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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 客

2017-04-26 01:35:01熊湘鄂
長江叢刊 2017年10期

熊湘鄂

本期推介

接 客

熊湘鄂

我們確實盡力了。

我知道。

靠死工資過日子的家庭,吃酒都吃不過來。

我知道。

這些年我們對媽怎么樣,大哥你心里應該有一本青紅冊,有閑話讓人說沒有?

……

在“陵水湖畔”這個長陵縣最高檔的住宅小區,縣政協副主席巫前貴家復式樓客廳,紅酸枝沙發上坐著三個人:正中坐著巫前貴的老婆蘇小蕎,大哥巫前富和弟弟巫前程則分別坐在兩側的單人椅上。蘇小蕎邊說話,邊不時將紫檀茶具上的紫砂壺提起來,給兄弟倆面前的水杯續水。

九月的傍晚,白天的燥熱尚有余溫。蘇小蕎體寒怕冷,因此中央空調溫度開得不低,她肩膀上甚至還搭著一塊柳葉式織錦紅披肩,而巫前富和巫前程兩人的額頭卻沁出一些細密的汗珠。

塑料水杯燙得讓人下不了嘴,蘇小蕎也只是象征性地舉了舉茶壺。不過,她手腕上的月白色腕表倒很是惹眼,如她目前的生活狀態:這分明是百花叢中一束白牡丹,代表著富貴與安逸。就是這么一個生活在花團錦簇中的人,今天她要表達的意思是,她的家庭出現嚴重經濟危機,捉襟見肘,說出來你信嗎?

巫前富連忙點頭,他相信。

蘇小蕎不過是縣財政局的普通科員,但有著與生俱來的優越感,這源于她有一個局長父親和一個政協副主席丈夫,別人操心油鹽柴米,她每天為穿什么衣服搭配什么包包發愁。

這樣的人命不好,誰命好?

命好的人又開口說話了:萌萌大學畢業準備去澳州讀研,學費成了大問題。

萌萌是她和巫前貴的獨生女。

怎么辦?蘇小蕎試圖將愁容掛在臉上,無奈精致的五官卻不配合她的想法,問話的語氣便流露出一絲輕描淡寫來。

要去,要去,為萌萌的前途呢!巫前富吹了吹已不再冒熱氣的塑料水杯,連連說道。

蘇小蕎并不理會巫前富的附和,用小拇指尖拭了拭嘴角的口紅,問巫前程,你覺得呢?

巫前貴原本是要在家親自和兩個兄弟談這個話題的,無奈馬有財在電話里說的幾句話,讓他不得不去“吃酒”,這事就只能讓自己的老婆出面了。

長陵人習慣把家里辦紅白喜事叫作“接客”,參加別人的“接客”稱為“吃酒”。按蘇小蕎話說,巫前貴是去吃縣紅楓紙業老總馬有財的“秋果子”酒。馬有財今年五十多歲了,結婚離婚和他征地辦廠一樣頻繁,這不,才與他的女秘書結婚,就結出了秋果子。

什么秘書,就是二奶,生了幺兒子!蘇小蕎眉梢往上一挑,不屑地說。她這種身份的女人,從來對秋果子有著天然警惕和敵意,盡管從別人家后院長出來。

巫前貴原本不準備參加馬有財的接客,但馬總馬有財說話有方法,他說,紅楓紙業是您親自招商招到長陵的,我人地兩生,您都不捧我的場,我今后在長陵還有落腳的地方?

話說到這份上,巫前貴就不好拒絕了。

考慮縣領導帶頭吃酒影響不好,馬有財便把接客地點放在與長陵只一江之隔的鄰省樂巖市,本市紀委監察部門攝像機的鏡頭再長,卻總是伸不過江的。

長陵人喜歡接客和吃酒,據說是一種地域文化。長陵屬分(蓄)洪區,隨時可能被大水淹沒,因此人們潛意識里認為,吃光喝光不浪費。當然,這只是酒桌上的笑話,當不得真。不過,近年來人情風確實越刮越猛,接客的由頭早已不限于紅白喜事,參軍、考大學、上研究生、開業慶典、逢整數生日、樓房封頂……擺出個針尖大的理由,都是要接客的,甚至說蓋個雞窩接兩桌客,在長陵還真不是笑話。去吃酒,送紅包叫“上人情”,禮金則叫“人情錢”,數額可不能少,兩三百塊點頭交情,五百塊正常往來,八百上千說明關系密切,真正好朋友出手都是兩三千,五千甚至上萬也大有人在。

最近,針對傳銷似的接客吃酒,長陵縣紀委下發了關于規范公職人員參加非親屬接客吃酒的通知,電視廣播都在廣泛宣傳,為來年元旦后全面禁止一切非親屬的接客吃酒打基礎。通知要求,正式文件出臺也就是年底前,全縣公職人員不得參加非親屬的接客,但結婚、父母八十大壽和雙親去世這三種情況不作硬性規定。這便有了緩沖地帶和灰色區域。

叫花子都有三個窮朋友,何況縣四大家領導之一的巫前貴呢!而巫前程雖官不高位不顯,但也整天趕場式吃酒,這不,他也才從發小大鼻子婚宴的酒桌上下來。

在長陵,接客絕大多數是為了收人情錢,但大鼻子除收人情錢,他還要聚人氣。人氣靠什么聚,靠有頭有臉的客人捧場。在大鼻子的交際圈子,副局長巫前程就算有頭有臉了,因此他必須到場。

吃酒變成任務,巫前程想躲也躲不脫。

捧場的過程,無外乎在酒店進進出出打照面。巫前程在大鼻子陪同下握了一圈熟悉不熟悉官員和商人們的手,說了和聽了無數個久仰幸會之后,才走進屬于發小圈子的那個包間。

一進門,巫前程看到大鼻子的同居女友也就是今天的新娘肖瀟子獨自坐在一旁玩手機,很是不解,今天結婚你怎么也不穿個新娘裝?

我結婚?我怎么不知道?肖瀟子抬起頭,莫名其妙地反問。

看到肖瀟子一臉無辜的樣子,包間里的人都會意地笑了。

大鼻子今天結婚,新娘不是你?

好,就算我結婚吧!

大鼻子雖非公職人員,但對縣里關于接客吃酒的政策卻清楚不過,要想接好這場客,要想聚人氣,結婚無疑是最堂皇的理由。

黨鞭高懸,雖落不到我頭上,但只要能接到官家老爺,我就犧牲自己多結幾次婚也無妨!大鼻子調侃道。

你敢?!肖瀟子眉頭一緊,故作嗔怒。

……

東拉西扯了一陣,巫前程起身告辭。當然,關系再好,但人情錢少不了。在大鼻子人情賬簿上,巫前程留了自己女兒巫天天的名字。前不久縣里有個國企老總就因為在人情薄上瀟灑地簽下自己大名,被縣紀委按圖索驥直接摘掉了帽子,教訓深刻啊!

咱……咱……咱媽……蘇小蕎提到婆婆雀二姐,像鸕鶿一樣吞吞吐吐。她以前一直稱呼雀二姐“誒”,后來稱呼萌萌奶奶,叫“媽”多少有些不習慣。

你是說萌萌奶奶吧?怎么?巫前程替她解開了脖子上的那根草繩。

對,萌萌奶奶,你們也知道,萌萌奶奶肺上的毛病,蘇小蕎瞬間恢復語速,吐詞流暢,從茶幾上紙巾盒里抽出一張紙巾,把自己的嘴角擦了擦,繼續說,怕是難得治好了。

嗯,我問過醫生,媽的病從醫學上說只有半年生存期,最長不過一年。巫前程明白了,二嫂今天的話題與母親的病有關。

我們確實盡力了,一個靠工資過日子的家庭,哪有太多的錢!蘇小蕎重復剛才的話,并朝巫前富眨了眨眼睛。

這些年,巫前貴給大哥找門面,托人給大嫂的父親辦低保,偷偷給侄子巫小盤交學費,別看蘇小蕎一天到晚做美容,但面膜遮不住她的雙眼,你巫前富心里會沒有數?

呵呵!巫前富知趣地朝這個弟妹咧咧嘴。呵呵!

前程,萌萌奶奶每個月兩三千塊的醫藥費,該你分擔了!巫前富哪怕只是兩聲干笑,也瞬間給了蘇小蕎向巫前程攤牌的底氣。

萌萌出國留學,現在急需用錢,要很多很多錢!既然話說開了,又有壓倒性的群眾基礎,蘇小蕎恢復了一貫的自信。

前程,你要體諒二嫂……和二哥……巫前富結結巴巴地為蘇小蕎說話。前程,大哥我沒用,媽的藥費怕還是指望你呢,誰叫我養了一個嘔氣寶呢!

巫前富口中的嘔氣寶,是他的兒子巫小盤。今天一大早,碰到城東“老柳樹”酒店的王老板來菜市場買魚,告訴他小盤帶著一幫人在他店里吃喝,欠了有兩千多塊的帳,讓他方便時給結了。

只要提起兒子,巫前富多數時候鼓腮幫咬牙齒。

早些年,雀二姐跟著大兒子巫前富在農村生活,前些年二兒子巫前貴當了縣民政局長,就把她連同大兒子一家接進縣城。巫前富沒文化沒特長,但小盤媽一手飯菜燒得好,巫前貴便托人在菜市場謀得一間門面,讓大哥兩口子開了個小炒店,生意馬馬虎虎,撐不死餓不著,母親則住進自家樓下儲藏室。

讓母親住儲藏室,非巫前貴本意,是雀二姐主動要求的。她說,每天兩腳踩在半空中,不踏實。當然,這只是一個原因,更重要的是她不想介入兒子小家庭的生活。她雖只上過掃盲班,識字不多,但是個明白人,知道兒子家當家人除了媳婦蘇小蕎,甚至還有親家蘇老干部。當年,巫前貴師范畢業分配在教育局當小辦事員,時任局長的蘇老干部慧眼識珠,把這個出身貧寒的窮小子做為重點培養對象,仕途上先提拔他當股長、當主任、再當副局長,生活上先稱呼他小巫、再稱呼前貴,最后稱呼姑爺,每一個變化都在蘇老干部的精心設計中。巫前貴也卯足勁,在岳父退休后繼續大步向前,先下鄉鎮當書記,再回城當局長,現在擠進四大家班子,排名雖靠后,但年齡還沒過五十,長陵政界還有巫副主席要回縣委或縣政府班子的傳聞。

沒有蘇老干部就沒有兒子的今天,那么自己興許連儲藏室也沒得?。∫虼耍付銜r常提醒兒子要感恩,也叮囑巫家老小不要輕易去給蘇家添麻煩。其實雀二姐不說,巫家人都懂規矩,特別是巫前富兩口子,多年來在蘇小蕎面前低眉順眼,早已習慣看著蘇小蕎臉色說話。

給母親買藥看病,天經地義。只是,這筆錢不是個小數目,同樣靠工資生活的巫前程哪里拿得出?

前程,從下月開始就該你買藥了。蘇小蕎探試著說。

應該的!巫前程抓起面前已經涼透的茶一飲而盡,干脆地說。

自當上副局長,巫前程每天晚上不是在酒桌上吃酒,就是在辦公室加班,經常披著夜色回家。

今天難得正常下班,巫前程想陪陪母親。

雀二姐現在住巫前程家。不,嚴格意義說,她住在小兒子家樓上的隔熱層。同儲藏室一樣,雀二姐要求住隔熱層也有她的理由,視野開闊,空氣新鮮。

雀二姐不在家,晚飯過后她去公路邊撿棉花了?,F在正是棉花上市季節,每天都有許多運棉花的貨車在縣城周邊國道上來回奔跑,由于風吹或顛箥,總會落下一些零星的棉花,吹得公路兩邊到處都是,雀二姐拎著塑料袋沿路拾撿。撿的這點棉花里能抽出金絲?孩子們不讓她撿,怕車來車往不安全。不撿不撿,她嘴上答應,可還是照撿不誤。除了撿棉花,她還撿破爛。每個易拉罐塑料瓶,都是錢?。∵@件毛衣,連標簽都還在,城里人真不知節約!

兒孫滿堂,且都在自己眼前晃,老了還能掙點生活費補貼家用,這樣的日子,雀二姐每天過得有滋有味。

好景不長。今年春節后,雀二姐原本結實粗壯的身體開始急劇消瘦,半年不到她臉龐瘦得尖刀都剔不出貳兩肉,每天不停咳嗽,干枯的身軀變得像黑心棉做的枕頭套,里面已經爛絮一團。整個巫家人,都清楚這枕頭套就快磨穿了。

巫前程從二哥家回來后,除了擔心母親即將油盡燈枯的身體,也為母親的藥費發愁。目前,他的小家庭除每月兩千塊錢房貸,還有各種接客的酒要“吃”,整個貨真價實的“月光族”!現在要跟愛人陸梅梅談母親的醫藥費,怎么張得開嘴?

陸梅梅原本是巫前程老家鄉鎮中學的物理老師,因物理教研室主任與大鼻子是親戚,經他們牽線介紹給從部隊回家探親的巫前程,兩人見面后彼此還算滿意,沒多久就把婚事給辦了?;楹蠓志觾傻?,陸梅梅頭幾年沒有懷上,頻繁往部隊跑,家里錢沒攢一分,只攢下一抽屜火車票。后來懷上女兒天天,巫前程也轉業回長陵,本以為可以節省路費了,哪知巫前程被分配到一個偏遠鄉鎮司法所當副所長,兩人依然是周末夫妻。去年全縣公開招考副科級領導干部,巫前程以筆試面試成績均為第一的絕對優勢,考上縣司法局副局長一職,終于進了城。組織照顧,陸梅梅也借調到縣城關中學,做了一名代課老師。

孩子和分居問題解決了,但兩口子仍翻不了身,經濟壓力如一座大山時常壓得他們喘不過氣來。生活費用可以預算,但吃酒的人情開支防不勝防。有家底的還能勉強支撐,剛結婚的小青年,只能當啃老族了。巫前程兩口子沒老可啃,他這邊不用說,陸梅梅老家在外地,父母都是普通工人,沒讓他們養老就不錯了。

每月二三十張大紅票子,我要是自己能畫,我就給你畫了。陸梅梅嘴雖不甜但心不壞,她不是摳,只是問巫前程,這筆錢從哪里出?

早晨的長陵,沿街的早酒攤子最是熱鬧。那些夜晚吃酒打通宵牌的人,三五成群坐一起,吃熱干面,喝散裝燒酒,吹著牛皮打著哈欠吐著醉意,空氣中彌漫著悠閑的味道。

其實,這種悠閑就是一種生活。而巫前程是沒有生活的人。多數時候,別人上了牌桌他在辦公桌,別人上了酒桌他還在辦公桌,現在是早上七點,別人又開始喝早酒,他在趕往辦公室的路上。

給媽買藥的錢,你自己想辦法!這是陸梅梅昨天睡覺前給他的答復,外加一個冰冷的后背。

這筆錢,去哪里籌?一大早,他蹲在馬桶上想。

如果母親命長,再活個兩三年,那不是要幾萬塊錢?刷牙時,他端著漱口的水杯想。

不會的,醫生說得了這病頂多還能活幾個月?,F在走在大街上,他還在想。

這不是盼望母親早死嗎?迎著冉冉升起的朝陽,在暖暖的陽光下,巫前程后背竟突然走出了冷汗。

同樣是兒子,二哥他有孝心,怕母親心疼錢,善意欺騙母親藥便宜,其實買的全是進口藥,吃了大半年。現在二哥有困難了,把盡孝的接力棒遞到他手里,他能不接?

母親的藥,肯定不能停,這是巫前程的底線。到了中午,他按照母親一直吃的藥的名字,把這個月的藥給買了回來。買藥的錢,是單位剛發的年度獎勵工資,原本在陸梅梅的預算中,是女兒天天本學期舞蹈班的培訓費,他擅自挪用了。

太陽像一個巨大的火盆,被打翻在天空,空氣中飛濺著的火花,落向那些暴露在陽光下的人。巫前程在熱浪的包裹下,腳步匆匆地鉆進辦公大樓。

這時,嘔氣寶巫小盤從開著冷氣的值班室里鉆了出來,攔住了他。

小叔,我有一哥們,現在手上有個特好的項目。

南水北調工程,挖土方……

沒等巫前程反應過來,嘔氣寶心急火燎地自言自語起來。說話前沒有任何開場和鋪墊,這是他一貫的語言風格。

“小叔”、“項目”,當這兩個詞從整天游手好閑的巫小盤嘴里嘣出來時,巫前程便知道他的來意了。

小叔,借我點錢。巫小盤嬉皮笑臉地說。

果不出巫前程所料。

你現在是管叫花子要飯,巫前程開玩笑地告訴侄子,我自己下一頓還不知道去哪里舀一瓢呢!

巫小盤哪里肯信,別人的實際困難從來就不是他考慮的事,他滔滔不絕地說,能夠拿下國家項目,在于他某個朋友的朋友的朋友手眼通天……

巫前程懶得聽,巫小盤自己卻已是熱血沸騰。

是不是投資小收益大?是不是帳好結回款快?

嘔氣寶頭腦簡單,巫前程不用想就知到這個所謂的項目是個什么鬼把戲。

對,小叔你說得太對了!嘔氣寶沒想到小叔沒點即通,高興得手舞足蹈,但轉眼又疑惑地問,你怎么知道?

別看嘔氣寶一沒文化二沒頭腦三沒人脈,懶得油瓶倒了也不扶,但這些年他參與的工程和項目可不少,國家項目有農田開發土地平整電網線路升級改造;個體項目有炸雞店全國連鎖外貿服裝特價倒賣,可謂螞蟻爬磨盤千條路。當然,哪條路都沒走通也沒走遠,但他說生意哪能沒風險?屁股一拍知難就退,他爹娘就慘了,一年四季替他還帳擦屁股。

這回是個千載難逢的好機會,我可不能錯過,巫小盤興奮地說,抓住它我就咸魚翻身了!

怎么個抓法?巫前程倒是想看他準備怎么往人家圈套里鉆。

我哥們說,只要投資三萬塊,年底就可以掙七八十萬,如果管理得好,掙一百萬也不是沒可能。

那利潤是挺可觀啊,不過,你哪來三萬塊的本?

能找誰?還不是找你們弟兄仨,也不多,每人支持我一萬就行。巫小盤輕松地說道,我爸和二叔都答應了,你的一萬塊沒問題吧?

滾!巫前程幾乎是吼出了這個字。

起風了,窗子被吹得啪啪地響。烏云借助風的力量從窗外鉆入,辦公室的光線也就漸漸暗了下來。

巫前程從電腦桌前起身,去關窗子。窗外的街道上依然車水馬龍,正值下班高峰,人們爭相趕路,或接送小孩,或回家燒飯,更多的人奔向縣城大中小各個酒店飯館,送恭喜、上人情、吃酒打牌......

就在剛才,巫前程也接到一個接客的電話,不過他委婉地推掉了??h安監局一個副局長的現任妻子與前夫的女兒結婚,通過與巫前程同一批招考在組織部任電教室主任的白吹吹接他吃酒。他與這個副局長僅僅一起參加過一次人事工作培訓,話沒說上三句,長得什么模樣也記不起來,這吃的是哪門子酒?他探試著請白吹吹幫忙推掉,本有些難為情,哪知電話那頭白吹吹爽快答應了,又說其實對方也并非誠心想接你,但又怕以后再碰面時,你反怪他不接你,也為難。有些話像烙餅,一攤開就涼了,巫前程就安心了。

晚上要加班,局辦公室送他審定的迎接市里普法檢查匯報稿改了幾稿,始終不太滿意,需親自操刀。晚餐就在樓下的牛肉米粉館解決,五塊錢一份的米粉,一個煎雞蛋墊底,零星混雜著碎肉末,出鍋時還蓋著幾根青翠的蔬菜葉,味道好價格實惠,比那五百塊一頓的酒菜不知爽口到哪里去了。

如今長陵的酒席,早已沒有傳統的八大碗,為圖方便省事,全是冷凍食品直接放在鍋里燴一下就上桌,有時候客人多時間緊,廚師只能偷減程序,甚至菜里還帶著冰疙瘩就住桌上端,雖然滿滿一桌,但往往伸不下筷子,人人埋怨酒菜難吃,但又都在拼命接客和吃酒。

巫前程剛轉業回長陵時,每每聽到周圍一片哀嘆聲,單純地想我既不接客也不吃酒,能奈我何?不過沒半年,緊閉的大門不攻自破,發小兼媒人大鼻子與當時的妻子結婚多年不育,后來終于生了個寶貝兒子,滿月時接客請了巫前程,他能不去?哪知此門一開,就關不攏了。再住后巫前程給自己定的不吃酒的規矩成了寡婦的褲腰帶,越來越松了。

不過,吃酒和接客好比前后兩道防線,前一道潰破不要緊,只要后一道沒破,就不至于被沖得稀里嘩啦。巫前程還是堅持自己不接客,就不存在欠別人的人情債,主動權還在自己手里。

接客吃酒是什么?是面子!面子好比剛出鍋的嫩豆腐,要是掉在地上,可就撿不起來了,二哥巫前貴提醒他,做人做事不要太天真。

巫前程昨晚加了個通宵夜班,今天精神有些恍惚,還好那個匯報材料總算在局長那里通過了,下午局里召開干部大會搞學習,他差點在會上打起瞌睡來,只盼著快點下班,好回家美美補個覺。

怕什么就來什么,快到下班時巫前程又接到接客電話,高中同學殺豬佬說自己家里辦事,請他晚上到金鳳大酒店吃酒。

都說長陵的接客電話和請柬多得像街頭小廣告,但以他和殺豬佬的關系,莫說拒絕,小廣告內容也是不便多問的,管它是重金求子還是專治性??!好啊好啊,連聲應承的語氣迫切得像重病患者得到人家的祖傳秘方。

推開包房門,巫前程才知道自己來遲了,滿桌的同學紛紛站起來向他打招呼,并打趣歡迎巫局長閃亮登場,把他推到最上席位置。

那是唯一的空位,巫前程想謙虛也不成,只得入座。

嚴禁公職人員請客的風聲越來越緊,紀委的攝像機狙擊槍一樣地隱藏在各個隱蔽角落,誰也不想當出頭鳥,殺豬佬只能采取化整為零的形式,每天以朋友聚會的形式中午晚上各請一桌客,請完這個圈子請那個圈子,接連請了三周,弄得他憔悴不堪,瘦了一圈,鼻梁上黑框眼鏡都快掉了下來。

待巫前程入座,就正式開席了。

大家嚷嚷著讓殺豬佬發表祝酒辭,他推辭不過,舉起杯子,囁嚅地說,今天是為我兒子……他摘下眼鏡,擦了擦,戴上后又說,我兒子上大學宴請大家……希望,希望大家,說到這,又開始擦眼鏡……

唉,不說了,開始喝吧!

殺豬佬有點口吃,語言表達能力有限,祝酒辭也只能草草收尾。

殺豬佬高中畢業后頂父親的班,當上了防疫站的衛生監督員,負責生豬屠宰市場檢疫工作。別看他嘴巴不利索,可心里比誰都精明,每次到屠宰點搞檢疫,不見好煙不蓋戳。那些殺豬的師傅在背后滴咕,我們勞神費力幾個小時殺頭豬,抵不上他兩秒鐘一個戳,他才是真正的殺豬佬啊,專殺我們這些殺豬佬!

殺豬佬殺豬佬叫來叫去,就變成他的外號了。雖不中聽,但他樂意,這相當于一張無形的名片嘛。

殺豬佬為兒子辦升學宴?巫前程心里犯嘀咕。

“接客莫問事由”,長陵縣老百姓對此早已心照不宣。不過,當殺豬佬說為自己兒子考上大學請客,巫前程還是很吃驚:他兒子不是還在讀高二嗎?

滿桌人似乎沒人關心接客事由,都在拼命鬧酒。鄰座譚三毛告訴巫前程,殺豬佬兒子確實還在讀高二,但明年元旦過后,對接客吃酒會管得更嚴,所以他提前把客接了。不接不行,這些年他送出去的無數份升學宴人情錢怎么回收?大家都在拼命找理由請客,這場名正言順的酒他能甘心放棄?

放棄的都是錢,誰跟錢過不去?應該請,應該請。

不管殺豬佬這場客接得有沒有道理,但巫前程的荷包受了傷。

來之前,他還在心里作著激烈的思想斗爭,人情錢是送五百還是八百?想來想去,送五百算了。但走到酒店門口,巫前程面對殺豬佬臉上堆得快溢出來的笑容時,他突然心虛了,五百塊真拿得出手?他在心里對自己搖頭。

他佯裝上衛生間,偷偷往紅包里又塞了三百塊,他也需要昂起脖子做人。還有,巫前富的小炒店在殺豬佬負責的衛生監督轄區,大哥老是說請多關照,區區五百塊的小紅包,裝得下“關照”二字?

沒人愿意為三百塊錢劃破腦殼,巫前程也是沒辦法,他和陸梅梅兩人工資加起來像清水里養的王八,永遠就那么一小坨,家里每筆開支都只能趕吃飯穿衣上學看病要緊的安排,一個蘿卜一個坑,就這八百塊錢,還是從陸梅梅那里“借”來的。暑假期間,陸梅梅偷偷在家開了“小課桌”,辛苦一個月,好不容易掙了兩千多塊錢,就讓巫前程給“借”出來了。

醉了。屋子里煙霧繚繞,滿桌人搖搖晃晃。

我也準備為兒子辦升學宴,到時你也要賞臉??!譚三毛笑嘻嘻說。

哪所名校?巫前程問,心里又是一震,但強裝笑顏。

城西駕校。譚三毛端起酒杯,裝著不懷好意地朝巫前程擠了擠眼睛,又說,碰一個?

碰一個!巫前程瞬間放下心來,將杯里的酒一飲而盡。

酒店門口站滿了吃酒的人,大家或勾肩搭背竊竊私語,或叨著牙簽握手道別,感謝盛情款待改日再聚的話在一撥撥吃酒的人群中重復念叨,看似情真意切,實則輕飄空洞,如今的人,誰不活在情面和場面里?

這些話,巫前程和同學們相互也說,說完就被風吹走了。

我走走,巫前程謝絕了殺豬佬送他回家的提議,說散散步好醒酒。

聽大哥說,小盤找他二叔還真借到了一萬塊錢,萌萌馬上要留學,正是需用錢的時候,二哥怎么還有錢借給他?

走著走著,巫前程就走掉了醉意。

69歲的雀二姐現在每天大口喘粗氣,經??人缘醚仓辈黄饋?,痰里還帶著血。咳歸咳,喘歸喘,這個轉了幾十年的老陀螺并沒因此停下來,每天仍拖著干癟的身子,在撿棉花和收破爛之余,主要精力就是忙著在樓頂培土種菜,她仍雄心勃勃地要在這座二十八層高樓頂上建設出一個瓜果飄香的空中菜園。

離開農村十幾年的雀二姐,依然保持著對土地無比虔誠的熱愛。她喜歡在土地上不緊不慢地勞作,用小鍬敲打著土坷垃,慢慢地推平,然后將種子一顆顆埋進泥土里,再澆上一瓢瓢清水,等著日出日落月盈月虧,望著它慢慢生長……

雀二姐得的是一種叫特發性肺纖維化的病,開始不重視,后來發展成急重型,目前根本沒有特效療法,只能盡量延長生存期。

家庭會議時,幾個兒子都說砸鍋賣鐵也要給母親看病。母親在,兄弟還是一個家;母親不在,這個大家庭就散了。說到動情處,孝子巫前貴還流下了眼淚,表態母親看病的錢由他來負擔。

住縣醫院的干部病房,打昂貴的進口藥水,當鈔票水一樣流進醫院收費窗口后,雀二姐病情終于得到穩定,一個月后出院了。

接下來進入鞏固維持階段,按時服藥,不干重活,保持心情舒暢。醫生這么交待。

在大家齊力勸阻下,咳嗽得到控制的雀二姐妥協了,將撿來的一大堆泡沫箱推到樓頂一角,答應只種三箱蔬菜,每個兒子一箱。

今天晚上的吃酒,巫前程又不敢推。接客的人,是他的頂頭上司魏局長。魏局長以自己妹夫名義開了一家律師事務所,晚上要在長陵最高檔的國際大酒店接客。

魏局長接客,自然會有人把風聲“無意”間透露出去,本局干部職工都很懂規矩,只上人情不吃酒,盡量不給局長添麻煩,因此,魏局長酒桌上接的都是縣里的頭面人物。

魏局長接巫前程了嗎?當然沒有。但他接了巫前貴巫副主席,巫前程也跟著“沾光”。

沒想到,魏局長還請了白吹吹。白吹吹現在已從組織部電教中心主任調整到干部科長崗位上了,級別未升但官威陡漲,這不,魏局長還親自給他點煙呢!

巫前程當然不能和白科長一起坐下來吃酒,他自告奮勇和今天的主人也就是魏局長的妹夫,共同做好迎客、斟茶和倒酒任務。

今天到場的還有縣委一個常委,在滿桌子局長老總們圍著常委同志左一杯右一杯的時候,巫前程和二哥正好有了閑聊的機會。

話題轉來轉去,自然落到了巫小盤身上。

我不知道給小盤借錢是往沙地里潑水嗎?

我不知道小盤不懂事,渾球一個?

但他是誰?是我們的親侄子也是咱媽的命根子,不把他安頓好,咱媽還活得下去?

二哥的話句句在理,巫前程連連點頭稱是。

我上縣師范那年,家里窮得連路費也拿不出,我背著一口箱子走著去學校,快要走到鎮上時,大哥喘著粗氣追上來,給我手里塞了十七塊錢,后來我才知道他把大嫂從娘家帶來的金耳環偷偷拿去賣了,就是這十七塊錢,我最終才能從月湖村走了出來……

前程,你說小盤需要錢,大哥能力有限,我們做叔叔的該幫不該幫?

該。

二哥知恩圖報,巫前程臉都紅到了耳朵根子上。

酒席散后,巫前貴堅持要和弟弟一起回家看望母親。

看一次,就少一次了。這句話說出來,兄弟倆陡生傷感。

雀二姐依然不在,估計又去公路上撿棉花了。

巫前貴不顧勸阻,挽起袖子在母親屋子里做起衛生來,他將屋里屋外都擦了一遍,又給母親燒開水,洗衣服。

這段時間,媽的身體維持得還不錯,巫前程說。他沒提自己經濟窘困,怕讓二哥為難。

后來,巫前程又問到縣里班子換屆的事,巫前貴告訴他,關于他回政府當副縣長的傳言,并非空穴來風,現在正處在關鍵時期,絕不能出半點差錯,否則這多年努力會前功盡棄。

兄弟倆聊了一會兒,因為巫前貴明天一大早要下鄉,只能先離開。

我知道你不容易,實在撐不下去……就不要撐了!在下樓的電梯里,巫前貴體諒地對弟弟說。

你放心,還是那句話,砸鍋賣鐵也不能斷母親的藥!巫前程向二哥表態。

巫前貴不再說什么,出了電梯走到小轎車旁,沒急著上車,拉住巫前程的手,欲言又止。

最終,半天不曾說話。

末了,把巫前程的手重重一拍,“唉”!不知為何長長嘆一口氣,然后把自己肥胖的身軀揉進轎車里。

街道開始變得擁堵,掛著外省車牌的車漸漸多起來,穿梭在縣城的各個角落,國慶長假就要到了。

接客的多,吃酒的更多。大小飯館盡是涌進涌出的人流,生意火爆的時候,有的酒店一個中午要翻幾次臺,前一撥客人殘羮未撤,另一撥客人已蜂擁而入,服務員累得上氣不接下氣。

和服務員一樣苦不堪言的還有巫前程。國慶節前,他接到四五個接客的電話,大都推不掉躲不過。當巫前程為人情開支發愁睡不著時,陸梅梅遞過來一個高枕頭:她第三季度的課貼在節前發下來了。

謝天謝地!

正常紅白喜事多,稀奇古怪的接客也不少,但事由都比城東的節孝牌坊還要正大光明:局里基層股的劉股長,母親的七十大壽前年才辦,可謂壽鞭硝煙未盡,如今又要做給母親做八十大壽了。他說,人家有爹有媽,我爹四十多就不在了,雙親僅存一個媽,本來就比別人少接幾場客,現在該不該趕在紀委文件出臺前把母親八十大壽給做了?章華鄉司法所伍所長,在縣城付五萬塊錢首付按揭買了套五十平米的公寓房,辦個喬遷之喜有錯嗎?還有在老家鄉政府上班的小學同學熊干部,兒子還在參軍體檢過程中就要辦入伍歡送酒,反正遲早要加入光榮的人民解放軍了,趕著國慶外地回來的親朋好友多,誰辦事不想圖個熱鬧?

這些接客的,公職人員心存顧忌辦得隱蔽,巫前程盡量親自參加;若是社會人員大張旗鼓的,巫前程大多沒敢露面,只把人情錢捎去。

錢到,也就算人到了。

熊干部接客,巫前程不光錢到位,人也得到場。其一,熊干部把酒席放在自己老家鄉下,隱蔽;其二,小學同學感情還算真摯,不少同學都從外地趕回來參加,相當于一次同學聚會。

熊干部的酒席上還出現一個束發盤髻身著藍青色道袍的客人,是同學劉黑子,當年的優等生,但高考時以一分之差落榜了,后來到距長陵百公里外的一座深山道觀出家當了道士,十幾年與大家少有聯系,沒想到今天他也來吃酒了。

上了桌,大家才發現和熊干部關系密切的俞嘎子卻沒有來。嘎子為什么不到場?他害怕吃“連環酒”。今年春節,一個朋友接客他吃酒,桌上十個人他認識八個,其中五個人相互敬酒時,都說近期自家也接客,紛紛順口接了他。這種不深不淺的交情,參加吧自己荷包受不住,不參加以后再碰面難堪,想來想去,只有狠狠心咬咬牙,把這些酒一一給吃了下來。春節回家十多天,沒有一天不在酒桌上過,辛辛苦苦打工掙來的錢,化成寡淡無味如同兌水的酒。并且,每每上桌,筷子夾著那些色澤鮮艷來歷可疑的肉塊,吃不進吞不下,內心五味雜陳。這酒,他吃怕了。

同窗情誼自不必說,彼此多年不見,但陌生感就像酒桌上牛皮糖外面裹著的那層膜,酒杯一舉就融化了。

談笑間,同學們看見劉道長穿著高腰雨靴,不解地問他,今天艷陽高照你怎么還穿個雨鞋?該不是你能識破天相今晚有雨?雨個屁!劉道長一臉郁悶地說,我上周五下大雨那天出門,一個酒接一個酒吃,還沒有工夫回道觀換鞋呢!眾人大笑,出家人都躲不過紅塵俗事,我們還有誰能獨善其身?

來,喝酒!喝酒!

這個國慶節,巫前富也在接客。小炒店隔壁賣調料的門面轉讓,在巫前貴的提議下,他轉接過來打通,簡單裝修升級成一個小飯館,主要承接小型酒席和零散客餐。

為趕上國慶節這輪接客潮,巫前富把飯館開業時間定在國慶節第一天,誰知假期過半卻開不了張,一桌酒席生意也沒有。情況反饋到巫前貴那里,巫副主席大手一揮,大哥辦場開業酒,我們親戚吃,幫你聚人氣。

來的都是自家人,人情錢要不要送?當著所有親戚的面,飯桌上巫前貴主動遞給大嫂兩千塊人情錢。這一來,大家也紛紛包了紅包,往巫前富兩口子手里塞,巫前富嘴里推說不要不要,但最終還是接下了。巫前程經濟再困難,但眾目睽睽之下,也踮起腳尖隨了一千塊錢禮金。

吃飯的時候,陸梅梅半開玩笑半當真地低聲說,二哥簡直就是個托,和大哥這雙簧演得好!巫前程只能尷尬地笑了笑,竟不知說什么好。

都是親人,閑話足以下酒,一段往事就可以喝半斤。不一會兒,巫前貴臉上便紅云翻滾,褪去縣領導的外衣,和大哥說起縣里禁止公職人員大操大辦文件就要出臺的事。

巫前貴說,年前這幾個月是關鍵,抓住機會,切不可錯失良機。

巫前富頓時一臉愁云,默不作聲。半晌,才把快燒到手指的煙頭摁進煙灰缸,端起酒杯說,我的小店生意全都指著你和前程了,你們不介紹生意,怕是進門喝粥的人都沒有呢!

巫前貴拍拍大哥胳膊說,年前搶生意是一場硬仗,這世上只要還有人,還少了人接客?你放心,打仗親兄弟!

趁著酒興,從南水北調工地上趕回家過節的巫小盤,也提著酒瓶滿桌子給長輩挨個敬酒。

他給二叔連敬三杯。二叔為我們巫家操心費神,我得恭恭敬敬,巫小盤豪氣地一把抹掉嘴邊的酒沫。

搞大工程的人就是不一樣,眾人夸贊。

巫前富兩口子看到兒子說話有板有眼,歡喜得眉開眼笑,連連叮囑兒子少喝點少喝點,又說,給你小叔也敬一杯。

小叔?我哪里來的小叔?巫前富一張嘴,像跳出個打火機,瞬間點燃了巫小盤這個汽油桶。

我困難需要錢的時候小叔在哪里?巫小盤突然提高音調,聲嘶力竭地吼道,脖子上的一坨坨肥肉不住地顫抖。

“嘩”,原本一大家子親親熱熱的場面像一塊巨大的平面玻璃,瞬間被撞掉在地上,在場每個人心里似乎都能聽到這破碎的聲音。

巫前程抬起頭,看了看巫小盤,這個家伙吃了炸藥了?

這時,巫小盤開始左搖右晃,指著巫前程叫囂。

你算個什么叔叔?

你除了每天板著個臉,為我們巫家做過什么貢獻?

……

巫前程始終不吭氣,不作聲,任巫小盤上躥下跳,咆哮半天得不到任何回應,他越發憤怒,大如豆粒的汗珠從額頭上滾落下來。

巫前程,你為什么不給我借錢?巫前程,你是不是要害我?巫小盤突然瘋了一樣撲到巫前程桌前,一把掀掉他面前的餐具,奪過他的酒杯,把酒從巫前程的頭上淋了下來,邊淋邊發出怪異的笑聲。

小……小盤……你干什么?!巫前富一看情況不對,趕緊上來抓住兒子胳膊,嚇得說話時舌頭都打了卷。

巫前程,你為什么不給我借錢?巫前程,你是不是要害我?巫小盤一把鼻涕一把淚,推開父親,反復叫嚷著這幾句話,沖上去要抓小叔的頭發,并用手里的筷子亂扎。

巫前程嚯地站起身來,身子輕輕向前一移,順手就鎖住了巫小盤的喉嚨,吼道;巫小盤!你就是個瘋子!

巫前富好不容易從踉蹌中穩住身體,又怕小弟傷到兒子,連忙大罵兒子,你這個狗東西,你還要打你小叔?并裝著上去要揍兒子的架式,眾人連忙上去阻止,拉住了三個人。待巫前程松開手,巫小盤拼命掙脫出來,腳下突然失重,一下子摔倒在地,額頭磕住了凳子角,滿頭是血。

巫前富看到兒子頭上出了血,嚇得面無血色,嗑嗑巴巴地大喊,快,快找紗布,止血!止血!一旁的小盤媽媽驚慌失措,手腳也不知在哪里,更不知要上哪里去找紗布,在屋子里走來走去,邊哭邊罵兒子,這個討債鬼,你小叔不借給你錢就算了,你也不應該動手嘛!你不是討打?!言下之意,兒子的頭是巫前程打破的。

聽到老婆這么說,巫前富突然好像明白什么,立刻上前抱住已經松手的巫前程的腰,說前程,你是長輩不跟他計較,小盤喝多了,喝多了!

有人找來一塊干凈的衛生棉紗,輕輕將小盤額頭上的血擦凈了,其實創口很小,血很快就止住了。巫前富和其他人把還在嚎叫的巫小盤夾上閣樓,總算控制住場面。已經完全驚呆住的雀二姐直到此時才反應過來,看到孫子受傷上了閣樓,也要追著上去,剛走到樓梯口,開始猛烈地咳嗽,咳著咳著就重重地坐倒在地上,大家又趕緊去扶她,倒水的倒水,撫背地撫背,好半天她的咳嗽才緩和下來。

就不能好好吃頓飯?一直出奇冷靜的巫前貴甩出這句話,起身走了。

我的病還有救嗎?

我還能活多久?

治這病究竟要花多少錢?

雀二姐才知道自己得的不是普通肺炎,而是不治之癥。她不怕死,她整天不安的是自己的病會給孩子們帶來太多的負擔。

她病后,巫家人向她隱瞞了病情,用善意的謊言砌起了一道圍墻。

前幾天,樓道電梯里一直充斥著大糞的氣味,住五樓的顧老太太滿小區找味源,經過幾天的嗅聞和盯守,終于找上了樓頂。原來,雀二姐為給她的蔬菜施農家肥,連續好幾天都去附近汽車站旱廁里,裝滿一痰盂大糞拎回來,乘坐電梯上上下下,臭味好久不能散去。

顧老太太沒找到雀二姐,倒是把去上早自習的陸梅梅給堵在了樓梯口,陸梅梅好氣又好笑,連連給人道歉,順口又把婆婆的病情對她說了,意思是請她多包涵。見是絕癥之人所為,顧老太太心立即軟了下來,反而責怪陸梅梅,不該讓老人這么受累。陸梅梅委屈地解釋,婆婆種菜純屬她個人愛好,其實自己每月給婆婆貼藥費幾千塊呢!

顧老太太哪里曉得雀二姐對自己的病并不知情,今天碰到雀二姐又要提著一痰盂大糞進電梯,不但沒有制止,還好意關切地對她說,大姐,身體到了這一步,就不要再勞累了,辛苦種菜省那么點錢,不夠孩子給你付醫藥費的一個零頭,這是為哪樁?

圍墻就這樣被意外推倒了。得知自己病情真相的雀二姐堅決不再服藥,她認為自己能做的就是早點死,為孩子減輕負擔。

你沒事跟人老太太多那句嘴干什么?!陸梅梅下晚自習回來后,巫前程用這句話迎接她。

陸梅梅沒有回答,反而發起飚來:天天為什么沒去舞蹈班學跳舞?

霎時,屋子里盡是一閃一閃的火星子。

天大的事都比不過天天的事,這是陸梅梅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這樣的女人,該如何和她講理?

天天三四歲時,經常跟著音樂節奏蹦蹦跳跳,從此陸梅梅就認定自己孩子有舞蹈天賦,立志要將她當作楊麗萍來培養。這樣的女人,該怎么對她說?

巫前程盡管心虛,猶豫再三,還是把挪用天天舞蹈班學費的事如實說了。

這事瞞不住。

你真打算中斷天天的舞蹈學習?

巫前程,你知道你將埋沒一個天賦異稟的孩子嗎?

巫天天是不是你的親生女兒?

陸梅梅的火氣越說越大。

以后再跳。過了好半天,巫前程才憋出一句絲毫沒有底氣的話。

你還是個好父親嗎?!陸梅梅惡狠狠地盯住巫前程,發出怒吼。

巫前程不再作聲。

你,不配當一個父親!半響,陸梅梅用牙齒咬住自己的下唇,將臉龐上滾落下的一顆淚珠抿進了自己嘴里。

隔老遠,巫前程就看到正蹲在二哥小飯館門口水池邊殺魚的巫小盤。見到巫前程走近,巫小盤趕緊把頭低下來,怯生生地叫了一聲小叔,聲音小得連他自己都聽不見。

巫前程找大哥商量事來了。

母親不肯吃藥,巫前程好話歹話說了一籮筐,在部隊能做一百多個戰士思想工作的巫前程,硬是把藥送不進母親嘴里。

再這樣下去母親怕是拖不了幾天,偏偏在這個節骨眼,二哥率縣招商小分隊到廣州招商去了,巫前程只能找大哥商量對策。

看得出來,巫前富的小飯館生意有了不小起色,還沒到吃飯正點,店內已經三三兩兩來了客人。

忙忙碌碌的巫前富沒有心思細聽母親的病情,反而神秘兮兮地將巫前程拉進里屋,告訴小盤又被人騙了,南水北調投資都打了水漂。

早就說過你們不要由著他的性子胡來,你們就是不聽!對此,巫前程一點也不意外。

噓!噓!巫前富連忙豎起食指示意他小聲點,別讓小盤聽見,這孩子壓力也大,想做點事的想法總是好的,就是運氣差點,要怪就怪我們當父母的沒有能力給他搭個好平臺。

唉!

做父母的,重要的是給孩子搭個好平臺,陸梅梅也經常這么說。聽到“平臺”兩個字,巫前程心里就像被鞭子抽了一下,今天早上天天的舞蹈老師又打電話過來了,問天天怎么還沒來舞蹈班,是不是放棄了?

這段時間,陸梅梅天天在家里嘮叨,催促他盡快想辦法,籌錢交學費。

小盤現在懂事了,每天幫著干不少活呢!巫前富每說一句,都要朝大門口張望一下。

巫前程實在是懶得聊巫小盤,好不容易把話題拉回來,剛提到母親,他的電話響了,是大鼻子打過來的。

大鼻子又要接客。巫前程放下電話,長長嘆了口氣。

大鼻子接客的位置定沒有?開了小飯館的巫前富聽到“接客”二字,就像螞蝗聽到了水響,兩眼放綠光,馬上插了弟弟的話。

大鼻子和弟弟是一起光屁股長大的朋友,巫前富當然認識,這個原先經常夾著個破皮包成天在車管所門口晃蕩的小子,現在要開什么汽車生活咨詢公司?還搞開業慶典?

能不能說動大鼻子在自己的小飯館擺幾桌?巫前富有自知之明,不敢奢求將大鼻子的接客業務全包下來,但現在接客流行四處開花,搞幾桌也是可以的。

蚊子大腿也是肉。只要是業務,無論大小巫前富都想爭取。他的飯館雖小,但房租水電稅務衛生,哪一個不要錢?每天店門一開,先得一摞鈔票給別人準備好,再說,家里不還有一個嘔氣寶嗎,他這次到河北捅下的窟窿不得用錢堵呀?

拗不過大哥哀求,巫前程答應去找大鼻子。之后,兄弟倆重新撿起母親不肯吃藥的話頭,巫前富雙手一攤,我哪里有辦法?

前程,你吃別人的酒吃了好幾年,自己也接個客嘛!末了,巫前富突然想起來什么,奉勸小弟說。

我請什么客?

天天十歲生日。巫前富早就幫小弟想好了接客事由。

大鼻子果然很給巫前程面子,把小學和初中同學兩個圈子的客全放在巫前富小飯館里接。

前富哥的生意,咱自家人不照顧誰照顧?大鼻子仗義地說。

大鼻子確實混得風生水起,接連兩天,巫前富小飯館六張餐桌都翻了臺,巫前富忙不過來,把在街上開摩的的內侄和隔壁賣豆腐的杜嬸也請過來幫忙傳菜搬酒。

巫前程是晚上下班后來吃酒的,既然是同學圈子,大都相互熟悉,也就少了周公之禮諸多講究。酒席上無非推杯換盞你來我往,同學中巫前程算混得有點模樣,大家就圍著他敬酒。這段時間巫前程一肚子煩心事攪得他精疲力竭,借酒消愁,來者不拒,氣氛很快就上來了。

巫局,說個事。酒酣耳熱之際,大鼻子把嘴湊到巫前程耳邊,說自己剛新成立的公司,主要掙錢的業務就是替人打交通事故官司,少不了要與縣司法援助中心的那群律師訟棍打交道,還要請分管領導巫前程多關照。又說,其實也不用他出面,借他的名字演鐘馗打鬼的戲罷了!

巫前程不曉得大鼻子所說的這個“鐘馗打鬼”是出什么把戲,但礙于他送給自己的人情還是熱的,因此沒有接話,只是將他的酒杯拿了過來,連同自己的一起斟滿了酒,說,酒桌上不談工作,咱哥倆喝一個!說罷,自己先端起杯子,一飲而盡。

前程,兄弟我相信你!大鼻子疑惑地盯著巫前程看了幾秒鐘,然后也一口干了下去。待酒下喉,他碩大的酒糟鼻鼻尖上神奇地沁出一顆汗珠,晶瑩剔透,寒光閃爍。

站?。?/p>

一個聲音突然在人群中炸響,大家停住了嬉笑,目光循著聲音望去,只見大鼻子拿著人情賬簿,陰沉沉地盯住一個吃完酒正要出門的客人,拉長的紅臉快要掉到地上。

被大鼻子吼的這個人,五十出頭,是原縣交警大隊城區中隊長馬翻帽。馬翻帽最大的愛好就是上路攔車開罰單,每次都將警帽取下來反托在手上,識趣的司機將煙或錢放進他帽子里后,他便迅速將帽子重新戴在頭上,時間久了,“馬翻帽”的外號也由此而來。前不久,馬翻帽“翻帽子”的過程被市紀委暗訪組給錄了下來,直接被“雙開”了。

馬翻帽,你今天吃飽喝足嘴一抹就準備走的?大鼻子臉上陰云密布,喊了十多年的“馬隊”也突然變成了“馬翻帽”。

來,我們把帳好好算一算!大鼻子用食指使勁敲了敲桌上的人情簿。

什么帳?馬翻帽裝傻。

什么帳?人情帳!大鼻子鼻尖上的汗粒往外涌。這些年你家里接了多少場客,你怕是自己都不記得了:你女兒十歲生日、上大學、讀研究生;你、你老婆過四十歲生日,你父母岳父母分別辦六十大壽七十大壽壽宴;你搬了三次家,次次都賀新(喬遷之喜)……十年時間,你家里接了足足十四趟客,我哪次不是恭恭敬敬送人情?過去,我家里逢接客你就裝不知,托人請你你不是在外出差就是辦案抽不開身,這我都忍了!但今天我接這場客,你就拿三百塊錢準備了事?大鼻子越說聲音越大,簡直怒不可遏。

你再接我再送人情嘛!馬翻帽顯然沒有料到,以前對他畢恭畢敬的大鼻子翻起臉來比他翻帽子還快,語氣便軟了下來。

不用了!大鼻子不徐不疾地說,你把這些年我給你送的人情一分不少還給我,從此我們兩清,你就當沒我這個朋友!說罷,他伸出中指頭,輕輕刮去鼻尖上的汗珠,

國慶過后,墻上的手撕日歷比窗外的落葉掉得還要快。又快到月末了,給母親買藥的日子一天天逼近,天天舞蹈班開班的日子一天天遠去,巫前程心里越發慌了起來。

副局長、面子、人緣,巫前程都不差,但能當錢使?

借。這是巫前程唯一的辦法。

找誰借?

成天混跡于酒場飯桌,滿城都是朋友哥們,巫前程把手機的電話號碼簿翻了又翻,除了大鼻子,似乎還真找不到可以開口借錢的人。大鼻子曾向自己拍過胸脯,要借錢莫見外。大鼻子的錢是好借,但巫前程心里不踏實,左想右想就感覺像掛在魚鉤上的餌。

想想大鼻子酒糟鼻上的汗珠,巫前程猶豫了半天,最終還是摁下了退出鍵。

算了。

輾轉了半夜,到后來迷迷糊糊睡去。不知什么時候,巫前程看到母親輕輕地進自己的房間,手里拎著一個包袱,并不說話,只是站著床邊慈愛地望著他。

媽,您這是要干什么?

媽要回老家,人生七十古來稀,媽活夠了。

媽,你按時吃藥,再活三五年沒問題。

兒孫滿堂,子女幸福,媽還有什么舍不得?

雀二姐似乎真的看不出一點病態,臉上泛著慈祥的光茫。

巫前程還要勸母親吃藥,雀二姐卻轉身就走了,向著老家的方向匆匆走去。巫前程急得大喊一聲,“媽,媽,你等等我……”

大半夜,你鬼叫什么?巫前程突然感到頭被誰推了一下,陸梅梅哼哼兩聲,又翻過身睡著了。

原來是一場夢。

巫前程坐了起來,心里空落落的。

借錢。巫前程下定了決心,找大鼻子借錢。

一大早,巫前程撥通了大鼻子的電話,向他開口借錢,什么倒鉤不倒鉤,油鍋里的錢也得伸手。

大鼻子爽快答應了。巫前程反而有些不安,他鼻尖上那顆大如豆粒的汗珠總是在他眼前晃動。

有借有還,能壞到哪里去?巫前程把借大鼻子錢的事告訴了陸梅梅,希望她能安慰一下自己。

借了不用還嗎?你準備用什么還?陸梅梅冷冷地看著他。

這邊大鼻子答應給巫前程借的錢還沒到位,那邊巫前富家里已經亂成了一團糟。

說來說去,還是因為那個嘔氣寶!

先是人家大鼻子收的人情錢,預留下一萬塊準備借給巫前程的,存放在巫前富的吧臺抽屜里,哪曉得巫小盤偷偷配有鑰匙,當成自家的錢給順走了。巫前富開始以為店里進了賊,吵著要報警,后來看了監控,頓時就蔫了,最后還是巫前程出面找大鼻子商量,認作自己欠大鼻子一萬塊錢的借帳了事。

沒消停幾天,屋里又塌了天。原來,小盤前段時間沒有去河北搞什么投資,一直就躲在長陵跟著社會上赫赫有名的“搖哥”的手下人在瞎混,人家以投資的名義套住他,先是唆使他吸食麻果,然后又帶著他賭博,沒多長時間把所謂做投資的兩萬塊錢揮霍得一干二凈不說,還從搖哥的馬仔這里拿了三萬塊錢高利貸,利息按天計,每天三百。

巫小盤被逼得沒有辦法,偷偷配了一把飯館吧臺鑰匙,陰差陽錯把大鼻子的一萬塊錢當自家收款拿走,給搖哥手下還了九千塊錢的帳,自己帶著剩余的一千塊錢消失了。

今天,西裝革履風度翩翩的搖哥親自上門討帳來了。他進門就給巫前富遞了根煙,扯了半天飯館生意如何的野棉花,弄得巫前富剛開始還很高興,以為來了一個訂酒席的金主,等明白是怎么回事后,直接就傻眼了。且不說本金,就這每日三百塊錢的利息,不是要巫前富兩口子的老命嗎?

欠帳還錢天經地義不是?搖哥離開時留下的迷人的微笑,讓巫前富惶恐不安。

當天晚上,在巫前富的小酒館里,從南方招商回來的巫前貴主持召開了家庭會議。沒等人到齊,巫前富就急不可待地說了巫小盤的現狀:在廣州一家工地做防水小工,每月三千多塊錢工資,每天皮都曬脫還吃不飽,從牙縫里省錢給搖哥還帳還不夠……說著說著,兩口子就小聲啜泣起來。

幾乎沒跟大家商量,巫前貴很快從一團亂麻里抽出線頭,一根根捋得清清楚楚:一是母親的醫藥費,當著蘇小蕎的面他連意見都不征求,直接表態由他來負擔;二是小盤借搖哥高利貸一事,自己托人去處理;三是小盤不要在外打工了,回長陵專門負責照顧奶奶,讓他盡孝同時也捆住他的腿,省得惹事生非;四是大鼻子那一萬塊錢由巫前程和大鼻子溝通好,盡量多給巫前富騰出還錢的時間。

不愧是領導,巫前貴處理家庭問題也是干脆利落。

巫前程對二哥既佩服又感激,這段時間一直壓在他心頭上的那塊石頭被掀掉了,讓他感到前所未有的輕松,等下個月本年度的幾項獎勵工資發下來,一切就順利了。

陸梅梅更開心,除婆婆的醫藥費二哥重新接手外,二哥還給她透露了一個信息,這次去招商的路上,同行的駱副市長同意將她調回城的事放在年底研究了。

只要不給子女添太多負擔,雀二姐求生欲望又點燃了,在孫子巫小盤的照顧下,每天按時吃藥,不再盤弄那幾個泡沫箱子種蔬菜了。

他接客?白吹吹他接什么客?

兒子,或是女兒滿月酒。

殺豬佬在電話里告訴巫前程,到底是兒子還是女兒他也不知道,甚至白吹吹自己也不知道,因為小孩還在他老婆肚子里,沒有生出來。

時間進入十二月,縣城里掀起了接客吃酒的新一輪高潮。人們爭先恐后地接客,批發似地吃酒。街頭巷尾各種小道消息滿天飛,傳聞紀委關于禁止大操大辦的文件已在印刷廠,翻過年不僅國家公職人員不允許請客吃酒,對老百姓也發出了“倡議”,要求人民群眾移風易俗,堅決剎住這種陳規陋習。因此,長陵人趕緊抓住元旦前的灰色時段拼命接客,唯恐錯過斂財和趕本的最后機會。

以前接客少的,自然要想法子接一回,把多年送出的人情帳盡量收回來,不然賠血本;以前接客多的,則暗自竊喜,這一筆筆的人情欠帳,看來紀委的一紙文件將替他們還了。

接客的名目更是五花八門,大家甚至懶得問,這張薄紙何必去捅破!

白吹吹要為沒出世的孩子擺滿月酒。

荒唐的事細細想來竟然有些合理,合理的事說出來卻又那樣荒唐,這個世界,究竟什么才是荒唐?什么才是合理?

他白吹吹有什么辦法?作為縣委機關干部,平時接客不多但吃酒多,送出去的人情錢一個帳本都記不下,單獨二胎政策放開后,他和老婆天天在家里造人,好不容易種上了,只等孩子出生回收禮金,卻迎來縣紀委文件這個攔路虎,你說虧不虧?

殺豬佬告訴巫前程,白吹吹老婆預產期是元月二十五號,按出生時間推算這個客肯定是接不成了。要么趕在十二月底提前進行剖腹產,將孩子提前拿出來,但提前將近一個月,風險太大了!為此,白吹吹思前想后好長一段時間,眼睛天天勾勾地盯著茶幾上厚厚的人情簿發呆,這哪里是人情簿,分明是過期作廢的存折本??!

他把手掌往桌上的帳本一拍:老子也要接客。

老婆早產了,在老家坐月子,恭請大家喝喜酒。白吹吹對外宣布。

恭喜!恭喜!

兒子還是姑娘?添丁加口人生之大事,問的人很多,既有熱心不知情的,也有知情而故意調侃的。

封建!封建!

生男生女一個樣!白吹吹既是自我解嘲,也算是側面回應。

當然,多數人不會問,話說穿了漏水。

白吹吹雖然接客,但這客接得有水平,幾乎沒留下什么痕跡:所有送了禮金的人,都被回贈一張額度為所送人情百分之三十的餐票,可以隨時到指定酒店自由就餐。

巫前程今天另有兩場酒要吃,都是紅包到而人不到,寧可吃自助餐,也比酒席的味道好。

在興和順美食城的自助餐廳里,殺豬佬遞給巫前程一個餐盤說,自助餐吃好還不浪費。

整個長陵縣的接客,每天就那幾道菜,人也是那幾個人,哪里是吃飯?分明就是浪費比賽。這不,每桌吃下來最后都有連筷子沒戳過的整盤雞鴨魚肉,直接被倒進泔水桶。

我也不是殺豬佬,接客吃酒的人才是殺豬佬呢!殺豬佬感嘆。

雀二姐的咳嗽,一聲緊接一聲,比巫前程的腳步聲還要沉重。他上樓時,老遠能聽見母親在樓頂大口地咳喘。

躺在床上的雀二姐,咳嗽令她不時地俯身趴向床沿,往痰盂里吐著帶著血絲的濃痰,空氣中泛著陣陣老人腐朽的氣味。這一切,都暗示著人的大限將至嗎?

巫小盤正站在奶奶種菜的泡沫箱子旁抽煙,看見小叔,趕緊熄掉煙頭跟進了房間。他在隔熱層的外間放置一個行軍床,住在這里照顧奶奶。

一個年輕的小伙子生活在這里,卻找不出他青春和鮮活氣息的存在,反而有一些異樣氣味,這讓巫前程產生了不舒服的感覺。

雀二姐看到小兒子來了,想抬起手臂招呼,但胳膊費力伸到半空中就落了下來,她已經沒有舉手的力氣。

前程,前程,她艱難地打開口,嘴巴一翕一翕地喊兒子。

媽您別亂動,不要說話,安心養病。巫前程上前握住母親的手,放在自己的手心。

雀二姐似乎有話要說,最終,卻沒有說出來。

母親太累了,勞累了一輩子,不說話也罷。

巫前程問小盤,奶奶吃藥了嗎?吃飯了嗎?小盤連忙說,吃了,都吃了。

為什么吃藥了,咳嗽卻越來越厲害?

病得真了,母親真的快不行了?巫前程心里難受,和母親分別的日子就要到了嗎?盡管他心里早有準備,但黑白無常的腳步慢慢朝母親走來時,他卻害怕起來。

晚上寫完匯報材料,已是凌晨兩點,巫前程絲毫不覺得困倦,他想多陪陪母親,母親在這個世上的日子不多了。沖了個澡,穿著睡衣又上到隔熱間,咳嗽一整天的母親終于睡著了。

而巫小盤床上卻是空的,他不在。

你說他還算是個人嗎?

巫前程臉脹得通紅,眉毛擰到一處,憤怒地沖著一臉茫然的大哥大嫂吼道,看你們養的寶貝兒子?!

昨天半夜,巫前程發現小盤沒在,隨手掀開他的床墊,竟然看到錫紙和塑料瓶,這是吸毒常用的器具。

這個家伙,真是爛泥巴扶不上墻!巫前程一屁股坐到小盤床上,一種深深的無奈朝他襲來。

呆坐好一會兒,巫前程突然有了某種不好預感,他起身拿起母親床頭柜上的藥盒,將藥倒出來仔細一看,不是母親以前吃的藥,竟然是普通的維生素。

巫前程意識到,小盤把他奶奶的藥給換了。不用說,肯定偷出去賣給藥販子了,要不然他哪來錢吸食麻果?怪不得母親每天按時吃藥,身體卻越來越差,問題還是出在這個混蛋身上呀!

他連奶奶救命的藥都不放過,還是不是人?巫前程憤怒地吼道。

大嫂聽說兒子又在吸毒,一哆嗦嚇得手里正剝的豆角掉在地上,“哇”的一聲大哭起來,都是那個該死的搖哥,騙我兒子賭博,騙我兒子吸麻果……

巫前富則癱軟在沙發上,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完了,小盤吸毒品上癮了!完了,癮君子毒癮上來連自己手腳都敢剁了賣錢,他是沒救了!巫前程罵著罵著,沒了剛才的怒氣,對兩個苦命又可憐的人發火又有什么用呢?

最后,他只能嘆了嘆氣。

巫前程決定去找二哥,這個家巫前貴才是真正的頂門杠。

意外的是,他打二哥的電話,巫前貴說了一句“知道了”就匆匆掛斷電話,不肯再說什么??吹贸觯鐚π”P也失望透底,開始有意回避了。

怎么辦?

巫前程實在沒辦法,向單位財務借了三千塊錢,把藥買了回來,按每天服用劑量分好,親自服侍母親吃藥。

很快,藥物起到療效,一段時間后雀二姐的身體就有了起色,臉色變得紅潤,咳嗽聲再也沒前些日子那樣急促。

巫前貴嘴上說讓小弟看著辦,其實心里還是很關心母親的,來看過母親好幾次,雀二姐的病情得到好轉,兄弟倆都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最近,巫前程累得像條狗。

剛迎接完市里的普法考核,來不急喘口氣,魏局長又把“法律服務進企業”的事交給巫前程。本來這項工作是另一位副局長分管的,那個副局長因為給孫子辦周歲宴被人舉報,“秒殺”停職了。

受領任務后,聯系電視臺、召集縣里幾家大企業負責人開協調會、會議準備,哪件事都得他親自落實。雖說是個副局長,但相關科室那些老油條每天一到下班點,不是已坐在酒桌上就是正在去吃酒的路上,除了兩個去年剛招考進來的小青年,他誰也指揮不動。

偏偏越忙越有人添亂,才把“法律服務進企業”的會開完,聽說巫小盤被人打了,打得住進了醫院。

再見到巫小盤,是在縣人民醫院的病床上,他剛被從急救室推出來,巫前富兩口子分別守在病床的兩側。

小盤是被搖哥手下人打的,打得頭破血流。上回欠的本錢巫前富才替他還完,他又欠了新債。不怪巫小盤,毒癮上來誰受得了?又找搖哥馬仔要麻果吸,沒錢就被逼著給他們打欠條。欠條上的金額過萬時,慫恿他找父母要,巫前富的小飯館哪里經得住這樣折騰,確實再也沒有錢給小盤,小盤自然挨了打。

你奶奶的藥賣了還不夠你吸?巫前程氣得牙齒咬得咯咯作響。

幾盒破維生素片,能賣得出錢來?小盤在病床上殺豬般嚎叫,比他小叔還憤怒。

你為什么給母親吃維生素?

巫前程多么希望二哥給一個能讓自己誠服的理由。

但巫前貴沒有,他坐在豪華的沙發轉椅中,低著頭,沉默。

你為什么有錢給巫小盤糟蹋,卻沒錢給母親買藥?

巫前貴越是不回答,巫前程心里越是焦急,因焦急而憤怒,他怒吼著質問二哥。

巫前貴仍不說話。

巫前程心里開始發慌,那個多年來負責任有孝心的形象,就要垮塌了嗎?

你處心積慮縱容小盤,不是溺愛,你心里有自己的算盤!你明知小盤吸毒成癮,還安排他照顧母親,你是在借他的手置母親于死地……巫前程調動了腦海里各種下作的猜測,然后用惡言包裹,向二哥發起攻擊。

他舉起了利劍,但希望自己先倒下。

……

不知過了好久,終于,他說累了。

巫前貴也慢慢從沙發上起身,走到弟弟跟前拍了拍他的肩膀,前程,你說的,都是事實。

小飯館現在很忙,因為巫前貴要接客了。

巫前貴要為養母做八十大壽,預訂了五十桌,分期分批舉辦,低調又熱鬧。雖然閣樓上躺了個不過皮外傷但成天哼哼唧唧的嘔氣寶,但想到這場客接下來,能夠把欠下的那堆狗肉帳還得差不多,巫前富兩口子心里美滋滋的。

五十桌,這是小飯館開業以來拿到的最大一單,巫前富雖忙,但渾身是勁。他邊殺雞邊數落巫前程,說你二哥也不容易,不管怎么樣,二哥也是希望能給辛苦了一輩子的母親風風光光辦后事,有錯嗎?又說,如果母親走在元旦之后,這輩子最后想熱鬧一場也不可能了。

這個世上,誰是在為自己活?巫前富自言自語。

以前,二哥巫前貴也說過同樣的話。

巫前程心里難受,不愿再提及這事。

二哥哪里冒出來的一個養母?自己怎么從沒有聽說過?

大嫂將桌上成塊的熟牛肉改刀,邊切邊壓低聲音對小叔子說,這個養母就是你二哥逢年過節經常去福利院探望的一個五保戶??次浊俺桃活^霧水,又說,就是我們老家村里那個一輩子沒結過婚的周裁縫,長著六個指頭的,你還記得不?

原來是她!巫前程回想起來了。有年過春節,還是民政局長的巫前貴隨縣長下鄉去慰問孤寡老人,在福利院他看到了同村的周裁縫,于是把怯生生的周裁縫推到縣長跟前,縣長親切地伸出手,握住她一輩子不敢示人的六個指頭問長問短,并從巫前貴手里接過一個大紅包遞給她,這讓院里圍觀的老人們好生羨慕。

周婆婆,縣長跟你握手呢!

周裁縫,縣長給你送紅包呢!

當著縣長的面,巫前貴趕緊對周裁縫說,您是看著我長大的,小時候我沒有父親,家里窮,還在您的裁縫鋪里吃過飯呢!

記得,啷個不記得喲,見局長與自己攀起了鄉親,周裁縫連聲回應道。

誰說您沒有兒女,以后我就是你兒子嘛!巫前貴拉過周裁縫,一臉真誠地對笑著的縣長說。說完,大家都開心地笑了。

很快,縣長與滿嘴無牙卻笑得合不攏嘴的六指孤寡老人周裁縫握手合影的照片,登上省報頭版頭條,受到省領導的肯定和批示,縣長特別高興。后來,巫前貴在與縣教育局長競爭政協副主席的關鍵時刻,縣長說話了,前貴同志是一個懂得感恩的干部,懂得感恩的人,能差到哪里去?!

大事因此一錘定音。

在床上躺了好幾天,巫小盤熬不住了。趁著父母不留神,從小飯館里溜了出來,鼻涕眼淚糊了一臉。剛才,他偷偷地拿著自己以前配的鑰匙去開吧臺的抽屜,哪知鎖被換了,怎么也打不開,這讓他很是氣憤。

他全身酸軟,開始流鼻涕,眼睛里全是淚。

這下算是看清楚了,巫前富就不是什么好東西,掙的錢不給老子這個親兒子;巫前貴也不是什么好東西,給他親娘用維生素治肺病,害得老子被醫院門口那個藥販子好一陣嘲笑;巫前程更不是什么好東西,向他借點錢像要他的命……

他們統統都不是什么好東西!

巫小盤高一腳低一腳,不知怎么走到小叔家的樓下,突然感到胸口惡心,于是趴在花壇邊嘔吐起來,直嘔得眼冒金星。嘔吐過后,乘電梯到了巫前程家門口,先是用手錘門,沒反應,就用腳踹,但腳像一團棉花,怎么也使不上勁,門沒踹開,自己卻摔倒在地上。

他又憤怒了,像狗一樣狂吠。

狂吠半天無人睬應,終于放聲大哭起來。

樓上的雀二姐聽到孫子的哭泣聲,不知發生了什么,嚇得趕緊地掙扎起床跌跌撞撞地下樓來,看到孫子坐在地上,一把鼻涕一把淚,連忙要扶他起來。

巫小盤賴著地上不起來,沖著雀二姐連吼帶罵,你這個老東西,你為什么不死?你死了,我們巫家就可熱熱鬧鬧接一次客,巫前富的餐館可以接生意,巫前貴巫前程都是當官的,可以擺流水席。來的不是客,是錢,是白花花的鈔票你知道嗎?有了錢,我還會像孫子似的去求人,我還會天天被逼帳?被人往死里打?

巫小盤罵到激動處,甚至抓起門背后的拖把,要打奶奶,說把你打死了我們巫家就有理由接客了!

孫子這些瘋話,仿佛當頭一棒,雀二姐懵了,任由巫小盤舉起拖把,她早已面無血色,硬生生地坐倒在地上。

巫小盤胳膊突然一歪,手中的拖把打在樓梯的扶手上,他想站起來,右腳卻使不上一點勁,像蚯蚓一樣向樓上爬,嘶喊著問雀二姐奶奶你的藥呢?巫前程給你買的藥呢?你的藥已經救不了你的命,卻可以救孫子的命??!

他終于爬進了奶奶的房間,四處亂翻一通,但只找到巫前程一包包分好的藥,卻沒有整盒的,他氣憤地將藥片扔進屋外的泡沫箱里……

折騰一番后,他又踉踉蹌蹌地走下樓來,經過一臉驚恐的雀二姐身邊時,他盯住她干癟的身軀,突然伸出雙手卡住她的脖子,面目猙獰地說:親愛的奶奶,你準備什么時候死?

縣民政系統都知道我巫前貴有這么個“養母”,那么為什么不能為她老人家做個壽,讓老人晚年感受人倫親情的溫暖?有一次在酒桌上,巫前貴借著醉意問了縣長。

縣長,請問一個孤苦伶仃的老人,在風燭殘年之際迎來人生的八十壽辰,應該享受兒孫的祝福嗎?

應該。

縣長,請問在縣紀委文件下發前,我為養母做八十大壽違反紀律規定嗎?

從組織紀律上講,既然文件沒有禁止,那就不算,而且,你能給養母做八十大壽,應該說這是當前我們干部與群眾關系魚水情深的一個生動例證,是上級主管機關真心關愛基層弱勢群體的一個鮮活樣板,是發生在自幼喪父的苦孩子與殘疾孤寡老人身上滴水之恩涌泉相報的一段人間佳話……

我還要親自參加!縣長感動了,趁著酒興興奮地表態。

好!

于是,巫前貴副主席定于十二月二十五日至二十九日為養母做八十大壽。很快,縣里各路精英們,都從不同渠道上收到這一信息。

去,一定要去,巫主席為受過一飯之恩的養母做八十大壽,此般孝義感天動地,這不是去吃酒,是去接受孝行義舉的再教育?。?/p>

縣城有頭有臉的人物,都在明里暗里談論這場接客,大家紛紛表示要積極參加。何況,縣長也要親自參加呢!

大哥,人數增加了,你再增加二十桌。巫前貴在電話里說。

巫老板,時間要提前了,二十日就得開始。替巫前貴張羅的人說。

大哥,人數又增加了,你還得增加三十桌。巫前貴在電話里又說。

巫老板,時間又要提前了,十六日,不,十五日就要開始。替巫前貴張羅的人又說。

……

主動向巫副主席討酒吃的人越來越多,巫前貴委托放風的和幫助接客的人都反饋,屆時吃酒人數將超過預期的三倍,巫前貴不得不一再通知大哥增加桌數和提前時間,但底線是月底前要接完,絕對不能碰文件的紅線。

小盤,下來幫爸媽干點活!巫前富兩口子不怕辛苦,定的酒席桌數越多越高興,他們頭發梢上都能看到興奮的笑容。

什么是人緣?什么是平臺?

這就是!

新年將至,縣城已經提前開啟了喜迎新春模式。街上、店鋪里、游樂場,到處都是掛著迎新年的彩色條幅,呈現出一派歡樂祥和的景象。

巫前貴接客的日子,伸手就可以摸到了。

又是一個通宵未睡,巫前程在電腦上敲出年度工作總結的結束語,伸了伸懶腰,站起身拉開辦公室的窗簾,外面已是一片微光。玻璃上結了厚厚的冰花,窗臺上已堆積起一層白雪,昨夜下雪了。

推開窗戶,新鮮的濕氣裹著寒冷的微風撲面而來,吹走了巫前程的困意,他不禁打了一個寒顫,寒冬馬上就要來臨了。

這時,桌上的手機突然響了。

誰這么早打電話?巫前程抓起來一看,是老婆陸梅梅打過來的,她在電話里焦急地喊,媽死了!你快回來!媽死了!你快回來!

媽死了?!

這一天,終于來臨了。巫前程突然感到自己像掉進大海,身體被掛在一個巨大的鐵錨之上,被拖著朝著黑暗的深海急速下墜,卻怎么也墜不到海底……

后來,他的身體變得輕盈,緊接著一種漫無邊際的虛無向他倒壓過來,帶著腥咸味的海水包圍了他,涌進他的耳朵,涌進他的鼻腔,涌進他的七竅八孔,四處都是漆黑與冰涼……

電話是什么時候掛掉的他不知道,陸梅梅后來在電話里還喊了些什么他也不知道,等他回過神的時候,他才想起了陸梅梅的話:媽死了!

巫前程奔出辦公室沖下樓去,單位的電動大門還沒打開,他拍了拍門房,門房沒動靜,巫前程等不及,直接從電動門的鐵柵欄上翻了過去,卻不小心掛破了右褲腿。

媽死了?!

巫前程完全不知道自己的褲子已被撕開一道長長的口子,他站在路邊等的士等不到,索性甩開步子,向著家的方向拼命奔跑。

跑著跑著,老家門口的那條小路就出現在他的前方?;泻鲋校蝗豢吹侥赣H手里拎著一個包袱匆匆地在前面走,媽您這是要去向哪里?巫前程在后面追,怎么也追不上,于是他想大聲地喊,媽媽你等等我,媽媽你等等我,卻怎么也喊不出聲來,他看到母親急匆匆地向前走,一次也沒有回頭,漸漸地,漸漸地,母親消失在他的視線中……

遮蓋天空的最后一層薄紗已經被掀開,大街上已經一片通亮。路上有行色匆匆趕去上早自習的學生,也有用板車拖著蔬菜的菜販子,還有三三兩兩坐在早點鋪子上圍著小火鍋喝早酒的人們,巫前程從他們身邊風一樣跑過,卻沒有人側目,低頭趕路的低頭趕路,舉杯飲酒的舉杯飲酒,活在這個世上的人,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生活,誰會在意褲子豁開一道口子還在拼命奔跑的人呢?

雀二姐安靜地躺在床上。她真的死了嗎?人死后身體不是冰冷的嗎?為什么母親的手還是那樣的溫熱,巫前程跪在床前,將她的手貼在自己的臉頰上,輕輕的摩娑。

媽沒死,她是睡著了,巫前程喃喃自語。

床頭柜上放著幾粒藥片,是安眠藥。

陸梅梅遞過來一張紙,是從天天的作業本上撕下來的,正方形米字格正當中寫著:伢兒們對我好,但我(?。┨鄣脹]法,我自己走了。

紙的背面,還有用鉛筆寫的一行字:你們好好接場客。

熊湘鄂,湖北公安人。湖北省作家協會會員,湖北省青年作家第五屆高研班學員?,F居荊州。2010年開始在各類刊物上發表作品,長篇小說《老轉》在軍轉網上連載,點擊率達50萬人次,2014年在《荊州晚報》開設“小鄂讀史”專欄,至今逾百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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