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煒
魏晉時期是知識分子發明個人生活的空前了不起的時期,這既與東漢佛教的傳入、思想的活躍有很大關系,還與東漢以來殘酷、復雜、混亂的社會格局有關系。這個時期必然要多方尋找生活出路和生活方式。這批勇敢探索和實踐的人大多是讀書人,他們家境殷實,物質生活比較優渥,有較高的社會地位,有條件拿出大量時間和金錢去嘗試一番,比如說去過閑適的生活。一般的勞動人民是不可能的。這些讀書人具備前后左右的關照能力,可以借助別人的記錄和回憶來判斷眼前的生活,具備脫穎而出的條件。比如何晏他們服“五石散”,這之后還有人服,到了唐宋時期的李白、杜甫、蘇東坡等人也仍然在服。即便是今天的網絡時代,變相的“五石散”依然盛行,這都不足為怪。
魏晉時期特別引人注目的是一些怪譎之人:大肆飲酒的阮籍和劉伶,食“五石散”的何晏,打鐵彈琴的嵇康。阮籍狂誕驚人,他居母喪期間,竟然見了行禮數的人施以“白眼”,見了攜酒操琴的人立刻大悅。劉伶喝酒沒有節制,赤身裸體,還說自己“以天地為棟宇,屋室為褲衣。”可見他們都是非常古怪之人。這些人其實是在苦悶的魏晉時代以各種方法掙扎著,是在尋找活的方式。
這些人當中,提倡養生論者不難理解,如物我同心、天人合一,與外物達成一致,與萬物相通以平衡自己,不讓過分激烈不平的心態來影響生命。縱欲論者則認為生命無論怎樣保養都有個限度,所以生活的最大意義就是享受,除此之外都是荒唐的。在那種混亂的、朝不保夕的社會威迫面前,人難免要得過且過、恣意享樂,這就走向了頹廢。當年的一些大商人奢華驚人,像西晉的石崇,史料記載所居房屋裝修宏偉華麗,姬妾數百。縱欲是多方面的,只在酒色美食方面,魏晉也做到了極數。
陶淵明回歸田園之后,雖與縱欲者的狂飲不同,但同樣嗜酒。陶淵明與養生論者許多地方也是一樣的,講物我兩忘、物我齊平、交融一體,強調和追求人在天地之間的和諧。陶淵明與那些人的最大不同,是能夠真正退避到一個角落里勞動,自食其力。這看起來是最簡單最基本的選擇,實際上卻是最有難度的。因為當年的知識階層沒有多少人這樣去做,起碼記載中不多,所以出現一個陶淵明也就被視為特異,以至于后來人用“隱士”為他命名。這充分說明了陶淵明在魏晉的道路,看起來簡便易行,實際上卻是一種“發明”。
如果不是為了謀“隱”,一個真實為農的知識人的確給人耳目一新的感覺。這既不是姿態,就必得包含具體的生活細節,是與勞累憂煩以及各種各樣的困苦連在一起的,是一個遙無盡頭的勞作過程。而陶淵明從這其中汲取了歡樂和安慰,同時也付出了很多艱辛。正是這種看似平易的漫漫無盡的勞作,讓古往今來的許多知識分子都感到了畏懼。
一個知識分子的“歸去”,和一個土生土長的勞民相比,區別是太大了。對于陶淵明來講,它是走出“叢林”的一個創造;而對于一個土里刨食的農民而言,它就是自然而然的鄉間歲月。同樣是做,誰來做和怎樣做,內容差別很大。一個生于斯長于斯的農民不可能在這個過程中不停地進行一些“入世”“出世”的權衡和反思,更沒有那么多的批判和內省,也不會有那么多的牢騷和痛苦。陶淵明知道得太多,需要總結得太多,他要面對官場、朋友、文人、祖上,包括未來,進行各種各樣的思索,并讓這些心情伴隨著創造新生活、開始新人生的全部過程。
陶淵明不是一般的讀書人,他雖然不是門閥士族的后代,族上卻出過陶侃這樣權傾朝野的大官,除了父親沒有為官的明確記錄,爺爺及外祖父都是做官的,他自己最后是從縣令的位置上退下來。他擁有族上的三處田產,起碼近三四代是靠其他人來耕種的。陶淵明能夠在這樣的家世中棄官為農,親自掮上鋤頭做田里營生,腳踏實地干活,在陶氏家族內部看也是一個大膽的選擇。
知識分子選擇飲酒不難,談玄不難,入佛不難,修道也不難。這些事項似乎都具有很高的“知識”或“雅士”含量,從一種走入另一種,只是一次轉換和調試,看起來動作很大,實際上內質卻是比較接近的。而陶淵明走向一種貌似平易簡單的務農生活,真正操作起來卻是極困難的。他切近地接觸了土地和生長,變成了一個“莊稼人”。(編輯/吳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