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陽明是明代最著名的思想家、哲學家、文學家和軍事家,陸王心學之集大成者,非但精通儒家、佛家、道家,而且能夠統軍征戰,是中國歷史上唯一沒有爭議的立德、立功、立言三不朽的圣人,被喻為明代第一流人物。
16世紀初,王陽明所創立的學說不僅廣布于中國十余省,而且還傳播到日、韓等國,并被輸入國文化所消化,形成了域外陽明學派。陽明學說可以說是中國對周邊國家產生過最重要影響的思想學說之一。因此,王陽明及其學說不僅屬于浙江,屬于中國,亦屬于東亞,是整個東亞思想史的重要組成部分。
了庵桂悟、中江藤樹與日本陽明學
了庵桂悟(1425—1514年),日本伊勢(三重縣)巖內人,室町時代臨濟宗圣一派禪師,法號桂悟,以“了庵”為道號。桂悟游學各寺,除《大慧書》等佛經外,還遍學《莊子》《周易》《詩經》《四書》等,學問淵博,公卿、學者歸依者眾多。明弘治十八年(1505年),日本遣明使因內部糾紛在寧波府發生街戰,町幕府將軍足利義澄任命了庵桂悟為遣明正使,于正德六年(1511年)出使寧波,九月在鄞江登陸。了庵桂悟在北京受到了明武宗朱厚照的接見。武宗對了庵桂悟的才德給予高度的評價,詔賜金祠袈裟,敕往阿育王寺,招請為阿育王寺住持。
了庵桂悟與王陽明的一段友情正是其主持阿育王寺之時。正德八年(1513年)春天,41歲的王陽明從南京刑部主事調任為南京太仆少卿,衣錦還鄉。其間,率友人、學生入四明山游覽,沿途隨景點化學生,取道寧波回余姚。陽明與了庵相逢于鄞江岸邊,得以深談。了庵所學儒學為朱子理學,朱子理學自鐮倉時代傳入日本,影響甚廣,被認為傳統正脈。然而,通過與王陽明的交談,了庵眼界大開,幾乎與朱子理學分庭抗禮的心學理論,“心即理”“知行合一”等命題及其闡述,讓他感受到變革時代思想重建所展現出來的力量。兩人雖然年齡相距四十有余,卻因談心悟道成為忘年之交。當年五月,聽到了庵和尚即將回日本,王陽明作《送日本正使了庵和尚歸國序》相贈。此序沒有收入《王文成公全書》,卻為師蠻《本朝高僧傳》、伊藤威山《鄰交征書》、齋藤《拙堂文話》等日本典籍所記載。贈序真跡本藏于山田祠官正阜人家,后輾轉流傳,今藏于日本三田博物館。
這段佳話,被看作是日本與陽明學接觸之開始,也可算作日本陽明學派的淵源。最早接受陽明學的是江戶時期的武士中江藤樹(1608—1648年)。中江藤樹早年也信奉朱子學,后來受到王陽明的弟子王畿所著《王龍溪語錄》以及《陽明全集》等書的影響逐漸轉向陽明學。1622年,他在家鄉近江開辦藤樹書院,以極大熱情投身平民教育。他破除等級觀念,宣揚官民平等的理念,被稱為“近江圣人”。中江藤樹的著作主要包括《翁問答》五卷、《孝經啟蒙》一卷、《論語鄉黨傳》三卷、《大學解》一卷、《中庸解》一卷等。中江藤樹雖未重復王陽明“心即理”觀點,但他與王陽明一樣認為“心”是本體,是天地和萬物的本源,把“心”的作用提高到至高無上的地位。
中江藤樹之后,熊澤蕃山等學者繼續傳揚陽明學說。他們反對林羅山等理學家將禮儀法度視為絕對原則,認為禮儀法度是圣人依據“時處位”而制定,均應通過“心”的檢驗而決定其取舍、是非。這些觀點所包含的反體制精神,隨著江戶時代后期幕藩體制矛盾的日益尖銳化,而影響越來越大。陽明學者大鹽中齋、吉田松陰、西鄉隆盛等更是直言對現存體制的批判。陽明學說“知行合一”的合理因素與敢作敢為、言在必行的日本民族性結合起來,最終引發倒幕運動。明治政府建立后,推行維新變法,日本由此擺脫封建落后狀況,走上了發展資本主義的道路。這一代維新人物中,啟蒙思想家福澤諭吉、倒幕魁首西鄉隆盛、日本陸軍創始人山縣有朋、“日本企業之父”澀澤榮一、日本首任首相伊藤博文、三菱財閥創始人巖崎彌太郎等,均深受陽明學說影響;而日本海軍大將東鄉平八郎刻了一塊印章“一生伏首拜陽明”,一直佩戴在身上。梁啟超說:“日本維新之治,心學之為用也。”日本學者高瀨武次郎在《日本之陽明學》中說:“我邦陽明學之特色,在其有活動的事業家,乃至維新諸豪杰震天動地之偉業,殆無一不由于王學所賜予。”
李退溪、鄭霞谷與朝鮮陽明學
陽明學說在王陽明逝世后傳入朝鮮,不過朝鮮人認識王陽明卻經歷了一個由反而正的過程。
王學否定者的理論在朝鮮的傳播要遠早于王學本身。最早引入王陽明的是李退溪(1502—1571年),其創立的退溪學派以朱熹哲學為宗,排斥佛教與陽明心學。李退溪說:“陳白沙、王陽明之學,皆出于象山,而以本心為宗,蓋皆禪學也。然白沙猶未純為禪,而有近于吾學。……至如陽明者,學術頗忒其心,強狠自用。其辯張惶震耀,使人眩惑而喪其所守。賊仁義,亂天下,未必非此人也。”他的作品是《傳習錄論辯》。
1593年,《傳習錄》在朝鮮刊刻,晚于中國初刻《傳習錄》上卷75年。一部分朝鮮民間學者開始接受陽明學說,如南彥經(1528—1574年)、李瑤(生卒年不詳)、許筠(1569—1618年)、張維(1587—1638年)、崔鳴吉(1586—1647年)等,但影響力極為有限,相關著述也大都未留存下來;許多關于陽明學說的銷毀或丟棄,與學者后人為免受統治者嚴懲,保全性命有關。鄭霞谷(1649—1736)可謂是一個例外。鄭霞谷,名齊斗,字士仰。史料記載,他“聰明強記,博極群書,自弱冠后數年,便謝公車業,杜戶不出,但以看書為自娛”。霞谷學問有三個時期,40歲之前為朱學轉向陽明學時期,41歲至60歲為陽明學時期,61歲至88歲為內王外朱時期。其代表作有《學辯》《存言》。《學辯》是為陽明學的正當性辯護,并批評了朱子學的支離性;而《存言》則是在陽明學的立場上構建了他的心性學體系。為躲避政治上的排擠,霞谷居于家鄉江華島,專心從事陽明學的研究。因其思想被視為異端,故其著作《霞谷集》直到1930年才得以出版。
朝鮮民族啟蒙思想之前兆的實學派學者也吸收了陽明學說中的實用性因子。當時及后來的實學思潮主要有三大流派,除以樸齊家為核心的北學派,以李瀷、丁若鏞為代表的星湖學派外,還有就是與江華學派有著淵源關系的樸殷植代表的近代實學思潮。樸殷植在40歲之前還是傳統的朱子學者,后受中國維新志士康有為、梁啟超等人的影響,把當時流行的社會進化論思想與陽明學相結合,開展了救亡啟蒙運動。
陽明心學與東亞文化的發展
反觀歷史,自然經濟趨于解體,資本主義生產關系逐漸萌芽的封建后期,東亞諸國先后萌動思想變革的大潮,陽明學成為應時而生的哲學思想。陽明學在各國都經歷了波折與困頓,與朱子學的抗爭過程極為相似;實際是主張思想解放的新興階層與封建統治者的矛盾在學術上的反映。但因歷史環境的區別,產生了不同的結果。中國的陽明學深入到民間社會,與平民教育相結合,走向世俗化的普世主義;尤其在浙東區域,形成了浙東史學,以及推進中國近代化的草根商幫“寧波幫”。
在日本,陽明學使儒學從教師個人手中的文化知識解放出來,成為武士階層手中的思想武器,最終以學問化加功利化,推動文化民族主義的發展。而在朝鮮,陽明學一開始就是作為與佛教禪宗相混同的異端思想被引進,在壟斷性的主流意識形態的辨斥聲中,在民間艱難傳布。日本陽明學者最終作為社會思想變革的主導者而活躍于歷史舞臺;中國陽明學者走向分化,一極走向脫離現實的空疏主義,一極走向參與社會變革的實踐主義,而后者在明末與清末發出積極的聲音。朝鮮陽明學者基本上成了社會變革的旁觀者和輔助力量。近代之后,情形有所變化,三國學者都繼承和發揚了陽明學說中的自由精神和平等意識以及事業心,摒棄了陽明學中“枯禪”元素,這種情形在近代日、朝兩國相對更為明顯。
(作者單位:寧波市文化藝術研究院)
責任編輯:毛思潔