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道技相生:新起點上還須從長計議
恰如2017年央視春晚的開篇寄語所言:“春晚——除夕夜最溫暖的陪伴!”作為一種“新年俗”的春晚,已是中國人除夕夜的集體記憶。不僅如此,中央電視臺作為具有特殊地位的國家文化陣地,央視春晚無疑是舉世矚目的國家儀式、百姓年俗、藝術盛會,是政治、文化、藝術、商業等多重承載的復合體。習近平總書記文藝座談會、“十三五”文化發展規劃、第十次全國文代會一脈相承,將春晚引領到一個全新的起點。面對新的機遇和挑戰,春晚創作需要平衡多重身份,避免顧此失彼,實現主流意識形態審美化,走出一條“禮樂相濟”之路。
面對未來創作,我們有必要立足今天,回首昨天。然而,早年間的央視春晚曾出現“過度娛樂化”傾向,從“娛民”走向“愚民”之極端。習近平總書記文藝座談會之后,春晚創作矯枉過正,導致2016年猴年春晚“過度政宣化”,并引發巨大的社會爭議。不必諱言,這都是“二元對立”“非此即彼”思維模式的產物。相較而言,中國美學自古講求“和實生物,同則不繼”,主張舍“同”取“和”,原因在于,所謂“和”,是不同性質的事物結合在一起,不同色、聲、味的矛盾統一才能形成美;所謂“同”是相同性質的東西結合在一起,單一的色、聲、味之簡單疊加則不能產生美。如果說“禮樂相濟”乃是根本之“道”,那么“和實生物”則為生存之“技”。要抵達形而上的“道”之彼岸,還需從形而下的創作出發,汲取創作智慧與經驗教訓,從長計議。
二、 擇善而從:汲取創作智慧勢在必行
(一)善用“能指”意象,通往“所指”彼岸
孔子有言“質勝文則野,文勝質則史”,所以理應“文質彬彬”。孔子之言,足以說明思想內容與藝術形式本就不可剝離。荀子則進一步提出“樂和同,禮別異。禮樂之統,管乎人心矣。”當然,在春晚語境中,“禮”的主要內涵即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樂”的“和同”效應有賴于具象化的“能指”聚合,以“能指”的形象路徑通向“所指”的澄明彼岸,從而“管乎人心”“化人養心”。這一點上,春晚不乏經驗可循。
例如,相聲《姥說》(2017)在一逗一捧的彼此對照中,以不同的成長記憶、迥異的“姥姥語錄”,刻畫出極具形象的“姥姥印象”。作為一種具象化的“能指”,“姥姥印象”在演員與觀眾的情感共鳴中升華為一種審美意象,水到渠成地抵達由傳統孝道與中華家風構筑的“所指”之彼岸。習近平總書記在2016年的全國文明家庭表彰大會上指出:“廣大家庭都要弘揚優良家風,以千千萬萬家庭的好家風支撐起全社會的好風氣。”[1]《姥說》有言,“姥姥的話,就是家風;姥姥的話,就是家教。”整個作品勾起觀眾對于童年和親情的回溯,并以春風化雨、潤物無聲的方式實現了“禮樂相濟”。又如,源自真實事件的小品《老伴》(2017)以“喚起記憶”為線索,在相互調侃與“身份測試”中將兩位老人幾十年的悲歡離合以種種生活瑣碎的“能指”聚合成強大的情感力量,并在關鍵情節點峰回路轉,實現了“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逆轉,使這份幾十年相濡以沫的深情得以升華,從而抵達“執子之手,與子偕老”之意義彼岸。《老伴》作為一個風格化喜劇,不再停滯于“能指”狂歡與“所指”缺席的感官娛樂表層,而是使觀眾笑中含淚,回味良久,成功地詮釋了2017年春晚“回歸家庭,回歸本真”的旨歸。
(二)善用“文本間性”,構建“期待視界”
法國結構主義思想家、符號學理論家羅蘭·巴爾特認為:“透過文本間性的棱鏡,世界呈現為巨大的文本,在這個文本中所有的一切都是什么時候曾經已然被說過的,新的東西要有可能也是根據萬花筒的原理:一定元素的混合提供出新的組合。”[2]利用“文本間性”(互文性),喚起聯想和記憶,是溝通創作與接受的重要一維。尤其是在除夕之夜這一特殊的“時空結”,觀眾處于一種“酒神狀態”,恰如尼采談及節日狂歡時所說:“此刻,在世界大同的福音中……人輕歌曼舞,儼然是一更高共同體的成員;他陶然忘步忘言,飄飄然乘風飛揚。”[3]在觀眾非專注、非理性的“酒神狀態”下,春晚節目的諸多文化符碼被自動“過濾”,許多豐富的文化內涵難以獲得充分“解碼”。這導致了節目內容“能指”與“所指”“內涵”與“外延”的割裂。如果能夠有效運用“文本間性”,則有利于穿透“傳播壁壘”與“解碼盲區”,有利于節目思想價值與藝術價值的實現。
例如,2017年春晚片頭的畫風不再以恢弘的影像奇觀奪人眼球,而是代之以樸素的家庭溫情;在內容上突破了以往家國的宏大敘事策略,以平民化敘事視角展開一幅春晚變遷與家庭變遷交相輝映的時空畫卷。三十余年除夕之夜的千家萬戶,正是央視春晚成長、變遷的最佳“見證者”,透過畫幅橫移“長鏡頭”式的卷軸呈現,伴隨著“散點式”春晚經典語錄不斷點醒記憶,春晚成長與個人成長、春晚變遷與家庭變遷、家族景觀與社會圖景形成多組“文本間性”。片頭在營造喜慶氛圍的同時,在“文本間性”中以強烈的代入感、沉浸感、共通感喚起觀眾對血脈親情與春晚相伴的雙重“共鳴”。又如,相聲《新虎口遐想》(2017)以“再入虎穴”與經典情節形成“互文性”,為觀眾構架起一種“期待視界”。“觀眾審美經驗的‘期待視界起著兩種相反相成的作用,這就是——傾向于審美心理保守型的定向期待以及傾向于審美心理變異性的創新期待”。[4]30年前的《虎口脫險》展現了當時的社會風貌,今天的“情景重現”則洞穿了新時期的人情百態。30年的社會巨變、精神嬗變投射在似曾相識的情境中,滿足了觀眾的雙重審美需求,憑借“文本間性”實現了故事與現實、歷史與今天、作品與觀眾、定向期待與創新期待的“和同”。
(三)善用“兼容”特性,實現熒屏重塑
法國電影史論家喬治·薩杜爾談及電影特性時認為:“一種藝術絕不能在未開墾的處女地上產生出來……它必須吸取人類知識中的各種養料,并且很快地就把它們消化。”[5]顯然,這一論斷也適合電視藝術。電視具有極強的“兼容”特性,春晚作為電視晚會,在科技助推下,完美詮釋了這一特性,將文學、戲劇、音樂、舞蹈、雜技、造型藝術、古典戲曲、影像藝術等以鏡語實行“重構”。這種“重構”便是“和實生物”形成的獨特審美景觀。
一方面,“兼容”體現為藝術與技術的相得益彰。比如舞蹈《清風》(2017)運用AR(增強現實)技術營造出一派萬象更新、春意盎然的夢幻景象,傳達出人們渴求綠色環境、追求天人合一的美好愿景。AR技術創造出海洋、森林、荷塘、月色的空間融合,形成了清新飄逸、如夢如幻的視覺奇觀。鏡頭特技以點綴式的“變速鏡頭”與“定格鏡頭”顯現出動靜相生,機位交互以密集的景別變換與視角更替實現了節奏優化。又如,歌曲《滿城煙花》(2017)的舞者為DOBBY無人機。在歌曲起始階段,20架無人機飛入舞臺中央,依次擺出“塔形隊列”“螺旋隊列”“展翅隊列”,當歌曲步入高潮,另外30架無人機從觀眾席徐徐升起,組成“燈籠隊列”,以穩定而精準的技術優勢助力歌曲演繹,呈現出一個煙花絢爛、溫馨夢幻的審美時空。
另一方面,“兼容”體現為多種藝術門類的熒屏“交融”。比如2016年陜西西安分會場的舞蹈《盛世鼓樂》利用西安古城墻投影,以金戈鐵馬的影像增添了極富歷史感的恢弘氣勢,又使陜西大鼓、安塞腰鼓、秦兵馬俑、龍鳳圖騰等傳統文化資源在氣勢磅礴的鼓樂舞蹈中完美熔鑄,在古代絲綢之路的起點上,彰顯了今天“一帶一路”的信心。又如,雜技《直掛云帆》(2016)展現了航員面對風暴時的矢志不渝,極富崇高美感。恰如康德所言,“我們稱呼這些對象為崇高,因它們提高了我們的精神力量超過平常的尺度……這賦予我們以勇氣來和自然界的全能威力的假象較量一下”。[6]《直掛云帆》在氛圍上動靜相襯,在節奏上張弛有度,在色彩上冷暖相宜,并實現了雜技、音樂、舞蹈、敘事、影像的審美聚合,真正實現了“和實生物”,也表達了“十三五”時期舉國上下乘風破浪揚帆遠航的決心。
三、 任重道遠:創作亟待強化藝術張力
新起點上的央視春晚整體上精品薈萃。然而,面對審美能力不斷提升的廣大觀眾,春晚創作依然任重道遠。
(一)強化對網絡“流行語”的甄別能力
出于烘托節慶氛圍之需,許多幽默的網絡“流行語”為春晚小品所用。這本來無可厚非,但過度使用“流行語”則有損小品的戲劇張力。一方面,某些小品以堆砌“流行語”作為“抖包袱”技巧,致使“流行語”占據臺詞的絕對總量,過多使用“流行語”勢必有損人物真實性與情境假定性。顯然,以濫用“流行語”博取觀眾一笑絕非小品富有戲劇張力的表征。另一方面,某些小品對“流行語”的使用缺乏思辨性,主要以“流行程度”作為選擇標準。因此,理應辨別網絡“流行語”是源自打字失誤,抑或發音失誤,還是確實具有深刻的社會隱喻功能與民族文化內涵。所幸的是,去年網絡上大行其道卻源自發音失誤的“藍瘦香菇”最終無緣春晚,而源自奧運會采訪的“洪荒之力”以其極具時代性的拼搏理念恰如其分地得以呈現,這些都是本屆春晚創作者對“流行語”甄別與思辨的結果。
(二)強化歌舞類節目的“本體張力”
近年來歌舞類節目采用3D特效、AR技術、無人機科技等優化了視覺效果,以逼真感、沉浸感、夢幻感增強了藝術感染力。然而,一旦觀眾產生審美疲勞,“技術”魅力也將大打折扣。因此,在張揚科技的同時,還應當盡量增強藝術張力,即歌舞藝術的“本體張力”。在歌曲方面,當前春晚的諸多歌曲在旋律編配與演唱形式上缺乏新意,或是以影視演員客串經典老歌,或是請知名歌手演唱應時之作。這一點不妨借鑒往屆春晚經驗。比如,歌曲《茉莉花》(2013)的兩位歌者之唱法分屬中國民族唱法與西洋流行唱法,風格迥異,對照鮮明。通過合理編排,東方與西方,民族與流行、高音與中音、明亮與渾厚等諸多元素盡在對比中實現了“和實生物”之審美功效。在舞蹈方面,雖然日新月異的科技創新推動視覺效果不斷升級,但是近年來的舞蹈節目至少與2005年聾啞演員的《千手觀音》、2006年古稀老人的皮影舞蹈《俏夕陽》、2012年雙人孔雀舞蹈《雀之戀》相較,未免稍遜一籌。因此,歌舞創作只有回歸藝術本體,強化“本體張力”,輔之科技手段,才能散發出永恒的藝術魅力。
(三)強化分會場互動的“時空張力”
2017年央視春晚借鑒去年經驗,再次采取“北京主會場+東西南北分會場”模式。今年的四個分會場——上海、廣西桂林、四川涼山、黑龍江哈爾濱分別以“光”“水”“火”“冰”為創意,營造出四海同春、九州同慶的節慶氛圍,體現出鮮明獨特的地域特征與民族特色。然而,四個分會場之間只是“各美其美”,卻沒有在彼此碰撞、相互交融中達到“美美與共”。當前的分會場之間以“完整板塊”形式依次呈現,缺乏針對性、即時性的“互動”。電視熒屏“時空張力”的潛質在于其自身的時空即時性轉換。比如,在展現南北方除夕飲食差異時,不妨運用即時轉換或畫幅分割進行對比呈現等。南北方文化的審美差異有待鏡語重構,方能得以凸顯。朱光潛先生援引“駿馬秋風冀北,杏花春雨江南”兩句詩,認為“這兩句詩每句都只舉出三個殊相,然而它們可以象征一切美……前者是‘氣概,后者是‘神韻;前者是剛性美,后者是柔性美”。[7]2015年央視春晚雖然只有歌舞類和語言類兩個會場,但是巧妙地運用“打擂臺”方式提升了“互動”效果,使兩個會場既有競爭又相得益彰,強化了晚會的節奏感與“時空張力”。鑒于此,不同分會場之間不妨以針對性、即時性的互動來凸顯各自的文化審美特征,增強晚會整體的藝術張力。
參考文獻:
[1]習近平.在會見第一屆全國文明家庭代表時的講話[EB/OL].(2016-12-15)[2017-03-15]http://news.xinhuanet.com/politics/2016-12/15/c_1120127183.htm.
[2]周啟超.克里斯瓦特的“文本間性”理論及其生成語境[J].陜西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3(9).
[3]尼采.悲劇的誕生[M].北京:三聯書社出版,1986:5-6.
[4]彭吉象.影視美學[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9:339.
[5]喬治·薩杜爾.世界電影史[M].北京:中國電影出版社,1995:31.
[6](德)康德.判斷力批判上卷[M].北京:商務印書館,1985:101.
[7]朱光潛.談美·審美心理學[M].北京:中華書局,2012:322-323.
【作者簡介】蘇米爾,男,內蒙古人,中國傳媒大學藝術研究院博士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