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海成
摘要:近代關中經濟社會變動的重要表現之一即是城鎮格局的巨大調整,而這與1930年隴海鐵路的通達直接相關。大荔、三原與涇陽位處渭河以北,本為關中傳統商業中心城鎮,但由于隴海鐵路線位于渭河以南,途經華陰、渭南、西安,遂極大改變了區域交通體系。大荔、三原與涇陽由于遠離鐵路,缺乏在商業流通上極為重要的交通區位優勢而日趨衰落,以至喪失了傳統區內經濟中心城鎮的地位。
關鍵詞:隴海鐵路;關中;城鎮;衰落
鐵路交通的建立與區域城鎮格局調整是近代中國經濟社會變動的重要表現之一,關中亦不例外。隴海鐵路通達關中后,在鐵路沿線城鎮快速發展的同時,距離鐵路線相對較遠的傳統商業城鎮,因在新的交通布局中處于不利地位,發展受到一定影響。以大荔、三原、涇陽為代表的傳統關中區內經濟中心城市,在關中城鎮格局中的地位趨于下降。但需要指出的是,這些城市在區內城鎮格局中地位的下降,并不意味著其步向衰落,而是表現為發展態勢較之鐵路沿線城鎮相對遲緩。
一、大荔的衰落
在隴海鐵路通達渭南之前,關中東部的政治、經濟中心是大荔,其素有“東輔重鎮”之譽。大荔位于關中東部黃、洛、渭三河匯流地區,古稱“三秦通衢”、“三輔重鎮”,是古代出入秦晉的重要關隘和交通要道,成為兵家爭衡的戰略重地。大荔縣城距西安百余公里,周圍地勢平坦、土地肥沃、物產豐富。商周時期,大荔為古芮國及同國所在地。秦時改為臨晉縣。三國時屬魏國,為馮翊郡治,開始成為關中東部的政治中心。大荔自東漢末設郡始,歷代沿設郡、州、府、署。漢、唐建都長安,大荔成為輔衛京都的東府重鎮。大荔之名始于晉,其后地名變更較頻。清時為同州府治,統轄周圍10縣。清道光年間整修城池,周長9里余,高11米,上設炮臺48座。民國建立后,取消同州府。1930年設第八區行政專員公署于大荔,所轄10縣與清代相同。千百年來大荔或為郡治,或為州城,或州郡縣同治一城,素為關中東部政治經濟中心。由于經濟活躍,大荔人口中,非農人口達半數之多。如光緒時大荔“業農者十之五、業商者十之二、業讀者十之一、業工者十之一、業雜術技藝及無業之民十之一”。
大荔的政治經濟地位很大程度上得益于其相對便利的交通區位。西周時期就有從鎬京通往山西的古大道,穿越大荔、朝邑兩縣。民國時期,先后有大(荔)韓(城)、大(荔)華(縣)等5條公路通過縣城。此外,黃河、渭河、洛河流經大荔,形成航運的有利條件。三河在大荔境內流程為253.15公里,其中黃河47.65公里、渭河84公里、洛河121.5公里,對大荔土特產的輸出、京廣雜貨的輸入,溝通秦、晉、豫三省物資交流方面,發揮過重要作用。早在春秋戰國時期,秦輸粟濟晉,即由鳳翔經渭河東下,過大荔,入汾河,以達晉都(今山西襄汾)。隋時,開廣通渠,置永豐倉(即原朝邑縣南倉頭、倉西一帶),儲粟轉運,以濟關輔。清時,山西的煤、鐵、鹽通過汾水進入黃河運至潼關,再入渭河趨洛河,于朝邑北陽洪、大荔太山頭上岸分銷。關中東部地區民眾日用所需之潞鹽、鑄鐵鍋、焦炭等,皆賴此航線運輸。民國時期,黃、洛、渭三河航運仍發揮重要作用,大荔設有航運管理處統理其事。1929年,大荔、朝邑發生饑荒,朝邑賑濟會赴豫西購糧,從靈寶裝船,自黃河逆流而上,經渭河、洛河至北陽洪卸船,轉運賑糧千余石(每石280斤)。另據1930年陜西省渭、黃、洛三河航運總表記載,該年棉花、水煙、藥材、牛皮、牛毛、茶、鹽、煤、炭、煤油、布、鐵、柿餅、食糧、雜貨、京貨、面粉、麥、麻等19種物品的水運統計,渭河運量為5 260噸、黃河運量為34 784噸、洛河運量為3 910噸。1925年,大荔商會集資修建大王廟碼頭(由太山渡移設),碼頭上設有“同裕生轉運貨棧”、“同裕炭廠”、“涇洛河工程局材料股”,一度成為大荔輸出入物資的中轉樞紐。北陽洪亦是貨物周轉的重要碼頭。
大荔舊為同州府治,皮毛業極盛。唐開元以前,“同州皮貨”即廣負盛名,成為地方進奉朝廷的貢品。然大荔雖“以出產羊皮著稱于全國,其實本縣并不產皮,乃生皮自口外來此制熟,轉銷各省者”。之所以西北皮貨會運至大荔加工,與該地水質適宜熟皮有關。據《大荔縣舊志存稿》載,生羊皮“唯同州硝水泡熟者,則較他處所制者逾格輕、軟、柔、鮮。”清道光時(1821-1850年),陜西巡撫歲以珠毛羔皮800張進貢京師。運集大荔的皮張,大部來自甘肅、寧夏、青海、四川等地,其中“老羊皮產于本省西安、延安、邡州;羔子皮并狐皮產于甘肅河州、西寧;平毛皮產于西番,由西寧進口;兔皮產于四川”H。大荔皮毛業最盛時,全縣有皮貨作坊150多家,遍及全城和周圍附近村莊;皮貨成品分長袍、馬褂、旗袍、女襖等,行銷北平、天津、上海等國內各大城市及土耳其、英國等海外地區。皮貨銷售暢旺時,每年營業額達30萬兩左右。但民國以后,受戰事及天災影響,大荔皮毛業的發展歷受波折。“自民國十六年之役,遭圍城九月,城破之日,洗劫七晝夜,殺斃尤多;繼以天災與戰爭,頻年不已。小麥最高價,每擔增至四十元。經此一再涂炭,元氣大傷,商業一蹶不振;皮莊由四百余家,減至二十家,錢莊四十余家,減至十家。”由于皮毛業為大荔商業支柱,因此,皮毛業的衰落帶累大荔商業的整體蕭條。“民十四以前,本縣商業甚形發達,商店達四五百家。”此后,一則受皮毛業衰落的帶累,一則“隴海鐵路經過潼關,北路商人多直往潼關購貨,不再以本縣為轉運之地”,大荔商貿趨于清淡,商店數量減少。1936年時“全縣計有商店三百六七十家”,商會“有會員五百七十余人,……下屬錢業、山貨京貨,皮業粟業、藥材業印刷書業等七同業公會”,“工會有會員一百六十人。”
全面抗戰爆發后,大荔因地處河防前沿,大量軍隊屯駐于此,加之戰區西移、難民西遷來此,促使大荔呈現“戰時景氣”。1931年,大荔商號總數為199家,到1945年,激增為578家。
但需要指出的是,大荔雖因“戰時景氣”獲得一定發展,但由于隴海鐵路通車后,關中東部商貨已大多運至位于鐵路線上的渭南、華陰、華縣進行集散,且渭南因交通區位優勢的加強,工商業繁榮發展,成為關中東部經濟中心,因此,大荔的地位已大不如前。
二、三原與涇陽的衰落
隴海鐵路通車關中以前,三原、涇陽由于位處傳統渭北大道之上,且居于關中中部核心區,因此,長期以來是西北與東南物資轉輸的集散中心。
三原“位于涇渭之北,距長安九十里,為藥材商、煙草商、布商、茶商聚集之所。藥材、煙草則由甘肅生產,在三原制造之以銷售于漢口、上海、香港各口岸;布匹則由湖北運來之木機布,以銷售于甘肅;茶則由湖南運來,以銷售于甘肅。三原實為各商經過之場所,在商人的普通術語,謂之日‘過載碼頭。”㈣因此,三原長期為“陜西渭北之商業中心”。縣城城區分為南北二城,人口約5萬,“南城當城中心處,最為繁華,大廈櫛比,市廛甚盛,略有長安景象。”民國初年,渭北一帶植棉極盛,三原為最大之棉花市場,每年采買批發棉花達200萬斤。及至20世紀30年代初,三原仍為藥材及布匹之集散市場,陜北、甘肅之藥材集中于此,然后東運,湖北、河北之布匹由此轉銷甘肅。受藥材及布匹貿易繁榮的帶動,與之相聯系的銀錢業、鐵木業、油漆業、飲食業和糕點雜貨業等,生意亦較興盛。因此,三原又被譽為“小北京”。
涇陽“在三原西南三十里,長安之北六十里,亦渭北一商業中心”。早在戰國及秦漢時期,隨著鄭國渠、白渠相繼開通,涇陽農業逐步發達,剩余產品交換日漸頻繁。藉“鄭白之沃,甲于關輔”,至唐代,涇陽以膏腴之地惠及京師,農業發達,手工業、商業遍布縣城各街巷。清道(光)咸(豐)以后,由于涇陽西北殷實小康諸戶“多以商起家,其鄉之姻戚子弟從而之蜀、之隴、之湘、之鄂者十居六七”,更有甚者遠涉緬甸、越南、印尼、俄羅斯等國,進行商貿活動。除經營淮鹽、川鹽、棉花以外,湖(南)茶、蘭(州)煙、甘(肅)寧(夏)皮貨等大宗商品也在縣城加工中轉,涇陽成為南北貨物集散流通的重要樞紐之一㈣。
隴海鐵路通達關中前,三原、涇陽商貿業的繁榮,可以從該兩地厘金征收額占全省總額的比重上得以體現。厘金是清政府開征的一種商業稅,因其值百抽一,即貨價銀1兩征收稅額1厘,故有此名。負責征收厘金的機構叫厘卡,遍設于各商埠碼頭、水陸交通要道。由于厘卡逢貨即行抽厘,因此,厘金征收數額的多寡,可以真切反映各設卡商埠的貿易活躍程度。光緒三十四年(1908年),陜西全省征收百貨厘金為白銀458 224.714兩。其中,南路湖廣貨入陜途中的重要集散地白河、龍駒寨以及東北路京貨入陜后的重要集散中心大荔、涇陽、三原、鳳翔等地的厘金征收額,幾占全省總額的60%。其中僅龍駒寨一地即占到20%,三原、涇陽、鳳翔等地的厘金征收額也較大。而作為陜西省會的西安,厘金征收額反較前述各地低下甚多,僅占全省總額的2.3%,尚不及大荔,分別僅約為鳳翔、三原、涇陽、龍駒寨的38%、28%、23%、11%。可見,西安雖然是陜西省會,城市規模也較其他關中城市為大,且有政治地位上的優勢,但它并不是一個商貿中心城市,而是主要作為一個消費性城市出現。真正的關中商貿集散中心則是位于西安以北的涇陽與三原,口口相傳至今的關中民諺“天下縣、涇三原”,即是對涇陽、三原其時經濟地位的生動寫照。
但隨著20世紀30年代前后隴海鐵路的漸次西展,昔日經龍駒寨輸入關中的商貨大部改走鐵路,直達西安再坐地分銷。“民國以前,隴海鐵路距陜尚遠,西北物產如皮毛藥材之類,以三原為集散地,水煙以涇陽為中心,輸出時,經藍田、龍駒寨、老河口以至漢口而運銷外埠。輸入品如疋頭洋貨,亦循斯道。迨隴海路展至靈寶,藍田、龍駒寨復行旅不便,于是貨物改由火車裝運,涇原商業遂日漸下降,西安乃代之而興。”楊繩信也指出,1930年后渭南、西安、咸陽、寶雞一線的繁華,是在隴海鐵路關中段展筑及鐵路運輸次第開通后,方才借交通上的便利逐漸取代渭北大荔、三原、涇陽、鳳翔一線城鎮的商貿地位而獲得的。
三、結語
誠如隗瀛濤先生所言,我國古代大多數城市往往都是因地處交通要道上才逐漸發展成為通都大邑的,同樣也往往由于交通要道的變遷導致城市地位的衰落。隴海鐵路通車以前,位于傳統渭北大道上的大荔、三原、涇陽,均是關中地區重要的傳統工商業城市,不論城市規模,或是經濟基礎,均遠勝于其他一般城市。但這一城市格局因隴海鐵路關中段的建設而徹底改變。隨著鐵路通達后西安、寶雞、咸陽、渭南等城市的興起,鐵路城市帶形成,關中經濟重心從渭北移向鐵路沿線地區。這一變化,不但凸顯了鐵路這一新興交通方式在近代中國城鎮格局調整中巨大的導向作用,同時對于當今中國高鐵網絡建設及區域城市格局變動亦有著巨大的歷史借鑒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