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新梅
摘要:胡適是20世紀影響力極大的學者和思想家,他雖然不以考據見長,但他提出了“大膽假設,小心求證”的方法,影響了古史辨派,乃至整個學術界。錢玄同是著名的語言文字學家,五四新文化運動的倡導者,他認為辨偽事遠比辨偽書重要,將疑古風氣引入了史學領域,可謂疑古辨偽的靈魂人物。
關鍵詞:胡適;錢玄同;古史辨派;辨偽
胡適和錢玄同二人在學術上對顧頡剛的影響非常大,顧氏曾言:“我非常地感謝適之、玄同兩先生,他們給我各方面的啟發和鼓勵,使我敢于把違背舊說的種種意見發表出來,引起許多同志的討論。”“適之、玄同兩先生固是我最企服的師,但我正因為沒有崇拜偶像的成見,所以能真實地企服他們。”1920年秋,顧頡剛北大畢業后在本校圖書館供職,11月下旬,胡至顧一信《囑點讀<偽書考>》。顧在校點姚際恒《古今偽書考》之余,又籌劃編輯《辨偽叢刊》,胡適和錢玄同不斷給予編纂《叢刊》的建議,如前者的《論輯錄辨偽文字書》《告得<東壁遺書>書》《論<辨偽叢刊>體例書》,后者的《論近人辨偽見解書》《論今古文經學及<辨偽叢書>書》《論編篡經部辨偽文字書》等。謂顧頡剛疑古辨偽學涯自此而始,或無不當。
一、胡適的辨偽成就
胡適(1891-1962),字適之,徽州績溪人。哥倫比亞大學哲學博士,師從約翰·杜威。歷任中華民國駐美大使、北京大學校長、臺灣中央研究院院長。他興趣廣泛,在史學、哲學、文學、教育學、紅學、倫理學等很多領域有較深入的研究,故著述宏富。被余英時譽為20世紀影響力最大的學者和思想家。
胡適在1919年12月《新思潮的意義》一文中說:“整理就是從亂七八糟里面尋出一個條理脈絡來;從無頭無腦里面尋出一個前因后果來;從胡說謬解里面尋出一個真意義來;從武斷迷信里面尋出一個真價值來。”提出整理國故的目的就是“研究問題、輸入學理、整理國故、再造文明”。胡適的疑古辨偽思想大概就起源于此。1952年12月,胡適在臺灣大學的演講《治學方法》中總結自己的治學方法是“大膽的假設,小心的求證”。這可謂胡適的治學名言。其實這個治學方法早在1919年7月胡適的另一個演講《少年中國之精神》中就談到了,只不過說的沒那么明確,當時用的是“注重事實、注重假設、注重證實”12個字。根據1919年4月胡適發表的《實驗主義》一文,此法大致得于乃師杜威。他在《介紹我自己的思想》中說到,赫胥黎和杜威先生是對他影響最大的兩個人物,使他明白了科學方法的性質和功用。赫胥黎教他怎樣懷疑,教他不信任一切沒有充分證據的東西。杜威先生教他怎樣思想,教他處處顧到當前的問題,教他把一切學說理想都看作待證的假設,教他處處顧到思想的結果。
他在《中國古代哲學史》導言中講述了五種審定史料的方法:(一)史事。書中的史事,是否與著者所處年代相符。比如莊子見魯哀公,就太前了;管仲說西施,則太后了。(二)文字。一個時代有一個時代的文字,不致亂用,而作偽的人,未必懂得這個道理。比如道書《關尹子》中所用“石火”“想”“識”“五識并馳”“尚自不見我,將何為我所”等,都是佛家的話,這就不對了。(三)文體。一個時代或者一個人都有其獨自的文體,比如《莊子》中《說劍》《讓王》《漁父》《盜跖》等篇,決非莊周的文體。(四)思想。凡能著書立說成一家之言的人,他的思想學說都有一個系統可尋,不會有大相矛盾之處。比如《韓非子》第一篇勸秦王攻韓,第二篇勸秦王存韓,這就相抵牾了。(五)旁證。以上四種皆叫作內證,還有一些證據是從他書中找到的,故叫旁證。比如清惠棟、閻若璩等人辨《古文尚書》之偽,所用幾乎全是旁證。
《古史辨》中收入胡適十余篇文章,如《古史討論的讀后感》《論觀象制器的學說書》《論<野有死唐>書》《<詩>三百篇言字解》《談談<詩經>》《諸子不出于王官論》《與錢穆先生論<老子>問題書》《陸賈<新語>考》《<墨辯>與別墨》《老子傳略》《與馮友蘭先生論<老子>問題書》《評論近人考據老子年代的方法》《論秦疇及<周官>書》等。此外,他還有一些涉及辨偽的文章,如《胡適文集》所收《辨偽舉例(蒲松齡的生年考)》《全唐文里的禪宗假史料》等。胡適的古史觀與顧頡剛相類,他支持顧氏的古史層累理論,嘗謂:“我在幾年前也曾用古史層累理論這個方法來研究井田制度這個歷史問題。我把關于井田制度的種種傳說,依出現的先后,排成一種井田論的演進史:1.孟子的井田論很不清楚,又不完全。2.漢初寫定的《公羊傳》只有‘什一而藉一句。3.漢初寫定的《轂梁傳》說的詳細一點,但只是一些‘望文生義的注語。4.漢文帝時的《王制》是依據《孟子》而稍加詳的,但也沒有分明的井田制。5.文景之間的《韓詩外傳》演述《谷梁傳》的話,做出一種清楚分明的井田論。6.《周禮》更晚出,里面的井田制就很詳細,很整齊,又很煩密了。7.班固的《食貨志》參酌《周禮》與《韓詩》的井田制,并成一種調和的制度。8.何休的《公羊解詁》更晚出,于是參考《周禮》《孟子》《韓詩》《王制》的各種制度,另做成一種井田制。這一個例也許可以幫助讀者明嘹顧先生的方法的意義,所以我引他在這兒,其實古史上的故事沒有一件不曾經過這樣的演進,也沒有一件不可用這個歷史演進的(evolulionary)方法去研究。”
他在《談談<詩經>》中提出了對于《詩經》的四點看法:(一)《詩經》是一部古代歌謠的總集,可以做文化思想史、社會史和政治史的材料,但絕非一部圣經。(二)孔子并沒有刪《詩》,“詩三百篇”本是一個成語。假如《詩》原有三千首,真的刪去了二千七百首,那么其他古書所引應該有很多是三百篇以外的,但事實并非如此。(三)《詩經》不是一個時代輯成的,最古的是《周頌》,次古的是《大雅》,再遲一點的是《小雅》,最遲的就是《商頌》《魯頌》《國風》了。《詩經》里面包含的時間約在六七百年上下。(四)由漢至清關于《詩經》的研究,整體上是進步的,但都是不徹底的,大多是推翻這部附會那部,推翻那部附會這部。研究《詩經》,要用新的方法,敢于大膽地去發現新材料,以取得新的研究成果。
胡適在《諸子不出于王官論》中駁斥了《漢志·諸子略》各家小序所言“儒家者流,蓋出于司徒之官;道家者流,蓋出于史官;陰陽家者流,蓋出于羲和之官;法家者流,蓋出于理官;名家者流,蓋出于禮官;墨家者流,蓋出于清廟之守;縱橫家者流,蓋出于行人之管;雜家者流,蓋出于議官;弄家者流,蓋出于社稷之官;小說家者流,蓋出于稗官”的說法,他的論據有三:1.劉歆以前論諸子學派者皆無此說。古之論諸子學說者,以《茍子-非十二子篇》《莊子·天下篇》《淮南子·要略》、司馬談《論六家要指》為備,而此四書皆無出于王官之說。2.九流無出于王官之理。其中以墨家出于清廟之守最謬。3.《藝文志》所分九流乃漢儒陋說,未得諸家派別之實。古無九流之目,《藝文志》強為之分,其說多支離無據。文末還對主“諸子出于王官”說的章太炎進行了駁斥。
胡適《<墨辯>與別墨》中辨今本《墨子》中《經》上下、《經說》上下、《大取》《小取》六篇非墨翟自著,而是所謂別墨(按:墨子后學之支派)所作,他的理由有四:1.文體不同。這六篇的文體、句法、字法,沒有一樣與《兼愛》《非攻》《天志》諸篇相似。2.理想不同。墨子所言常有淺鄙可笑者,如《明鬼》一篇,雖用三表法,其實全無論理。而這六篇沒有一句淺陋迷信的話,都是科學的議論,絕非墨子的時代能做出來的。3.“墨者”之稱。《小取》篇兩稱“墨者”。4.這六篇中討論的問題,全是惠施、公孫龍時代的哲學家爭論最激烈的問題。今本《公孫龍子》的《堅白》《名實》《通變》三篇,材料不但都在《經》上下、《經說》上下四篇之中,而且有許多字句、文章和這四篇相同。因此,我們可以說《墨辯》諸篇即使不是惠施、公孫龍所作,也可能是他們同時代人所作。
胡適并非以考辨見長,所以他在現代辨偽史上的貢獻不在于考了多少人辨了多少書,而在于他的思想和方法影響了古史辨派和整個學術界。
二、錢玄同的辨偽成就
錢玄同(1887-1939),原名夏,字中季,常效古法將號綴于名字之前,稱為疑古玄同,浙江吳興(今浙江湖州市)人。我國著名的語言文字學家,五四新文化運動的倡導者。他師從章太炎、崔適,學兼今古文,然而對今古文皆不滿意。
《古史辨》收錢氏文章及書信近20篇,有《論近人辨偽見解書》《論今古文經學及<辨偽叢書>書》《論編篡經部辨偽文字書》《論<詩經>真相書》《論<詩>說及群經辨偽書》《答顧頡剛先生書》《研究國學應該首先知道的事》《論<說文>及壁中古文經書》《論<春秋>性質書》《論獲麟后<續經>及<春秋>例書》《論<莊子>真偽書》《論觀象制器的故事出京氏<易>書》《讀漢石經<周易>殘字而論及今文<易>的篇數問題》《關于<野有死唐>之卒章》《<左氏春秋>考證書后》《重論經今古文學問題》等,可以看出,他的考辨范圍主要在于經書。
錢氏并不看重六經,他言道:“六經固非姬旦底政典,亦非孔丘底托古的著作。六經底大部分固無信史底價值,亦無哲理和政論底價值。”同時他還認為原本并沒有“六經”的叫法,其理由有五:1.孔丘無刪述或制作六經之事;2.《詩》《書》《禮》《易》《春秋》本是各不相干的五部書,至于《樂》,本無此書;3.因《論語》有“子所雅言,《詩》《書》、執禮”和“興于詩,立于禮,成于樂”兩節,于是有了《史記·孔子世家》“孔子以詩書禮樂教”的說法,又因此造出了《禮記·王制》“樂正崇四術,立四教,順先王詩、書、禮、樂以造士,春秋教以禮、樂,冬夏教以詩、書”的說法。這樣一來便把《詩經》《尚書》《儀禮》三部書配在一起了。因“樂之原在《詩》三百篇之中,樂之用在《禮》十七篇之中”(邵懿辰《禮經通說》),故名雖三部,實則四部。又因孟軻有“孔子作《春秋》之說”,又把《春秋》配上。4.六經的配成,當在戰國之末;5.自六經之名成立,別書每一言及,總是六者并舉,而且還要扯上什么五常、五行比附。
同時他還認為古文經“必須摒棄的是《笙詩》六篇、《逸書》十六篇、百篇《書序》、《逸禮》三十九篇、《周禮》,因為這是全屬偽造的。還有《春秋左氏傳》,雖系取左氏《國語》改竄而成,并非全屬偽造,但既改原書之分國為編年,又加上什么凡例、書法及比年依經緣飾之語,則在‘《國語》探源之工作未完成以前,我們對于《左傳》亦只能視同偽書”。
顧頡剛曾致信錢玄同,問及辨偽是專在偽書還是兼及偽事,錢玄同以為后者比前者還要重要,他曾說,崔東壁、康長素、崔觶甫師諸人考訂偽書之識見不為不精,只因被偽事所蔽,盡有他們據以駁偽書之材料比偽書還要荒唐難信的。故辨偽書和辨偽事可兼顧,但辨偽事比辨偽書尤為重要。臺灣學者杜正勝即指出:“疑古之風演成一股潮流,雖數顧頡剛出力最多,但錢玄同才是靈魂人物,唯有他的辨‘偽事更甚于‘偽書的明確主張,疑古作風才進入史學的領域。”他甚至還說:“從疑古派的發展史來看,錢玄同實比顧頡剛更居關鍵地位,用黑社會來比喻,顧是打手,錢才是發號施令的老大。”錢氏在經學上的造詣決在胡適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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