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中第一天,我好巧不巧地病衰成泥,昔日女媧補天,那日我鼻涕補滿月,打噴嚏打出一地小孩“圓咕隆咚”滿地滾,又吃了感冒藥,整個人困得“叮叮鐺鐺”響。我們的交鋒,就是從那一天開始的。
聽得一陣腳步聲后,一人影踱入教室。只見他穿汗衫,背著手,邁著穩當當又急火火的步子,右腳先跨,左腳跟進,先目光如炬掃視這群豆大的娃娃,緊接著臉上就泛起壞笑,笑出來一臉褶子,把一張黑黝黝的臉笑成了溝壑難平的山谷。他筆一抽,身一甩,筆一揮,氣沉丹田,朗聲一喝,“我,姓呂,教你們語文。”他身后黑板上,他龍飛鳳舞寫成的名字大有飄飄欲仙之勢,但我們叫他個更接地氣的稱呼——老呂。
你有沒有曾因一個人而對一個姓氏產生感情?我有,我覺得呂姓可能和我犯沖。
初次見面的那節語文課,他口若懸河滔滔不絕,把同學們聽得精神抖擻津津有味,獨我一個鼻涕兮兮昏昏欲睡。
“那位要睡著的同學,你叫什名字?”他捏著個粉筆頭,笑著,把我叫起來了。
“我叫陳思。”我徹底嚇醒,我分明看見了那笑容背后藏著齜牙咧嘴的血盆大口。
“那你的確該好好沉思一下了。”他笑一收,眉一立,眼一瞪,鼻一縮,嘴一撇。
自打那表情讓我做了三天噩夢,我開始了頑強的抗爭生活。
老呂有幾個特質,完美主義、眼睛毒辣、性情中人,說白了就是此人不論是治學還是裝系統都挑剔嚴苛、極其識貨。不僅僅是用了修正帶涂改液的小字統統會被打回去重寫,態度不認真的摘抄和仿寫直接作廢,還眼里揉不得沙子,不允許把語文學習放在數學之后。并且此人嬉笑怒罵信手拈來,不論是對誰都不懼不畏,不帶臟字兒的罵人詞匯寫得成一本字典。先進事跡是因為冬天學校不供熱水,他自掏腰包買燒水器械供學生使用,惹得校長上門讓把這功率過大的工具撤了,老呂點了根煙端坐著慢悠悠道“你先把你辦公室功率更大的空調撤了,我再撤我的。”
面對這樣的“敵人”,我的抵抗生活可謂戚戚慘慘切切,因為我方的戰略目標是獲得認可打入敵人內部,這就意味著要先“攻破”敵方等級森嚴的小字評判制度,接著要“擊潰”守衛更嚴密的作文堡壘,最后還要“炸毀”綜合成績的大本營。
在進攻的辛苦過程里,我還要不斷遭受敵方淬毒的語言飛箭,因為彼時我跳入了青春文學的坑里,中毒頗深,座位旁邊青春雜志和小說堆滿一紙袋子,每次串座位都需要別人幫忙才抬得動。老呂試圖用以毒攻毒的法子把我從火坑里拉出來,但是處于叛逆期的我頑固粗壯地生長著,不撞南墻不回頭地繼續讀我想讀的書。
記得那段日子里的某個尋常下午,我趁著下課看一本小說,老呂伸頭查看班級,頭一低看到我捧著小說癡癡笑,他大手一伸、一劈,書就被他奪了去,一看封面,他眉頭緊蹙,厚厚的大嘴往下撇,眼神如刀狠狠剜在我身上,“又是這種書。”接著把書一摔,拂袖而去。那一刻血管里流淌的血液頃刻沸騰,化成委屈和慌張逆折沖上頭顱,直覺告訴我之前為了獲得認可而投諸的努力都付之東流,在他眼里我是個屢教不改的頑固子。
你有沒有因為一個人而對一個姓氏產生感情?我有,我對呂這個姓氏又愛又恨。
愛是因為他講臺上的收放自如嗎?愛是因為他博聞強記無一不通嗎?愛是因為他將大師二字從書本中摘出來活靈活現展示我面前嗎?不是。
老呂是那個給予學生靈魂家園的老師;是那個讀書、愛書、書品高的學者文人;是那個和尋常中年人一樣念叨著血糖、血壓、養生的糖尿病患者;是那個剛剛在班級里發火接到妻子電話馬上柔聲喊“領導”的丈夫;是那個做好吃的誘惑被自己弄生氣而抗議絕食的兒子的父親;是那個講著小時候穿著奶奶做的棉褲而眼眶含淚的孝子;是那個把“人在江湖飄啊誰能不挨刀啊”設置成手機鈴聲的大頑童;是那個梗著脖子說“我就樂意三星叫電話蘋果叫手機”的數碼愛好者……
我愛老呂,愛那個無數身份集合而成的“老呂”之上的靈魂。
那恨是因為什么呢?
老呂的存在就像一直滴滴答答的表,時時刻刻提醒著我有一根金線懸在頭上,我要將自己拔上去,然而不出彩不夠格的我,一直與那跟金線無緣,我恨的,其實是自己的不優秀。老呂是我的假想敵,我的敵人其實是我自己,只是叛逆期時的像炸毛貓一樣的我看不清。
我的假想敵什么時候消失的呢?
那段日子的另一個尋常下午,語文課,冬日的光敞亮地穿過窗子,水杯被曬得明晃晃,我心癢癢地邊聽課邊曬太陽。老呂在教室里來回走,靠著自己的強大氣場把睡意從教室里驅散,邊走邊講。到底講了什么我已經記不清了,只記得突然提到我名字把我嚇了一激靈。老呂上課規矩嚴格,有小動作就會被罵,聽到我名字,我幾乎是像聽到鬼叫一樣抖了抖,做好了因曬太陽而挨罵的準備。
“陳思寫作有自己風格,這和她看了很多青春小說是有一定關系的,你們其他人也要有自己的風格。”老呂那一刻臉黑黑的,沒什么表情,但是看著我笑了一下。
就是一言一笑間的小小肯定,擊破了我眼中被叛逆扭曲了的世界,我親眼看著它們崩塌、碎裂、瓦解、重塑、歸位,我看到頭上懸著的那條金線消散,我看到了我敵人的倒地,我聽到了號角聲,號角聲中我親愛的解惑者老呂誕生。
古語有言,師者,傳道受業解惑也。解惑,他撥開滿天彌散的黑霧,照亮被黑霧掩蓋住的你,讓你看到你自己,看到那個不被設定、不被定義、質地獨特的自己。老呂于我正是這種存在。在他身邊,他的磁場令我即使在叛逆的暴風雨里也不曾觸礁,抑或是偏離航線。
畢業兩年后,我再一次去到他身邊。當時的我正被拷問著未來去向而精疲力竭,就像重新陷入了叛逆期的黑霧中,我渴望著他像當年那樣照亮我。
他說“你要等。”“等什么?”“等它慢慢浮出水面。”他笑著,一臉褶子比之前更深,黑黝黝的臉瘦削了不少,目光仍舊有洞穿一切的力量。
老呂曾說“我們是兩朵云,有三年時間擦肩、相互改變和告別。”
曾以為我也是一朵云,但當我的未來浮出水面,如有實質地現在我面前,我明白了我是游蕩的湖泊。就算微風吹拂,漣漪泛起,水面微皺,他投下的影子,將永遠印在我的湖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