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蕭紅小說以其獨特的情味在中國現代小說史上占有重要地位,語言陌生化是成就她小說獨具一格魅力的重要因素。生動的修辭、巧妙的方言、語法的突破,構成了蕭紅小說的語言陌生化傾向。正是這種陌生化手法的運用,給讀者帶來耳目一新的感覺,加強了小說的審美效果,體現了蕭紅獨特的審美追求。
關鍵詞:蕭紅;小說;陌生化;語言
作者簡介:徐妮娜,四川大學文學與新聞學院中國現當代文學專業。
[中圖分類號]:I2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2139(2016)-36-0-02
1914年俄國形式主義文藝理論家什克洛夫斯基提出了“陌生化”文學批評理論,在文學闡釋史上占有重要的地位。所謂“陌生化”,即在文學創作中,將生活中本來熟悉的、司空見慣的對象通過藝術的手法變形,使其變得“陌生”起來。俄國形式主義者對“陌生化”理論的研究,強調了語言陌生化的重要作用。在他們看來,語言的陌生化是實現敘事陌生化的重要基礎和保障。被稱為“三十年代文學洛神”的中國現代著名女作家蕭紅,在她短暫的一生中為我們留下了百萬字的珍貴文學遺產。在蕭紅小說中,陌生化的語言,是她作品獨一無二的標志。
所謂“陌生化”的敘事語言,就是指文學語言與生活語言有一定的距離。接受者在欣賞時會感受到一定的阻滯性,延長了接受者的審美時間,從而體會出小說語言的獨特魅力。蕭紅擅于用陌生化語言去描寫她所熟悉的事物,使用一些不合語法規范的言語組合方式,增強了語言的表現力和生命力。總的來說,蕭紅運用陌生化的手法,使其小說的語言呈現出一種自然稚拙的狀態,進而構建了屬于自己的獨特的語言世界。
一、生動的修辭
在蕭紅的小說中,一些修辭格的巧妙運用增強了其文本的語言魅力。如她在《生死場》中寫道:“讓麻面婆說話,就像讓豬說話一樣,也許她喉嚨組織法和豬相同,她總是發著豬聲。”[1] 這句話中她用動物的聲音來比喻人的聲音,既表現出了麻面婆說話聲音不清不楚的模樣,又表現出了麻面婆愚笨呆傻的樣子。又如“她像一只患病的貓兒,孤獨而又無望……她的腿像兩條白色的竹竿平行著伸在前面。她的骨架在炕上正確的做成一個直角,這完全用線條組成的人形,只有頭闊大些,頭在身子上仿佛是一個燈籠掛在桿頭。”這里她連續用“患病的貓”、“竹竿”、“直角”、“燈籠”這樣一系列生活中的物體來比喻月英,把月英此刻悲慘可憐的模樣描寫得淋漓盡致。這樣新穎別致的修辭,使接受者如見其形。再如“李二嬸子的喉嚨變做細長的管道,使聲音出來做出三角形。”作者為把本來沒有形狀的聲音比作三角形,原來不可見的聲音頓時有了形象感。再加上被比作細長管道的喉嚨,接受者好像既看見了“李二嬸子”又尖又細的三角形的聲音,又感受到了“李二嬸子”聲音的棱角,視覺效果和聽覺效果自然地交織在一起。這樣新穎別致的修辭,使接受者如見其形,如聞其聲。 蕭紅善于選用設定場景中的日常物品來和小說中的人物形象做比。“人”“物”難辨的狀態,深刻揭示了“人像動物、物品一樣麻木”的主題。運用生活中最熟悉的事物來和作品中的人做比,既巧妙自然,又打破常規,體現了作者對生活特有的感覺。給人一種陌生的新鮮感,增強了小說的感染力。
在蕭紅的小說中,運用陌生化的修辭方式來加強語言感染力的例子不可勝數。在《呼蘭河傳》中,排比和反復這兩種原本應該是屬于詩歌的修辭手法卻被蕭紅在小說中反復的使用。如“倭瓜愿意爬上架就爬上架,愿意爬上房就爬上房。黃瓜愿意開一個黃花,就開一個黃花,愿意結一個黃瓜,就結一個黃瓜。若都不愿意,就是一個黃瓜也不結,一朵花也不開,也沒人問它。”這種隨意性很大的排比句在小說中大量出現。相似的結構,整齊的形式,增加了小說的詩化程度和散文化程度,讀起來回味悠長。在語言的有趣排列中,不僅流露出作者此刻輕松愉悅的心情,更為小說增添了一點溫情的色彩。而這一部分溫情的語言與小說后部分所描繪的悲慘又形成鮮明對比,從而襯出小說主人公悲戚的心境,帶給接受者一種悲涼的審美感受。又如:“我家是荒涼的……我家是荒涼的……我家的院子是很荒涼的……我家的院子是很荒涼的……我家是荒涼的……”蕭紅在第四章第二節中反復強調“我家是荒涼的”這句話,渲染了荒涼的氛圍,接受者在一種難以掩抑的悲涼感中,感受到了敘述者對愛的渴望。借助排比的修辭手法產生的回環復沓的效果,既強化了小說充滿詩意的情感氛圍,又奠定了小說后部分悲涼的感情基調,感人肺腑。
在《生死場》、《呼蘭河傳》中,蕭紅反復的使用結構相同或相近的詞語、句子,來表達自己的思想。這種手法的運用使得作品層次分明,強化了作者的情感體驗。而且多用于詩歌的排比修辭手法被蕭紅在小說中熟練運用,這一點加強了小說的節奏感,具有“一唱三嘆”的特殊表達效果,增強了小說的藝術感染力和審美張力。在蕭紅的手里,小說的敘事功能被放逐,抒情的功能被提到了重要的位置,因而她的小說語言更多的體現出了一種抒情性的詩意感。這種詩意的狀態,是與之前的傳統小說有很大不同的地方。這也是蕭紅善于運用陌生化手法處理修辭的結果。
二、巧妙的方言
“語言是人類與動物分道揚鑣的最后也是最重要、最本質的標志,是創造性的活動和人類精神活動的第一次肯定。”[2]語言是最有獨特性、區別性的文化要素之一。方言是由于地域不同形成的不同語言表達方式,它與某一地區人們的日常生活密切相關。在各個不同的文化系統中,作為一種帶有地域特色的文化載體,方言承載著厚重的地域文化,折射出不同地域下的人們不同的性情和特點,反映不同的文化模式、文化心理和文化積淀。在優秀的文學作品中,恰當巧妙地運用方言更增添了作品的無限感染力和文化內涵。蕭紅小說中對方言的自覺巧妙運用,也是其作品獨具魅力的地方。
在《呼蘭河傳》中,蕭紅真實的還原了兒時在呼蘭城的生活,隨著獨特的呼蘭方言的描述撲面而來的是一股濃烈的呼蘭風俗味。如“呼蘭河除了這些卑瑣平凡的實際生活之外,在精神上,也還有不少的盛舉,如跳大神;唱秧歌;放河燈; 野臺子戲; 四月十八娘娘廟大會……”“跳大神、唱秧歌、放河燈、野臺子戲、四月十八娘娘廟大會……”等等這些 都是東北當地特色文化活動的特殊表達。作者運用這些東北特有的詞匯和語句表達,不僅刻畫了活生生的人物形象,還在特有的語調和語詞之間透露出呼蘭當地的鄉風鄉俗,描繪了一幅異于他鄉的生活風景圖。
老舍曾這樣強調文學語言與生活的關系:“不要只在語言上打圈子,而忘了與此無關語言血肉相關的東西——生活。字典上有一切的字。但是,只抱著一本字典是寫不出東西來的。”[3]蕭紅在創作中注意到了對富有自己故鄉特色的生活化語言的巧妙使用,如:
“小老婆,你真能敗毀。摘青柿子。昨夜我罵了你,不服氣么?”
“金枝站在門限向媽媽問:“豆油又沒了,裝一點水吧?”
“這又是一片洋人打仗。你看‘老毛子奪城,那真是稀里嘩啦!”
“那地方的晚霞是很好看的,有一個土名,叫火燒云。”
“看得人,正在尋找馬尾巴的時候,那馬就變靡了。”
“從此那磨坊里的磨倌就看不見天日了。”
“敗毀”等于胡鬧、敗家,“門限”等于門檻,“變靡了”就是變沒了,這些詞語都是蕭紅老家呼蘭當地的方言;“老毛子”指的是外國人,“火燒云”就是晚霞,“磨倌”就是磨房的工人,這些都是呼蘭當地特有的稱呼。作為一位土生土長的呼蘭作家,蕭紅在進行創作時,勢必會把呼蘭的生活帶到她的作品中。有意無意地流露出的“蕭紅氣”,給整部小說罩上了屬于蕭紅的東北呼蘭味道。方言在文本中的巧妙運用,塑造出了生命的質感,使得蕭紅筆下的呼蘭河,有溫度,有情感,是一個真實存在的粗糲的生命體。蕭紅把人們從自己慣常的文化模式中領出來,去感受呼蘭的文化環境,感受呼蘭河的生命的真實。
三、語法的突破
蕭紅對語言保持著自己獨有的感覺,文學評論家胡風就曾批評《生死場》的語言,說它“對于題材的組織力不夠”。[4]蕭紅小說總是試圖跳出原有的語法束縛,自由地行走在語言中。如:
“亂墳崗子上活人為死人撅著坑子了,坑子深了些,二里半先跳下去。”
這句話打破了原有的語法規范。按照語法規范,前半句應該是,“活人為死人在亂墳崗子上撅著坑子”。蕭紅在這里加了一個語氣副詞“了”,使得整句話變成了一個口語似的時間定語,反襯出整個環境的惡劣、氣氛的壓抑。盡管這句話不符合語法規范,但卻與上下文所描寫的氛圍完全一致。接受者憑著閱讀直覺接受了這句話,也完全理解了這句話中的邏輯含義。這不循規蹈矩的語句表達了作者難以明白表達的情緒,刻畫了語言背后人物麻木的心理狀態。
“王婆被涼風飛著頭發, 在籬墻外遠聽從山坡傳來的童謠。”這句話也是一個不規范的被動句式。王婆的頭發應該是被風“吹”的“飛了”起來。作者在這里跳過“吹”這個動作而直接強調了“飛”這個結果。如此搭配表現了一種凝練的動感,生動地表現出了“王婆”此刻麻木承受的狀態。
“他們心中的悲哀, 也不過是隨著當地的風俗的大流逢年過節的到墳上去觀望一回。”[4]這句話在搭配上也存在著不通順的問題,抽出句子主干即為“悲哀去觀望”。但是由于作者連續的幾個定語的增加,讓閱讀者感受到了一種不能呼吸的窒息感。“悲哀”的凝重感和“觀望”隨意的態度的對比,在不經意間營造了一種悲劇的氛圍。
這種越軌的筆致在小說中屢見不鮮。蕭紅忠實于自己對于文字的特殊感覺,所以在小說語言的處理中,她并沒有因為語法規范束縛自己,這才有了“蕭紅式”的小說的獨特情味。對于語法規范的突破,讓蕭紅小說有了更多營造特殊氛圍的可能。
在《<生死場>序》中,魯迅這樣稱贊過蕭紅小說的語言:“女性作者的細致的觀察和越軌的筆致,又增添了不少明麗和新鮮。”[5]在魯迅眼里,蕭紅小說的語言因其越軌的筆致,增加了語言的明麗感與新鮮感。趙園也曾這樣評價蕭紅的語言:“這是一些用最簡單以至稚拙的方式組織起來,因而常常顯得不規范的文句……蕭紅的語言感在于,她能讓她組織的文字,其‘組織本身就會有意味。她以‘文字組織捕捉‘情調,為此不惜犧牲通常認為的‘文字之美,卻又正與‘情調一起,收獲了文字之美。”[6] 在趙園先生看來,蕭紅的小說語言是使用一種稚拙的方式組織起來的,正是這種獨特的組織語言的方式,使她的小說語言獨具“情調”。運用陌生化手法對語言的修辭、方言、語法規則進行處理,再加上她濃濃的情思,使得蕭紅的語言風格獨樹一幟,充滿了情感的張力,帶給閱讀者一種新鮮的閱讀體驗和陌生的審美感受。這正是蕭紅小說獨具韻味的地方,也是蕭紅小說最出彩的地方。
注釋:
[1]蕭紅.蕭紅作品集[M].開封:河南大學出版社,2004(以下選文皆出自本書,以下不一一贅述).
[2]劉守華.文化學通論[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1995:128.
[3]史青玲.《駱駝祥子》語言陌生化手法及其在翻譯中的再現[J].安徽工業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0,4.
[4]胡風.《生死場》后記.胡風評論集(上)[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4:396.
[5]魯迅.蕭紅作《生死場》序.魯迅全集(第六卷)[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11:414.
[6]趙園.論蕭紅小說兼及中國現代小說的散文特征.趙園自選集[M].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1999,3(1):8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