刁咪說
這個小區是危險的。
我說過,我一直說,我不喜歡不喜歡不喜歡這個小區,他們不聽。
前年冬天,他們一要帶我進來,我就堅決反對。“知足里”比這暖和,是那種地面就有的暖和。這里,寒氣遍地,寒氣遍地也不算什么,關鍵是臭。還沒進小區,那些味道就灰塵似的打臉熏眼睛。從保安柵欄的大門進去,左邊這半邊里,一路都是爛蔥頭的味道,右半邊呢,都是各種生殖器的氣味。我在車里的感覺非常壞。我叫喊著一直抓撓車門:回去!趕緊回去!快回家去!他們笑著,說貓都是怕生戀舊的。又說貓戀屋、狗戀主,養貓其實真沒用。他們又炫耀地說,好啦好啦,別鬼叫鬼哭的了,是去我們新家啦,“挪威森林”是全市最大的小區哦。以后你們幾個出來遛彎,就會知道這有多大!啊呀,你們甚至不要出來遛,因為我們家有個大院子就夠你們幾個瘋的了。他們中的兩三雙手輪流按住我,搶著抒發對新家的夢想:
我們家院子里,要有田園風光,架上紫藤——
葡萄比紫藤好,葡萄架下面又陰涼——
院子里要種空心菜和四季豆!
外圍用牽牛花爬墻!啊,藍色的牽牛花!
養錦鯉——水池不要太大!
要有茉莉!薔薇!除了人心果,還要種木瓜!
仿古青磚地,可以鋪瑜伽墊子——
水池邊要搭泡茶臺!
秋千架還是要漆成瓷白色……
哇——整個院子,鳥語花香,荷荷,人間仙境……
……
想得多么美。這些不長毛的傻瓜!
他們不明白,大衛和四哈也一直在車里打噴嚏。大衛、四哈的嗅覺,比我更靈,它們在四公里外就聞到了那些不良氣息,不然它們就不需要靠輪流打噴嚏來協助呼吸,來改善頭暈腦脹。新房裝修期,它們就來過幾次,每次回去都像鼻炎發作,四哈把唾沫絲都打到下巴上飄蕩著。大衛跟我承認說,這里空氣比較不一樣。但所有生物都知道的,自有“人狗史”以來,狗對人,就是毫無底線地盲從,愚忠,導致它們在人面前,毫無是非感與判斷力,成為動物史上特殊的變態生物。有個在人間傳說的真事,還是一個人類高知的故事,說他小時候,家里每到過年時,就要宰殺自家狗,大吃一頓狗肉。那人感嘆說,很有意思啊,看到我爸我哥拿刀拿棍子開始圍堵,我家的狗,都不知道躲。被砍到被打到,它會痛得跑開,我老爸一招手,它又血淋淋地回來了,還搖著尾巴。再砍再打,它再次痛得跳開,可是,我老爸再一招手,它們還是會回來,直到被活活打死。那個人的家里,每年養一只狗,每年春節前都那樣殺,他從低知吃到高知,時光流逝了,而每一只狗都那樣反應——所以,你說吧,人要是向大衛、四哈去征求搬家意見,你都不用猜,它們一定會熱烈搖尾巴:
去啊!去啊!我們要和你們一起去!
去啊!去啊!我們要和你們去住新家!
——你知道,它們的腦子是長在尾巴里的。
三得子黑鷯哥喬遷得比我早。它是在我之前,被他們連著鳥籠,直接提進新家去的。一看到我進去,它就在籠子里嘰嘰咕咕地抱怨說:
什、么、鬼、地、方!搞什么鬼!
你說搞什么鬼!
那些沒長毛的人,總歸是嗅覺遲鈍、腦子單純。他們以為,人人爭搶的肯定就是宜居寶地。他們不是用身體來感覺事物的,他們只用他們并不是很好用的大腦來比較、思考。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住了一年后,我也慢慢麻木了對這個地方的不吉祥的鋒利感覺,大衛和四哈也不再劇烈地打噴嚏了。但是,好了!就在我們全家大小都開始習慣住在這個“挪威森林”的時候(包括在馬屁精和女王身份間變來變去的三得子)——結果,出事了!說是被什么人舉報了。管事的部門派來兩個人說:恢復原樣,拆除所有違章搭蓋。
就是說,我們院子里的防雨棚、菜地、絲瓜架、葡萄架……統統必須拆除,恢復原狀、恢復綠地。
家里的那些人,氣得要命,也很害怕。他們看到送來的整改通知書上,寫有辦事人員的名字和電話,就勇敢邀請那兩個人吃了飯,還偷偷塞了兩個千元紅包。辦事人員就理解了他們違章搭蓋的確是迫不得已的,因為沒有搭蓋的話,別說大雨暴雨,風大一點的小雨天,客廳門口都是雨水,擦鞋墊都是濕的。辦事人員還說,開發單位原設計也有問題。這樣,院子又平靜茂盛地安過了三個多月,忽然,又來了兩個新的辦事人員發送整改單。他們很嚴肅,勒令馬上拆除所有違章搭蓋物。家里的人想不出其他好辦法,又謀劃老調重彈塞紅包。可是來人很客氣,謝絕了請飯套近乎什么的。有個年輕人,看上去迷上了三得子,抽空就對吊在院子里的三得子“回回回”地吹口哨。三得子歪著腦袋一直琢磨他,后來,突然地,三得子像唱山歌一樣,開口就是嘹亮清脆——我喔愛我哦的祖嗚國——那年輕人被驚艷到了——嘿!嘿!這黑鳥會唱紅歌?!三得子接腔說,恭喜發財!紅包拿來!恭喜發財!紅包拿來!恭喜發財!紅包拿來!
賓主一起尷尬地笑著。
所以,直到出門,來人都堅拒紅包。
這樣,家里的人就非常沮喪,覺得這次不如上次好處理。他們又猜是不是紅包行情長了,手感摸起來不對。所以,就開始四處打聽紅包行情。
這樣又過了半個月不到吧,那天,姥爺在院子里給芥菜拔草時,被樓上19層掉下來的螺絲刀插到了肩胛骨下面,姥爺很痛,去了醫院療傷。出警的派出所警察愛民如子,說人命關天,建議用鋼板搭蓋,防止再高樓墜物。“挪威森林”物業有點心虛,說,城管部門反對違章搭蓋呢。警察陰險地留話:你們自己掂量。全家人領會了警察意思,借題大做,趁機加大投入,擴大防護區,并在原搭蓋頂上大力扶植葡萄。他們覺得通過流血事件,違章搭蓋從此應該合法了。
他們又腦力不濟了。新的整改通知書十天后就到了。
要求馬上拆除違建,恢復綠地,徹底恢復原狀。
家里的人很害怕,但是也很堅強,他們假裝不認字地拖延著。姥姥說,就不拆,他們敢抓我去殺頭么?半年后,人家沒有來殺姥姥的頭,姥姥的頭自己就不能用了。她腦干中風忽然就死了。再說,整改通知書,姥姥挑戰人家不敢殺她的頭的三個月后,新的整改通知書又到了,里面說,再不馬上整改,執法部門就要來罰款了!他們幾個又擔心得好幾天都睡不好覺了。物業的人,也天天上門來做工作,證實罰款價在八萬多。家里的人又緊張又氣憤,說,全“挪威森林”幾十戶的住一樓人家都搭蓋了,為什么只有我們和我們認識的幾家要拆除?其他人為什么沒有通知?要拆大家一起拆啊,他們不拆我們也不拆!
物業說,先后而已啦,最后統統都要拆,除非你院子的改造方案,事先通過了開發商的認可。
那我們現在去哪里找開發商?!
須一瓜
有人來了
所以呀,你就是違章搭蓋咯。物業說。趕緊拆了吧,不然罰款要加滯納金的。
家里的人氣得不得了,姥姥把海帶剁得比骨頭還響。姥爺摔掉一個茶壺:難道我們是軟柿子?!他們就是只敢對物業兇,物業的人也覺得他們很兇,就走了。
很多不拆的人,就經常在一起交流,說誰誰誰家,沒人敢碰,誰誰誰家,還在擴建,就是因為有關系罩著。三得子因為經常被掛在小區各種人多場合的樹下,經常聽到各種八卦。有一天,它說它看到兩個男人在打啞語也像踢足球一樣,互相往對方口袋里塞信封。一個是物業主任,一個是那個沒人敢拆的違章搭蓋主人。物業主任低聲說:一點謝意啦。沒有你我賺不來這一波。業主低聲答:這是我的正常工作啦,股票是你自己的嘛——那個信封最后進了物業主任的口袋。倆人推來搡去都很開心。你看,很顯然,有能力照顧別人的人,就自然得到別人的實惠。我們家那幾個貨,一個和中學生食堂打交道,一個在春雨花行賣花,只有姥爺威猛一點,當過幾天教育部門的什么科長,是個脾氣比本事大的人,關鍵時候又很慫,而且主要是窩里橫。在外面,他從來都不是姥姥的對手,姥姥比他周全,更會處理復雜事物。可惜,姥姥突然就死了。少了一個真正威猛的主心骨,除了姥爺表現出雙份的威猛壞脾氣,其實,大家心里都更加空虛了。
他們害怕胳膊擰不過大腿的后果,可是,每次左鄰右舍一樓同志們互相鼓舞之后,他們又覺得胳膊和大腿,不會真的發生戰爭。所以,就這么拖著。也許是有關部門,考慮到家里辦喪事的心情。這樣又過了兩個月,更新的整改通知單又到了,里面的口氣也更壞了,說,再不自行拆除、恢復原狀并主動交納罰款,將訴訟至法院,強制執行!
訴至法院?強制執行?
又升級了!這次可能真的頂不住了。可是,他們看看其他被通知的鄰居,好像并沒有一家害怕呀,大家該吃吃、該說說、該睡睡。所以,他們也只好假裝一點也不害怕,還到處大大咧咧地跟其他一樓違章同好,一起散步健身扎堆,交流庭院開發心得,發表對管理機構的蔑視意見,并更深入地揭批盤點那些未接整改通知的其他違章搭蓋人家的背景。大家一起交換反腐意見,交流斗爭到底、必定勝利的決心。其實,我知道,看上去斗志昂揚的他們,心里真的害怕極了。關起門來,他們就像豎著大耳朵的兔子,一天到晚都在諦聽收集拆遷音訊。今年下半年以來,他們最緊張的就是聽到“有人來了”的動靜。有一天,大衛馬突然就哭了,嚶嚶嚶地說,老爸,要不我們拆了吧,不然夜里老做噩夢……
姥爺說,別人拆,我們就拆!
四哈說
這一段時間,我一直想去認識那只雞。
姥爺帶我們出去溜達的時候,一般是在早晨。姥爺從醫院出來以后,進出院子變得很小心,老是要觀察天象。其實天上沒有那么多螺絲刀。現在,他不僅是不愿在院子里打太極拳,而是慢慢地不太愛遛狗了。大家都說,姥姥走了以后,姥爺變得又懶又壞了。他總是兇我們、兇世界。
可是,出來走走多好啊,大衛也是這么說。
早晨都是銀色的,以前姥爺總帶我們去噴泉那邊,指導別人練太極拳。刁咪和三得子有時也去。姥爺晨練或散步的時候,三得子的籠子直接被掛在榕樹下的氣根叢中。我和大衛在晨風里瘋跑,或者接飛盤;靶拔、馬早上要上班,他們一般是下班之后,領著我們一起散散步。和早上的銀色不一樣,那個時候,大部分的天色,都是金色的,在里面飛跑起來感覺真是一寸光陰一寸金哪,跑著跑著,天就黑了。呵呵。中午嘛,除了我和大衛,大家都不太愛出門,嫌太陽刺眼。我和大衛不怕。大衛說中午的外面,其實是個水晶宮殿,很多東西都在偷偷地發亮,和太陽光悄悄地互發信號哦。這各種閃光,刁咪也看得見,雖然它中午的眼睛,只有金綠色的一條豎線。但是,它反對中午散步。它不愿出門的時候,就蹲在姥爺的老式衣柜頂上,對誰都不理不睬。這是一只很懶的貓。我和大衛不管再熱、再熱的天,我們都不怕。它不去拉倒。反正,我和大衛什么時候出門,都是很開心的。所以,自從姥爺受傷出院后不愛和我們一起溜達以來,都是叫大衛領著我去。我自己也會走,我認得路。但大衛本來就是操心婆。它其實是一只土狗,書上的名字叫中華田園犬,就是土狗啦。不過,它有八分之一的邊牧混血,所以,他一直相信自己是一只管理能力超群的牧羊犬。
插圖/戴未央
大衛很忙,家里的蟑螂、蚊子,都是它負責撲殺;靶拔馬貪看電視,燒煳過一次鍋,差點失火,那以后,廚房一旦煮湯燉菜,大衛就在那里轉悠防守,一旦湯鍋快要沸騰或溢出,大衛就立刻沖進客廳里大叫,拖出看電視的馬或靶拔;還有,一家人之間吵架的時候,大衛就會火急火燎地躥上跳下,參與勸慰調解,那次,馬和姥爺爭論聲音太高,大衛急得站在他們中間大吼大叫,吵得隔壁鄰居打110了。那時候,刁咪還在穩穩當當地喝水,它的小舌頭,一次能伸縮兩百多下,喝掉小半碗水。它總是嘲笑大衛的憂心忡忡:喂,是人都得吵架,人不吵架會死掉的——你知道么。大衛不明白刁咪的意思。它還是好管閑事。如果它在家,任何一個來訪者,進門都要規矩講禮貌,不可以拍打我們家人的肩頭腦袋,否則,它會跳起來警告,我也會發怒聲援它。當然,如果陌生人自己拍來打去,大衛和我一律視而不見。交通安全它也操心。馬開車,如果突然急剎車,或者,開車的速度太快,只要大衛同車,它都會馬上一爪按住馬的手臂,表示堅決制止和反對;還有,靶拔買了一架跑步機回來,大衛試一下,摔倒了,立刻判定此物危險,絕不許大家在上面玩耍,誰要想練兩步,必須有人把大衛搞走;它甚至操心到鄰居家油鍋上,有一次,它覺得那家油鍋燒得太嚓啦嚓啦的,撲過院子就亂吼,嚇得人家趕緊關門,因為關門,說是油鍋反而燒得更焦了。
我走到早晨里的時候,操心婆大衛用嘴巴把院門關好。
我說,我要去找那只雞。
大衛往夾竹桃林那邊走。我跟它走了一段,就過小拱橋到了“挪威森林”B區。我們在熊貓垃圾桶邊站了不到一分鐘,小樹林就過來了。它身上越來越臟了,非常瘦。新來的幾個保安看到它,每次都要把它攆出去,但小樹林還是想辦法混進“挪威森林”。它說它從游泳池那邊過來。那邊有兩個老點的保安,都知道它是來找它主人的。小樹林的主人是一個退休老人,它是老人的兒子撿來的小狗,送給老人做伴的。老人很疼愛小樹林,脖子上老是系一條棗紅色的小三角巾。本來是流浪狗的小樹林非常親人,被領養后,過上了和我們一樣的生活。它很喜歡它爺爺。胖爺爺把它收拾得很干凈漂亮,還給它買了一件唐裝。以前的早上,胖爺爺遛它的時候,總會碰到姥爺和我們。大概不到半年吧,那個胖爺爺突然心臟病,好像是死掉了,還是沒死?反正那個爺爺和保姆都不見了。這邊的家就被出租了。不知為什么,小樹林也沒人要了,那個家它再也進不去了,但它想回來,它自己去外面找點吃了,就回來。它想胖爺爺,還是想回家。不認識的新保安,就不讓它進小區大門,后來它就偷偷來,混進小區。它天天坐在他們家的樓道門口等胖爺爺,它說,這個位置好讓爺爺一下就看見它,就會出來開門帶它回家。但是,一直都沒有。我們也不知道,他們家里的人,什么時候會來帶小樹林回家。小樹林還是來等。保安打也打不走,下大雨也來等,天很冷的時候也來,在外面打架受傷了,也會回來,就一直坐在熊貓垃圾桶后面的榕樹下。有幾個好心鄰居,會給小樹林一點飯吃。但它還是餓得很難受。
大衛吐了一塊銜在嘴里的地瓜在地上。小樹林撲過來,吼哧一聲就沒有了,看起來根本就不是它吃掉的。它可能又是好幾天沒有吃東西了。我們以前給它帶過面包,一口狗糧,一個豆子。大骨頭我們沒有帶給它過,因為我們自己太愛吃了,每次想說帶給小樹林吃吃,但總是,還沒有想清楚的時候,我們就把肉骨頭吞下去了。肉骨頭太好吃了。小樹林說它懂,要是,換著它給我們帶吃的,它說,它也帶不來肉骨頭。這個東西,沒辦法放在嘴里還能忍住不吃。
看著小樹林吃了那一小塊地瓜,我們就走了。小樹林回到榕樹下坐著等胖爺爺。我要去訪問那只雞。
那只公雞來“挪威森林”有一周多了吧。
這幾天,天沒有亮,還很黑的時候,它就開始叫了。太厲害了,天都被它叫破了,晨光稀牛奶一樣慢慢滲出來,流到滿天。它的打鳴像打架一樣用力,我能想到它的脖子因為太用力而變得彎了,大衛也說它的脖子會打成一把很厲害的鐮刀。大衛說,小時候,它在鄉下,看到很多狗真的打不過公雞。自從那只雞來了以后,“挪威森林”的天都是它叫亮的,之前,好像天亮以前,天都要混沌一陣子的,那把很厲害的鐮刀,對著天空狠狠地砍,狠狠地叫,天就不得不動作利索一點了。而且,大衛也和我一樣認為,因為有它打鳴,晨光就變得特別清亮,那種清澈的銀光里,隨便一點聲響,都傳得很遠很遠,我們能聽到七市場那邊炸海蠣煎鍋,鍋沿和漏瓢磕碰的聲音,能聽到兩公里外榕樹公園深處寂寞的小收音機聲。
那只雞到底在哪里呢?這兩天,我一出門,就往西門那個方向飛跑。那個方位肯定是對的,大衛也這么判斷。但是,每次我找到西門,都會被亂草沒身的鐵柵欄門擋住。去年大衛在那里,被鐵柵欄卡住過脖子,進退不得,我在那里來回想辦法、替它叫人,結果,保安把它救了出來之后,馬發現我們身上叮了幾十個蜱蟲。原來,那是個蜱蟲區。蜱蟲嘴上帶著倒鉤,整個頭鉆在肉里叮吸我們的血,甩不掉刮不掉,靶拔用鑷子生拔硬拽時,連皮肉都帶拔出來,很痛。所以,大衛再也不肯陪我去那里玩,即使后來,馬靶拔給我們滴了體外驅蟲劑,它還是遠遠回避那地方。
我和大衛分開了一下。我往西門這邊走。我想要找到那只雞。現在這城市,大樓比森林還茂密,要找到一只小小的雞,是有點麻煩。不過,這些難不住我啦。我打算去看一看。我要告訴它,因為它的打鳴,我們能聽到很遠很遠的聲音,而且,這里的早晨不那么臭了。我還想看一下,它是不是大衛小時候認識的那種公雞。我還想親耳聽到它打鳴一聲。
大衛在西門找到我的時候,話還沒說,就對我梗著脖子咆哮。這個土狗,脾氣很壞。我說,馬上就要找到那只雞了!我要穿過柵欄,它就在里面。大衛說,趕緊回家!姥爺那邊有事情啦!
我對著柵欄里面連聲吠,說不定那只雞會出來回應我。我們已經很近了,如果我能找到寬一點的鐵柵欄縫隙,我就能從那里擠過去,走進那個靠大樹的那棟灰大樓,肯定就能找到那只雞。
大衛一直吼我,下巴都快鏟到地上了。看大衛怒氣沖沖的,我還是明天再來吧。回去的路上,我們路過便利店。便利店的老板,每次看到大衛,都會把大衛攔下,考數學。他伸出兩只巴掌,每只巴掌上都有不同的指頭,他說,喂,大衛,四加二是幾?大衛不想理他。老板娘也出來了,習慣性地又皺著眉頭。她看到我們總是不高興。有一次,我陪馬進去買洗衣粉,一看到我她就尖叫說,會不會有跳蚤啊!馬說,不會,都有驅蟲過。
聽說,要不是她討厭狗,他們家就也會養一只狗。
大衛不搭理老板,準備趕著我繞過便利店趕快回家。便利店老板不知從哪里摸出一段鹵雞翅尖,追著我們說,大衛,算一題!算對了,給你吃!
我馬上站住。大衛也停下來。我們都急促翕動著鼻子。這是新鹵的雞肉!老板娘也有點參與的笑意。老板笑嘻嘻地把鹵雞翅尖咬住,比畫著兩只瘦小巴掌。一手比四、一手比二。大衛想都不想,汪汪汪汪的叫了六聲。它看著鹵雞翅尖,等他發獎。我也等著。便利店老板說,嗯,那四減二呢?
大衛又叫了兩聲。便利店老板拍著大衛的頭,把雞翅尖吐給大衛。我一下子沒閉攏嘴巴,我的口水就連線掉了出來。老板說,四哈,你前天是不是又在你家客廳里亂拉小便啦?我急忙坐下跟他握手。在家里,只要我握手,馬靶拔一般都會給我點雞脯干小餅干之類。那個鹵雞翅肯定很好吃。便利店老板不和我握手。他拿出手機給我看,看看,王老師把你罰站的照片,放在朋友圈啦!老板娘拿過手機看,一看就笑得不行:哇,站起來,簡直像個人啊!她用一只手彎在胸前,模仿我的站姿:看那倆爪子,彎彎的像一對沙發扶手……
我很想吃那個鹵雞翅。便利店老板和老板娘看著手機,又看看我,笑個不停,就是不和我握手,我又對他們作揖,作揖的動作很猛烈,但他們光是笑。便利店老板說,我們也養一只吧,教它算術、教它握手拜拜,肯定招財……
一看沒有吃的了,大衛已經跑遠了。吃了好東西的大衛又急著往家趕,我只好飄掛著一臉口水跟它回家了。
大衛說
總覺得今天有點不對頭,可是,我不知道哪里會出問題。
四哈去西門找雞的時候,我突然感到在家的姥爺好像會有什么事要發生。四哈一直想認識那只雞,我也喜歡聽它每天的打鳴。但是,我就是感覺今天要出事,出大事。所以,我不讓四哈走遠。結果真的,沒有多久,我就在腦子里看到姥爺在摔一疊什么紙,不像書那么厚。我確定姥爺出事了。姥爺是個壞脾氣的人,他的女兒、女婿,還有我們幾個,除了刁咪,都比較怕他。姥姥不怎么怕他,但在家里總讓著他。如果在外面,有什么事,每次都是姥姥奮勇接招,姥姥比姥爺厲害。姥爺是窩里橫。自從姥爺被天上掉下的螺絲刀插到背之后,他的脾氣就壞得外向了。不過,他的脾氣真正變質,是三個月前,姥姥死了之后。所以,現在,我感覺,如果家里真的有人來了,姥爺可能會和人家干架。所以,我們要趕緊回去看看。
吃了雞翅尖,我看了四哈一眼就一路飛奔。四哈沒有吃到雞翅尖,雖然著急了一下,馬上也就忘了。它跑得比我還快。果然,遠遠地,就看到我們家院子里來了七八個陌生人,只有兩個物業的人,有點臉熟。
姥爺倒沒有和他們大打出手,只是一臉僵硬發臭。一大堆人好像在站著開會,我跑近才看清,他們更像是圍觀三得子的旅游觀光客。三得子可能已經表演了很多節目了,在那些圍觀傻樂的人中間,顧盼自雄得很。一個居委會主任模樣的、有張鞋拔子臉的婦女,靠近鳥籠仔細看三得子,說,它黑黑的,是丑了點,不過,比我同學家的那只鸚鵡會講話多了。那只鳥只會說你好。
你好!三得子說,你真漂亮!
女人驚跳了一下,又補充跳了一跳,說,嘿!它說什么?!
三得子說,你真漂亮!
女人一下子滿臉通紅,回頭喜看其他人,又像小偷一樣不安地說,哇!這鳥!這鳥!
所有的人都笑了,胡亂指著身邊左右,七嘴八舌地逗三得子:——他帥不帥?——這個,他漂亮嗎?……
三得子很淡定。它梳理了一下毛,說,坐坐坐,都是好朋友嘛,坐。
大家笑得不行,姥爺一臉有光,但還是很傲慢的僵硬。那個女的再次靠近鳥籠,三得子毫不遲疑地說,你真漂亮。重溫到幸福的那個女人,幾乎要哭出來了,我這輩子!她說,我這幾十年來,從來沒有一個人夸過我漂亮,沒想到,只有你這么夸我啊。天啊,真是太感動了!小家伙啊,你太神奇了!它叫三什么來著?
姥爺說,三得子。
三得子說,哎——
這是模仿馬對靶拔撒嬌的拖長腔,像一支羽毛在風里飛。
大家被這個軟軟尖尖的長音逗笑了,又有一個人叫:三得子!
三得子說,神經病啊!
大家又笑得快暈過去了。有人收住笑,很賤地又叫了一聲:三得子!
大家喜悅地等待三得子再罵人,沒想到三得子說:昂,不就是錢嗎?!昂,不就是錢嗎?!
大家一下子嚴肅下來,好像換了臉譜一樣。只有那個被三得子贊美的鞋拔子女子,依然溫煦。她對姥爺說,啊,言歸正傳,客觀原因家家都有,我理解。只是創建全國文明衛生城市,是一票否決啊。天大的事啊!我們不能以一己之私害了整個社區對吧,阿唄(伯)?
姥爺說,人家拆,我馬上拆。一碗水端平,我們沒意見!
物業的人說,每家都說,人家拆我也拆,那怎么展開工作呢。
為什么有的人家,現在還沒有收到一份整改通知書?!
沒有人舉報嘛。誰讓你被人舉報了呢。
你怎么知道沒有人舉報他們?
那……我一個破物業,管得了嗎?
姥爺說,你讓那些和你們勾勾搭搭、關系曖昧的一樓違章戶的違章搭蓋先拆了,再來跟我說話!
一個我沒見過的人,有點兇,他說,我們已經是三送整改通知書了。你別敬酒不吃吃罰酒!
姥爺啐了一口茶,罰酒?!他反手敲著背部說,我是被樓上扔下的螺絲刀差點扎死過的人!如果你們一定要我先拆,行!我們寫個字據:如果我拆了這安全搭蓋,上面再掉什么下來,扎死我了,你們得負全責!!
我喔愛我哦滴祖嗚嗚國——三得子突然又開口,聲音像個沒變聲的少年,閃耀著嘹亮的金屬光芒,大家又轉頭看它。姥爺說,正好居委會、城管、物業都在,我去找紙筆,我們一式簽四份,不,五份!給那個派出所警察送一份!上回螺絲刀殺人,他還叫我們加固鐵板搭蓋的。必須送他一份!
姥爺把一疊病歷紙張,重重拍在院子里的石桌上,怒氣沖沖地扭身進屋。
六七個客人,互相看著,有個人聳起了肩膀。
女人又走向鳥籠。你好,小黑鳥。你好?
一個男人無聊地踱過去說,人家是鷯哥。
喔,女人說,難怪你不理我。對不起,小鷯哥。你好?
女人又說,你好?
三得子說,這過的什么日子啊!
三得子吐字發音太清晰了,完全是姥姥的腔調。大家又重新圍攏過來,但也有人頻頻看屋子,等著姥爺出來。他們心里還是惦記著工作吧。有人又逗三得子:你過的是神仙日子啊!
三得子不理睬。
女子又說,你好?再唱歌好不好?
有人說,你會唱幾首紅歌啊?
三得子不睬。
有人說,嘿,這小破鳥還擺譜了呢。
有人對它吹口哨,有人輕輕拍鳥籠。有人說,要不我們先去11號樓,那家上午也有人在家的。沒有人響應他的建議。有人又拍了一下鳥籠,有點重,鳥籠搖晃得厲害起來。
三得子說,這過的什么日子啊!
一伙人又樂了,齊聲應答:神仙日子啊。
三得子說,放屁!
大家忍不住哈哈大笑。有人拿指頭作勢要戳三得子,三得子跳上更高橫檔,干脆閉上眼睛。三得子一不說話,他們又很著急。女人說,我覺得它不是鸚鵡學舌啊?它是真的懂人話呢!
我也覺得它不是鸚鵡學舌。有個人附和評價。那個作勢要捅三得子的人說,肯定是鸚鵡學舌!它懂屁。要不然怎么有這個成語?它就是把記得住的別人的話,胡亂說出來就是了。
物業的人說,哎,他們家的狗也很好玩,這只,還是這只——我記不得了,叫小丁來——有一只會做加減算術題呢!另外一個物業補充說,是那只土狗。他們家還有貓,經常和他們一家出來散步,發綠色金光的眼睛,誰都不理,也不能摸,非常漂亮……
女子對屋子里大聲說,阿唄——別找啦——阿唄?
我一直在房間和院子之間來回走,四哈在門口啃咬它的爪子。姥爺在忿忿地打電話,下巴上都是憤怒的口水。我到他腳邊,剛剛趴下,他就掛上電話走出去了。四哈連忙跟他出去。我懶得動了。只要他們不吵架,我就放心了。反正他們被三得子迷住了,這總歸是和平景觀。
我們家,說起來,只有三得子懂外語。我和四哈不行。我們都聽得懂,可是,都沒法用他們懂的話說出來。刁咪懂的東西更多,但它只能和我們幾個嘀嘀咕咕。它最喜歡親近的靶拔,也聽不懂它的話。它告過我和四哈的很多狀,但是,靶拔馬聽不懂。這也是它一直嫌棄他們智商低的原因之一。
我和四哈與馬一向比較默契,她基本懂我們的心意。姥姥也和我們更親;刁咪是一直喜歡親近靶拔的,雖然它從不表現得那么明顯,唯一情感外泄的就是,靶拔下班進門,它會喵嗚地過去,用身子、尾巴蹭他,在他褲腳邊蹭不停。其他人,它都不蹭。三得子呢,從來就是姥爺的心肝寶貝。它是第三個加入我們家的,比四哈早一步。它來了以后,好久都不會說話,姥爺差點去退貨。姥爺天天教它恭喜發財,紅包拿來,它就是不開竅。它經常陪姥爺看體操比賽,姥爺喜歡體操運動,年輕時候,說是什么項目在省里拿過小獎。
三得子突然開口講外語的那天,也是陪姥爺正一起看體操賽事。三得子是突然在籠子里后空翻的,嘴里發出和電視里一樣的聲音:三百六十度——!姥爺驚喜得以為聽錯了,連忙轉身看三得子。三得子又開始后空翻,嘴里喊著:三百六十度——!開始,它翻得不是太標準,有時還在桿子上踩空掉下來,但是,它的發音,和人已經一模一樣。
姥爺不看電視比賽了,跑到籠子跟前,為三得子加油。三得子一個接一個地翻,只要翻后站穩桿子,姥爺就大喊:成——功!
就那次之后,三得子忽然就開始熟練使用外語,冷不丁就冒出以前怎么也學不會的話,還有各種,你也不知道它哪里學來的句子,還有歌聲。不過,很多歌聲,它只會唱一半:妹妹你坐船頭歐歐,哥哥你岸上走——馬靶拔再怎么逗,它都不往下唱了。有一天,從外面遛了回來,它突然大唱小蘋果,還自帶樂隊打伴奏。有一天清早,姥爺居然發現它在吹口哨,這是過去姥爺常吹的《桂河大橋》,連錯誤的變音都一樣。
沒過多久,它的后空翻已經相當漂亮了,而且,翻完還自己表彰——成功!每次空翻,它基本同步大喊,三百六十度——成、功!度,這個音,要拖得很長,最后是有力的成、功!最多的那一次,翻了兩百多個。那時候姥姥還在,因為每天晚上,她要拿舊裙子把鳥籠子罩住后,把三得子提到廚房讓它睡覺。三得子還想玩,一看到姥姥拿那條舊裙子,就一個勁地在籠子里空翻獻藝。
開始講話后的三得子,在家里很吵人。它早上醒得比我們早。一醒來,就在廚房的裙子里喊:麻——!一聲連一聲,有點驕橫,這是模仿馬用方言叫姥姥的腔調,語氣里的不耐煩非常傳神。它要姥姥快點把它提到客廳,褪掉裙子;一到客廳,它又喊,妞妞!妞妞!這是學姥爺叫馬起床,口氣跟姥爺一模一樣,急促又威嚴。有幾次把它自己都嗆到了。姥爺每次聽得笑死掉。刁咪說,三得子這樣的叫法,就是讓自己高了我們三個一個輩分。
有一次,靶拔回家太晚,電話又不通。馬堅持要等靶拔回來一起吃飯。姥爺對遲回的女婿好像生氣了,看他一進門就說,——怎么回事?!三得子很喜歡這個語氣,馬上學會了。之后很長一段時間里,不管誰下班進門,它都殺氣騰騰地說:——怎么回事?!
姥姥本來不喜歡三得子,覺得它黑黑、丑丑的,光會吃和拉屎,肯定會傳染肺病。后來三得子會說話,還經常拍她馬屁,姥姥就再也不提放生的事了。三得子和姥姥每天的對話,經常是這樣開始的:麻——要不要洗個澡?麻——洗個澡咯——
姥姥說,洗菜呢,沒看我在忙嗎?!
三得子說:累了累了,老骨頭酸了——
姥姥不理它。三得子等了一會兒,又說,老骨頭酸了——
姥姥沒好氣地罵了一句:你倒沉痛得很呢——我還沒死!
沒一會,三得子又說,麻——我愛你。姥姥不理它,三得子替她說,我也愛你——姥姥只好停下來,把它提到水池上,幫它沖淋洗澡。三得子在籠子上撲騰很開心:麻——我愛你。我也愛你。姥姥說,快點快點,不要把水甩得到處都是!三得子以后就會說,麻,我愛你,我也愛你。快點快點,不要把水甩得到處都是!三得子每天必須洗澡。有時,沒人幫它洗,它就在放風的時候,直接跑到我和四哈的喝水碗里撲騰,翅膀把水拍打得整個陽臺都是。這樣之后,刁咪寧愿喝院子里的自來水,再也不愿意喝我們大水碗里的涼白開了。
那天上門的好多人,最后很多人起哄,要看狗狗做數學加減題。姥爺好像不是那么樂意,但臉上有“傲慢的笑意”(刁咪評論)。他淡淡地說,大衛,過來。
我就過去。大家圍著我。姥爺拍拍我的頭說,來,表演一下做算術吧。我坐下來搖尾巴,看著姥爺的手。姥爺說,你們隨便比畫,十以內加法、減法隨意。物業主任對我拍了巴掌,一手伸出兩指頭,一手一根指頭。我叫了三聲。姥爺給了我一小塊雞脯干。我嚼著,也聽到圍著的那些人,輕聲哇了幾下。看我吃完,有兩個客人同時亮出巴掌,我不知道先數誰的。姥爺說,一題一題來。我對剩下的要求減法的,叫了兩聲。然后,我又憑那個收起來的巴掌的記憶,叫了五聲。我這么叫,姥爺也有點發愣,說怎么回事?我用鼻子拱了巴掌收起來的客人。他們比姥爺還更快地明白了:天啊,狗狗同時做了兩題!
結果,又試,又試,加法、減法、兩個人同時亮巴掌。我都叫對了。我得到七次雞脯干獎勵,四哈急得團團轉,不斷跟姥爺握手,最后,站起來作揖亂拜。四哈站起來比我高,它拚命作揖亂拜,把圍觀的人逗樂了。
那天執法總的情況還是祥和的。刁咪說,主要是人與動物和諧造成的表面祥和。執法客人們走的時候,都笑呵呵地跟我們大家道別。整改通知書,是留下了一張,限兩周自主整改。還有創衛宣傳資料幾張,回形針夾在一起。
那天晚飯的時候,姥爺和靶拔馬討論了很久,他們專題表揚了三得子。馬說,三得子這么討喜,不如把它當紅包送了吧,說不定我們就不要被強拆了。我們家無權無勢,又沒有股票期貨賺錢信息,只好送鳥咯。
要送送狗!姥爺說,他們走的時候,四哈一直送到門口,給他們作揖道別。那個城管的什么長,還要叫大衛參加他們的聯誼會,去表演算術!
爸,靶拔說,妞妞逗你呢。
誰逗誰?姥爺說,我是認真的。讓大衛四哈去和親吧。
三得子說
“挪威森林”是一個假森林。而且,我們家還住在那么矮的地方。你見過哪一只鳥,是住在樹根上的?就是樹根上,你還住不安生!我們原來住的地方,叫“知足里”。聽上去沒有什么樹木,其實房子是在綠樹濃蔭的小山坡上,出不出屋子,空氣里都有樹汁的清味。他們說新家在“挪威森林”,我一聽以為是搬到樹汁更清香的地方,沒想到不是。這只是幾十棟高樓的水泥鋼筋的森林,之間有一些真的樹木,大部分是移種來的,根須很短,多站幾只鳥,樹都可能倒掉,所以,那些樹木忙著長根、扎根,多高的樹干配多深的根嘛,它們要趕在臺風之前站穩腳跟,不然就會被臺風推倒。所以,忙著扎根的樹木,哪里能從容散發出樹汁的清味呢?誰也顧不了這些了。所以,這是一個很不好聞的森林。
我對“挪威森林”的欺騙性不滿。刁咪說,人都有名不副實的毛病。他們起的樓房名,你要當真,那是你像人了,你活該了。維多利亞,和歐洲無關,圣地亞哥也不在美洲,奧斯卡不是電影節,香榭麗舍也不是法國,威尼斯也不是住在意大利。刁咪說,想通了,你就不會期待“挪威森林”有奇跡了知道么。
我可以不認為這里是森林,但我不理解為什么要住在一樓呢?人登高遠望,和翅膀的追求是一樣的,要克服一座森林的虛假,登高遠望也是唯一的出路啊。住一樓本身就是一個錯誤計劃。我認為是大衛、四哈慫恿的惡果,它們好方便戶外奔跑胡混。它們不懂坐電梯。刁咪說,大衛、四哈根本沒有長腦子, 攏共一點點腦細胞還長在尾巴上,它們能慫恿得了誰?當然是這幾個腦子不好使的人自作主張的惡果。他們假想森林與田園風光的好日子,假想自己的人生多么美好。刁咪說,住高一點,離天近一點,各種生殖器的臭味肯定要淡一點,而且,有個簡單的道理,不長毛的腦子永遠想不到:公共地帶和私人范圍,只要界限模糊,都是兇多吉少的。你不要占那個便宜。
我和刁咪在院子里聊天的時候,大衛在院子里追逐撲打一只蒼蠅,四哈在大門口咬一顆核桃。門口的擦腳墊上,留下亂七八糟的核桃空殼。大衛已經吃掉它的份額。馬總給它們倆吃核桃,因為它們倆,嗜毒一樣,愛吃核桃。平均一周,能吃到一兩顆。
我在籠子里,刁咪在椅子上。不管是曬太陽,還是賞月色,刁咪特別喜歡這張舊的藤椅。除非家里來了外人,只要一來外人,刁咪就回屋子里去。它從不參加接待活動。
只要有人在家,大衛和四哈都跟前趕后,尤其是靶拔馬在家,它們就像口香糖一樣,死黏。刁咪瞧不起它倆的賤氣,最看不慣它們連靶拔、馬上廁所,都要一起擠進去等著。有一次刁咪好奇也拍門進去看,那劈面的臭氣熏得它直打噴嚏。而那倆貨,居然一個坐在馬桶邊,一個趴在洗手池邊,還得意得很。早上靶拔刷牙的時候,四哈還經常去推他的腿肢窩,靶拔就像螃蟹一樣吐著白泡沫笑。四哈又愛吵架,和姥姥、姥爺吵,和大衛吵,和我吵。馬罵一句,它會回一句,嗷嗚,嗷嗷嗚,嗷嗚嗚嗚,再黏糊,也挺不得人心的。
刁咪心里很煩,我也是。自從那天家里來了一組創建文明城市的檢查人員后,家里的人,又進一步打聽到,市里分管領導,就是那個鞋拔子臉的親哥哥,喜歡小動物。他也長了一副很好辨認的鞋拔子臉,本地電視新聞里一過臉,看新聞的人都很容易記住他。所以,家里的人就越來越認真地討論起送禮問題。
靶拔、馬想把我當禮物送出去,姥爺堅決反對;姥爺覺得送大衛、四哈更合適,都說鞋拔子哥哥更喜歡狗。但馬說,狗不嫌家窮啊,再難再苦,狗都不可能離開主人。硬送也送不走它的心,搞不好馬上逃回家來,禮物不就白送了?所以,沒法送。作為一只寵鳥,到哪里基本都在籠子里,所以,三得子到哪里都是無所謂的,只要能保證螞蚱、小米供養就好。但我還是覺得送狗比較好,四哈那么憨,送出去家里也不重樣了。問題在于,靶拔、馬就是不同意,堅持要送禮就送我,說送鳥才是風雅,是文化,人家收禮物也收得有氣質,心安理得。姥爺氣得大罵,說,要送,你們自己去買一只鳥去,三得子是我的養老品!
兩周的最后整改期限,馬上就要到了。是接受整改,還是送禮抵抗?這是一個很傷腦筋的問題。他們幾個人,爭吵得很厲害。如果抵抗整改,就必須送點意思出去。那么,送會做算術的狗,還是送會講話唱歌的鳥?這是一個傷腦筋的大問題。對此,喜歡說三道四的刁咪一直沒有發表具體意見,只說,人家肯要你什么,倒是簡單了,就怕事情沒這么簡單。這事,總歸兇多吉少。
我和刁咪一致的看法是,靶拔、馬肯定舍不得送大衛,哪怕大衛送出去,就能換回來違章搭蓋永不拆除。反過來,我認為,如果把我做禮物送掉,也能換來取消整改的平安,姥爺同樣也一定不干。我當然無所謂了,有小米、 螞蚱、面包蟲什么的,到哪里都是生活,大衛、四哈,就未必有我四海皆兄弟的眼界與胸懷了。
而且,誰也不能否認,大衛是馬的救命恩人。
我們家隔壁,是一戶開蔬菜店發家的農民。現在,他們在“挪威森林”又開了一個分店,每天的蔬菜都比別的店新鮮、便宜。所以,店里從清晨到晚上,都很紅火(所以,他家就沒空違章搭蓋咯,他們表示,閑下來,也要搭蓋的)。他們家總是人手不夠,最后就把鄉下老家的老岳父也請來了,主要是負責整理青菜。沒想到,老頭子看了幾天的店,就生病了。他的病很奇怪,就是滿世界找牛。逢人就問:有沒有看到我家的牛?我家的牛不見了。他們家里的人說,來的前一年,鄉下家里是丟了一頭牛。但是,早都過去了。沒想到,老人一發病,就想起這事了。家里人怎么勸都沒有用。老板娘罵他:神經病啊!我可以再買十頭牛給你!但有地方放嗎?她父親說,不管,我要找到丟的那頭牛。
老頭子每天都要上街找一次牛,直到家里人打來電話說,啊,牛已經找到啦,在某某某某家。老頭子才能安心地回家洗洗睡下。可是,第二天天一亮,老頭又想起自己的牛丟了,又上街找牛去。蔬菜店的女兒女婿及其伙計們,忙得屁滾尿流,再也不愿意配合滿大街瞎找牛,更懶得虛構牛回來的雞湯故事。大家又累又煩,老頭子就自己出去找牛,被警察送回來兩次后,菜店鄰居就不讓老人出去,老頭子在院子里,用棍子畫一頭牛,天天站在牛身邊,捂住臉哭。
他想他的牛。
在這樣的情況下,靶拔決定每天傍晚,在帶大衛、四哈遛彎的時候,順便帶上隔壁老頭子去“找牛”,遛到時間差不多了,馬就會打過去一個電話,很驚喜地說,哎呀,牛找到啦!他們一伙就會高高興興地回家。有一天,靶拔胃痛,下班回來就窩在沙發上蜷著。鄰居老人走進來說,我們家的牛丟了!
靶拔說,噢,噢。
他真的不想去。很煩。姥爺白了女婿一眼:活該!你們是自找的!姥爺當然不會去找牛。平時也是早上遛鳥的時候,順便帶大衛、四哈去外面走走,放掉大小便——那時候,姥爺還沒有被螺絲刀扎傷,扎傷出院后,他就不怎么去遛鳥了,姥姥死了之后,他連門都不愛出了。那之后,大衛和四哈,經常是自己遛自己——所以,姥爺當然不可能陪隔壁老頭子玩找牛的游戲。這樣,馬就解下圍裙說,干脆我走動一下吧。
據說,那天出事主要是B區那邊那戶人家的黑背發情了。找牛的隊伍走過小石橋,黑背是斜刺里突然沖過來,它不知為什么,直接沖著馬而去。馬說,她當時嚇懵了,呆立著,不知道躲。大衛和四哈,都在離她五六米遠的地方。四哈在撒尿。說時遲那時快,馬說,她也不知道大衛是怎么沖過來的,就像一道黃色的閃電,大衛把自己擋在黑背和馬之間。高大威猛的黑背,在大衛的脖子上咬了好幾個洞,大衛血流滿身,皮下組織全部撕裂,送到醫院縫了三十多針。有驚無險的馬,哭暈過去了。她從“挪威森林”哭到寵物醫院,又從寵物醫院哭回家。搶救醫生說大衛差點就完蛋了。四哈沒起什么作用,光是立場不明地怒吼了幾聲,還且戰且退來著。
四哈這狗東西,我不知道說它什么好。平時吧,你看它瞪著四白眼,豎著蠶豆眉,雄赳赳的很唬人,關鍵時候,卻總是敵友不分。它一歲多的時候,因為免疫針沒有打完,那幾個人趕回老家參加一個喜宴什么的,就只帶了大衛。隔天就回。那天晚上,家里進了兩個賊,我和刁咪都屏住呼吸,以為四哈肯定要發動攻擊。萬萬沒想到,四哈看到來人,歡騰得直搖尾巴。人家偷到哪個屋子,它就跟到哪個屋子樂。最后小偷走的時候,四哈還在門口和小偷握手送別。一個小偷握著四哈不斷交換的手,悄聲問同伴,反正沒搞到什么值錢的,要不把這貨一起弄走吧。同伴低聲說,不好帶!萬一大叫起來,我們死定了。
就這樣,四哈才沒有被順走。家里那些人回來后,發現屋里進了小偷,哇啦哇啦又驚又氣地報了警。警察來了,第一句話就是,家里不是有狗?第二句話是,一個玉鐲加一千多現金是嗎?第三句話是:換一只管用的狗吧。
就像刁咪評價:這樣一只狗做禮物,也真的拿不出手。
刁咪說
我原來以為,凡是不披毛的東西,大都腦子不好使,一起住以后你就會發現,他們不止是腦子,而是樣樣都很糟糕,真是綜合性的弱勢群體。腦力之外,他們的視力、嗅覺、聽力、體力、耐力,統統乏善可陳。所以,我們幾個,對他們經常性的惶恐、猶疑,莫名其妙又愛莫能助。這是他們的世界。我們改變不了他們的焦慮緊張,也制止不住他們成天疑神疑鬼,還有,動不動就發生的互相驚嚇:
有人來了!
有人來了!
喂,是不是真要來了?
——其實都沒有。大衛和四哈對他們的緊張反應,一個淡漠,一個表示困惑。四哈的腦袋都像鐘擺一樣,歪到左右肩膀上了。有人確實要來。他們肯定最終要帶著手段來的。這我知道的,早晚的事。但在沒有聞到、聽到、感到危險逼近之前,你必須未雨綢繆,然后,你真的沒有必要恓恓惶惶的,整天如驚弓之鳥(三得子原話)。
昨天,三得子告訴我一個不好的消息,比較確切,來自于一張紙上。消息的標題是,百日會戰,朝陽街道舊貌換新顏。說的是——
……乘全市開展創文明城市市容大整治之東風,朝陽房管所、區行政執法局、朝陽派出所、朝陽街道諸社區等部門,出動六十多人、鏟車兩輛、大小貨車六輛,在和平一路的東西小區,打了一場小區環境綜合整治的攻堅之戰……
和平東、西兩小區,是我市建設較早的保障性住房小區,居住著七百多戶家庭。由于各種原因,小區長期以來存在違章搭蓋、放養犬只、占用公共用地或消防通道堆放雜物、擅自將綠化用地改變為圈養家禽或種植蔬菜的園地等現象,歷次市容市貌整治活動均不能根除這一頑癥。此次行動共清除垃圾雜物六十余卡車,捕捉無主犬、流浪犬只二十多條;拆除十七處違章搭蓋,還原七處綠化帶。清理面積達一千九百多平方米……
我和三得子在交流形勢問題的時候,大衛和四哈在客廳中間,爭奪一只黃色的絨毛玩具。那玩具已經被它們的唾沫沾得灰蒙蒙臟兮兮的,看著惡心。大衛好幾次,把玩具銜到馬膝邊,示意她像以前扔飛盤一樣扔出去,它好去瘋撿。但是,馬沒有理它,一直在和姥爺說話。大衛還不知趣地把絨毛娃娃塞給姥爺,邀姥爺玩。姥爺狠狠地瞪了大衛一眼。姥爺最討厭大衛、四哈玩絨毛玩具,因為,玩著玩著,它們就會把玩具咬開,把里面的白色芯子,一點一點地掏出來。掏得多的時候,滿屋子地面都是白色的,一團團、一叢叢,它倆能把我們家布置成過圣誕節的情景。姥爺氣壞了。他最生靶拔的氣,因為他只要去超市,必定參加射擊游戲。他必定一槍一只小玩具,準得往往令老板哀求離場。這樣,我們家的絨毛玩具,數不勝數。大衛和四哈怎么掏,也掏不完。而且,馬特喜歡這些玩具,每次出門,都慫恿靶拔橫掃射擊游樂店,然后興高采烈地抱滿懷地回來。
我在柜子頂上,看著大衛、四哈并肩仰躺在地上,前肢抱踢著絨毛玩具,非常開心。看上去像兩段粗壯的毛毛蟲。它們能快樂多久呢?這倆腦子簡單的貨,知不知道傾巢之下沒有完卵么。
“挪威森林”不吉祥的氣息,確實越來越重了。
不管來不來人,總的形勢是越來越嚴峻了。三得子說,如果真的有人來了,院子里的葡萄架肯定要拆除;院子里的玫瑰花和芫荽、芥菜絲瓜那三塊小菜地,肯定要被扒光。我說,不止這些,大衛和四哈,估計也得除掉一個——至少是抓走一個。也許倆貨都得被鐵叉子叉走。按規定一家只能養一只犬,大衛和四哈,那么,就只能留一條。會留誰呢?這倆貨,靶拔、馬都很愛,無論交出哪一只,他們都會很難過。三得子同意我的分析,說,它們都屬于禁養通告上的烈性犬。三得子嘲笑地說,那個通告很蠢,中華田園犬,都趕盡殺絕,不就沒有本國犬了么!我也不由嘲笑,四哈烈個屁呀,一點血性也沒有。日日天下無賊,天天和平盛世。烈性犬怎么是體型大小來分辨呢?唉,那些不長毛的低智腦子們。
傍晚,我到院子走了一下,咬了一點青草吃。頭上三尺的人心果比棗子大了。搬家時,姥姥的朋友送了兩棵過來,雖然只有茶幾高,當年就掛果了。那時候起,姥姥、姥爺和那伙戴勝鳥結仇了。沒想到戴勝鳥這么喜歡吃人心果,第一批果子只有四個,都被戴勝鳥們吃掉了,它們站在那排高高的小葉桉樹上。這樣,姥姥姥爺就和戴勝鳥開仗。人心果的第二批、第三批,都是在人鳥戰爭中長成,最后是鳥也吃到了,人也吃到了。第四批起,姥姥死了之后,姥爺不知為什么與戴勝鳥和解了。也就是說,陌生的敵人,漸漸轉為親切的家寵了。我覺得,有些人,就是容易對有翅膀的東西有好感。比如姥爺。
三得子說,戴勝鳥是著名的食蟲鳥。但是造訪我們家院子的,卻是一伙癡迷人心果的素食派。這七八只戴勝鳥,第一次出現在院子的秋千架上時,姥爺姥姥還驚艷、贊嘆著它們的美麗,不知侵略者已入境。這些頭頂像插著一把打開的扇子的美麗鳥兒,上上下下地在架子上和人心果樹之間飛行。姥姥感覺不太對勁,才發現它們覬覦的是漸熟的人心果。
三得子說,人心果能發出戴勝鳥非常喜歡的氣息。戰爭就這樣開始了。這伙戴勝鳥,天天來。姥姥姥爺開始不知道戴勝鳥們的厲害,幾個回合下來,才知道,凡是甜透的人心果,一定屬于鳥,而不是人的。有的果實,明明隔日可取了,但轉眼只剩下空果蒂。姥爺有時身手敏捷,那也只搶到半個果子。為了坐實勝利感,他把戴勝鳥吃過的一面削掉,接著吃。一嘗,大叫!比所有他們吃到的都甜。為了搶護果實,姥爺大力加強巡邏和檢測工作,但是,他憑手感摸到的、又軟又有彈性的成熟果實,吃起來就是不如戴勝鳥吃剩的。也就是說,戴勝鳥對熟果的鑒定能力比姥爺高強。有一次,發現一個被它們啄過一口就放棄的大果子,姥爺以為自己眼尖撈了個現成,搶回家一吃,舌頭又麻又澀。后來,有了吃虧經驗的姥爺,再也不搶被啄一小洞的果,死等隔日火候,準備一舉獲得熟果。但是,姥爺姥姥從來沒有成功過。戴勝鳥總是捷足先登。
這伙戴勝鳥太狡猾了。它們分工默契、密切配合,總是三兩只飛進果樹叢里猛吃,另有四五只站在搖椅鐵架上瞭望放哨;在下面吃的很快會飛上來,換站崗的下去吃。雙方互相體貼,而姥姥屋子里一有危險動靜,整伙戴勝鳥便一起飛離,暫棲于院子外高高的樹上。
姥姥的人心果,第二批結了十來個果子,但他們吃到了兩個,這包括幾個戴勝鳥吃剩下的半個半個加起來的數目。第三批人心果成熟得早,掛果也多,沉甸甸地壓彎了樹枝。姥爺用塑料膜果套新技術,全面迎戰,可是,戴勝鳥三下五除二,把果套給拆丟了一地,照樣地,它們還是選食了最甜蜜的果子,揚長而去。果子天天在成熟,戴勝鳥天天來開宴,和姥姥姥爺玩著敵進我退、敵疲我食的戰術。果套失利的姥爺,又投入了光盤反射戰 、掃把戰、刺耳口哨戰、水龍頭噴灑戰。這個時候,三得子總在吹奏《桂河大橋》,斷斷續續的,也是為戰爭伴奏。姥姥姥爺終于腰酸膝軟,自我休戰。第三批掛果有四十多個,戴勝鳥吃掉了三分之二,人,搶吃到了十來個。兩年來的人鳥持久戰,也戰出了親情。姥姥感嘆,說:噯,這班小混蛋的叫聲還真是好聽啊,平平和和的,尾音又長又軟的,一點都不刺耳啊。馬假裝忿忿地說,每次戴勝鳥來,我看大衛、四哈都歡天喜地的,這倆狗子和戴勝鳥,早就勾搭認親啦。姥爺也湊了趣,說,奸賊內應就是三得子!每次它們來偷吃的時候,它還總吹《桂河大橋》,幸災樂禍啊!這叛徒……
那些人快樂地抱怨著,就這樣達成了共識:讓戴勝鳥吃吧、吃吧。
姥姥走了,第四批的人心果一開花,戴勝鳥就派探子來訪了。姥爺看著它發呆很久,后來把三得子的面包蟲攤了一些在花缽邊,算是見面問候。
日子也是一天比一天和諧了。我有兩次看到,人心果還沒有開花的季節,那伙戴勝鳥就到我們家院子的秋千上停留過。三得子看到它們,默默地瞅著,沒有心情打招呼。它也知道,好時光怕是要結束了。這些傻鳥,應該是等不到第五批的人心果了。前天,法院的裁定書到了。三得子說,裁定書裁定: 五日之內,如果依然拒不自行拆除一切違章搭蓋,將依法強制執行,并處以九萬罰款。
裁定書是快遞送達的。姥爺看了不知找誰發火,就把裁定書撕了,但也就是撕了一把,心里到底還是怕。靶拔看出來了,氣餒地說,胳膊擰不過大腿啊。馬也丟盔棄甲的樣子,說,產權凍結了,我們賣房也賣不了了呀。姥爺擰著脖子說:我就守在院子里!看他們能當我的面強制執行!
傍晚物業有個人來我們家說,還是拆了吧,這次肯定是過不了關的了。姥爺說,一視同仁!看誰家開始拆了,我馬上就跟著拆!
唉呀,物業的人說,法院裁決不是有先后嘛。反正都得拆。
物業的人又說,我要是你們,就配合拆了,這次真的形勢不同了。再說一句不該說的體己話吧,執法人員那天還議論你們家的狗,都不符合養犬辦法呢。你們肯定沒有狗證吧,中華田園犬、哈士奇……
姥爺大怒:牽去牽去!
大衛說
人老了脾氣怎么會那么差呢,姥爺脾氣太槽糕了。狗老了,脾氣一般會變得更溫和、更安靜,因為害怕的東西越來越多了。人為什么就不一樣呢?昨天晚上,靶拔馬和姥爺在討論拆除完遮擋棚架子,葡萄樹要不要保留的問題,姥爺又發脾氣了。姥爺說,三得子喜歡在葡萄架下唱歌。他已經算好尺寸,可以把它扭轉到樓的側面長,不是正面,肯定不算違建。靶拔說,既然都要拆,不如拆個徹底。沒聽說正面違建,轉移到側面就不算了。馬也說,拆光拉倒。姥爺已經沉下臉了:長得這么好的葡萄,說砍光就砍光啊!我就是要把它扭到樓側面去,看誰能把我怎么樣。靶拔說,那你還要構思多久啊,昨天期限就到了。他們隨時就來了。
姥爺怒吼,你看看誰家開始拆了?別老把自己當軟柿子!
四哈說,以后靶拔馬像姥爺那么老的時候,脾氣可能也會變成這樣了。
我也這么認為。可是,我們都沒想到,并沒有那么多老的時光在等我們。今天,我和四哈,差點就沒命了。天天說的有人來了,今天真的來了,場面非常嚇人。很多穿迷彩服的人從卡車上跳下來的時候,姥爺馬上給靶拔馬打電話。而且是來了兩輛汽車的人,刁咪轉身就閃進了靶拔馬房間。它肯定是覺得臭。整個大卡車里跳下來的都是穿迷彩服的工人,那二十來個迷彩服,一下子就把我們家的院子站滿了,滿院子像忽然種滿了玉米。四哈嚇得尾巴都拖到了地面,它本來還想去找那只雞,那只雞已經有很多天沒有叫了。
今天,真的有人來了!
有兩個人手持長柄鐵叉子,我見過,那是專門叉狗上車的。我還來不及跟四哈說,小心那個家伙。一下子我就被人叉住了脖子,有一根很粗的麻繩,馬上套在我的脖子上,我差點喘不上氣來,就聽到四哈發出像被開水燙到似的連續的尖叫,它也被叉住了,有人在捆它。我也掙扎出聲吠叫。
姥爺在哪里?
靶拔、馬什么時候能回來?!
姥爺咬著腮幫子,站在門口。有人對他讀了什么紙片上的字。我感到寒氣襲人,因為姥爺的腮幫子一直在微微顫抖,嘴唇很白。姥爺走到我身邊,我身邊的迷彩服直接把他推開。姥爺差點摔倒,他抓住秋千的繩子:你敢對老人動粗?!
閃開!迷彩服瞪起牛眼,別妨害公務!
有人拉開那個迷彩服,說:阿唄,別激動,我們是奉命行事。
姥爺聲音低了下來,說,不就是拆搭蓋嗎,為什么套我女兒的狗?!
來人說,接群眾舉報,說你們家養的是烈犬。這種狗,城區里不能養,何況我們正在創建全國文明城市。 所以呢,今天主要是依法強拆違建,二是,把違規飼養的烈性犬帶走,集中處置。
我女兒馬上到。這是她的狗。要抓走,你們至少要跟她說。姥爺說,這個葡萄架子,其實是我們家的保命保安全的棚子,上次掉下螺絲刀,插到我背上,派出所都有記錄。我只問一句,如果拆了,我們家人,被上面掉下來的東西打死打傷,誰負責?
迷彩服太多了,姥爺明顯氣虛,聲音發顫。
我不明白這是怎么一回事,但看姥爺這樣害怕,我覺得他們肯定會殺了我和四哈。我看到四哈在發抖,我也控制不住地顫栗。我不明白,昨晚,姥爺他們不是已經想好自己拆了嗎,為什么不告訴迷彩服們,我們要拆轉到側面去,如果迷彩服們聽懂了,他們就會回去,也許就可以把我和四哈放掉了。不能讓他們把我們帶走啊!
這個過程中,四哈一直在扯著喉嚨鬼叫,有個迷彩服狠狠地踢了它幾腳。四哈害怕了,停了一下,又開始吼叫,結果又被踢了很多次,身上都是骯臟的泥腳印,它痛得后半身子都矮下來了。姥爺一直在發抖,我看出來,他不敢再過去保護四哈,因為,那個推他的迷彩服,每一次踢四哈的時候,下腳都非常兇狠,好像力氣多得沒有地方用。
在七八個迷彩服砍葡萄、扯葡萄藤的時候,靶拔馬都趕回來了。
看到我和四哈被繩子套著,馬厲聲尖叫地撲過來就抱住我,但馬上就被人推開了。我和四哈都在發瘋地狂吠,有個迷彩服掄起手里的鎬子,就要劈四哈,馬拚死抱住了他的胳膊。靶拔又抱住了馬。他們想把我和四哈拖吊上卡車,馬發瘋地撲在我身上,不讓我走,一個迷彩服想拽開馬,好像又不知怎么下手,突然,他就踹了靶拔一腳,因為靶拔想去保護四哈。我對四哈喊,安靜!不要再喊了。我判斷我們安靜,他們就不會馬上拖我們上車。
葡萄架那邊,葡萄藤頂已經全部掀扯掉了,很多人就開始拆木架子了,我看到姥爺過去把架子邊的鳥籠提了下來,三得子一個上午在里面,沒有吭一聲。砍斷砍碎了的葡萄枝條、沒有長大的小葡萄串,哩哩啦啦一直敲打鳥籠,好像請求進去避難。但是,里面的三得子一聲不吭,一動不動。姥爺把三得子的籠子,提在手上,離開了人群。靶拔和馬全部的注意力都在我和四哈這里,他們千方百計地要和我們在一起,他們的心思根本不在葡萄架子那邊。馬披頭散發,靶拔的扣子被扯掉了兩個,頭發也很凌亂,兩個人都顯得很猙獰。馬每一句話都是哭喊著、尖叫著說,連我都聽不清楚她到底在喊什么。除了控制我們的幾個特別兇狠的迷彩服外,十幾個迷彩服都在拆葡萄架子,他們的臉上很平靜,帶有日常的勞動歡樂感。
越來越多沒有上班的小區人都圍過來觀看。他們七嘴八色地議論,聲調聽起來義憤填膺又幸災樂禍。我能聽到認識我和四哈的人在喊,這狗會做算術題啊!好好的,為什么要抓走?有個聲音接話說,抓去肯定是殺掉了。這太過分了嘛!拆違建,為什么要殺人家狗啊!
圍魏救趙嘛……
什么違建哪,讓大家統一格式做個安全頂,不是很和諧嗎?
喂,聽說要罰款十幾萬哪……
賣了走了算啦。
哪里,產權被凍結了。
關鍵是狗要殺掉嗎?
創文明城市嘛……動真格的了!
……
來的人越來越多。
沒想到有人來了的場面,是這么恐怖。馬死死抱著脖子上套著麻繩的我,一個勁地哭叫,我舔著她的眼淚和鼻涕。四哈好像知道怕了,也可能是腰踢壞了。突然,它站起,對所有的人拜拜。很多人被它拜得先是嬉笑,后來無語。有個女鄰居好像快哭了,她想到四哈身邊,剛靠近,就被一個迷彩服推了出去。我不明白為什么他們不好好說話呢,昨天晚上不是說好了要自己拆了嗎,今天為什么就不能告訴來的人呢?我們自己拆,要把葡萄拐彎種。這是來不及了嗎?為什么要把我和四哈控制住,我們不會咬人啊。他們要把我們帶去哪里?集中處理又是指什么呢,靶拔馬為什么這么像丟人現眼的瘋子?
我看著樹枝橫飛的院子,無意中發現三得子竟然站在人心果枝頭上,它不是被姥爺提走了嗎。姥爺呢?我叫三得子。三得子說,他放生我了。我先飛下來了。三得子抬頭看著天說。我和四哈一起往天上看,就這個時間,我們看到姥爺像一把大螺絲刀,從天上掉了下來。只有我和四哈看清姥爺從32層的樓頂扎下來,其他人,所有的人,都是被姥爺身子落地后放炮一樣的巨響,嚇呆以后,才看清掉下來的不是螺絲刀,是姥爺。和螺絲刀不一樣的是,姥爺誰也沒扎到,只是砸到了已經被放倒的秋千架。
來的人,所有的來人,都被嚇到了。全場悄然無聲了好幾秒。在這個安靜的時間里,大家看到三得子起飛,飛向了院子旁路邊的一排小葉桉上。這時,我才看見上面站著五六只戴勝鳥。它們是來看望人心果的,還是來問候姥爺的呢?馬的哭聲——比刮玻璃還刺耳凄厲的哭聲,就是那時候,突然迸發出來的。她撲向了姥爺。抓住套我脖子的麻繩的人的手,也松了下來。我和四哈都向馬姥爺奔去。
靶拔也過來了,看到他的鞋子,我就知道是他。還有一雙鞋子,一直走到了我們身邊,那鞋子動了動,鞋子上面有個聲音說,我的牛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