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12歲的時候,我的曾外公已經86歲高齡了。可他仍顯得身板硬朗,精神矍鑠。夏天,他每天早晨都去山下小島上的棧橋,和捕撈歸來的漁夫們聊天。冬天,他修補漁網,或為捕捉螯蝦的蝦籠雕軟木塞。
可是,這年的十月,剛過完86歲生日沒多久,他就中風了,仿佛一棵樹被閃電擊中了一樣。這次中風雖然沒有奪去曾外公的性命(他太強壯了,不會這么輕易去世的),但讓他不得不臥床兩個月。當他又能起床時,他的雙腿不肯再聽他的使喚了。于是家里為他買了一張輪椅。一開始曾外公詛咒這個帶輪子的家具,但隨著時間的推移他越來越喜歡它,沒過多久他就一直坐著輪椅在室內來回移動了。
他和我的外婆住在一起,而外婆不喜歡他這樣。于是她叫我過去幫忙,可以說是讓我充當老愛坐在輪椅上滑來滑去的老爺子的安慰劑。因為第一,我是曾外公的寵兒;其次,作為詩人和講述者,我是他的學生。再加上當時我有一個腳趾化膿了(純粹是因為我太虛榮,穿的鞋太緊了),暫時不需要上學,可以悉心照顧曾外公。
我搬去外婆家,外婆住在赫爾果蘭島的山崖上,因此我們叫她山上外婆。另一位住在低地的祖母自然就叫山下奶奶。
我是十二月搬去山上外婆家的。兩天前她來到我家,向我母親訴苦,說大博埃用他的輪椅將家里搞得亂糟糟的,再這樣下去,她就得在房子里安裝交通指示牌了。最后她說:“讓小博埃去照顧他吧。他們可以一起作詩,那樣家里就會安靜了。”(大博埃不是別人,正是我的曾外公,小博埃是我。我倆都叫博埃。)
于是,在一個天氣晴朗但又寒冷的禮拜天,我不顧腳趾化膿,一瘸一拐地去特拉法爾加街陪大博埃。
閣樓里,當我的曾外公吞云吐霧、坐在輪椅上輕輕地來回轉動時,我躺在墊子里,透過小窗戶望著鄰居家的屋頂,腦海里一片空白。
“博埃,你還記得我們兩年前玩的語言游戲嗎?”
我點點頭。
“按現在我們掌握它的程度,我們應該能夠談論更重要的東西,談論世界、生活和人了。”
“人有啥好談的呀,曾外公?每個人不外乎都是一只鼻子、兩只眼睛、兩只耳朵、一張嘴和四個曾祖父母。”
“有些人,”老人家說,“可能會成為我們的榜樣,比如一名英雄。”
“我覺得英雄很無聊。”我嘟噥道,“我不喜歡西格弗里德(德國傳說中臉譜式的英雄人物)的故事。”
“我也不喜歡。”我的曾外公笑著說,“因為我認為西格弗里德根本不是英雄。”
這下我反而來興趣了,我問:“西格弗里德為什么不是英雄呢?”
“因為人們對英雄會各有各的看法,博埃。我的主意就是,讓我們嘗試著通過故事和詩歌來說明誰是英雄,什么是英雄。比如,我認為一個人只有在某個特定的瞬間、在某種特殊情形下才會是英雄,而不是從生到死都是英雄。比如,我相信,揚·揚森就曾經是一位英雄。”
聽完這番話我忍不住哈哈大笑,因為有關揚·揚森的膽小我們島上流傳有最最可笑的故事,現在我的曾外公卻說揚·揚森是位英雄,這也太滑稽了。因此,我說他得給我解釋解釋。
“我很愿意解釋,博埃。”老人家說道,“不過這故事講起來有點長。如果你有耐心的話……”
“我當然有耐心。”我打斷他的話,因為我迫不及待地想聽聽揚·揚森的英勇。
“那你就聽好了!”
揚·揚森和漂亮的維奧萊特女士的故事
揚·揚森相當于赫爾果蘭島上的雨蛙,他深諳天空和海洋的法則,熟識它們的情緒。船夫們出海前都來向他請教。每當金槍魚群未能如期而至,或鰲蝦不知何故離開了它們居住了數十年的巖底,漁夫們也都會來找他商量。
但揚·揚森是個小矮個兒,他的膽小聞名全島。每當有人缺乏勇氣做什么事時,人們就說:“別搞得像揚·揚森似的!”
當時,與他正好相反的是英國總督的妹妹、從倫敦來的漂亮的維奧萊特女士,她住在島上她的哥哥家。揚·揚森暗暗地膜拜她,因為她剛好擁有他缺少的東西:極大的勇氣——她長著一張天使的臉,卻擁有豹子的膽量。
有一天,揚站在高地的懸崖邊,看到維奧萊特女士劃船往海里去了,雖然風暴將至的預警信號——一只黑氣球,已經高懸在棧橋頭的桅桿上了。他擔心地對劃船出海的女士搖搖頭。他甚至揮動胳膊,希望她能看見,接受警告。但她看不見揚揮舞的胳膊。她用勁劃,將小船劃向海里,越劃越遠。
“除非她十分機靈,不然我打賭她沒命了。”揚嘀咕道,“這樣不行的。”他嘆口氣,回家喝茶去了。
但是,一小時過去了,不安又促使他出來看看那位女士。在遠方的水面上她成了一個小黑點,而風暴已經近在眼前,這揚是知道的。但他透過望遠鏡還是看到那位女士已經將小船掉轉了頭,朝小島劃來。
“可這又有什么用?”他呢喃道,“風暴太近,維奧萊特女士離島太遠了!”
他話還沒講完,第一陣風暴就從大海上刮來了,緊接著就是第一批雨滴。揚知道,即將到來的是一場小島很少遇到的風暴。他奔向房屋,套上橡膠靴和防雨衣,將防水帽戴到頭上,把帽繩在下巴底下打結系緊,腳步笨重地走向低地的棧橋。
當揚終于抵達棧橋時,他看到救生艇已經準備就緒。他也看到漁夫們已經在擲硬幣,決定誰必須出海營救。
“這真是發瘋!”揚想,“為了一個女人,六個人拿他們的生命去冒險,而那個女人的船要好得多,她也比這六個人加起來都機靈得多。”
他那人人皆知的膽怯阻止了他大聲說出自己的想法。可見到自己的兒子也參與其中時,怒火突然攫住了這個小矮個兒。他走向那群站在冬天光禿禿的音樂亭里的男人,叫道:“先生們,你們這樣出去沒有意義!這場風暴百年難遇,那位女士的船比你們的笨重舢板更經得起它。出去純屬發瘋!”
“我們必須盡力而為,父親。”揚·揚森的兒子布羅德說道,“至少要設法營救,這是我們的義務。”
“誰都沒有義務害死自己,孩子!你們看看這大海!這才是開始。你們翻了船,就會出現六具尸體。如果那位女士翻了船,就只有一具。”
一名漁夫一把推開揚·揚森,“讓開,老頭!這事你不懂。我們出海營救,布羅德一起去。”
這回輪到揚·揚森變得讓人不認識了。他抓住他兒子的雨衣,平靜、但面如死灰地說:“你還不到二十一歲,我禁止你跟著去。我可只有一個兒子。”
“如果你禁止我出海,我就不再是你的兒子。”布羅德的臉色也蒼白如紙。
“你想瞧不起我就瞧不起我吧,孩子,但請你活下來!”揚說,“我當著這些人的面禁止你跟著出去。天理支持我。”他放開兒子,冒著暴風雨向棧橋走去。
亭子里的男人們彼此望望,這可不是他們認識的揚·揚森。他們現在認為他是個真正的膽小鬼,但他們尊敬他,然后又擲出了另一個漁夫頂替布羅德。小伙子心里對父親惱火極了,但他不得不留在陸地上。
當救生艇駛出碼頭時——這期間已經有一群島民聚集在了棧橋上——大海兇猛地咆哮著,洶涌的怒濤已經沖上了橋面。救生艇能夠起航,更多要歸功于奇跡而不是水手們的努力。很快,只有當一道特別高的巨浪將它托起時,人們才能看到它。
島民們站在棧橋上觀看救生隊員們,他們的心里和談話中交織著不安和驕傲:擔心劃船者的性命,為他們的勇氣驕傲。對禁止他的兒子一起出港的揚·揚森,人們只有蔑視。
天氣越來越惡劣,觀看的人們不得不返回室內。海浪越來越大,水已經流進地下室了,現在所有島民都動起來了。人們從高地用望遠鏡觀看大海,但密集的雨幕阻斷了視線。偶爾有人以為看到了那條船,但他看到的也只是海浪邊沿的黑條條。
不久,黑暗降臨了,氣燈和油燈點起來了,橋上的人群越來越沉默了。
可是,后來,人們驀地異口同聲叫起來:“她回來了!”一條船突然出現在棧橋附近。一道波浪將它托起,又將它摔落下去。
“它靠不上來!我們必須扔出救生圈!”有人喊道。這一剎那人們在一道波峰上又看到了船,雖然不清晰,但肯定是見到了。它近在咫尺,隨泡沫一起被沖上了被淹沒的海灘。沒等回撤的海浪再拖回小船,人們看到一個人影在船上跳動。當下一道大浪襲來時,那人影被沖過來了。
兩名男子斗膽往水里走了一截,但他們沒能抓住,那人又被拽走了。直到海浪再一次將她沖過來,兩人才得以抓住她,沒讓海浪再將她卷走。營救成功。那人被拖上岸,是維奧萊特女士。
人們一直在等候那六名救生員,直到早晨,但都白等了。幾天后,大海將他們的尸體沖到了北海沿岸的不同位置。
災難過去一個禮拜之后,人們將那六名水手埋在了島上的一座小公墓里。維奧萊特女士參加了葬禮,她代表她那人在倫敦的總督哥哥在墓坑前致了悼詞。
“你們是為救我出港的。”她對著墓坑說,“我膽子大,沒想到這也會給你們帶來危險。上帝保佑你們大家!但你們這些活著的人……”她轉向吊唁者,“……我要對你們這些活著的人說,出港不是勇敢,而是愚蠢。在這種天氣,劃著這種船,誰都回不來。你們當中只有一位,矮個子揚·揚森,有勇氣站出來阻止這種愚蠢。他熟悉船,他熟悉船夫們。他給我的機會多過那六名救生員。他十分理智,說六命換一命太昂貴了。他說得對。我祝愿你們將來擁有不是盲目而是理性的勇氣!讓我們為死者的靈魂祈禱吧!”

眾人祈禱,帶著滿臉震驚,那是漂亮的維奧萊特女士的講話造成的。揚·揚森的兒子布羅德一直眼盯地面,直到葬禮結束。
在我曾外公講述時,閣樓里暗下來了。于是我打開燈,我和曾外公在突如其來的亮光里相互眨眨眼。
“怎么樣?”曾外公問道,“你對揚·揚森有什么看法,博埃?”
“曾外公,我想,救生艇里的六個人其實也是一種英雄。他們明知道自己的行為有多危險,但他們還是出港去營救了。”
“也許他們不像揚·揚森那樣清楚他們的成功機會渺茫,博埃。如果他們一清二楚,但還是出港了,我會稱他們膽子大、不理性。但膽子大、不理性造不出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