。因為從小生活在北方，多年來我養成了在結冰的路面上穩健地走路和騎車的本領，但從南方來的陸嘉禾不行，我見他栽過幾個跟頭后，義正辭嚴地讓他以后不要送我回家，但每次他都沒事人一樣從地上爬起來，撣撣身上的泥土笑著說：“我覺得挺有趣的?！?/p>

“陸嘉禾跟我們從來都是兩個世界的人，他這樣的轉校生我見多了，來到這種人生地不熟的地方，他們就是覺得新奇才會招惹一些女生，但山高路遠，他終究還是要回到他那個世界里去的。江小婭，你想清楚，不要在不可能的人身上浪費時間?！遍|蜜沈媛媛苦口婆心地跟我說起這些時，我發現自己已經有些習慣了這個大男孩的陪伴。

意識到這一點時，我被自己嚇了一跳。彼時，我跟陸嘉禾認識了已經將近一年，他從未對我說過喜歡，甚至也絲毫沒有半點想要表白的跡象，只是每天晚上風雨無阻地送我回家，在每個我覺得孤立無援的時刻給我庇護和溫暖。

他曾開玩笑似的對我說起過：“江小婭，以后你考上海的大學吧，去了那兒我好吃好喝地伺候你，罩著你?！?/p>

他說起這些時，那晚的小城格外空曠，甚至放眼望去夜空里都沒有一顆星星。我笑了笑，將那句“我考慮考慮”咽了下去，裹了裹身上的衣服繼續往前走。

不久后，就是暑假，等開學回來，我們就該念高三了。陸嘉禾在離開小城前跟我承諾，等開學回來會給我帶上海特產和我喜歡的作家的簽名書。那時，雖然對短暫的分離有些不舍，但想到一個月之后的重逢便覺得忍忍就能過去。

5

但暑假結束后，我卻沒有等來陸嘉禾。

對來來去去的轉學生早已司空見慣的班主任甚至沒有提及半句陸嘉禾沒再回來上學的原因。班里的同學對此也都毫不知情，陸嘉禾的出現就像一枚清淺的波紋，在早已恢復平靜的湖面上沒有留下絲毫痕跡。

后來，我從同學那里得知教導主任是陸嘉禾的遠房舅舅。那個午后，我猶豫了很久才鼓足勇氣敲開了他辦公室的門，在得到一個陸嘉禾高三會留在上海念書的肯定答復后，我噙著眼淚跑了出來。

我努力讓自己平復心情，卻還是沒法云淡風輕地接受他已經從我生命中走遠的事實。只要一想到，過往的日子里，他曾風雨無阻地在夜里陪我走過一個個人生的路口，我便覺得心底那些喜歡他的心思再也藏不住了。

在此之前，我對人生的構想是，等我安然走過高考，考上一所好的大學，踮腳能離他更近一些的時候，我再將心事坦白，可是秋天一到，我還沒等戀愛就已經失戀了。

陸嘉禾離開后，我經常生出一種龐大的孤獨感，覺得心底缺失了重要的一塊，除了他無人填得滿，甚至再也不敢一個人走夜路了?？紤]到高三繁重的功課壓力和一個人走夜路的危險，我聽從媽媽的建議選擇了住校。

住校以后，每天下了晚自習，我們很多人都會結伴從教學樓往宿舍樓走，校園里到處都是嬉笑打鬧的同學，大家彼此分享著一天下來的心得，為不久后的高考互相打氣，十分熱鬧。

我再也沒一個人走過夜路。

但我卻總是在很多時刻，猝不及防地想起陸嘉禾，想念曾經在我生命里最亮的那束月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