鋼琴還是羽管鍵琴
——論J.S.巴赫《哥德堡變奏曲》演奏樂器的選擇*

孫 剛

（南京藝術學院音樂學院，江蘇 南京 210013）

鋼琴還是羽管鍵琴
——論J.S.巴赫《哥德堡變奏曲》演奏樂器的選擇*

孫 剛

（南京藝術學院音樂學院，江蘇 南京 210013）

J.S.巴赫在其《哥德堡變奏曲》初版的封面題詞中明確指出，這部作品應該用“擁有雙層鍵盤的羽管鍵琴來演奏”，而在其創作兩百多年后的今天，羽管鍵琴早已淡出了人們的視線，而現代鋼琴則由于其豐富的音色、出眾的音樂表現力等優越性而占據了鍵盤樂器的主流地位。那么，我們該如何來看待巴赫的這個指示呢？他的目的何在？而在現代鋼琴上能否重現巴赫這部作品的原貌和精神呢？筆者圍繞這些問題進行探討，從而提出自己的觀點。

巴赫；《哥德堡變奏曲》；樂器選擇；羽管鍵琴；現代鋼琴

一、問題的緣由

《哥德堡變奏曲》是J.S.巴赫晚期器樂作品的典范之作，其為之后變奏曲的創作樹立了一座豐碑。由于這部作品中所展現的內容和技術十分復雜和艱深，而人們音樂欣賞趣味隨著時代的不同也有所改變，因此這部作品在創作之后很長一段時間沒有得到應有的關注和重視。直到20世紀初，一些著名的音樂家（如，蘭多芙斯卡）重新發掘并開始在音樂會上用鋼琴和羽管鍵琴演奏這部作品。1955年，鋼琴家古爾德以此作為他的第一張唱片，在現代鋼琴上用一種全新的方式來演繹了這部作品，改變了人們對這部作品的認識和理解。當代，越來越多的鋼琴家和羽管鍵琴演奏家開始演奏并錄制這部作品。

然而，在1741年《哥德堡變奏曲》第一版的封面題詞中，巴赫明確注明了這部作品是為“兩層鍵盤的羽管鍵琴”而創作的。從18世紀初第一臺現代意義上的鋼琴被發明并被不斷地改進至今，鋼琴逐漸地取代了羽管鍵琴在鍵盤樂器中的主流地位。從樂器的音色、構造、以及演奏所需的技巧來看，現代鋼琴和羽管鍵琴存在著巨大的差別。那么，深處現代鋼琴一統天下的時代，我們能否在現代鋼琴上演奏這部巴洛克時期的音樂巨作呢？

二、羽管鍵琴和鋼琴

我們首先來簡單了解一下羽管鍵琴。羽管鍵琴（Harpsichord）一種是盛行于16-18世紀歐洲的鍵盤樂器，呈臥式豎琴形或梯形，用羽管或皮制簧片撥動琴弦發聲。比較完善的羽管鍵琴由一層或兩層鍵盤，第二層鍵盤用于移調或求得音色對比。同時它擁有和管風琴類似的“音栓”裝置，其數量可以多至四個，以奏出8英尺與4英尺音高，或奏出類似于琉特琴的特殊效果。巴赫就擁有一架類似的樂器，學術界普遍認為《哥德堡變奏曲》就是以此樂器作為創作和演奏的對象。羽管鍵琴音色明亮，聲音清晰，在巴洛克時代，作為一件獨奏樂器，用在各類室內樂與重奏中，同時也為歌劇、清唱劇中的宣敘調伴奏。

由于不同時期的音樂家創作理念、審美思想等方面都在不停地發生變化，這就要求對當時的樂器進行不斷地改進，以實現音樂家的要求。1709年意大利人克里斯托弗里制造出了第一架現代意義上的鋼琴雛形，由此開創了鋼琴發展的時代。同羽管鍵琴最為本質的區別在于其發音原理的不同，相比較而言鋼琴的發音原理與擊弦古鋼琴（Clavierchord）相似，都是榔頭擊弦引起音板共鳴發聲。現代鋼琴經過300多年的發展，在樂器的音量變化和音色的表現上都大大超過了羽管鍵琴，并最終取代了羽管鍵琴，成為一件名副其實的獨奏樂器。

三、鍵盤樂器選擇存在的兩種形而上學的理論

其實有關于現代鋼琴是否適合演奏巴赫的作品（包含《哥德堡變奏曲》），這個問題的存在不過是近一個世紀年的事情。在歷史上，著名的西方音樂家諸如貝多芬、門德爾松、舒曼、肖邦、李斯特等都曾學習、演奏過很多巴赫的鍵盤作品，但從未有記載說這些音樂家會拒絕在鋼琴上演奏其音樂，李斯特和布佐尼更是堂而皇之的改編了許多巴赫的管風琴作品在鋼琴上來演奏，反而對巴赫音樂的傳播起了極大的推動作用。到了20世紀初期，西方一些音樂家開創了著名的“古樂復興運動”，提出“本真主義”的音樂審美趣味，即對于早期音樂的演奏強調要使用當時制作或后人仿制的樂器，并在演奏技法和風格上力求還原作品誕生時代的原貌。在這個理論的基礎上，羽管鍵琴以及古樂演奏又再次出現在人們的音樂生活中。在對待其鍵盤音樂的態度上，兩種形而上學的理論逐漸產生了。

第一種理論認為，用現代鋼琴來演奏巴赫的鍵盤音樂存在著某種局限性。作曲家創作這些作品的時代是羽管鍵琴的天下，巴赫本人曾對現代雛形的鋼琴表示過不屑。很顯然，在現代鋼琴上演奏這些作品很難準確的再現巴赫創作這些作品時的“原意”。因此，有一些古樂運動的音樂家主張一定要在羽管鍵琴上演奏巴赫的鍵盤音樂，其中最為著名的例子是波蘭大鍵琴家蘭多芙斯卡，其理念“巴赫的作品要在巴赫時代的樂器上演奏”成為西方“本真主義”音樂運動的開端，另外一些音樂家，如：美國羽管鍵琴家柯克帕特里克、荷蘭古樂運動學者萊昂哈特等也延續了這樣的做法。

另一種形而上學的謬論認為，即便在現代鋼琴演奏巴赫的音樂，也應該模仿羽管鍵琴的風格。要求其演奏的音色要尖硬而又短促，也不允許有漸強漸弱的音量變化，踏板的運用更是禁忌。這種理論遭到最多的批評，就是如果真要這樣的話，為何不直接在羽管鍵琴上演奏？

筆者認為，與其在這里爭論孰是孰非，不如來看一下巴赫本人對于音樂和樂器的態度，或許我們從中能得到啟發。

四、巴赫對于音樂以及當時鍵盤樂器的態度

從作品的體裁和數量我們可以看出，巴赫一生創作了大量的聲樂曲和器樂曲。通過仔細分析這些作品的創作素材，我們發現其音樂創作對于樂器選擇的指向性并不十分明顯，而更多的是從音樂本身出發，這與19世紀之后作曲家的創作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從兩個方面可以證實巴赫創作音樂的這一特點：1）在其創作的過程中大量地改編了自己和其他音樂家的作品，我們可以舉幾個例子。以巴赫創作的羽管鍵琴協奏曲為例：在其創作的7首羽管鍵琴協奏曲（BWV1052-1058）中，有三首改編自小提琴協奏曲，一首改編自巴赫的兩部宗教清唱劇，還有一首改編自《G大調第四布蘭登堡協奏曲》BWV1049。另一個例子為在1713-1716年間，巴赫把A.維瓦爾第、A.馬切洛、G.托雷利、G.P.泰勒曼等意大利作曲家的管弦樂協奏曲改編成羽管鍵琴協奏曲，數量有17首之多。這只是兩個極小的例子，在有一本名為“Bach，the Borrower”《借鑒者巴赫》的書中，作者Norman Carrell介紹了巴赫所有重新配器改編的作品，這中間包含對于原創作品的改編以及對其他一些作曲家作品的改編，其表現形式包含當時所有的聲樂器樂體裁。令人驚訝的是，在巴赫所有作品中，采用這種改編移植手法創作的數量竟有620首！2）巴赫的很多作品并沒有清晰地指明其演奏的特定樂器。例如我們所熟知的《法國組曲》、《英國組曲》以及《平均律鍵盤曲集》并沒有指明使用哪一種鍵盤樂器來演奏；其創作的最后兩部器樂作品《音樂的奉獻》和《賦格的藝術》干脆就沒有注明為哪一類樂器而創作，這一點在其之后的音樂創作歷史中幾乎是不會出現的。通過這些例子，可以得出的結論是：相比較運用何種樂器來演奏其音樂，巴赫更多關心的是如何來表達其音樂的結構之美和精神意境。

我們永遠無法得知巴赫對于現代鋼琴這件樂器的評價，但是通過當時的相關文件，我們可以了解一些巴赫對他那個時代的這兩種鍵盤樂器——羽管鍵琴和古鋼琴的看法，以及他對于理想鍵盤樂器的期待。在J.N.福克爾的著作《約翰-塞巴斯蒂安.巴赫：生平、藝術及其作品》中記述了這樣一段話：

“巴赫相比較當時兩種鍵盤樂器，他更鐘愛于古鋼琴（Clavic -hord），雖然羽管鍵琴能表現更多不同的迷人聲音，并且適合于華麗的跑句，但對巴赫而言卻缺乏靈魂。

通過在這兩件樂器上練習和對它們地頻繁運用，他認為古鋼琴是當時鍵盤樂器中最好的樂器，可以用來表達他最完美的音樂思想。雖然他自己是有羽管鍵琴，然而卻不能像古鋼琴一樣獲得富有層次的音色。雖然古鋼琴的聲音很脆弱纖細，但卻具有極大的可塑性。”

從這個記述中，我們可以看出，雖然巴赫更喜歡古鋼琴，但總體來看，他對于這兩件樂器都不滿意。而巴赫理想的鍵盤樂器應該具有以下特質：能夠演奏出層次豐富的不同音色；既能展示出華麗炫目的快速技巧，又能具有觸及人類靈魂的聲音；同時要有一定的音量。那么，從現代鋼琴的特性來看，可以推測已經十分接近于巴赫心目中完美的鍵盤樂器了。

五、現代鋼琴演奏《哥德堡變奏曲》中的優勢

在研究這個問題之前，我想我們有必要了解一件事情，對演奏樂器并不太在乎的巴赫為什么要如此精確地指出《哥德堡變奏曲》使用有兩層鍵盤的羽管鍵琴來演奏，并且不厭其煩的為每一個變奏標注出使用鍵盤的層數？以往有一類觀點認為是為了演奏技巧的方便而設定，即這部作品中存在著很多雙手交叉演奏的技巧，因此使用兩層鍵盤的羽管鍵琴明顯要優于只有一層鍵盤的現代鋼琴。那么，巴赫果真是出于這個目的嗎？我們來看一個圖表：

通過這個表格可以看到，在運用雙手交叉技巧的10個變奏中，并非每一個都規定用兩層鍵盤，變奏1規定是在一層鍵盤上演奏，而變奏5演奏者可以自己選擇運用一層或者兩層，在運用雙手輪奏的變奏29中（第25-26小節也出現了短暫的雙手交叉），仍然可以選擇一層鍵盤來演奏。由此可見，為了演奏時手的便捷而使用兩層鍵盤的推斷是不全面的。另外一個方面，筆者提出兩個特殊的變奏，即變奏13和25。這是兩首薩拉班德風格、帶有詠嘆調性質的變奏，其中變奏25是所有30個變奏中情感最為深刻的一首。這兩首變奏完全不存在需要雙手交叉的地方，而巴赫卻要求使用兩層鍵盤來演奏，這是為什么？很顯然，是希望能夠運用羽管鍵琴兩層鍵盤不同的音色來表達旋律和伴奏的關系。在之前介紹羽管鍵琴的性能時，提到通過對音栓的控制，羽管鍵琴可以發出不同的音色，或類似琉特琴的聲音。因此，在這兩個變奏上，巴赫使用兩層鍵盤的意圖就非常明確了，然后我們再回過頭來看所有要求使用兩層鍵盤的變奏，基本可以得出一個結論：兩層鍵盤的運用更重要地顯示出作曲家對羽管鍵琴不同音色使用的探索，并充分地發揮羽管鍵琴的不同色彩的聲音。這同樣也回應了巴赫對于鍵盤樂器的態度：即希望能夠發出豐富層次的聲音。

變奏 是否運用雙手交叉技巧 使用鍵盤層數詠嘆調 否 未標注變奏1 是 1變奏2 否 1變奏3 否 1變奏4 否 1變奏5 是 1或2變奏6 否 1變奏7 否 1或2變奏8 是 2變奏9 否 1變奏10 否 1變奏11 是 2變奏12 否 1變奏13 否 2變奏14 是 2變奏15 否 1變奏16 否 1變奏17 是 2變奏18 否 1變奏19 否 1變奏20 是 2變奏21 否 未標注變奏22 否 1變奏23 是 2變奏24 否 1變奏25 否 2變奏26 是 2變奏27 否 2變奏28 是 2變奏29 運用雙手輪奏 1或2變奏30 否 1詠嘆調 否 未標注

如果認同這樣一個觀點，當我們再來審視現代鋼琴，我們就能欣喜地發現，用現代鋼琴來演奏這部作品再適合不過了。大量的實踐證明，在只有一層鍵盤的現代鋼琴上演奏具有雙手交叉段落的變奏并非難事，而表現不同色彩不同層次的音色卻是現代鋼琴的強項。我們可以舉幾個例子來看看現代鋼琴如何來表現不同的音色。例如，在所有的卡農變奏中，如果在羽管鍵琴上演奏，其相互模仿的卡農聲部是無法做出音色上的區分，原因在于一層鍵盤無法發出不同音色的聲音，而如果在現代鋼琴上，演奏者通過對手指不同觸鍵的控制，可以輕松用不同的音色區分出卡農的聲部，這樣卡農的作曲意圖可以得到最充分的展示。另一個方面，從樂譜的寫作方式及創作織體等方面，我們認為巴赫的內心所聽到的不僅僅是鍵盤樂器的音色，更多的是其他音色，包括各種不同的器樂和聲樂音色。我們在詠嘆調以及變奏13中可以看到典型的弦樂寫法，在變奏16法國序曲中，管弦樂齊奏的宏偉音色躍然紙上，在4聲部的變奏中都可以聽到完美的四聲部合唱。當然，在羽管鍵琴上，如此豐富多彩的聲音更多需要依靠想象，而在現代鋼琴上，演奏者在這個方面卻往前邁了一大步，演奏者可以通過自身對音樂的理解，來為每一個變奏選擇的不同的音色，然后通過不同的觸鍵技巧來獲得。更重要的一點，巴赫不止一次的在其作品的扉頁上題詞，希望音樂學習者通過演奏其創作的鍵盤作品來學會連奏和歌唱，在《哥德堡變奏曲》中亦是如此。和羽管鍵琴相比，鋼琴能演奏出更為連貫歌唱的聲音。

六、結語

對于本文提出的問題：《哥德堡變奏曲》能否用現代鋼琴來演奏？從巴赫的音樂創作理念以及其對于鍵盤樂器的態度來看，筆者認為答案是肯定的。當然，這并不意味著我們否認羽管鍵琴演奏這部作品的價值，但一味刻板狹隘的遵循兩百多年前的思想意識，而不帶有發展觀念來看待它，有可能真會影響這部作品的價值體現及其鮮活的生命力。羅曼·羅蘭曾說過：“在我們繼承過去的杰作時……從來不是過去在我們內心再生，而是我們把自己的影子投在過去的杰作上。”

江蘇高校哲學社會科學研究指導項目《巴赫〈哥德堡變奏曲〉之研究》研究成果（2015SJD17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